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上的小情人

我們家的許多東西都有固定位置:比如洗手台上永遠一攤水漬,床腳邊永遠一疊書,窗台上的植物死了快一萬年了仍然還在那裏,讓好端端的一個花盆,從家變成了墳墓。

再比如,沙發上永遠有一團毛毯。不是爸丟的,就是媽丟的,反正不是我。因為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有一團毛毯在那裏了。小時候是蘇格蘭紋的,有一陣子變成純色,還有一陣子是一條繡著龍鳳呈祥的……最近嘛,它是土黃色的,帶暗綠花紋,非常的“秋菊打官司”。

我每天放學了就從冰箱裏拿速食便當,去微波爐叮一下,窩到沙發上邊看電視邊吃。很多小夥伴羨慕我能在沙發上吃飯,還能邊看電視邊吃,而且吃的還是看起來很好吃的便當。我不懂這一切有什麽好羨慕的。便當隻是看起來好吃罷了。而我被丟在沙發上,就像那一團毛毯。不是爸丟的,就是媽丟的。因為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這樣的。

和毛毯一樣,我也時常變幻花色:有時候是秋季校服,有時候是夏季校服。還有的時候,我把自己罩在一件純白的睡袍裏。坐在烏糟糟的家中,白得有點寂寞。

“就剩下你啦……”我環顧四周,發現身邊隻有那一團毛毯,“你看你,每天窩在沙發上,也不運動一下。”

“這不是沒辦法嘛。”一個聲音說。

我下意識地看向電視機,發現電視根本沒開。聲音似乎是從毛毯裏穿出來的。

“啊,偶爾是會這樣的。有的人整天窩在沙發上,最後就會消失在毛毯裏。相反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它閑閑地說著,聽起來是個青澀的少年。

“你的意思是……你是從別人家的沙發穿越來的?”

我倒是一點也不害怕。

“不不,我是你家這個毛毯裏,土生土長的人兒。”

我來來回回打量那團黃黃綠綠的毯子,怎麽也打量不出個完整的人形來。

“你是說……像長蘑菇那樣長出來一個人兒?”

“那倒不是。毛毯裏的空間對我們來說,可不隻是一條毛毯而已啊。你可能不信,我現在也坐在自己的沙發上喝著下午茶呢。你把手伸進來,就能碰到我。”

我把手緩緩伸進毛毯裏,感覺它被另一隻手輕輕握住,還是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那隻手就立刻放開了,毛毯裏的人說,“好啦好啦,我也覺得這樣有點嚇人。要不然你就當沒有這回事吧。”

那怎麽行!我慌忙重新把手伸進去,感到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點了點我的手背,似乎在說“我在這裏哦”。然後,就有一個幹燥溫熱的手掌蓋了下來,慢慢收緊,把我的手裹起來了。

“你的手……真大啊……”我有點吃驚,不光是因為眼前發生的事情,也因為這隻手的包裹居然給我帶來一絲安心。

他輕輕笑了一聲,“其實毛毯一旦被好好地疊起來,我們這裏的時間就停止了,毛毯裏的人也會停止生長。也是托你們的福,我一直在長個兒………不知不覺就長成這樣了。”

“不過,”他停了一下,“我還是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呢。”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握男孩子的手……”我瞪著那團毛毯,感覺又害羞又荒謬。

兩隻手就這樣交握了一會兒,又一會兒。我把手抽出來,再伸進去,確認他不會突然消失掉。抽得太頻繁,到後來我們索性玩起了手心打手背的遊戲。由於我看不見他,屬於“盲打”,所以老是輸。

“這樣真不公平!”我嘟起嘴,給自己的手背吹氣,“隻有你看得到我,我卻看不到你。”

“好啦好啦,你再把手伸進來一下。”他又輕輕笑起來,笑得很好聽。不過我還有一點生氣,決定不誇他。

他牽著我的手,似乎是走了一會兒。接著,我就摸到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什麽呀!”我嚇了一跳。他握住我的食指,說,“你按一下試試。”

我按下去,指甲有點打滑。“So……”天哪,是鋼琴的聲音!這下子,我徹底相信了毛毯裏有無限的空間。

“不過,你為什麽讓我按so ?一般人不是應該從do 彈起?直接就按so,讀者們光看文字理解不了那是音階裏的so 啦!還有,鋼琴也是毛毯裏長出來的?琴譜呢?你是不是要什麽就能長出什麽?”我一邊說,一邊胡亂地在琴鍵上摸索。

“你再這麽多話,我就拿你的手指去試試燒的水有沒有開啦!”我感覺到那邊強行把我的手指抬起來,有點用力,我卻開心地笑了出來。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自從知道沙發上的毛毯裏長出了個人,我常和他聊些亂七八糟的事(比如喝牛奶的貓和喝母奶的貓在習性上有沒有什麽區別,蛇的尾巴到底是從什麽地方開始的),卻連最基本的問題都忘了。

“啊,我……”他沉默了一會兒,“我沒有名字。”

“怎麽會有人沒有名字?”我脫口而出,又有點擔心自己戳中了他的什麽傷心往事。

“名字是給別人叫的,對不對。”還好,那邊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可是這裏隻有我一個人呀,所以我不需要名字。”

“你們不能去別的毛毯裏玩一玩什麽的?在我們這兒,這叫串門。”

“不不,我們是完全獨居的物種。別說串門了,我們根本就不出門。”說著,那裏傳來拍打什麽東西的聲音,“如果能一步也不離開沙發,那就是最好的人生。”

“哦,這樣也不錯!”我提高了一點音調,讓聲音顯得開朗,就像在學校和同學們聊天的時候一樣,“你不知道,出門可麻煩啦!要換衣服,要洗頭,還要帶雨傘。”

說到雨傘我嚴肅起來,“老天就是捉弄人,帶雨傘的時候準不下雨,不帶雨傘的時候準把我淋成個落湯雞。如果人人都帶上一把雨傘,一定天天都是大晴天。”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那麽討厭下雨天,是因為別人都有家長來接,隻有我沒有。

“雨天的時候會發生什麽?”

“就是有雨落下來。”

“雨落下來是什麽樣子的?雨水是暖的,還是涼的,是直的,還是斜的?”毛毯裏的聲音有些弱下去。“真對不起,我什麽也不知道。我一直住在這個客廳裏,沒有去過別的地方,也沒有見過別的天氣。”

我一看,毛毯雖然隻是被隨意地放在沙發的角落,卻正好對著空調,怪不得冬暖夏涼,四季如春……“可以移動你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我把毛毯搓成一團,努力想把它塞進書包裏。

奈何書包裏的書已經夠多了,就連這麽條小毯子也塞不下。

眼看著快要遲到,我匆匆換上鞋,把毛毯往脖子上一圍。

“哎喲,你這是什麽造型?”身後傳來媽媽的聲音,我什麽也不管了,出門往車站跑去。

“喂喂,你起床了沒有?”我悄悄問我的毛毯。當然,現在他是我的圍巾。

“這是什麽聲音?呼呼的……”毛毯裏的聲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響起,弄得我耳朵癢癢的,臉紅紅的。

“這是……”我越跑越快,“這是風的聲音。”

“這又是什麽聲音?風好像變大了,好可怕啊,會把我們刮走嗎?”

我不由地在車站笑出聲來,“傻子,這是我喘氣的聲音啦。”

我看看周圍,不管是低頭看手機的大叔,穿著窄裙冷得直跺腳的小姐姐,還是拎著一袋饅頭花卷的老婆婆,沒有誰注意到我的異樣。隻有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瞥了一眼我黃黃綠綠的毯子,就又轉過頭對著自己的小鏡子撥劉海兒去了。

我把半張臉埋進毛毯裏,“你明明是個男孩子,怎麽選了這麽一條毯子啊。真的好像秋菊打官司。”

他也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問:“秋菊是誰?官司又是誰?秋菊為什麽要打官司?”

我一時不知怎麽解釋,隻好呆呆望著天空。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不過天氣預報時常都是不準的,於是我還特意把雨傘從書包裏拿出來,企圖提高降水概率——啊,冰冰涼,亮晶晶的東西落下來了。

“這就是雨嗎?真美,真美啊!”

真是個傻子。

我伸出手來,“下雪了。”

每天,我都給毛毯裏的人起一個新的名字。昨天他是小貓。我說“小貓,你好嗎”,他就喵嗚一聲。今天他又變成妙蛙種子。我說“去吧!妙蛙種子”,他很迷茫,不知道要去哪裏。作為報複,他也每天給我起一個新的名字。

有時候他叫我茶壺,有時候又叫我遙控器。我一邊目瞪口呆,一邊慢慢了解到毛毯裏都有哪些東西。

“哎,居然有點想出去玩兒啊。”毛毯裏的人說。

“我可不想動。不知道是誰說的——如果能一步也不離開沙發,那就是最好的人生。”我伸個攔腰,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再說了,上次的事情還沒吸取教訓嗎?

你不是說,被雪弄濕了以後,你的牆壁都開始發黴了嗎。”

“是呀。還是多虧了吹風機小姐你,把我的家裏吹得又幹燥又溫暖。”得,給他用一次吹風機,就幹脆把我叫做吹風機了。“能不能……再來一次?”隻見毛毯緩緩地扭動起來。

“咦!”我嚇得差點從沙發上滾下去,“是你讓毛毯動起來的?”

“咳咳,聽說……聽說有求於人的話……就要撒嬌才行。”他有些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服了你了!下次有什麽事情就直接說,千萬不要再撒嬌了!”

我起身去浴室拿吹風機,聽見大門的鎖哢嗒一聲被扭開。緊接著又是皮鞋的聲音,又是高跟鞋的聲音。爸和媽居然一起回來,這可真是十分罕見。

我放下吹風機,興衝衝地跑出浴室——不對,氣氛不對。整個客廳裏陰雲密布。媽把皮包往餐桌上一放,五金扣子發出啪啪的閃電一樣的聲音。爸一屁股坐進沙發,一隻手搭在毛毯上,眼睛裏滿滿的不耐煩。我心中驚叫一聲。

媽看了我一眼說:“小孩子進屋去。”

我頂著兩個大人的注視,低著頭走到沙發邊。

“爸。”我抓起毛毯的一角,緊緊攥在手中,“我拿個毯子。”

爸捏了捏毛毯,像是確認裏麵沒有裹著什麽奇怪的東西,然後他的手便鬆開,在空中簡單地揮舞了一下。我立刻抱著毯子逃走了。

客廳裏傳來吵架的聲音,先是低沉的,漸漸變得大聲,變得尖利。爸和媽就像兩團烏雲,每次遇到都不可避免地要下一場雷陣雨。

“有時候我真希望我爸媽是外國人。這樣的話,他們吵架我就聽不懂了。”我一頭栽倒在毛毯裏,一邊輕輕說著,一邊輕輕地摩挲它。

“可是你爸媽是外國人的話,你就也是外國人,還是聽得懂啊。”

我重重歎了一口氣。在這種傷心的時刻,還不許我亂做夢嗎。

“爸媽是外國人,我就也是外國人。爸媽是烏雲,我就也是烏雲。怪不得別人不那麽喜歡和我玩。一定是因為我是可怕的人。是不是我的人生就要在爭吵中度過?”

我越想越難過,就啜泣起來。畢竟我是個小女孩子,就算無緣無故地啜泣起來,也沒有人會覺得太奇怪。何況我真是難過極了。

“你……你好像在抖。”毛毯裏的人遲疑地說,“你這是……在撒嬌嗎?”

“我在哭啦!”我要被他氣死了,忍不住大吼一聲。

客廳裏安靜了一秒,也隻安靜了一秒。毛毯裏卻不斷傳來他略顯著急的聲音:“嘿,我給你彈鋼琴曲?要不然小提琴也行……隻是我剛學一個曲子,還拉得不熟練。你一定會笑話我的。或者我講故事給你聽?小熊彼得……啊,不對,這是給學齡前兒童的,你都那麽大了……”

不得不說,我心中有些得意。惹惱一個哭泣的女孩子,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收場的。

毛毯裏的人走來走去,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由於我離他很近,把一切都聽得一清二楚。他自言自語起來:“哎呀……要是這樣的話好不好呢?”我接過話茬:“有什麽不好的?”他嚇了一跳,說:“那你……你同意來我家玩啦?”

世界上有些人一直窩在沙發上哪兒也不去,最後就會消失在毛毯裏了。如果能蓋著毛毯,在三十秒內睡著,則可以去毛毯裏旅行。

“但是一定要從頭到腳都裹進去才行啊!一根頭發也不可以露在外麵。”毛毯裏的人緊張兮兮地叮囑。

“知道啦!”我小心翼翼地鑽進毯子裏,第一次為自己瘦小的身材感到高興。等我長到一米七,肯定就不能去毯子裏旅行了。想到這裏我又傷心起來,甚至希望自己一直這麽矮算了。但是我嘴上還是說:“我以後一定長得很高,你要珍惜現在啊。”女人總是這麽口是心非,我可算是親自體會到了。

也許是幻覺吧,客廳裏的爭吵漸漸弱下去,變得像細細的針葉輕輕紮在皮膚上,又變得像秋天的蘆葦,隨風擺動著,發出唰啦啦的聲音。

毛毯裏的人像是就睡在我身邊。他說,我來給你唱一首三十秒的歌,你一定就會睡著了——“嘿,寶貝。

爸爸在做蛋糕,

媽媽在旁邊笑,

轟隆轟隆的,難聽的聲音,

是洗衣機和吸塵器,

蛋糕快要做好了,

床鋪暖和又幹淨,

什麽也不用擔心,

睡吧,睡吧,

做個甜蜜的,

夢吧。”

我發現自己在一個客廳裏醒來。準確地說,是從一個沙發上醒來。這是一張灰色的布沙發,比我見過的任何沙發都要長,都要柔軟。上麵隨意地披掛著一些紅紅黃黃的針織物,一直垂到地麵,和毛茸茸的地毯連成一片。房間裏有兩麵牆都掛著畫和照片,一麵牆貼著淺色的牆紙,已經看不出紋路花色,還有一麵牆是深藍色的,前麵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鋼琴上放著一束白色的小花,看起來已經幹了很久了。房間中間,也就是我的正前方有一個鋥亮的木頭茶幾,和周圍的擁擠繁複相比,顯得光禿禿的。茶幾上有兩隻遙控器,擺放得非常整齊,房間裏卻看不見任何電器。

我輕輕地把腳放在地毯上,發現自己連襪子都沒穿。

地毯的絨毛立刻穿過我的趾縫,像是剛剛從那裏長出來的一樣。

“咳。”

隻見一個修長、筆直的男孩站在牆角,手上端著一個托盤。他穿著一件棗紅色的高領毛衣,一條棗紅色的卡其褲,成功和他身邊棗紅色的書櫃融為一體。

“你就是……”我小聲說。

“我就是……我啊。”他羞澀一笑,又往書櫃後麵藏了藏自己。

我認出了這個聲音,他就是住在我家沙發上毛毯裏的人。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坐在這個人家裏的沙發上。

“這怎麽回事?”我問他。

“因為你真的在三十秒內睡著了,所以就來了這裏。”

他拿著托盤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像個芭蕾舞演員。“這其實是很難做到的。”

他走近了,我才發現他真的很高,腳掌幾乎有我的兩倍大。像是被我的注視灼傷般,他蹲下把托盤放在茶幾上,然後就暗暗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要退回他剛剛出現的那個牆角去了。

我緊張得不知說什麽好,蜷起腳趾來摳著一撮地毯。

他站在那兒,像是要把腳變小一些似的,也蜷起腳趾來,摳著一撮地毯。我們就這樣用腳摳著同一塊地毯不放,像兩隻剛剛見麵的貓一樣。

沒想到最後打破了沉默的,是一陣悶悶的、碗碟破碎的聲音。似乎是從樓上傳來的。

我很驚訝,“這是鄰居?你還有鄰居?”

男孩露出尷尬的笑容,“鄰居嘛,還是不可避免的。”

這時又傳來一男一女的吵架聲。女的說,我對你什麽要求高了!搞搞清楚!男的說,每次都這樣!煩不煩啊你!離婚就離婚!

我情不自禁地張開了嘴。這不就是爸媽的聲音?

我(張著嘴)指指上麵,男孩(抿起嘴)點點頭。

我想我一定是不小心露出了非常難過的表情。棗紅色的男孩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對準天花板按了一下。

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一切歸於寂靜。我隻聽見勺子和杯子清脆又溫柔的碰撞,聽見白砂糖從紙袋裏流出來,又陷進咖啡奶泡裏的聲音。聽見對麵的男孩說,吃一塊餅幹吧,你一定很餓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們怎麽了?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噓……”男孩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般,“不要害怕,我隻是把他們的聲音關掉了。不要害怕,女孩。”

我捧著遙控器發呆。它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電視遙控器。

“你是說,這個可以控製外界的聲音?”

“也不能這麽說。因為我隻能決定我這兒能不能聽到,對外界的事情都沒有任何影響。”

“那麽,我們家對你來說……”我瞟那棗紅色的男孩一眼,他現在連臉頰都快變成棗紅色的,按道理講整個人應該就和棗子沒有什麽區別,“我們家就和一個收音機還是什麽的差不多?”

男孩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大腿,“差不多,跟廣播劇差不多。”

我眨眨眼睛,“廣播劇裏的人跑到你家裏來,是不是很神奇?”

他反問我:“跑到客廳毛毯裏的客廳裏來,是不是更神奇?”

我不置可否,輕輕按下左上角的“靜音”鍵。樓上……不,是我們家裏爭吵的聲音立即又回來了。我像毛毯裏的人那般靜靜坐著聽了一會兒,不知為何突然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仿佛那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不是我的父母,而是虛構出來的人物。

男孩把手伸過來,為我指出遙控器上其他按鍵的功能:有調節音量大小的,有設置睡眠功能的,有回放精彩片段的(我叫出來“什麽叫精彩”),甚至還有屏蔽色情暴力的,添加聲音濾鏡的……我試著添加“甜美可人”濾鏡,爸媽的聲音立刻變成娃娃音,我又試著按下“童年回憶”

濾鏡,他們聽起來就像兩個四歲的小孩在吵架。

“其實他們是挺幼稚的,對不對。”我盤腿坐在地毯上,往身後的沙發靠去。毛毯裏的人維持著乖巧的坐姿,慎重地點了點頭。於是我又問他是不是常用這些功能變化我們的聲音玩兒。

“ 開始的時候是會這樣, 後來就不怎麽用了。而且……”他的臉一紅,“你的聲音很好聽,但是你不怎麽說話。我不想錯過。”

我害羞得低下了頭,像是被誰按下了靜音鍵。我很想表現得像是每天都聽到這些讚美,但是我實在裝不出來。

這時候我注意到扶著遙控器的修長的手指,想起初識的時候,就是這隻手握了我的手,還捉了我的手指去按鋼琴鍵。

我想我非但裝不出老練的樣子,而且臉一定也變成棗子的顏色了。哎呀,真是的。

“那……那你一定全部聽到了,我爸媽那些……”我飛快地看他一眼,更加感到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你看你……你也一直都聽著那些呢。”男孩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真是辛苦你了。”

我想大哭一場,又隨即想起今天已經哭得夠多了。我實在不想給毛毯裏的男孩留下我是一個愛哭鬼的印象。於是我說,喂,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穿著一身棗紅色出現在牆角的時候,真的好像一個變態啊。男孩叫起來,哪裏變態了?我最喜歡棗紅色了,誰會不喜歡棗紅色?等一下,這也是有可能的。你真的不喜歡棗紅色嗎?

我笑起來,笑得停也停不下來。男孩委屈地看我兩眼,也跟著微笑起來。原來快樂真的可以傳染。

我看著他彎彎的眼睛說,我也喜歡。我喜歡。

因為毛毯裏的那個人的關係,我變成了“那個老是披著毛毯的人”。我還特意為此編了個悲情故事:從小我就是個爹不疼媽不管的孩子,總是一個人吃飯、入睡,陪伴我的隻有這條毯子。漸漸地,我就對毯子產生了對親人般的依賴,不帶在身邊都感覺自己不孝順。

由於這個故事裏差不多有一半兒是真的,我講起來總是很帶勁,偶爾情緒到了還能擠出兩滴晶瑩的眼淚。於是人們也就帶著同情的目光掃視我兩眼,不再多問什麽。其實,我帶著毛毯,是為了帶著毛毯裏的人四處旅行。這個麻煩的家夥,一會兒要去聽火車的聲音,一會兒要去聽飛機的聲音。我說我沒有錢買票,最多過個安檢。他說好啊,那讓我聽聽安檢的聲音。毛毯裏的人好像對各種交通工具都很著迷,我想可能是因為他的世界隻有客廳那麽大,沒有出過門。有時候我提議帶他去學校裏轉轉,他就沉默一會兒,說算了,學校一定很無聊。我想可能是因為他的世界沒有別人,會有點怕生。

作為回報,毛毯裏的人總是熱情地招待我去他的客廳坐坐。我從未想過世界上會存在這樣一個好去處。溫暖、靜謐,隻有我知道,隻有我能到達,而且與這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全都不相關。客廳中又有客廳,毛毯中又有毛毯,要音樂便有音樂,要甜點便有甜點,還有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在那裏等著我——可是名字有什麽意義呢,沒有名字又有什麽要緊的?這世界裏沒有別人,所以我說的“你”就是他,他說的“你”就是我,不可能是任何別的人。

我說:“你在嗎?”

他就說:“怎麽啦?”

我說:“你好像一個變態啊。”

他就說:“喜歡嗎?”

我越來越喜歡去毛毯裏待著了,哪怕什麽事也不做,隻是和毛毯裏的人輕輕地挨著。我大概有些了解為什麽學校老師開始強調男生女生之間要保持距離。因為這種事,好像是會上癮的。不管毛毯裏的人有沒有要求去旅行,我越來越習慣隨身帶著它了。它就是我的隱身鬥篷,把我從惱人的現實中抹去。也就是,把現實抹去。

我越來越頻繁地去毛毯裏待著了,每當生活中有什麽值得逃避。說來不好意思,為了成功地進入毛毯,我還練習了快速入睡。三十秒,二十秒,十秒——現在的我甚至能閉上眼睛就一秒睡著,看上去跟昏厥了一樣,有點嚇人。

終於,這件事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他把爸媽叫到了學校,問他們我在家的作息——因為我常常睡到不省人事,甚至還為此自備毛毯。

我心中冷笑一聲,你問他們,他們問誰去?

果不其然,這兩人又在回家的車上互相指責,吵得不可開交。老實說這個場景真是既熟悉又陌生。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它如此短兵相接。越來越高的分貝、越來越尖利的嗓音、越來越難聽的詞語充滿了整個車廂。我坐在後座,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我閉上眼睛,下意識地伸出手來。

我以為我在找按鈕,好把窗戶搖下來透透氣。可是我的手在沙發座椅上摸索來摸索去,分明是想要找到那個能讓他們消音的遙控器。這時候不知是誰吼了一句:“女兒都弄出毛病來了!”

我聽見自己的尖叫:“我沒有病!我就是不想看見你們!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

毛毯裏的人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我不想錯過”。

他隻說了一遍,我就記住了。毛毯裏的人還說過“毛毯一旦被好好地疊起來,我們這裏的時間就停止了”。他隻說了一遍,我就記住了。

如果你問我,為什麽我坐在**把毛毯疊起來又攤開。

我可能會反問你,你有沒有曾經把手機關掉,過一會兒忍不住打開看看,然後又關掉?你到底是想讓他找到你,還是不想?你到底是想聯係他,還是不再和他說話?你年紀比我大多了,你能告訴我嗎?嗯?

我失去了一個朋友,這是我單方麵決定的。因為他變成更重要的人了。我想讓他覺得我可愛、美好,想讓他一想到我就覺得開心,而不是馬上在心中湧起那一連串烏糟糟的憂傷的事情。可是我回望我的生活,發現它是這樣潦草、混亂,連一個幹淨的柔軟的沙發也沒有,連一句溫暖的好聽的話都不會說。那天我在車裏對爸媽的大吼大叫,他一定聽到了。我是那樣的聲淚俱下、聲嘶力竭,他一定嚇到了。其實我比誰都更害怕,自己遲早會變成爸媽那樣的人。他喜歡我的聲音,結果我自己立刻就把這聲音毀了。

除了沉默和歇斯底裏,我什麽也不會。如果我全心全意地,不,拿出十二分的心意來對待一個人,卻隻能拿出十二分的沉默和十二分的歇斯底裏,怎麽辦?為什麽要喜歡我這樣一個人呢?還不如不喜歡。

我這樣一個不值得被喜歡的人,卻喜歡上了別人。這喜歡可真心酸啊。

我把毛毯攤開,感覺忍不住想哭的時候,就又立刻把它疊起來——毛毯裏的時間靜止,他就聽不到了。就讓毛毯裏的人少一點煩心事吧!就讓他永遠隻聽見我好聽的聲音。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毛毯裏的人還是和以前一樣,讓我占領大半個沙發,還給我煮好喝的咖啡。我有時候很想問他,喂,你能不能感覺到時間的停止?想一想又沒有問。我隻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連時間的流逝都感覺不到。

“感覺你心情變好了,我真為你開心。”有一天,他突然看著我說。

“哦哦……是呀!”我坐在地上看書,頭也不敢抬一下。

“那天以後……他們……我是說你爸媽,變得好一些了嗎?”

“哦哦……是呀……”我一邊應著,一邊在心裏補一個“才怪”。

“對,最近很少聽見他們吵架了。這很奇怪……”毛毯裏的人也坐下來,用胳膊環抱自己瘦削的肩膀,“一般的人,是不會反省的,更不會改變。”

“說得你好像很有經驗似的。你還認識誰呀,你不就認識我們一家嘛?”我故意用調皮的聲音開他玩笑,毛毯裏的人卻突然不說話了,隻是把頭也埋進胳膊裏。

我輕輕把書放在茶幾上,學他的姿勢,也曲起腿來,把頭靠在膝蓋上。毛毯裏的人還是穿著他的棗紅毛衣,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後腦勺就在離我那麽近的地方,我得好好看看。如果時間能夠靜止,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不知過了多久,他說話了。

“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害怕。”

原來毛毯裏的人,並不是一直住在毛毯裏。他以前和我一樣,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罷了。

我說:“哦。”

毛毯裏的人,“你不害怕?”

我說:“不意外,不意外。”

原來毛毯裏的人,就是他自己說的“一直躺在沙發上結果就消失在毛毯裏的人”。至於原因嘛……我搶答:“車禍?重症?心理失衡?”

毛毯裏的人反問我:“你不害怕?”

我擺擺手,“老梗了,老梗了。”

於是毛毯裏的人繼續說,說他以前遠遠沒有現在這麽高,不,不高,是矮極了。所以學校裏的男生總喜歡欺負他,給他取一些難聽的外號。

我點頭,“哦哦,校園霸淩!”

他很無奈,“你不害怕?”

我嚴肅起來,“對不起,這確實很可怕。一定給你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嚴重的創傷。”

“總之,”他用一種堅定的語氣繼續講述,“漸漸地,我就不去學校了。後來我連家門也不願意出。人群使我害怕,害怕使我惡心、嘔吐。但是如果我吐出來,我不敢想象周圍的人還會怎麽看我。父母幫我辦了轉學,我也不想去。他們就開始覺得我隻是不想去上學罷了。”

“那些欺負你的人呢?”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人是不會反省的。我不去上學了以後,老師的說法是我生病了。於是那些人……開始到處說我果然是個有病的人……”

我們情不自禁地沉默了一會兒。

“我真的不想再去麵對這些事情了,所以我選擇長住在這裏。”毛毯裏的人環顧四周,“這個客廳,就是原來我家客廳的樣子,是我覺得最安心的地方。”

“那你現在的樣子……”

“沒錯,是我理想中自己的樣子。特別高。哈哈。”

毛毯裏的人苦笑兩聲,“如果你知道我特別矮,而且是個出不了門的膽小鬼,還會和我做朋友嗎?”

我看著他落寞的側臉,鼻子一酸。原來,我們是一樣的人啊。

“現在害怕了吧?”男孩故作開朗。

我伸出胳膊搭在男孩的肩膀上,輕輕地抱住他的脖子。

一時之間四目相對。太近了,沒想到一個擁抱可以把兩個人拉得如此近。我有點慌亂,又不舍得就這樣放開,於是低下頭靠在他身上。

“不害怕。我一點也不害怕。”

男孩的手猶豫了一會兒,輕輕落在我的腦袋上,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我的頭發。

“喂,你怎麽在發抖。”他的聲音倒是有點害怕,“你在哭嗎?”

“不是啦!”我努力把眼淚鼻涕憋回去,“我在撒嬌啦。”

我們就這樣抱了一會兒,又抱了一會兒。沒有別人打擾,也沒有電話鈴聲會響起來的世界可真不錯……突然,我想到一件事情。

“如果你本來就是個普通人,怎麽會沒見過雨和雪?”

“啊,這個……當時就是覺得你那樣很可愛嘛。”他撓撓頭,慌忙把我放開,“對不起啊。”

“不過,你真的回不去了嗎?”

“你看到這裏,還有一個遙控器嗎?”毛毯裏的人轉過身去,把茶幾上的少許雜物撥開。桌麵上確實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兩個遙控器,就像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看到的那樣。

“這個,可以控製你家的音量。”毛毯裏的人把兩個遙控器都拿起來,“這個呢,可以把這個客廳炸掉。”

“哈?”我渾身一震。

“嗯?你害怕了?”毛毯裏的人轉頭看著瞳孔放大的我說。

“當然害怕!這個才是值得害怕的事情吧!正常人都會覺得這個才可怕吧!什麽!把這裏炸掉!這麽危險的東西怎麽會放在這麽日常的地方啊!而且兩個遙控器長那麽像,拿錯了可怎麽辦啊!”我有點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哦……”毛毯裏的人掂了掂兩隻遙控器,“要說區別的話,其實還是挺明顯的。這個炸彈遙控器,要比另一個重兩百克啊。”

我說不出話來,坐在地上狂搖頭。

“你不要擔心,這個炸彈傷不了人的。隻是把我的幻境毀掉罷了。不過誰也不知道到底會怎麽樣,畢竟我在毛毯裏待了那麽久了……現實裏的我已經死掉了也說不定啊。”

毛毯裏的人看我還在搖頭,又說:“這個也害怕?”

我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

他突然溫柔地笑了一下,摸摸我的頭說:“等你長大一點,不能再進入毯子,也許我會去找你吧。”

我開心極了,嘴上還是說著:“你怎麽找我?你找得到我嗎?”

“你還記得,我讓你帶我坐各種交通工具嗎?”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坐飛機來找你也好,坐火車來找你也好,坐地鐵也好,坐公交車也好,走路也好。一定會來找你的。

一定會找到你的。”

也許是因為知曉了毛毯的秘密。那日一別,我再也無法聽到毛毯裏的聲音,更別說進入毛毯裏了。

但是沙發上的毛毯始終還是我的好朋友。我時常抱著它,和它說話。睡不著的時候,就把它輕輕罩在頭上,耳邊仿佛傳來毛毯裏的人唱的歌。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也許毛毯裏的人終於按下了另一個遙控器,從他的幻境中走出來了,此時正在來找我的路上呢。

不過我想,他要來見我的那天,一定會把自己打扮成棗紅色的。畢竟,誰不喜歡棗紅色呢?我最喜歡棗紅色了。

如果你見到一個穿了一身棗紅色的男孩,記得幫我和他說一句話。

如果你說:“你好像一個變態啊。”

他就說:“喜歡嗎?”

那一定就是他了,我沙發上的小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