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文/夏茗悠

[一]

尚未工作時總是對工作充滿憧憬。努力學習,考上頂尖的大學,削尖腦袋爭取出國和讀研的機會,自信滿滿地去世界五百強企業找到工作,終於成為眾人欽羨的精英,卻逐漸發現現實不如理想。

頂尖大學的畢業生和普通大學的畢業生都在同一部門工作,領取最低標準的底薪,由於按勞取酬,獎金可能還比不上普通大學的畢業生。

工作三年後、五年後、十年後,就會認識到,百裏挑一的升職機會並不能許諾你什麽未來。所謂的“精英”不過是小小職員,其實沒有任何社會地位,收入卻還不如公司樓下賣煎餅的攤販。

談何驕傲?談何尊嚴?

服務員端上來一盤海瓜子,部門主管大呼:“啊!海鮮來了!放你們年輕人那邊吧!”服務員就近擱在來尹銘翔眼前,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們的菜上齊了。”

尹銘翔看了一眼那盤海瓜子,往旁邊挪了挪,拿著手機站起來欠身說:“我出去接個電話。”

主管微微點了下頭,又轉過頭繼續和甲方代表小姑娘打情罵俏去了。

男生出了門,繞過積水溝,在街角轉過彎,點起了一根煙。

這個月第幾次了?

除了在單位加班到深夜的日子,也沒有一天能正常時間下班。部門裏隻有兩個人結婚成家了,其餘都是單身,對他們來說,與其回到狹窄的出租屋獨自上網還不如待在單位和同事閑聊扯淡。另外兩個已成家的妻子都是其他部門的同行,懶得回家做晚飯,早已習慣了各自加班深夜回家的生活。因此,即使沒有可加班的工作,大家也會找借口晚上聚餐,比如,中午午休時打了牌,輸的人就做東請客,因為大家經濟條件都很一般,所以地點一般就選在便宜的小酒館。像海瓜子這樣沒什麽吃頭的菜總是被點來以“海鮮”的名義撐門麵。

部門主管已經沒有升職的機會了,事業進入瓶頸,近幾次聚會上總是和甲方代表年輕姑娘打得火熱,飯局後還常常主動要求送她回家。看來是快要“中年危機”了。

整天和這些被職場擊垮的人朝夕相處,尹銘翔見多了沮喪頹廢的生活,當他得知夏秋幸運地跳出了這樣的工作圈,他發自內心地微笑了起來。

被李禾多揍了之後第二天,尹銘翔就接到王旗打來的電話。

“哈哈哈你怎麽會認為夏秋被包養了呢?夏秋像那種人嗎?”

夏秋長得漂亮,尹銘翔隻是基於這方麵的考慮。

“夏秋是做陶瓷的,她現在已經是省級陶瓷大師了。”

“誒?怎麽會從事這種工作?”尹銘翔的想象中,做陶瓷什麽的,感覺很傳統很文藝,夏秋好像一直不是這種氣質。

“夏秋的爸爸是陶瓷學院教授,她媽媽在工藝美術館工作。她幹這行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因為她上大學就受父母影響入行,每三年上調一級,從市級高工,到省級高工,做到現在職稱就已經到省大師了。”

“哦,我以前隻知道她爸是教授,不知道和陶瓷有關係。幹她們這行的,都是業餘的嗎?”

“有專科畢業的,但做得出色的往往反而是業餘的呢。反正我挺羨慕夏秋,她每年隻要去景德鎮工作兩個月就有年薪百萬了。”

“怎麽這麽厲害?”

“關鍵是作品有人買,她的作品很受歡迎,比一般的省高工的作品都有市場,基本上是被視為奢侈品的樣子。”

這麽說來,夏秋相當於藝術工作者。

“不會失業嗎?”

“沒有人買就失業了。不過以夏秋在業內的名氣,現在已經不大可能失業了。再過兩年如果她能順利評上國家級大師,收入就更高了。”

“那還……不錯。不過她為什麽非得去景德鎮才能開始工作?平時就不行?”

“因為景德鎮才有大型的窯啊。你說她要隨便畫個三平米的瓷板,在上海哪有地方給她燒製成型?”

原來如此。隻不過尹銘翔這次回上海,正處於夏秋兩次工作之間,所以才誤以為她整天無所事事。

尹銘翔替她高興,勞碌又看不見未來的生活會改變人,而他喜歡她本來的樣子。

[二]

王旗望了眼辦公樓下堵得水泄不通的馬路,歎了口氣,重新開啟了電腦。隔壁辦公室的大姐來歸還先前借走的空調遙控器,見她還在忙碌:“喲,今天還加班啊?”

“外麵堵車很厲害根本走不了,再加上……”

再加上工作沒做完,回家也得在家加班繼續工作。近幾天空調吹多了有點感冒,頭總是昏昏沉沉,萬一病情加重在家暈倒了,也沒個人知道,在單位至少還有幾個和自己一起加班的同事。

大姐沒有閑心聽這麽多真實原因,她其實也並不關心,滿臉笑容地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別那麽辛苦了。年輕人多出去玩玩。”

堵車壓根不是正當理由,像大姐這樣有家有口的人總會排除萬難按時下班去和家人團聚,而自己隻是沒有這種必要。

王旗抽出紙巾擦了擦快掉出來的鼻涕。

手機響了一聲,是夏秋發來的短信:“禾多和我在你家附近吃日料,你要來嗎?”

“我不在家,我還在單位加班,你們吃吧。”

“赫連媽媽後天請我們幾個喝下午茶,你來嗎?”

赫連的媽媽不會在五星級酒店之外的地方請喝下午茶,雖然未必五星級酒店的下午茶就比路邊攤好,不過她總覺得小店不衛生。如果要去五星級酒店會麵,淘寶衣服是不能穿了,衣服能找出來可是鞋卻難找,最近接連下雨,幾雙鞋都肮髒磨損得自己看不下去了,頭發也應該洗洗吹吹,更麻煩的是,赫連和禾多都準備談婚論嫁了,聚會的話題不由自主就會繞到這裏,夏秋也有作為結婚對象交往的男朋友,跟不上話題的人就隻剩下自己一個。

“我有點感冒,我就不去了。”

王旗放下手機,又抽出一張紙巾,目光略過鏡子時看見自己額頭上泛著油光,於是改變了目的,用這張紙巾擦了擦額頭。

再仔細看鏡子,為什麽自己的眼白有點黃?

剛想湊近觀察,短信提示音又響了,還是夏秋:“啊,要緊嗎?要我們去看你吧!有人照顧你嗎?”

這家夥,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王旗翻著白眼給她回過去:“不用了,不怎麽嚴重,我媽來照顧我了。”

隻有像夏秋這樣生活安逸不諳世事的人,才能天真到想問什麽問什麽、想說什麽說什麽的地步。不對,以夏秋的生活層麵而言不應該這麽沒心沒肺,大概也隻是因為把自己當死黨,所以才說話不過腦吧。

王旗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眼睛上,這次看清了,不是泛黃,好像隻是有點紅血絲。

勞碌真的能給人一張衰老的臉啊。

別說和夏秋比,就連學生時代容貌遠在自己之下的李禾多,現在看起來也比自己光鮮。

她們真是運氣好。

而自己的運氣,好像早在高考和大學畢業時就用光了。

高中時,李禾多的成績一直比王旗好,高考時卻發揮失常,差兩分,沒能上第一誌願。而王旗雖然第一誌願比李禾多報得低,但因為順利考上,結果學校反而比李禾多接檔的第二誌願好。

大學畢業時,王旗也順利找到了大國企正式編製的工作,可是沒上多久班,她就覺得生活有點安逸,不刺激。

當時的男友準備去國外讀研,王旗不顧父母反對,毅然把好端端的工作辭了,隨便申請了一個很一般的國外大學,也跟著出國了。

幾乎相當於是拋棄身家去陪讀,可是,真是為了愛情嗎?

出國的兩年,基本都在旅遊。畢業後,男友按照一開始的計劃回國工作,可王旗卻不想回來,即使和男友分手也不願回國。

如果不找到工作,簽證很快就要到期,但由於原本就讀的學校就很一般,很難在國外找到工作,王旗又混了幾個月,當初和自己同批次出國的同學都已經回國。她一個人住,舉目無親,失去了所有同伴,又找不到工作,終於感到孤獨落寞,最後自己灰溜溜地打包回了國。

本科名校畢業,又有留學背景,回國後找份一般的工作不成問題,但再沒有當初那麽好的運氣和機遇了。

王旗就成了現在的王旗。雖然已經回國,卻仍是一個人住,由於和父母為了以前的工作吵架決裂,目前也隻能過著舉目無親的生活,男友求自己回國時任性地分手拒絕,如今灰溜溜地回來也不好意思再主動聯係他,聽共同的朋友說他已經聽父母安排去相親了,別人的生活都在一刻不停地向前,隻有自己留在原地。閨蜜們問起來,也隻能尷尬地硬撐說“他還想複合,我覺得不合適”。

其實自己知道,因為貪玩,自己錯過了很多機會。

[三]

睜眼前先聞到了消毒水氣味。夏秋和李禾多都在,王旗驚得從病**坐起來,兩個女生立刻跑過來把她按下去。

夏秋查看了一下王旗手背上的針孔,立刻把針頭拔了出來,叫來護士:“她剛才動了一下,針頭那邊鼓起來了。”

護士熟練地又紮了一遍針:“別再亂動了哦。”

禾多安撫道:“你同事看你重感冒以為是高燒暈倒,嚇得送你到醫院。其實醫生說你大概沒吃飯,低血糖,吊完這瓶葡萄糖就好了。另外給你開了些抗生素和感冒藥,回去讓你媽監督你按時吃。”

“我媽?”

“你同事給夏秋打電話之後,夏秋立刻就通知你媽了。”

王旗一時沒反應過來,眨了幾下眼睛,過半晌,頭皮突然一陣麻:“那她現在……”

話音未落,母親就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裏捏著一大把零鈔外加一個裝滿藥的塑料袋。她看了一眼王旗,沒搭理她,轉頭客氣地對夏秋和禾多說:“謝謝你們倆來幫忙啦,你們還沒吃晚飯吧?先回去吧。這裏有我照看。”

“應該的,阿姨。我們還是過會兒再走吧。怕待會兒你們要回家,你一個人扶不住王旗。”

“沒事,她爸爸剛下班,馬上也會過來。你們快回去吧。哦還有,吊水的錢是你們付的吧?我把錢給你們。”

“不用了阿姨,沒多少錢。”這麽一來,兩個女生反而逃得更快了,“那我們先去吃飯了。”

別的床位上還有人,病房裏不至於一下子安靜下來讓人尷尬。母女之間沒有對話,王旗隻是不知該怎麽開口。

在國外留學的兩年,不是沒回過國,卻因為出國前和父母吵得太厲害,後來三過家門而不入。男友也是崇明人,帶她回家見父母,那次很驚險,在一個地方差點碰見王旗的父母。崇明是個島,隻有這麽點大。但當時王旗躲在牆壁後麵沒有出去和自己父母打招呼。

後來曾看見一則新聞,有個兒子大學遭遇挫折決定退學出家,父母完全不能接受,去寺廟找主持哭鬧、稱病希望騙兒子回家、甚至不惜自殺來企圖喚醒兒子。評論的人有說父母控製欲太強難怪兒子會出家的,有說寺廟未經父母同意收人入寺不符合規範的,有說每個人都有宗教信仰自由不該阻攔的,有說孩子遇到挫折就逃避根本不是一心向佛的。

那時候王旗隻想起自己選擇出國前那段經曆,眼睜睜看著女兒偏離正軌卻無法阻止,自己父母絕望的心情大概也正如此。

在愛情中,絕望過的心永遠無法修複,那麽在親情中呢?

回家時下了點小雨,父親在前麵開車,母親和王旗坐在後排,她掏出在醫院門口剛買的三個紅薯,剝好一個,遞給王旗一個。但王旗剛吊過葡萄糖,不餓,便擺了擺手示意不要。

母親自己吃了一會兒,突然開口了:“你要不要搬回家和我們一起住?”

“上班太遠了。我一個人住得挺好的。”

母親沉默片刻,接著說:“那你養隻狗吧,像禾多家養的那種,毛球一樣的。”

王旗微怔,忽然鼻子發酸,迅速把頭轉向靠自己這側的車窗。雨水依附著車窗自上而下滑落,穿過了暮靄和塵埃。車窗外潮濕的道路反射著耀眼的流光,不斷刺激著人的眼眸。車窗內有一層溫暖的水蒸氣。

[四]

和母親一起做完spa,本來想在樓下咖啡廳喝杯飲料,可是雙休日商業區總是人滿為患。赫連隻好開著車到兩站之外的咖啡連鎖店,不過好在這家店有光線充足的露天區域。

喝飲料倒是其次,關鍵是有母親陪同的話,就能請母親幫忙給自己拍可愛的照片。微信裏總是手持相機的自拍照未免太千篇一律,偶爾也應該po幾張別人拍自己的照片。

赫連擺了好幾個姿勢,母親也不厭其煩,這種事果然是丈夫所不能理解的。

用美圖秀秀PS好了照片發上了微信朋友圈,赫連心滿意足地喝著飲料等待朋友們的讚美。

可是事不遂人意,第一條評論是夏秋發來的——

“你把椅子P彎了。”

什麽嘛!怎麽會注意到那種細節!

赫連把圖片放大仔細看,果然啊,剛才為了把手臂P瘦一點,連身後椅子的線條也被推得扭曲了。

隻好回複她:“算你視力好死了!討厭!”

不過赫連倒不至於為此生氣,夏秋這個人沒有惡意,她隻是從小就一直說話直來直去不加修飾,因為沒有心機,其實比一般女生更好相處。看見bug她會直說,看見喜歡的東西她也從不吝惜讚美。

就在昨天,夏秋看赫連po了自家別墅的院子圖,立刻在評論中大呼超喜歡建在院子裏的玻璃花房。

赫連本想在留言中直接回複她,可輸入到一半又刪了,還是換成私人消息對她吐槽:“其實玻璃房真是好看不中用啊,你以後絕對要吸取教訓不要弄這種東西。夏天熱死人,冬天冷死人,曬衣服被子因為不通風又一股黴味,白白占了這麽大地方,現在除了在裏麵自拍已經沒有能開發的作用了。”

不在留言中公開說的原因是,不想讓李禾多看笑話。

因為都互相加了好友,自己和夏秋在留言中的對話,李禾多也能看見。

赫連幾乎能夠想象李禾多看見這種吐槽時露出的嘲諷意味的笑容,心裏說不定還會想:“你赫連瑛不就喜歡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嗎?和你風格多搭啊!”

對!她一定會使用這種語氣!她就是心懷惡意!

有時候明明一件非常小的小事,也會被她拿出來大做文章。

之前和同事出去應酬時,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的社交圈,赫連忍不住吹了個牛,說自己的閨蜜可是嫁給了某某公司總裁的獨子。這位閨蜜是李禾多,那位知名富二代也確實和她交往過很長時間沒錯,雖然現在已經成了她前男友。

即使有20%的誇張,但還有80%的真實呢!哪裏說錯了?

可是,聽話傳話的都是女生,八卦心不容小覷,很不幸,這話傳到了李禾多本人的耳朵裏,而且,還是在李禾多、李禾多現男友、那位富二代和赫連全在同一個飯局上的場合。

有時候也很佩服李禾多這家夥的手段,居然能讓現男友和前男友坐在同一個飯桌上和睦相處。既然這樣,聽到這樣的傳聞就應該當個笑話一笑而過啊,為什麽突然就變了臉,向自己投來凶狠的目光,赫連一點也想不通。

“這謠言就你說出去的吧?”

麵對迎麵而來的質問,赫連嚇出了一身冷汗,不禁往座椅裏縮了縮,連忙擺著手狡辯道:“才不是呢,我才沒有說過。而且,我知道你們分手了不是嗎?為什麽要這麽說。在你眼裏,我是那種大嘴巴的人嗎?”

委屈攻勢?

李禾多不吃這套,仍然不依不饒:“剛才她不是說了嗎?她朋友XXX跟她說,消息的來源是她大學同學XX,那個XX,不就是你現在的同事嗎?”

圈子太小果然是容易引發災難啊。

赫連不甘心地繼續狡辯:“什麽啊,她又不是隻有我這麽一個同事。”

“可是她隻有你一個同事認識我吧!”

“這……她也不一定非要是聽同事說的啊。哦對了,她通過我認識了唐韻,說不定是唐韻告訴她的。”雖然出賣了唐韻,可是現在當務之急是場麵上蒙混過關。赫連在心裏向唐韻拜了拜。

“你也說了她是通過你認識唐韻的,應該沒多久唐韻就調去了外地,我想她和唐韻應該還沒有熟到隨便聊關於我的八卦吧!”

在場的男友實在看不下去兩個女生撕破臉吵個不可開交,勸禾多:“算啦,她們口口相傳也有可能出錯的,不一定是故意使壞,算了吧。”

當麵問出婚事的女生早就被自己引發的戰爭嚇傻了,此時才回過神,站起身對著李禾多作揖:“真不好意思啊,一定是我聽她們說的時候聽錯了,真對不起。”

那女孩都這樣道歉了,李禾多也不好不給她麵子,這才停止“河東獅吼”。

赫連忘性大,已經完全不記得是自己亂傳八卦在先,此刻已滿腦子都是對李禾多的痛恨。為什麽要這樣小題大做?

想來不久前聽說她好像還在吃飯時暴打了尹銘翔一頓。

雖然尹銘翔解釋自己被暴打的原因是問了李禾多“夏秋是不是高官情婦”之類欠揍的問題,但是要打也應該是夏秋本人打才比較正常,李禾多瞎起什麽勁,根本不關她的事嘛!

這個人平時偽裝得慈眉善目,雷區怎麽這麽奇葩?

看來她就是小心眼,一直在針對自己。

赫連得出了結論。

因為尹銘翔和自己關係更近,所以也受了遷怒。

赫連一點也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李禾多,唯一的解釋應該是,她一直嫉妒著自己吧!一定是這樣的。

長相、家境、收入沒有一樣比得上自己的李禾多一定從很早就開始眼紅自己了。

想到這裏,赫連把手機攝像頭朝向自己當鏡子照了照,看著自己的美貌立刻就恢複了平靜。

是的,李禾多你一輩子也比不上我。

[五]

“阿——嚏——!”

禾多推開寵物醫院的門,不禁打了個噴嚏。季節更替,家裏的小狗連續拉了三天肚子。李禾多每天下班後寵物醫院也關門了,病情看起來又夠不上急診,拖到周末,反倒是主人自己病得更重了。

獸醫走過來接狗,關切地問道:“是狗毛過敏嗎?”

“不是的,”女生把懷裏的寵物遞出去,“隻是感冒。”

“最近感冒的狗狗特別多。”

“不,我不是說它,是說我。”女生從包裏掏出口罩戴上,“它隻是吃壞了地瓜拉肚子。給開點止瀉的藥吧。”

“拉肚子持續多久了?”

“三四天了。”

“按理說光吃壞東西不至於這麽嚴重,我看還是做個檢查排除一下冠狀和細小吧。”

禾多猶豫著回望了一眼店外的馬路:“那,好吧。”

繳費後回到馬路邊俯身對著車裏男友說:“剛才做了詳細檢查,沒什麽大問題。不過醫生說它體質有點虛,再加上今天沒進食,最好輸個液。大概要四五個小時我看要不我們先回家吧?等輸液完了我自己來接它。”

男友說,“還是等它輸液吧,主人完全走開了它也害怕,我們先去前麵買點外帶的飲料?過一會兒再來看看它,也不至於等得無聊。”

禾多點點頭上了車,長籲了一口氣。

男友原本是怕狗的人,原因好像是他母親小時候有個小表弟,家裏養了隻土狗,小男孩不小心踩了狗尾巴,被狗咬了一口,沒多久得狂犬病死掉了。所以他們那一帶幾十年來都不養狗,見到狗就打走,談狗色變。他從小就受母親的教育,見到狗就要繞道走。

可是禾多養狗,交往後他不僅克服了從小的恐懼,不避開禾多的狗,而且還幫忙照顧,比禾多自己對小狗還好。

光是在這件事上,禾多就很感激他。

前男友卻完全不是這種人,從小就是周圍所有人繞著他轉,以他為中心,長大後也沒能成熟起來,從不懂為別人考慮。在他心中,李禾多和他交往根本就是在高攀。

所以,當禾多提出與他分手時,他反應異常激烈。那段時間,他每天在自己的人人網頁麵上發牢騷——我家有錢有勢,隨便一套房都上千萬,隨便一輛車都上百萬,為什麽女朋友卻會離我而去?那個男的就是個屌絲,為什麽女朋友會選擇他?打人雖然有錯,可是他當著我的麵約我女友出去玩,教訓他一下不應該嗎?

他身邊的朋友都知道症結在哪兒,卻不好意思說破,隻能不痛不癢地感慨幾句:說明她是個好女孩,不勢利,你服個軟給她道個歉一定還能挽回。

可是,他並沒有服軟道歉。因為他這樣大肆宣揚自己的家境,很快就有不少女生主動倒追他,他自信心膨脹,變得玩世不恭,頻繁地換著女友,不再惦記著與禾多複合了。

雖然不再惦記著複合,但前男友是個心眼很小的人,對禾多先甩了自己一直耿耿於懷。事後假裝大度地說做不成戀人還想繼續做朋友,其實隻是想經常出現在禾多身邊希望能看她笑話罷了,而豬一樣的隊友赫連瑛還正好給了他這種機會。

吃飯時聽見別人說聽聞傳言禾多已經和自己結婚,前男友的臉上立刻出現了戲謔的笑容:“啊哈?我聽她說的那個人怎麽像是我?我和你結婚了嗎?”

一般人一聽就知道是誤傳了,會使用這種羞辱性的問法嗎?

他那樣的表情和腔調,仿佛在說:“原來你表麵上裝清高,內心還是這麽想跟我攀上關係啊!”

而且,還當著禾多現任男友的麵。

禾多氣得徹底喪失了理智,遷怒於赫連,逮住她大吵一架。這樣惱羞成怒的表現實在很失態,前男友肯定更加得意了。

[六]

又過了一周,尹銘翔死纏爛打著打電話發短信給禾多,希望能請她吃飯向她道歉。女生哭笑不得,有什麽必要向我道歉?不更應該向當事人夏秋道歉麽?

“不要請我吃飯啦。我這幾天要忙著見男友父母,還要見重要客戶,幾乎都排滿了。”

“我理解你對我有意見,可是大家這麽多年的朋友,怎麽能一出現分歧就避而不見就此疏遠呢?”

“任何疏遠都是因為小分歧引起的。你和夏秋也交往了那麽長時間,為什麽突然之間就能分道揚鑣?”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才重新響起男生的聲音:“禾多,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當時是夏秋非要和我分手的。”

“誒?”

“即使出國讀書,我也從沒想過和夏秋分手。可是夏秋卻說‘對異地戀沒有信心’。那時候我對天發誓這輩子一定會對她負責絕不變心,夏秋隻給了我四個字——‘我不需要’。”

禾多愣了半晌,繼而苦笑起來。原來自己也會被世俗的觀點同化。

高中時由於尹銘翔的失誤,導致夏秋受到過嚴重侵害。知道這件事之前,禾多絕不會認為尹銘翔配得上夏秋,得知這件事之後,似乎在認定“尹銘翔應該對夏秋負責”的同時也認定了“夏秋應該由尹銘翔負責”,而忘記了本質上,尹銘翔還是配不上夏秋。

夏秋從18歲就開始以陶瓷藝術為業餘愛好,這之後尹銘翔與她交往四年,居然對此一無所知,他又能算得上是個多好的男友呢?

大概潛意識早已認定夏秋離不開自己了吧。

就像前男友認定禾多離不開自己一樣。這種自負,往往傷人。偏偏禾多沒有意識到這自負的存在,從頭至尾隻一心一意地把他當做傾心的戀人來交往。

他就開始不斷編故事來提醒禾多“你高攀了我”,說什麽兩人一起逛街時被父親的朋友看見,於是父母知道了,問過禾多家庭情況後極力反對。他的每句話都在表達“為了你,我正與世界抗爭”的優越感。

禾多很傻,不知道這是他的手段,心情經常被弄得很糟,隔三差五打電話給夏秋哭訴。

那時候夏秋說:“感覺他是在耍你。”

禾多幡然醒悟,終於和前男友分手。但她並沒有細想,為什麽一向毫無心機的夏秋能一眼看穿?現在看來不是旁觀者清,而是同病相憐。尹銘翔和禾多的前男友沒有什麽區別,都是自視甚高的富二代,以為自己隻要繼續維持和對方的戀情,就是大慈悲、大憐憫,而對方根本沒有選擇離開的權利。

當年沒有直言揭穿的禾多,在這一刻,毫不猶豫地對尹銘翔說道:“她不需要,因為,你配不上她。”

可是,就在她想帥氣地掛斷電話的瞬間,聽見了聽筒中傳來自嘲意味的男聲。

“對啊。”

禾多心裏咯噔一下,手上的動作靜止了。

“現在看起來我和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認識的狀態,隻有回到原點才讓我發現,我有多喜歡她。”

明明是相似的人,遭遇了相似的事,同樣是麵對曾經的戀人,卻做出截然不同的反應。

為什麽?

[七]

毫無驕傲,毫無尊嚴,看不見未來的時候,人才會特別留戀過去。

不停地駐足回望,一遍又一遍的重新感受逝去的美好。

每天都在關注著那個人,對她的生活好奇,想知道她今天在哪裏,明天和誰在一起,陷進一個虛構的夢境,夢境裏隻有一個主角,就是你,也隻有一個配角,是放不下你的我。

不想醒來,因為沒有誓言,沒有保證,無力回天。

長大後我們無法在現實中天真地談論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