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文/夏茗悠

[一]

每個人都喜歡根據刻板印象下定義,大部分時候,真相與結論總是背道而馳。

在自己的車門被熊孩子用鑰匙劃滿不規則花紋之前,你還以為所有兒童都是可愛懂事的;在遇見突然自發躺倒在自己車頭前碰瓷的老奶奶之前,你還以為所有老人都是寬厚慈祥的;在被地鐵裏假孕婦肚子裏掉出的矽膠墊嚇得目瞪口呆之前,你還以為所有挺著大肚子蹣跚走路的女人都是應該被照顧的……

但見多了這樣的特例,你就會漸漸對特例抱有幻想而不再相信慣例,也許潛意識中,你更喜歡遇見一個又一個奇跡,否則生活何來驚喜。

可是當你目送前女友離開,黑色的奧迪車停在她麵前,她駕輕就熟地自己打開車門——不是副駕駛而是後排座位。哪怕夜色下你看不清駕駛座裏的人的長相,你也能明白他的身份絕不會是男友。

告訴我怎麽證明這是個例外?

[二]

糟糕的是,尹銘翔越想相信這是個特例,他就得到越多蛛絲馬跡,證明這是個慣例。

他調回上海工作後第一次見夏秋,她就精心打扮,被黑色奧迪接走。加了她微信後大致可以了解她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工作日白天總在逛街購物,晚上總有飯局應酬,雙休日總是自稱和男友自駕去江浙一帶的度假村玩,但她從來隻發風景照。李禾多好幾次提議大家來聚餐,都是夏秋來不了,她沒空,赫連也不願來,陳萱工作太忙老加班,最後通常都變成了禾多和王旗的閨蜜聚會,偶爾當禾多的男友雙休日回上海時,王旗不想獨自當電燈泡,會叫上尹銘翔一起。

再見到夏秋是一個月之後。禾多過生日,赫連想展示自己剛入住的別墅,自告奮勇為她辦party。這次參加聚會的人是平時的十幾倍,大部分女生都穿了禮服裙鄭重出席,夏秋穿著簡單的連衣裙,像端著自製小餅幹去鄰居家串門似的出現在大家麵前,相對顯得隨便。尹銘翔看她似乎依然是爽朗大方的高中小女生模樣,但很快女生們的對話讓他明白自己了解的隻是表象罷了。

禾多第一眼看見夏秋就問道:“對了夏秋,我想買個愛馬仕的包,你是vip嗎?可以幫我訂嗎?”

“我是找代購的,不是vip。”

聽禾多開口問,尹銘翔已經夠驚訝了,他不明白禾多是根據什麽判斷夏秋會和奢侈品牌有關聯,當然更讓他震驚的是夏秋並不否認。他難以置信地望向夏秋手裏那巴掌大的小包,覺得那好像不是愛馬仕。他想不起上次聚會夏秋背的是什麽包,但肯定不比夏秋本人更引人注目。

女生們並沒有留意尹銘翔臉上的奇怪神色和他故意湊上前來偷聽的舉動。

“可是代購賣得都很貴,而且真假也分辨不出。”

“你可以讓代購接受淘寶支付,收到包以後去專櫃請他們保修,或者看二手店願不願回收,如果不收你再去淘寶申請退貨付款就好了。”

“還是覺得夠麻煩的。”

“不然你也可以問問赫連,她八成是vip,讓她幫你訂,”還沒等禾多來得及癟嘴,夏秋便回頭叫來赫連,“赫連,你是愛馬仕的vip嗎?幫禾多訂個包。”

赫連一副備受困擾的模樣:“我不是vip呢。可奇怪了,我都在恒隆專櫃買了五十多萬的東西,”她一邊說一邊故意把自己包柄上纏著的小絲巾轉到大家麵前,“在香港專櫃也買過不少,總消費額不止七八十萬吧。還是隻能找帶代購哦,不好意思幫不到你。”

赫連如果說最後一句時語氣不那麽驕傲,也許禾多不會覺得她是在針對自己。她看著赫連像花蝴蝶似的翩翩飛去別處,氣不打一處出:“她就是不想幫我。”

夏秋雖然覺得赫連沒這麽小心眼,但消費額如此之高還訂不到包讓她著實有些詫異,她拍拍禾多:“赫連不會的。我要好的其他專櫃SA之前說如果其他品牌的衣服需要留貨她也能幫我,我幫你問問她有沒有辦法吧。你要訂什麽包?”

“黑金birkin30。”

夏秋避到稍微安靜一點的角落去給SA發微信,禾多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對王旗感慨:“這麽多年了,夏秋還是認不清赫連的真麵目啊。”

“不奇怪。”王旗望著夏秋的背影長籲一口氣,“赫連她們表麵上一向還是敬她三分,不真正被傷害的話,夏秋是不會先與別人為敵的。”

過了一會兒,夏秋高興地跑回來:“SA正好有玩得好的愛馬仕專櫃小姐妹,她答應幫我去問赫連這是怎麽回事了。如果赫連以前是被坑,之後順利升為vip就能幫你訂了。不過SA說赫連如果隻買過包、鞋、絲巾這些也許確實不行,他們的規則是要買很多很多杯子碟子燈具那些沒用的配貨,達到一定金額才能訂到包。她也說其實還是找代購方便一點,代購價高是因為她們也不得不買那些不好賣的配飾。”

王旗聽了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隻想知道愛馬仕這樣怎麽至今還沒倒閉。”

夏秋莞爾一笑:“很多人把這當成品味和身份的象征,雖然價格和購買途徑各種不合理,但大家還是趨之若鶩。”

“就像赫連這樣的,談業務時不拎個愛馬仕,可能會被候選人輕視吧。現在價格這麽高都是因為赫連這種人太多了。”禾多作瀟灑狀聳聳肩,“我隻是覺得皮料很好啦。我是真心喜歡各種包。愛馬仕我有一個也夠了。”

這廂正聊著,夏秋的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來,她隻看了一眼眉頭就蹙了起來。

“怎麽了?”禾多稍稍笑一點,“我跟你說了她是故意不想幫我吧。”

“不是。SA說赫連的名字和手機都查不到消費記錄,專櫃甚至根本沒有她的會員記錄。”

“什麽意思?”王旗從空氣裏嗅出了一絲八卦的氣息,立即精神煥發。

“要麽是赫連被專櫃坑了,消費記錄都算在別人頭上。要麽是她就是沒有消費過。”

禾多笑得深了一些:“那還用想嗎。肯定是後者啊。赫連吹牛編瞎話又不是一天兩天的習慣。”

“可我想不通,赫連明明買了包買了絲巾,找代購不是很正常麽?幹嘛騙我們說是在專櫃買的。”

禾多得意地抿了一口雞尾酒:“同樣找代購就不能顯得比我們這些人高端了啊。”

暫時還想不通這神奇邏輯的夏秋翻了翻白眼,回頭凝望赫連——用一種重新審視自己好友的目光。

但夏秋不知道,此時自己也正被別人重新審視著。

[三]

赫連與禾多的麵和心不和曠日持久,但這並不是最激烈的主戰場。早在高中入校第一天,當王旗拖著行李踏進寢室,比她先到的一個姑娘掃視了一遍她的大包小包,冷不丁哼了一句“鄉下人”。

在某些上海小姑娘眼裏,崇明是鄉下,說不清哪裏是鄉上。她們紮著馬尾辮穿著名牌運動鞋挺直腰杆牽著小狗在周末逛綠地,自認為很洋氣,勢必要和“鄉下人”劃清界限。

這個小姑娘名叫唐韻,她和王旗簡直是命中注定的對手。

女生的陣營很快就分了出來,王旗和唐韻勢不兩立。表麵看來王旗借著在男生中間的人氣似乎在後援團人數方麵占了上風,可是王旗寢室裏其他女生都屬唐韻一派,所以任王旗在外麵再風光,在寢室也隻能做個灰姑娘。

夏秋卻沒能及時覺察出這兩個女生之間的戰火,這倒不怪她觀察不夠敏銳,每次她去寢室找王旗,總能受到唐韻毫無破綻的盛情款待。

唐韻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她找不到理由厭惡夏秋,而且並不想因為對王旗的厭惡而遷怒夏秋。無論夏秋想借小說還是卷發棒,她都有求必應。同樣的局麵也出現在唐韻和李禾多之間,她們雖不常有交集,但至少互不反感。

雖然李禾多和夏秋都知道唐韻與自己最好的閨蜜常略有小摩擦,但她們都認為唐韻不算是壞人,直到一天午休時。

三個女生閑逛到後門花壇前找陰涼處席地而坐,談及班裏女生之間的戰爭,一貫溫和的禾多表現出對爭鬥的不能理解,王旗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欲言又止。

“怎麽了?”

王旗垂下眼瞼,隨手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起了圈:“你不知道唐韻是個多過分的人。男生們告訴我,她和赫連在背後整天嘲笑你,說你是全班最醜的女生。”

“哈?”禾多瞪圓了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尖,“說我?”

驚訝不是因為沒有自知之明,而是因為禾多絕對不可能是最醜的,去掉一半錯誤答案之後她的長相也不會排進倒數。她濃眉大眼、長相有些英氣,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和時常相約梳同一個發型的王旗、夏秋不同,和時常交流穿衣搭配心得的唐韻、赫連不同,她沒她們那麽小女生。因為與自己風格不同就說別人“全班最醜”著實有點過分。

王旗從禾多的眼裏看出了她和自己統一戰線的決心,也知道夏秋一向嫉惡如仇,無論王旗和唐韻的敵對多麽激烈,夏秋也隻理解為女生間的勾心鬥角,觸及夏秋底線的是唐韻傷及無辜。

許多年後,王旗才知道自己的話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樣對夏秋影響深刻。

從超市貨架上取下一升裝的洗發水放進推車,王旗看了眼身後無動於衷的夏秋:“你不是說洗發水也用完了嗎?”

“我頭發不是一直愛出油嗎,必須去美容院買特定的那種控油的。”

王旗望著自己的朋友,突然有點出神。

是的,她記得,夏秋從小就是偏油發質,自己也是。曾經一起在寢室水房洗頭時不止一次相互傾訴需要每天洗頭來保持清爽的煩惱。

如今自己每天朝九晚五,工作時一刻休息也沒有,回到家總累得直接睡著,出門前匆匆洗個頭,連吹幹都來不及。而夏秋用著在美容院買的高級洗發水,穿著剪裁出色的名牌衣裙,全身每一處配飾都透露著出眾的品味。

但做了這麽多年朋友,彼此的秉性早已深知,即使表麵上似乎已變成兩個世界的人,夏秋的一雙鞋相當於王旗一個月工資,而這樣的鞋她每個顏色都買了一雙,可是王旗卻從未感到兩人的友誼因此而改變。

到這個年紀,女生們固然也會攀比,但並不會像男生們那樣見麵除了聊車房身家便沒有其他話題,她們依然和小時候一樣能討論共同喜歡的明星和影視劇、一樣熱衷於八卦、一樣冷嘲熱諷拉幫結派。真正能使友誼受挫的絕不是在選擇洗發水時無法一致,而是身為朋友選擇陣營時態度不夠堅決。

所以王旗隻是稍稍走神了零點幾秒,就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拿洗發水之前的話題:“說起來……你真的不記得了嗎?赫連和唐韻以前說過禾多醜,所以她們才不對勁啊。”

“赫連唐韻說沒說過我不知道,可我記得是你和她們鬧別扭在先的啊。”

也許說者無心,但聽者有意。

一個“我不知道”,一個在嘴角泛起的弧度,全成了疑竇,讓王旗心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她揣測著朋友這個“不知道”隻是“不記得”的意思還是在暗諷什麽,盡力保持不動聲色,咽著口水輕描淡寫地糾正著對方的認知:“什麽呀!之前我和她們隻不過是小打小鬧,真正激化矛盾的應該還是禾多那件事吧。你大概沒印象了,也難怪,那次籃球賽你是沒參加的。”

高中三年,夏秋是校女籃隊員,體育課上的籃球教學對她而言是小兒科,因此期末分組進行“友誼賽”時,老師也自然而然將她排除在外,讓她在場邊計分。就是在夏秋缺席的這場比賽中,班裏對立的兩派女生將平日暗地滋生的勾心鬥角演繹成了明目張膽的大打出手,無論老師怎麽吹哨都無法阻止她們以指甲為武器決勝負,籃球賽演變成一場群架,結果當然是兩敗俱傷,每個女生在下課時都收獲了茅草堆般的頭發和傷痕累累的胳膊。

夏秋隻是個旁觀者,但是課後與王旗、李禾多坐在體育館門口的台階上看她們處理傷口的事她沒忘,同時她也記得受傷沒那麽嚴重的唐韻和赫連蓬頭垢麵地拿著籃球去歸還,她們是一路望著自己的方向走過去的,比起仇恨,目光中似乎更多的是無奈,那時候夏秋也沒有聽見一個聲音果斷地告訴自己“你必須和她們絕交”。

“唔。我記得。不過雖然那時候大家打、成、一、片,但現在大家還是打成一片了。這就是所謂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小時候太較真有點可笑呢。”

王旗看著夏秋沉默了十幾秒,直到她的笑容在臉上變得僵硬。

“怎麽?”

“我們什麽時候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誒?”

“真不敢相信你連這麽明顯的對立都看不出來。”

“在我看來隻是‘相愛相殺’而已,‘相愛’還擺在前麵,又不會像以前那樣較真到打架的地步。”

“那隻能說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自控能力有所提高。”

“我不理解。既然這麽互相討厭,早就可以‘相忘於江湖’,但你們還不是‘不離不棄’。”

“因為我們屬於同一個圈子。就像你和尹銘翔分手了,即使覺得尷尬也不得不見麵一樣。我們都在這個圈子裏,不是因為我們多喜歡對方,而是希望讓對方看見自己過得比她更好。”

夏秋把左手中的購物袋換到右手,挑了一個讓人相對輕鬆的話題分支:“我和尹銘翔不是打架分手的,所以我們不怎麽尷尬。”

她實在無法無視王旗的處境,拋出幾句虛情假意的吹捧。她不知道王旗是怎麽做到如此豁達灑脫的,除了王旗本人以外,任誰都不會認為她過得比唐韻更好。

[四]

相比起唐韻,王旗更討厭赫連,因為在她眼裏,赫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叛徒。

高中的第一次班會,主題是保護地球家園,班導師希望用新穎有趣的形式使大家受到教育,為了騰出表演環保小品的空地,全班興師動眾將前半個教室的課桌搬去走廊。王旗和夏秋當然不會去扮演造型滑稽的鯨和熊貓,因此順理成章地搬著座椅挪到後一排的赫連身邊。

王旗第一眼就注意到從前一直坐在她身後的這個女生有兩條又白又直的大長腿。赫連翹著二郎腿挺直腰杆目不斜視地注視前方。坐在她另一側的夏秋五官無可挑剔,可氣質和赫連相比簡直像個男生。從那時起,赫連的“女人味”就給王旗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以至於多年後她比赫連本人還無法麵對赫連發福的現實。

女高中生的友誼其實並不複雜,王旗主動示好,赫連很快就與她惺惺相惜。雖然兩人的關係從未達到過“相約去廁所”的親密度,但至少是相處融洽的朋友。然而,女高中生的友誼也有一定法則,最關鍵的一條就是,不要和朋友的敵人做朋友。正當所有人都認為王旗與赫連關係不錯時,赫連選擇了唐韻的陣營。

王旗不聞不問不提赫連的名字,裝作毫不在意她的去留,久而久之就真的毫不在意了。不過這並不意味著王旗不對赫連的選擇依據好奇。明明是朋友,為什麽一夜之間突然叛變?

夏秋知道答案,她覺得赫連一定和自己同樣崇拜唐韻,不,按照她的行為來判斷,她應該比自己更崇拜唐韻。實際上也的確如此,隻不過兩人崇拜的理由完全不同。

王旗也許至今仍沒有發現在與唐韻較勁時她從一開始就處於劣勢,除了兩個相對神經大條的女漢子閨蜜,班裏其他女孩在選邊站的時候必定會有赫連這樣的考慮——哪個陣營看起來更高端大氣上檔次。比起一個在課餘湊在一起吃光明冰磚、玩連連看的小團體,她們當然更喜歡那個周末相約喝下午茶、做美甲的小團體。這就是雖然王旗為人直率爽朗,在女生中的人氣卻遠遠不如唐韻的主要原因。

赫連為了盡快和唐韻成為閨蜜,甚至買了一條和唐韻家的寵物一樣品種的狗——如此,她就可以比其他小跟班似的女生們獲得更便利的途徑來增進與唐韻的友誼,她們可以一起在綠地遛狗、可以帶各自的狗狗去寵物會所美容、可以有更多共同話題……總之沒過多久,赫連極盡巴結之能事,終於如願成為了唐韻的閨蜜,之一。

夏秋崇拜的卻不是小資姑娘這部分的唐韻,而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女王唐韻。

高一時的運動會,學校規定每個班級走方陣經過觀禮台時都要搞點創意,班導師是偏循規蹈矩的人,建議大家畫些口號牌放些小氣球交差便好,不要弄得太勞師動眾,更不要造成安全隱患。

到了開幕式的當天,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全體班委都焦急地等著送氣球來的店員,他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一個半小時,有驚無險地趕到後又坐地起價,說自己為了趕時間打車過來,需要在氣球總價的基礎上再加100元打車費。夏秋管班費,秉著不要誤事的原則,二話不說就要掏錢,卻被唐韻攔住了。

唐韻把夏秋擋在身後,下巴抬高了五度:“我們不管你乘什麽交通工具把氣球送來,隻要求你按時送到。可你現在遲到一個半小時,居然還有臉問我們要打車費?你給我撥通店裏電話,我倒要問問你們老板,他以後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店員原本隻是僥幸覺得學生錢好賺,能多要點就多要點,沒想到小姑娘口氣也厲害得很,怕被老板知道,態度立刻軟了不少,一邊強調天氣熱跑這麽遠的路途不容易,一邊把100元車費改成雙方均攤:“就50。你看,我送這幾十個氣球也確實挺辛苦不是?”

麵對店員不斷擦汗求同情,唐韻毫不動容:“別跟我討價還價。你辛苦自有辛苦錢賺,我倒要問問老板,他有沒有付你工資,憑什麽他該付的工資要我們來出?我當初和他談的是一口價,沒有這麽些額外的路費雜費,該給的我們會給,不該我們給的算不到我們頭上。”

夏秋們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對從容淡定不動怒的唐韻佩服得五體投地。與菜場買菜司空見慣的討價還價拉鋸戰不同,唐韻十幾歲模樣,端的卻是三十幾歲禦姐的架勢,不慍不火,有理說理,掌握著對方的心理節奏,讓對方什麽空子也鑽不成,殺手鐧要留到最後。最後,唐韻還是和賣氣球的老板通上了電話,不僅車費免談,連氣球錢也給打了九折。

這是夏秋親眼目睹的一次談判。

夏秋不在場的成功談判還有很多次。

學校理發店在唐韻的爭取下給這個班的女生集體打八折,給班級話劇演出製作服裝道具的商家在唐韻的要求下返工無數次,到了高二,學校食堂在生活保障部部長唐韻的威逼利誘下將菜價降了兩次。她聰明能幹、步步為營、沒有辦不成的事。夏秋完全能夠想象在那些談判中,唐韻的女王風範。

在夏秋心目中,做一個女生領袖的條件並不是像王旗那樣廣受男生們愛慕,而是得有這份擔當。她由衷地欽佩唐韻的能力,隻可惜礙於閨蜜無法與她做朋友;她從來沒有想與唐韻為敵,她與唐韻同屬一個圈子的唯一理由是希望能得知唐韻過得很好。

沒有人能永遠過得很好,哪怕是唐韻。

[五]

高中三年,唐韻一直有男友,也是大家的同班同學。由於唐韻在夏秋心目中的地位至高無上,以至於每天看見她男友,夏秋都想吹聲口哨表示輕蔑,這樣的男生怎麽配得上女生領袖呢?

他尖嘴猴腮,高度近視,瘦得像豆芽菜,數理化英成績都不好,整個人氣質像古代窮困潦倒不得誌的酸秀才。除了一米八幾的身高讓他走在唐韻身邊時稍稍能撐點場麵,其餘百無一用。有時就連這身高也打了折——他還略微有點佝背。

任憑夏秋怎樣腹誹,她的女神還是打定了主意和這廢柴在一起。

要不怎麽說夏秋晚熟呢。直到高三,她才發覺在“女王蜂”和“雄峰”的實際相處中,“女王蜂”反而占劣勢。

唐韻父母都是外企高管,從小養尊處優,因為發育較早,高中時已給人成熟美豔的感覺,再加上成績優異為人機靈,深得老師喜歡……可這些都抵不過“酸秀才”是個官二代,高三時家裏跟班導師打個招呼就能輕鬆拿到加分。在這個班級,對“酸秀才”嗤之以鼻的恐怕隻有傻乎乎的夏秋。

唐韻極盡所能討男友歡心,小心翼翼地嗬護這來之不易的戀情,卻還是無法阻止考上不同大學後男友離她而去。分手後兩年同學聚會,男友沒出席,唐韻到場了,有點發胖,隻穿著普通的t恤、牛仔褲,依然和從前一樣梳著高高的馬尾,已經不像當年那樣在女生中鶴立雞群。酒過三巡,唐韻承認一直單身的原因是忘不了前男友,場麵讓王旗都覺得有點心酸。

唐韻是所有同學中唯一家庭在最短時間內遭遇最大變故的人。高考一結束,父母就離婚,各自成家。唐韻在法律上是被判給母親的,但母親再婚後很快又生了一對雙胞胎,自然再無暇顧及唐韻。同學大聚會這時大概是唐韻一生中的最低穀,家庭破裂、戀情破碎。

大學畢業後,唐韻進入外企,以離奇的速度在公司扶搖直上,不到一年就被提拔為副總級別的主管。沒過多久,她調往北京,據說是由於頂頭上司對她有好感,她為了躲避潛規則申請去北京跟著女上司工作。故事進行到這裏,夏秋對唐韻崇拜得更加五體投地,她自食其力又不畏強權,簡直是新時代女神的典範。直到幾年後有一天,女生們聊起了唐韻所在的公司。

“上周五實在太有勁了,隔壁公司一個合夥人和包養的女人分手價錢沒談攏,那女的叫麵包車帶了全家浩浩****來樓下鬧事,我們全部跑去圍觀了。合夥人不敢下樓,讓他秘書全權代表去談判。那女的開價分手費400萬,秘書還價到300萬,一次性付款。”陳萱邊笑邊爆八卦。

“……中國好秘書。”

“哈哈才不是呢。他們公司的人爆料說,分手的原因不是因為被他香港的老婆發現,而是為了討好他的另一個二奶——竟然就是去談判的那個秘書。”

“這公司也太亂了吧!”

“一向亂!他們公司的女人基本都是靠身體上位的啊。”

“也不能一概而論吧。我記得唐韻就是這公司的,她可是靠實力的啊。”

夏秋話音未落,閨蜜們都轉過頭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盯著她。

“怎麽了?”

“你居然認為唐韻是靠實力的?一個女的,家裏沒權沒勢,23歲做到副總,開蘭博基尼,靠實力?夏秋你看多了心靈雞湯吧!”

“誒?可是……”

沒等夏秋想出證據證明唐韻的實力就被禾多打斷:“你以為唐韻為什麽被調去北京?”

“唐韻和大老板的關係差點被人家老板夫人發現,所以得趕緊弄走。因為之前的不正常提拔,唐韻現在不上不下,根本沒法跳槽,跳槽到別的公司鐵定得減薪降級。”

夏秋瞠目結舌。

王旗拍了拍她的肩:“世界上沒那麽多童話。就算有,也輪不到唐韻這樣運氣奇差的。”

不知為什麽,夏秋難過了起來,比自己被潛規則還難過。她無數次早晨醒來刷微信,看見唐韻在兩點多發的照片配以文字“終於收工了,做會展真累啊”。不可否認,這是自己認識的所有女孩中最優秀、最努力的,她值得更幸福更成功的回報,本應該是個例外。可這就是她生活的世界,無法超凡脫俗,無法成為童話。

[六]

我們總是對他人的生活充滿幻想,希望自己厭惡的人過得比自己悲涼,或者希望自己欣賞的人獲得自己無法企及的美滿。為此,我們時常會腦補出很多戲劇性的細節或是借口。可惜大部分時候,現實總是不盡人意,他人的生活和我們自己的沒有太大區別,一樣波瀾起伏,一樣水深火熱。

夏秋一直很注意避免朋友們對自己誤解。她有半麵牆櫃的愛馬仕,但和閨蜜吃飯時從來不帶。與最親密的人相處,夏秋並不需要戴任何麵具、貼任何標簽。當她拎著看不見logo的手提包出現,閨蜜中沒人會當麵詢問淘寶鏈接、背後嘲笑土包子沒品味。

但夏秋忘了一個人。

情侶這身份會讓人誤以為足夠親密,但卻忘了異性之間終歸還有些話題沒那麽聊得來,前男友對你的了解也許還不如家住你隔壁的同性鄰居。

經過近兩個月的觀察,尹銘翔依然看不出夏秋有正經工作的跡象,終於忍不住趁夏秋不在場的小聚會時偷偷問禾多:“你跟我說實話,夏秋是不是……高官的情婦?”

“啊?”正忙著點菜的禾多經過五秒才反應過來對麵的男生問了句什麽,她揚著眉毛笑著抬起頭,“你開什麽玩笑!”

可是男生臉上的神情找不出開玩笑的蛛絲馬跡。又過了好一會兒,禾多才意識到他根本不在開玩笑。

空氣凝固了數秒,她突然感到全身所有血液都湧向了頭頂。

李禾多站起身,跨過餐桌,舉起手中厚重的菜譜對準尹銘翔的腦袋一頓暴打:“混蛋!你把夏秋當成什麽人了!夏秋是什麽人你還不清楚嗎?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男生毫無招架之力,餐廳的店員趕緊上前來拉架,在場的朋友們雖不明所以也急忙投身勸架大軍,禾多被大家拖開老遠還掙紮著企圖用腳踢尹銘翔。場麵亂成一鍋粥。

而當事人夏秋是半個月之後才聽說這場混戰的。

那時她笑得有點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