○【第五話】

文/夏茗悠

[一]

喜歡一個人的表達有很多種。

想送她最新鮮的花和最漂亮的衣裝;想買最先進的相機給她拍最美的照片;無時無刻不想摸摸她的臉、呼喚她的名字……如果可以,想貪心地多要十年、二十年,永遠伴著她沒有盡頭。

恨一個人的表達卻隻有一種,恨不得掄起椅子砸他腦袋一百遍。如果有機會,赫連還想錄下全過程,每天重複播放一百遍。

“王旗開門!”

赫連氣急敗壞地捶著門,聽見裏麵有男聲響起來,氣得連腳也一並用上。

在樓下看見林浩的車已經直接加速朝他車尾撞過去,保險杠掉下來之後又撞了一次,然後堂而皇之地把車停在了後一個車位。

“王旗你給我開門!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搶男人怎麽沒本事開門啊!”“在家”之後的話脫口而出,稍稍覺得哪裏不對勁,赫連歪著頭想了想。

不對,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

“王……”

這次連名字都沒喊全,門已經被打開在眼前,赫連手懸在半空,再拍下去就是王旗的臉,收回來又覺得氣焰被滅了,就這麽僵著。

王旗露出疲憊的表情:“在鬧什麽啊?”

赫連見她毫無氣勢可言,重新燃起熊熊戰火,推開她一口氣衝到客廳中央。林浩從沙發前站起來。

赫連反手將手提包砸到他臉上,男生由於重心不穩跌坐回沙發,接著重新站起來,話未出口,又被赫連狠狠扇了一耳光。

“你閉嘴。”赫連瞪著林浩把他吼退縮了,才轉過頭看向王旗,“你說,你算什麽情況?”

“你冷靜點好麽。能有什麽情況?你自己不把感情問題解決好,林浩天天找我當心靈導師,我還嫌煩呢。”

事態發展有點出乎赫連意料,原來這兩人沒有什麽曖昧關係。

不,準確來說,也許是王旗無意林浩有情,解決情感問題什麽都是男人找機會接近女人的借口。

或許,王旗也並非完全無意,潛意識她就是喜歡和所有男性都保持一點點曖昧,從小她就這樣。她喜歡做男孩的好哥們、女漢子,但其實是喜歡做萬人迷。

想起了這些,赫連又恢複了理直氣壯:“我的感情問題好不好都由我自己處理,輪不到你在別人的老公麵前抖機靈。”

“嗬嗬,”王旗冷笑起來,“別人的老公送給我我還不要呢。究竟是什麽樣的自信讓你能認為我樂意玩你玩剩下的?”

“哈?”赫連還從沒見過這麽理直氣壯的“小三”,簡直是火冒三丈,“哈哈哈!說得多高貴冷豔!王旗你現在好像沒什麽可玩吧!”

林浩生怕話說到這個地步,兩個女生會打起來,連忙出麵幹涉:“赫……”剛出口一個字,又被赫連一耳光扇得愣住了。

赫連毫不愧疚,這家夥沾花惹草招惹了自己兩個朋友,兩耳光算是輕的。

大概是兩個女生伶牙俐齒嘴太毒,彼此都說盡了狠話,也被對方罵得迅速掉血。赫連雖然占理,但邏輯混亂,總是自爆弱點,王旗問心無愧,也不退讓。總之最後的局麵到底是沒打起來,光吵架就把精力消耗光了。

林浩再也沒能插上話,但他心裏明白,這回可是妥妥的要被甩了。

[二]

甩了別人的赫連灑脫不起來,請假翹班躲到夏秋家哭了一天,看了三天鬼片,朋友圈的人任誰打電話她也不接。

到了第四天,她終於轉移了注意力,發現了一點端倪:“我說夏秋,你和你男友這麽整天不見麵不打電話的,沒問題嗎?”

夏秋叼著匹薩盤腿坐回沙發上:“我現在主要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我就快失業了啊。快失業的人哪有心情談戀愛?”

赫連“蹭”的坐直:“怎麽會失業?”

“政府換屆,打擊腐敗,奢侈品行業整體低迷,瓷器幾乎沒訂單。你也算半個業內人士吧,怎麽一點風聲不知道?”

“啊——奢侈品業是低迷,可你那也算奢侈品?”

夏秋忍住了想把剩下的匹薩拍她臉上的欲望:“當然算了,送藝術品的比送愛馬仕的多得多的多得多!”

“我的意思是,你那也算藝術品?”

這人失戀之後嘴怎麽能這麽賤呢?

夏秋伸腿把她踹倒了。

赫連順勢躺下去:“我是失戀人士,你不能揍我。”

“那稱霸宇宙的重任就拜托你了。”

沒能在口才上贏夏秋讓赫連想起沒能在口才上贏王旗的悲慘經曆,頓時憂傷得詩意起來:“夏秋,你說愛情到底是什麽?”

夏秋沒注意到她已經轉換了情緒:“你先告訴我人生是什麽?”

赫連沒理她,自顧自說下去:“你不覺得王旗的狀態很奇怪嗎?好像也沒見她真正愛過誰,隻見她很享受被人愛這件事。這麽說起來,林浩讓她享受到了,她這也算小三吧?”

“我見她真正愛過。”夏秋吃完匹薩舔舔手指,也躺倒了,“但是也說得沒錯,這就是小三行為,我覺得小三行為的定義是‘感情世界的後來者損人利己’。所以陳萱反而不算小三。”

“對啊!我就覺得這種異性友誼怪怪的,可又說不出哪裏怪,還怕被說小肚雞腸。”

“你還不小肚雞腸?陳萱都急死了,她很在乎你的想法,你一天不給人回電對人家來說就多一天煎熬。”

“沒臉見人和小肚雞腸是兩碼事。”

夏秋看著電視,赫連剝著剩下的一半指甲油。過了好一會兒,赫連問:“哎,假設你是一個女的,被男人背叛了,你會原諒他幾次?”

夏秋愣了兩秒,砸過去一個抱枕:“你要死了!你還想複合?”

赫連拽過枕頭捂著臉:“我沒想複合!我就是隨便問問!網上有人說能原諒三次呢!”

“一次也別想!而且我本來就是女的!”

夏秋這個人,確實經常會讓人忘了她是女的。而對一個男性來說,事業確實比愛情更重要,失業了絕對比失戀打擊更大。

赫連躲在枕頭後麵,不由得忘了自己的事,替她擔憂起來。

怎麽會失業呢?

王旗前段時間還在羨慕夏秋,說她肯定能是閨蜜幾個中最早靠自己買房的,“評上國家級大師就一勞永逸了”,誰知道沒過幾個月,這話就成了諷刺。誰也沒進保險箱。世界上哪裏存在一句“幸福地生活到永遠”就能概括一生的好事?

這麽想想,也就不覺得自己多悲慘了。至少自己是失了戀還能再找新男人,夏秋可無法失了業換個單位繼續風光。

[三]

無論赫連還是夏秋,有時都還是涉世未深太天真,總是對糟糕的發展預估不足。得知林浩追陳萱就已經覺得天塌了,哪想到後麵還有上門捉奸的戲碼?行業不景氣就以為自己已陷入悲慘世界,如果知道接踵而來的後續發展,真能瘋癲得笑起來呢。

周六時赫連終於恢複元氣,受同事邀請去參加主題派對。夏秋男友及時出現填補空缺,拖她一起去外地廠裏實地考察紅木家具。

“紅木家具不是老年人喜歡的麽。”夏秋對坐長途車表示了些微不滿。

“你以為我父母不喜歡,我們結得成婚?”男友不屑地給她開了車門。夏秋有點愣住,他的語氣不像玩笑。

這天是有點陰沉的,一點陽光也沒有。車開過跨海大橋,長江口風浪起伏,車載GPS出現了異景。

大概是上次更新的時候,這座橋還沒建好,地圖上顯示這一片還是海。

代表自己方位的紅色小箭頭無依無靠地飄在海上。

人像在海麵浮遊。

夏秋依然在後排,因為暈車躺倒了。迷迷糊糊快睡著時男友的手機突然進了電話。因為設置了藍牙連接,來電在車裏直接開了功放。是未來婆婆打進來的。

“你在哪兒啊?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怎麽又沒了人影?”

“去看家具的路上。”

“哦。也算做了點正事。不過人家小餘周末才有空,你又把人家晾著。你就不會帶著她一起去啊?”

“不方便。我在開車,有話回家再說。”

自己兒子一丁點的慌張敷衍都被親媽聽出了蛛絲馬跡:“你和那夏秋不會還沒分吧?”

夏秋聽見自己被點了名,心虛似的把眼睛閉得更緊了。她敢肯定男友此刻從後視鏡裏偷瞄了自己。

隔了兩秒,男友說:“你讓我怎麽跟她分?跟她說‘我媽幫我找了更好的結婚對象,所以我不能跟你結婚了’嗎?這像人話嗎?”

“你就不能給她擺擺事實,讓她知難而退嗎?”他媽媽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焦躁了,“不用你說,你所有朋友也會告訴她,她和小餘差了十萬八千裏。小餘家裏開廠有實業家底厚,人家自己又是公安係統的鐵飯碗,這社會地位她怎麽比?就她自己捏捏泥巴做那兩個破瓶子能賺幾個錢?20年買不起內環一套房。這不,果然失業喝西北風了吧。她父母養老能不能靠自己還成問題。你娶她?你就去養她全家吧。養個兒子到三十歲結果成了人家的兒子,你說我怎麽這麽倒黴?”

“哎呀行了行了。天天說這些煩不煩?我又不是小學生。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是分手也需要過程,沒法像切蘿卜那樣啊。”

“俗話說得好,就得快刀斬亂麻。你和她就是亂麻,沒好結果的。嫌我嘮叨煩,你就早點自己處理好。晚上回家來吃飯,我把小餘約到家裏了。”

“知道了。”

聽不出什麽情感傾向,電話就這麽掛斷了。

夏秋自始至終沒睜眼,好像躺在海裏,是雲海。身體底下墊著起伏的棉花糖,找不到支撐著力點,不斷下陷。

陷下去的同時,身邊的雲翻滾著卷來,將自己覆蓋,卻不能提供溫暖。

一種置人於死地的窒息感,夾帶著一種虛假的甜膩。

[四]

“夏秋你別老是晃好嗎?晃得我頭暈。”

“不是我晃,是你自己在晃好嗎?你香檳喝一杯都能醉啊?”夏秋把李禾多扶到沙發邊推她坐下。

禾多眨了眨眼睛:“果然不晃了。”

夏秋真氣不打一處出。心情不好,約好姐妹一起到家喝酒聊天,話還沒進入正題,不傷心的人反而比傷心的人醉得更快,簡直沒有人性。

王旗和陳萱倒是沒醉,隻不過因為林浩赫連氣氛有點怪。兩個人都是一邊機械化地大口喝酒,一邊盯著電視裏的調解糾紛欄目。

夏秋看了看她們,覺得還是李禾多比較有人性,又回到李禾多身邊,沒再說話,就抱著她腰靠了一會兒,不知怎麽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禾多感覺到胳膊濕了一片,終於穩重起來,回過頭像母親一樣看著夏秋:“你別哭了,這家人就是畜生,犯不著跟他們較勁。人怎麽能跟豬打架呢?你說是吧?”

夏秋嗚嗚的哭得更起勁了:“我隻是普通人家的女兒,犯了什麽錯?”

禾多摸摸她的額頭:“富貴人家的陳萱和赫連也不幸福啊。沒什麽錯,就是好人難遇。你還有尹銘翔呢,他還喜歡你。”

夏秋完全忽略了尹銘翔這個話題,繼續糾結自己的:“我跟你說,他肯定知道我沒睡著,這電話就是打給我聽的。真氣人!他連渣男都不願做,難聽的話還讓她媽來說。”

“所以呢?現在不正是回頭是岸的好機會嗎?真嫁給他了,被他媽媽虐得灰頭土臉,不是更慘?”

夏秋不哭了,坐直了擦擦眼淚:“我想報複他。”

“你又不是天蠍座,沒這天賦。你還是報複社會吧。”

夏秋想起了在場的天蠍座:“陳萱,你幫我想個主意報複他。”

陳萱視線都沒離開電視:“勾引他爸,逼他爸轉移財產和她媽離婚,讓他媽一分錢拿不到,生倆兒子,分掉他一大半遺產,培養自己兒子勾搭嫂子搞不倫戀讓全家發瘋再拋棄。”

夏秋花了幾十秒在腦子裏理清思路,然後轉過頭眼淚汪汪地看向禾多:“還是你幫我想個主意報複社會吧。”

“另外你記錯了,我跟你一樣是雙子座。”陳萱並不覺得自己的主意不好,隻是依舊沉迷於調解欄目:“哎你們說,為什麽原配總是打小三呢?怎麽沒有一個去打賤男的?”

夏秋終於被轉移了注意力:“因為原配對賤男有愛,對小三隻有恨。再加上,女人打不過男人。”

“那個……”王旗在沙發角落裏咬著吸管幽幽地說,“赫連那天打了林浩,沒打我。”

過了半晌,夏秋打破了沉默:“我覺得你應該爬到赫連麵前去道歉。”

陳萱也看著她拚命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王旗把求助的目光遞向三觀最靠得住的禾多。

禾多回答她:“到時候我會拍照發微信朋友圈的。”

這天夜裏,王旗失眠的主題全和離家出走有關,高中時四次離家出走,三次跑去了夏秋家,一次跑去了李禾多家,四次中沒有一次吃到了宵夜,這不是損友是什麽?自己真是腦子進了水,為什麽會交上這麽損的損友?身為高中生,家裏連膨化食品都沒有!這兩個人世界觀絕對有黑洞啊!

為什麽要道歉?

憑什麽要道歉?

根本什麽都沒做錯!

[五]

朋友說的話,就算不服氣心裏叫囂反駁著,也沒法無視。

禾多對夏秋說的那句“尹銘翔還喜歡你”當然更沒法無視,可是丟了一個人立刻就轉身撿起另一個,對另一個並不公平,看著像備胎的角色。

夏秋不想去聯係閨蜜們,這才剛分手,她們就光明正大地抬出了尹銘翔,五句裏三句是關於他的打趣。對情侶的打趣總要兩個都認識才別有風味,以前夏秋的男友她們不熟,地位太高也玩不到一起。現在終於有了機會,還是從小認識的尹銘翔最得她們心意,好壞都知根知底。

可夏秋現在並不是能打趣的心情,她沉在前一段戀情裏出不來,但也不願傾訴。情緒癱瘓在那裏,不能提起。

幾個閨蜜沒有一個善於寬慰人。

赫連王旗安慰的方式就是把言語化成小刀戳來,戳得人痛到底大概就能麻木。彗星要來撞地球,夏秋也不會找她們求助,她們不僅無力阻攔而且還添點加速度,以為撞上不可避免,盡快穿過去就好了。穿過去之後呢?地心一個窟窿,她們居然也能覺得並無大礙。

禾多的安慰方式更煎熬。她總小心翼翼地問起對方有沒有反悔之心,有沒有想來複合。夏秋理解她是好心,為自己抱不平,認為對方不珍惜夏秋是有眼無珠,非得分手後痛哭流涕來求複合才正常。可偏偏現實是,對方像甩了包袱似的一身輕鬆,早逃到天涯海角獨自快活去了,分手後一個電話一條短信也沒有。禾多每問一次,夏秋就多受一次傷。

她沒有工作,也提不起興趣躲在屋裏畫畫。天氣漸漸冷了,她反倒一門心思想往外跑,不曬著太陽整個人都無精打采。在陽光下有一種虛幻的繁華與熱鬧,能襯得心裏不那麽冷清。

赫連三番五次打電話給她,她都在外麵攝影。最後一次赫連半開玩笑地說:“老拍山啊樹啊的有什麽意思?你也拍拍美女。”

“哪有美女讓我拍?”

“你給我拍套結婚照吧。”

夏秋嚇了一跳:“你和林浩和好了?”

“當然沒有。”

“那麽又找了新的?”這可比複合更勁爆。

“也沒有。怎麽了?一個人不能拍嗎?我一領證就買好了婚紗婚鞋,現在新郎沒了,婚紗照也沒拍上。以後要結婚也不知該怎麽對下一任新郎解釋這婚紗婚鞋,大概也不能用了。實在太虧了啊。收起來之前能拍拍照片留個紀念也好。”

這想法太新奇了。這算是行為藝術嗎?

夏秋想著自己好歹是個搞藝術的,和她比也不夠前衛。不過能出門散散心,和閨蜜瘋一瘋,總歸比一個人孤魂野鬼般遊**要好。

[六]

赫連公司發了芭蕾舞劇的演出票,每人兩張,本來和男友一起看最合情合理,現在身邊空出一個位置,她最先想到的是陳萱。

和陳萱那點芥蒂早化為烏有了,可陳萱一聽芭蕾舞劇還是支支吾吾婉拒,追問才知道她還是每周末都要相親,真沒出息!

相親本來是她媽媽逼她去的,到如今她自己似乎也不怎麽排斥了。

就像已經被海浪打上岸的魚,嘴還一張一合,但心已經死了,也懶得再蹦跳。

赫連也想過邀禾多和王旗,但和兩人畢竟都有點矛盾,吵過架,翻過臉,再並肩看芭蕾舞,有點別扭。

在尋找同伴的過程中,赫連自己對芭蕾舞劇的興趣也被消磨殆盡。這種活動過去對她唯一的意義是盛裝打扮與男友共同出席,盛裝打扮的重要性遠超過芭蕾舞本身。實話實說,芭蕾舞她欣賞不了,坐著覺得無聊。

其實在邀請陳萱之前,赫連最先想到的是,把這兩張票給夏秋和尹銘翔。可是她又有點私心。現在夏秋和自己都處於失戀狀態,好歹也算是同病相憐。夏秋如果真的很快和尹銘翔舊情複燃,那孤單的人就隻剩自己一個了。

[七]

天氣預報說冷空氣來了,可到了既定的這天,雖然比往日確實冷,但連日的陰霾卻一掃而光,天少見地放晴。

樹葉的青透著一種遲暮的暗沉,視界深處,原本是綠的區域與行人的黑色大衣連成一片。

落在地上的黃葉變得生脆,踩過之處發出破碎的聲響。

夏秋靠著樹根坐下,盯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麵看久了,眼睛酸,不由得閉上。紅色的光覆在眼瞼上晃動。

看不見時才聞出四周有清新的氣息,在這個枯朽的季節。

是苔蘚還是新生的芽?

耳畔想起赫連的聲音:“我好了。”

夏秋睜開眼,穿白色婚紗的新娘逆光站在跟前,像幻境。

化妝師朋友從旁邊的帳篷裏跟著鑽出來,不太自信地問夏秋:“是不是還是給她全部盤上去?”

“不用。”夏秋從相機取景框裏看了看赫連,“這樣剛剛好。”

赫連的頭發很長,發根微卷,用兩側取了一些編成細細的麻花辮高高地盤起來,其餘的依然披散著。

夏秋把手側伸向最遠輕聲說:“身體側過去,臉朝這邊。”

赫連看過去,鏡頭裏出現她四分之三的側臉。

“頭不要動,眼睛回來看鏡頭。”

風與她的眼神保持相同的流向,形成隨意的曲線,使她有一點少女模樣。夏秋對著少女模樣的新娘按下了快門。

大學的時候,夏秋每次給尹銘翔當模特都讓他束手無措。

“哎,你別笑得這麽僵。”男生再一次無奈地放下相機。

“我就是正常笑啊。”夏秋覺得非常委屈。

“你正常時不是這樣笑的,這樣看起來很僵硬很尷尬。不行,你的臉別對著鏡頭試試?”

夏秋轉過去背對鏡頭。

“哎哎,沒讓你給我背影啊。你轉過來,眼睛看著鏡頭時不要臉也對著鏡頭……這樣也不對……你的表情別那麽凶……”

“是你叫我別笑的啊!”女生抗議。

“不笑和凶中間沒有過渡的嗎?你剛才明顯看見了殺父仇人啊!”

“這樣?”

“不不,你的眼睛和臉不要同時對著鏡頭。”

“這樣?”

“……你兩隻眼睛對起來了。”

夏秋沒轍地笑起來:“到底要怎樣……”話未說完,剩下的詞句就被對方的唇死死封住了。女生微怔,腦海空白了十幾秒,十幾秒後耳根才遲鈍地紅起來。

“你笑起來最美了,隨便笑就很美。”在之前的那個瞬間,尹銘翔不是沒猶豫過,是迅速舉起相機還是跨過去親吻她?事實證明,他不是一個好攝影師。

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在幾年後依然具有讓她晃神的魔力。

女生低頭看了眼剛拍的那張,不禁發出“嘖”的一聲。

赫連有點緊張:“怎麽啦?”

夏秋抬起頭抱歉地笑笑:“跑焦了。”

閨蜜不滿地嘟起嘴:“大姐!我很冷誒,不要浪費我表情嘛!”

“不會了。”夏秋重新舉起了相機。

應該不會再想起才對,這種時候,應該沉浸在前一段戀情帶來的傷害中,應該停下來休息。

拍攝結束後,赫連以“凍僵了”為由賴在旁邊逃避勞動,化妝師在拍攝開始後不久就先行離開了,隻剩夏秋一個人在收拾她換衣服的帳篷。

“夏秋,我這裏有芭蕾舞票,沒心情去,你去吧。”

夏秋一邊把帳篷折成8字形一邊說:“我也沒心情。”

“不行。反正我隻能給你芭蕾舞票來報答你幫我拍照。”

“我真沒心情去。”

“我不管。你不要去就把票給別人,到時候你自己不要後悔就行了。”

夏秋覺得隻不過一張芭蕾舞票而已,哪有那麽嚴重,沒什麽可後悔的啊。

[八]

李禾多收到夏秋轉贈的芭蕾舞票後第二天,下班回到家,男友等在樓下。禾多差點就從車邊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

男友放下車窗叫住她。

“誒?你今天怎麽過來啦?”

“有點事和你商量,快上來。”

禾多坐進車裏。

男友拿出一個信封:“尹銘翔給我一張周末的芭蕾舞票。給我一張有什麽用啊,我也不可能一個人去看。所以我想,要不我再去買一張同場的票,我們一起去看吧,到時候跟身邊人換一下就好了,最多補點差價。”

禾多蹙起眉打開信封:“我看看場次。說起來夏秋也給了我一張芭蕾舞票,她說是赫連給她的。誒?是同一場啊!還是相鄰的座位!”

男友似乎明白了什麽:“如果沒轉送……也就是說本來應該是夏秋和尹銘翔去看的啊。”

禾多把票塞回信封裏。

“那……要不……我們分別把票退給他倆?退回去吧。”

“可是尹銘翔說他是因為要去杭州工作所以才看不了的。”

“啊什麽?去杭州工作?”

“對,他們公司有個項目在那邊,大概要去一個月。”

“這麽長時間啊!這種出差活動不是應該派單身漢去嗎?”

“尹銘翔就是單身漢啊。”

禾多這才想起。

“……那,隻能我倆去看了。”

“我們去吧。”

又過了一周,禾多與王旗、陳萱、赫連一起坐在蛋糕店喝下午茶時,說起了芭蕾舞票的事。其餘兩個女生無不惋惜:“好可惜哦。這兩個人怎麽老缺點緣分呢。”唯獨赫連例外。

她的重點好像放錯了:“我那兩張票好有緣分哦。”

禾多無語地睨了她一眼。

王旗諷刺道:“是啊,你別做獵頭,去做婚介算了。”

“我要做婚介,也得先把你這個大難題解決了,省的你老對別人的男友下手。”

“赫連瑛你有完沒完了?不是說好不提那件事了嗎?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也道過歉了啊!”

陳萱見這兩人又快要吵起來,忙把自己跑出來堵槍眼:“赫連赫連,你先把我這個大難題解決一下,我才是難題。”

赫連冷靜下來,歎了口氣:“我們幾個其實沒有一個算真難題。反正我想得很透,不是我的早晚都不是我的,沒必要為了一棵樹放棄一片森林。陳萱你呢,雖然相親這個過程有點惡心人,可是遇見了對的人陷入熱戀的速度還是很快的,至少你沒放棄啊。就是夏秋,搞不懂她在想什麽,她從小就是把什麽都藏在心裏,無論多大的事都一個人扛,讓身邊人看著好揪心。她現在可是我們中最慘的,又失業又失戀。”

“還有我呢,我也單身,你幹嘛把我省略掉!”王旗又跳出來找存在。

赫連不屑地看看她:“你有過靠譜的男友嗎?你應該習慣了啊!”

陳萱剛想勸阻她們就被禾多拉住了。

“讓她們吵吧,吵散了就是神作了。淘寶有賣不吵架的閨蜜嗎?有的話我倒真想去買一打。”

陳萱撐著頭看著室外明晃晃的太陽:“不知道這麽好的天氣夏秋在幹什麽,叫她出來也不來。”

“失業又失戀的人還能幹什麽?一個人抱著裝滿定情信物的紙箱躲在房間裏等外賣送吃的吧。”

[九]

“您的外送一共67.5元,請問是現金還是刷卡?”

夏秋接過外送員遞來的塑料袋:“現金。這裏是100。哦等等,這裏還有7.5零錢。”

“好的,找您40元。小姐,如果您晚上還像前幾天一樣需要叫外賣,可以打我這個手機,”外送員把一張名片和找零一起遞過來,“不用打客服電話,我還正常給您送來,隻收您8元外送費,我給你少算4元。”

夏秋點點頭,關上了家門回到沙發上繼續翻相冊。

如今才發現,在尹銘翔給自己拍的所有留存下來的照片中,自己都沒有看鏡頭。不看鏡頭時可以很自然地笑,可以很自然地低頭,可以很自然地讓風拂過自己的臉接著抬手去捋一捋頭發。

看著看著,夏秋沒有注意到自己微笑了起來。

原來愛情中最美好的時刻是這樣的時刻——

你在看著我的時候,我並沒有看著你;我在想著你的時候,你不知道而已。

喜歡一個人的表達有很多種。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隻需要想起一個吻就忘了所有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