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這個男孩並不是你

電梯來了,阿妙站在裏麵。

電梯間就像一個禮品盒,準時準點把你不想吃的月餅送到你麵前。你看月餅五仁,月餅看你無義。阿妙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異,明顯是也認出了你。

多年前的夏天,阿妙騎自行車穿過一整個城市,男孩俯下身,用手撐在膝蓋吻她。烈日下少年少女幹涸的嘴唇,每一道裂紋都契合。

這個男孩是你。

別看現在這樣,你當年的身高怎麽也有一米八八。

“陪我去一個地方?”

“ 好。”

什麽都說好的年紀,還以為天涯海角隻要不斷換乘公交車就能到。男孩穿一件格子襯衣,是阿妙選的。趕上促銷活動,一大一小買了兩件正好做情侶衫。朋友說阿妙穿起來反倒英氣更甚。男孩長阿妙三歲,生了一顆老實的頭、一顆兒童的心。阿妙常常擔心他。

這個男孩也是你。

盡管如今你再也不穿格子襯衫。

那天是個特別日子,你第一次同阿妙說起你舅舅的事。

你同她去了廟裏,花六塊錢買了幾個素包子當午餐,剩下的全都請了香。

“舅舅能收到嗎?”阿妙彼時也是天真少女。

“但願他收不到吧。”你長到二十歲了,還是希望舅舅能從海浪裏回來。畢竟在你的所有記憶和想象中,他都是一個有力的年輕人。

阿妙仰起臉,挽住男孩的胳膊。那條手臂毛茸茸的,像個玩具。女孩用掌心摩挲,想傳一些溫度過去。

你想閉上眼睛立刻倒在這懷裏睡去。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七日,舅舅二十八歲,那天是他最後一次出海的日子。從此媽媽陷入黑暗,過了些年逐漸變成深灰色。隻剩下你時不時去打掃舅舅的屋子,常常抹完地板留下來午睡、聽歌、看八十年代的舊雜誌、和阿妙**。畢竟,這是一間空屋子,除了舅舅以外,沒有人會來。

阿妙看到擺在書架上的照片就大笑起來,說男孩和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像擀麵條一樣被拉長了。男孩裝作生氣的樣子去撓女孩的癢。最後兩個人氣喘籲籲躺在地板上。消毒水的味道不知怎麽就令人心安了。阿妙學你脫到全身隻一條小小棉**,然後意氣風發地盯著你,小小的**在陽光下像兩個麵團。

“哎,我們像不像海爾兄弟?”你還記得你是這麽說的。

阿妙一掌打在你身上,像拍一床棉被。

隻有兩個時刻令你感到生命是多麽明確的一件事。第一是**的時候,第二就是阿妙打你的時候。如今這兩個時刻接連發生在舅舅的屋子裏,就變成一件微妙的事。因為這是一間不明確的屋子,你永遠不知道那扇門會不會被打開,你的舅舅會不會回來。

後來你聽說了薛定鄂的貓,忍不住哭了。說不定那貓也是誰的舅舅呢。

阿妙說,給我講講舅舅的事吧,沒想到他長得這麽好看。

舅舅確實好看,劍眉星眸,穿得邋遢也被視為一種個人風格。他平常不幹什麽正經事,除了出海就是窩在家裏雕木頭,也研究石頭,不算是一個特別喜歡人類的人。但是人類喜歡他,特別是姑娘,而且把他這種疏離感也視為一種個人風格。

“我就見過好幾個準舅媽。”你說。

“哈,浪子。 ”阿妙批注。

“不信任人罷了。你看現在這間屋子還維持原樣,沒有姑娘還等他。不是人無情無義,是不得已被時間推著跑。 ”你合上影集,看封麵上的葡萄和鮮花。

“隻有你還在等他。”

阿妙眨眨眼睛,那眼睛像琉璃。

“不如,我陪你一起等他?”

阿妙沒有食言,陪男孩一起打掃屋子。在那之前男孩不知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麽許多打掃屋子的方法。連桌子和櫃子上粘成一片的書和雜誌都被分門別類整理出來,就差按作者首字母排序了。阿妙一邊翻看,覺得很對胃口,逐漸把這裏當作書房,常常席地而坐打發一個下午。

你望著這個小小頭頂,發現原本烏黑的長發在陽光下看起來是褐色的。還沒有一個姑娘這樣整理過舅舅的房間。

你不知該不該習慣。

“我果然是文藝少女!”阿妙笑得燦爛。

“怎麽說?”你覺得喉嚨有些幹澀。

“嘉許的書,我都好愛。不是說他是文藝青年嗎?那我就是文藝少女咯!”不知什麽時候起,阿妙開始直呼舅舅的名字。

如果此刻舅舅開門回來,她大概會熟絡叫一聲嘉許?

舅舅突然看到這樣一枚閃閃發光的阿妙,會不會以為是自己的私生女?你看向門口,那是一扇老舊的木門。舅舅啊,你如果丟了鑰匙,還有力氣踹開這扇門嗎?

阿妙伸一個懶腰,熟門熟路地從床底拖出一個箱子,那裏麵都是舅舅拍的照片。

“這些難道都是你舅媽? ”阿妙快速翻動其中一本相冊,裏麵都是人像。那個年代膠卷十分珍貴,因此相片裏的人都是花足了力氣拗造型。男孩看來做作得很,阿妙卻很喜歡,還誇這些姑娘的衣服好看。

其實舅舅是結過一次婚的,隻是你不想講。那個“正式舅媽”也隻正式出現了一年就銷聲匿跡了。那時你小,隻知道舅媽不愛陪你玩,就討厭她。兩人離婚以後,你還偷偷開心了一陣子——舅舅終於可以專心陪你玩了。隻是不多久就知道上了當。原來舅舅是實在不想管她,才來管你。

一旦恢複自由身,就又投入了廣大女青年的懷抱。當然了,他本人是不怎麽主動的,不過這種半推半就也被視為一種個人風格。

此時阿妙正對著波點裙子驚呼。

當阿妙說起潮流的時候,你腦子裏隻想到洋流,抽象到牆上的一張分布地圖,具體到暴風雨來臨時的一個浪頭。

設備再精良的船隻在大海麵前也不過是小小一片金屬樹葉。

何況是上麵的一個小小的肉做的某人的舅舅。

再見麵的時候,阿妙居然剪了齊耳短發。

“你怎麽不告訴我? ”男孩的手滑到女孩肩膀,覺得那裏空落落。

“好看嗎?好看嗎? ”阿妙興奮地蹦起來,說現在流行這種八十年代的學生頭,特清純。又說起新發現的一間網店,裏麵有很多好看的複古衣服。

阿妙一說起潮流,你又想起了洋流,腦海裏全是海浪的聲音,但是眼睛卻離不開那頭秀發曾經待過的地方。長發像瀑布一樣,是另一種形式的海。它好像在流動,又永遠在那裏。

其實你也不是不想像阿妙一樣,把大海劈成兩半。

在那之後,阿妙一發不可收拾地走上了她的複古之路。

尖頭皮鞋,高腰裙,時不時在稚氣的臉上塗一個大紅唇,時不時買回些破爛兒堆在家裏。

“你就不怕這些衣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眼見著阿妙又收了一個快遞。

“怕什麽死人?不過是另一個時空的活人罷了。 ”阿妙一邊說一邊撐起一件皺巴巴的襯衫。

那個總是穿個T 恤短褲就出門,會騎車穿過一個城市來找男孩的阿妙好像快要不見了。現在的這個阿妙,不知是哪裏來的。直男如你,也逐漸發覺了女友的打扮跟你奶奶越來越像了。

阿妙她,漸漸開始像舅舅相冊裏的姑娘。阿妙她坐在舅舅的床前,活脫脫就是彼時姑娘們的模樣。如果此刻舅舅開門回來,看見這一個溫婉的妙人兒,大概會給她也拍上一張人像?

男孩不知哪裏來一股氣,把女孩抱起來扔在**。床單剛剛換過,是阿妙選的草莓香味。

“我們還沒有在嘉許的**做過吧? ”你惡狠狠地說。

“這樣怪怪的…… ”阿妙掙紮。

“我看你也怪,打掃他住的屋子,看他看的書,聽他聽的音樂,還偷了一個木雕! ”

“啊,那個,對不起,我實在太喜歡了…… ”

“喜歡什麽?喜歡誰?你到底喜歡什麽?喜歡誰? ”

“那個……木雕啊。 ”

“偷!你是一個小偷! ”

這個野獸一樣發狂嘶吼的男孩,是你。

你看見阿妙的眼睛裏都是淚水。

“對不起。 ”你敗下陣來。

“我每次看到你在這,都忍不住想到舅舅以前的那些姑娘。她們和舅舅在一起,也像你現在一樣快樂。這裏沒有多一樣東西沒有少一樣東西,可是一切都變了。從前我來這裏感到像是和舅舅在一起,可是現在這間屋子不僅是舅舅的,還有你的痕跡……就像是你們的屋子一樣。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麽了,隻覺得你好像把我的舅舅偷走了,又覺得好像是舅舅把你偷走了。 ”

阿妙張了張嘴,又合上了。

“可是嘉許,我是說你舅舅,他已經死了啊。 ”阿妙輕輕說。

再後來,阿妙去男孩家裏做客。男孩的媽媽和顏悅色,說男孩找到阿妙這樣一個好姑娘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當然,這個男孩並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