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非語非言沉入戲

◇玲瓏難騙◇

蘇姥姥捧著熱氣騰騰的藥湯走至榻旁。

萬俟兮睜開眼睛,看見是她,便坐起身來接藥。

蘇姥姥將她額頭上的濕巾拿開,那濕巾,已經燙得像在開水裏滾過了一回;再看萬俟兮,半耷拉著眼皮,雙頰緋紅,顯得困倦不堪。當下不禁歎道:“這麽大冷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個兒的身體,根本挨不得半點凍,怎麽還在雪裏站那麽久?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怎麽回去跟二小姐交代?”

萬俟兮將藥一口氣喝完,然後把空碗遞還給她。蘇姥姥接碗時碰到她的手指,也是滾燙滾燙,表情不禁變得更為擔憂。

萬俟兮衝她一笑,淡然道:“沒事的,姥姥。我不是弱不禁風的人。”

蘇姥姥凝視著她,眼圈忽然一紅,哽咽了起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

“姥姥在些什麽呢?”

“都是我的錯!那天……我不應該聽夫人的話,說什麽也要先把你給救回來再說的,什麽家規,什麽訓練,通通先擱一邊!那天我要是早點救你就好了,你就不會在雪地裏凍了整整四個時辰,把身體都給凍傷了,以至於現在一到下雪天,就老犯這風寒咳嗽的毛病……”蘇姥姥越說越傷心,難過得老淚縱橫。

萬俟兮眼神一顫,輕聲道:“都那麽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可是我從沒忘記,每年都看見你這麽痛苦,心裏就跟刀絞似的,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的錯,害了公子一輩子……”

“一輩子?”萬俟兮臉上泛起幾許茫然之色,聲音也隨之變得低迷起來,“姥姥難道以為,象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麽一輩子可言麽?”

這下輪到蘇老老渾身一顫。

萬俟兮輕歎口氣,披衣下榻道:“所以,好也罷壞也罷,都無所謂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姥姥也不要再提了。”

蘇姥姥顫抖著雙唇,正躊躇著不知該說些什麽好時,有人敲了敲門,兩名婢女走進來道:“公子吩咐我們準備的草藥已經抓來了,請問該放哪?”

蘇姥姥連忙擦幹臉上的淚痕,引她們進裏屋:“放桌子上好了。就這,對。”

大大小小一共四十多隻藥包,都在桌上攤開。其中一名婢女還捧著個小火爐,也一並擱到桌上。做完這一切後,二人回首對萬俟兮道:“公子要的藥爐,我們也帶來了。還有什麽要我們做的,請盡管吩咐。”

“這樣就可以了,你們下去吧。”

蘇姥姥道:“我剛去廚房煎藥時順便還煲了鍋粥在那,快好了。我現在送這兩位小妹妹回去,順便把粥給公子端過來,去去就回。”說完便領著兩婢女退了出去。

萬俟兮走到桌旁,對著草藥默默的出了會神,然後拈起其中一支人參開始切片。誰知手上無勁,才切了沒幾刀,半支人參便從砧板上滑了出去,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萬俟兮走過去剛想撿,一隻手已先她一步將人參撿了起來。

手,嬌柔秀美,手的主人,更是笑靨如花,甜美如畫。

然而萬俟兮卻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有兩個大,原因無它,眼前這個悄悄潛入的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原本應該已經去找她那已經死了但其實沒死的姐姐的謝大小姐——謝思瞳。

隻見謝思瞳將人參拋起、接住,複又拋起,又接住,雙眸明亮如星,似炫耀又似故意招惹,笑得好生燦爛。

萬俟兮瞥了她一眼,轉身回到桌邊。

謝思瞳睜大眼睛道:“喂,你不要人參啦?”

萬俟兮的回答是從紙包裏另取一支出來,重新切片。

謝思瞳本來以為她好歹會跟自己要一下的,沒想到反應竟這麽冷淡,當下也不笑了,嘟著嘴巴走到桌前,將人參往桌上一拋道:“喏,還你。”

萬俟兮將切下的參片放入杵臼,淡淡道:“不需要了。”

謝思瞳隻好氣餒地瞪著她,半響,見她始終不搭理自己,便轉了轉眼珠,把頭一昂道:“怎麽你對我出現在這裏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嗎?你不問問我有沒有找到我姐姐?為什麽會這麽快就回來?你……不好奇嗎?”

萬俟兮一邊稱量銀杏葉,一邊不感興趣地答道:“那些與我無關。”

謝思瞳再次氣結,咬著下唇小聲嘀咕道:“真的是個很無趣的人啊……人家本來還想告訴他有關他路上被人行刺的事情的,既然對方這麽冷淡,我看還是算了。”說完轉身就朝門口走。

萬俟兮沒反應。

謝思瞳走到門邊,朗聲道:“我要走了,你不用留我,留我我也不會答應的。”

身後還是沒反應。

她急了,提高聲音道:“我可真的要走了!!走了我可就不回來了!!”等了半天,還是沒等到挽留她的話,謝思瞳跺了跺腳,返身衝到萬俟兮麵前,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稱盤,喊道:“討厭,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人家是為了你才特地回來的,你好歹也有點表示啊,歡迎也好,挽留也好,起碼說點什麽吧?”

萬俟兮平靜地看著她,目光像海水般幽寧深邃,由於太靜,反而看不出絲毫情緒。

謝思瞳咬了咬唇,委屈地說道:“我知道你嫌我煩,是啊,我是個闖禍精,先前給你惹了很多麻煩,但你也不用這樣對我吧,當我好象不存在似的……”

萬俟兮籲歎一聲,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謝大小姐,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要你陪我一起回家!”她一下子越過桌子湊到了她麵前。

“嗯?”

謝思瞳急聲道:“我想過了,我這次來陌城,是瞞著我爹和我娘偷偷跑出來的。要是就這麽回去了,肯定不被打死也會被罵死的!”

“所以你就想要我陪你回去?”萬俟兮挑起了眉。

“嗯!如果你陪我回去就不一樣啦,我爹看在你的份上,肯定不好意思太責怪我。而且如果我跟他說我是為了姐姐的事特意請你跟我一起調查沈狐的,他就安心了。所以我決定了,我要等你把這裏的事情解決了,再跟著你一起回京!”

萬俟兮想也沒想就道:“我拒絕。”

“我不會讓你白幫忙的!做為交換條件,我告訴你一路上接二連三的派殺手殺你的人是誰!”

萬俟兮猛地抬頭,盯住她的眼睛,聲音不由自主地逼緊了:“你知道?”

謝思瞳得意一笑,側過身去低聲道:“心動了吧?這個交換條件很值吧?哈!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

“你——真的知道?”

謝思瞳心中竊喜,趁機道:“陪不陪我一起回家?一句話。”

萬俟兮沉吟了一下,道:“好。”

“真的?”謝思瞳跳了起來。

“嗯。”

“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

“嗯。”

謝思瞳得到肯定,便更加開心了,上前俯到萬俟兮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據可靠的消息,目前為止一共三撥前來刺殺你的人,都是同一個人派來的,而那個人,就是——”

她壓低聲音,非常嚴肅、非常肯定、非常認真地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宓、允、風!”

萬俟兮眼中的光頓時暗了下去,轉身,一言不發地繼續稱她的草藥。

沒有得到意想中的強烈反應,謝思瞳不禁失望道:“你這是什麽表情啊?你不覺得驚訝嗎?不覺得害怕嗎?宓允風耶!將軍府掌權夫人宓妃色的弟弟哦!這事情很奇怪不是嗎?姐姐請你來此,弟弟卻派人要殺你……”

就在這時,蘇姥姥端著一盅粥回來了,乍見到她,不禁一愕:“這是……”

萬俟兮上前接過托盤道:“辛苦姥姥了。”

謝思瞳吸吸鼻子,“好香!是什麽?”

蘇姥姥看看萬俟兮又看看她,有點拿捏不準她的身份:“是我給公子熬的藥粥,退燒怯寒的……”

謝思瞳本還想嚐嚐的,一聽是藥,不禁失望,話又說到一半,正不知該如何繼續時,萬俟兮忽問她:“你會煎藥嗎?”

“什麽?”

“下麵這副藥,你來煎。”說完這句話後,萬俟兮坐到桌旁開始喝粥。蘇姥姥為難道:“這個不太好吧?還是我來吧……”

“讓她做。”萬俟兮堅持,然後用一雙靈秀的逼人的眼睛盯著謝思瞳道,“你可以做到的吧?”

不想被她輕視,謝思瞳嘟噥了下嘴巴,哼聲道:“我來就我來。”

“好,先往藥罐裏加入半罐清水,把我稱好的藥全倒進去……”

蘇姥姥見謝思瞳動作生疏地按萬俟兮的話照做,笨手笨腳的,不禁有些擔心道:“真沒問題嗎?這位姑娘像是從沒幹過活的樣子啊……”

“沒事的,姥姥。”萬俟兮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色,然後繼續喝粥。等她慢條斯理的把粥喝完,謝思瞳那邊藥也沸開了。

萬俟兮優雅地拿帕子拭了拭唇,然後起身命令她道:“再倒入一碗清水,然後,抱著爐子跟我走。”

“咦?”謝思瞳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抗議道,“還要出去?為什麽我要聽你使喚幫你做這些事情?”

萬俟兮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說完先自出了門。

她那麽漫不經心的一個動作,卻讓謝思瞳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埋怨歸埋怨,但仍是乖乖地端起爐子跟了出去。

一路上,白雪藹藹,空氣清寒,呼吸間白霧一片。

謝思瞳步步緊跟在萬俟兮身後,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去彤樓。”

“彤樓?那不是沈狐住的地兒嗎?”正在詫異時,萬俟兮突然收步,害得謝思瞳連人帶爐差點沒撞到她身上,剛想抱怨,就見萬俟兮麵色有異,順著她的目光往前,隔著一排灌木叢,遠遠的花圃那邊站著兩個人,其實一人是宓允風,而另一人,竟是掬影!

隻見宓允風拉住了掬影的袖子,模樣著急,似在辯解什麽,而掬影不肯聽,拚命想走,兩人拉扯間,嘶的一下,掬影的袖子斷了,她捂住**的手臂,麵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情,恨恨地瞪了宓允風一眼,轉身飛快地跑了,獨留下宓允風一人怔立當地,垂頭喪氣的,看樣子打擊不小。

謝思瞳拖長腔調哦了一聲,喃喃道:“沒想到那家夥連將軍府裏的婢女都不放過,也要調戲……真不是個東西,你說是不是?”轉頭去看萬俟兮,卻意外地看見她的臉異常肅冷,目光飄忽,顯得有幾分痛苦。

“你……怎麽了?難道……”謝思瞳想來想去,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你也喜歡那個丫鬟?你真的喜歡她?”

萬俟兮一言不發扭身就走。謝思瞳急忙捧著火爐追上前道:“不然你為什麽是這副表情?很不高興似的,你真的沒事嗎?”

還沒問出個所以然,彤樓便到了。樓口站著兩個家丁,看見萬俟兮,連忙掀簾通傳。萬俟兮走了進去,剛待上樓,便聽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沒一會兒,孔老夫人帶著兩個侍女從樓上走了下來,與她擦身而過,半句話都沒說,仿佛沒看見她一般。

必定是因為她先前給了她難堪,因此孔老夫人雖然本來守在孫子床邊的,但聽說她到了,就立刻走人,不給彼此有繼續同處一室的機會。

真是會記恨的老人家,還是個出家人呢,脾氣竟如此剛烈火暴。

萬俟兮什麽話都沒說,抬步繼續上樓。沈狐的臥室裏,空****的一個人都沒有。她示意謝思瞳將藥爐放下,爐上的藥罐發出滋滋的聲響,火候剛剛好。

萬俟兮取了空碗倒藥,藥汁如茶,竟泛呈著淺淺的碧色,異奇馨香。

謝思瞳不禁好奇道:“這是什麽藥?我從沒見過藥是這個樣子的。”

萬俟兮凝視著碗裏的藥汁,低聲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孟婆湯。”

“什麽?”謝思瞳還在迷惑,她已走到床沿邊坐下,扶起昏睡中的沈狐。沈狐的手本來是冰涼的,但此刻已變得和她一樣滾燙,而他的頭發全被汗水打濕,淩亂地粘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雖然已經換過,但還能想象的出剛才汗如雨出高燒不止的樣子。

一顆心,就那樣再度絞痛了起來,像被一把又鈍又鏽的刀片割扯著,因為無法幹脆利索的斷裂,故而倍受折磨。

萬俟兮扶起沈狐的頭靠在自己肩上,然後把藥端到他唇邊,低聲道:“喝了它,你就沒事了。”

沈狐忽然睜開了眼睛。

萬俟兮手一抖,差點沒把碗給丟出去。她雖是在對他說話,但卻沒想到,他竟然會真的醒過來。雖然憔悴,雖然看上去異常的虛弱,但是,那雙墨般幽黑、星般璀璨的眼睛還是睜開了,映襯著暗灰色的臉,哪還有半分昔日靈氣四逸、生龍活虎的樣子?

萬俟兮心中不禁有些難過,夾雜著三分婉傷、七分無奈:他什麽時候醒不好,偏偏這個時候……偏偏在這個時候!

誰知沈狐又很快將眼睛閉了回去,長長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樣的卷翹著,在臉上投遞出一片陰影,開口,聲音沙啞:“好疼……我的頭,好疼。”

“因為你中了毒。”

“毒?是麽……”沈狐靠在她懷中,氣息微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萬俟兮捧起碗:“這是解藥,喝吧。”

沈狐睜開眼睛,目光跟水漂淺過似的清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忽然道:“你的身子很燙,你在發燒麽?”

在這種情形下,他還能注意到她的異樣……嗬,沈狐,如果溫柔也是利器的話,你無疑已運用的爐火純青。

原本已經堅硬如石的心,還是忍不住深深一悸。“是。”

“那麽,就當扯平了吧。”

他在說什麽?是指雖然她對他用毒害他變成這個樣子,但自己的病情也加重了,因此兩相抵消麽?

萬俟兮咬了下唇,沉聲道:“把它喝掉。”

碗沿碰到弧線優美、甚至有點涼薄的嘴唇。然而,嘴唇卻緊閉著,絲毫沒有張口的意思。

“怎麽了?”

沈狐的唇角斜斜揚起,竟然笑了,“不要。”他盯著她的眼睛,非常清楚的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喝。”

那清亮的目光,仿佛看穿了內心深處的醜陋秘密,難道……他知道藥中的玄機?

“不喝會死。”

“那麽,就讓我死吧。”說完這句話後,沈狐二度閉眼,幹脆整個人往她懷中一靠,躺著不動了。

他分明是在耍無賴,以性命相脅,然而她卻仿佛被定身一般,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這多麽可怕。萬俟兮想,對於沈狐,她竟完全沒有可以應對的辦法。

灼燒的燙感在彼此身上傳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鮮明地感覺到——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是靠在一起的,世界上再沒有誰比對方與自己更親近,沒有一絲間隙,沒有一絲冷意,暖和的像要融化。

萬俟兮眼中蒙上了層層濃霧,而那些霧氣將視線遮擋,再也看不清晰。

“不喝會死。”她又說了一次,這一次,不是威脅,而是傷感,夾雜著許多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然而沈狐卻搖了搖頭,反手抓住她端碗的那隻手,往下一按——

碗被傾覆,藥汁四灑,嘩啦啦地流了一地。

一旁的謝思瞳已經完全呆住,震驚地望著這一幕,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真的會死。”霧越來越濃,越來越重。

沈狐握住她的手沒有鬆開,將頭往她懷中靠得更緊了些,輕聲緩緩道:“可是,我不想忘記你。”

隨著這句話,霧氣終於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萬俟兮痛苦地閉上眼睛: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了……

她畢竟、終歸、還是——小瞧了他!

擅心術者,必將死於心魘。而沈狐所說的這句話,無疑已成就其最鋒利的武器,字字刺穿她的心,殺人於無形。

可我是萬俟兮!

她咬住牙關,狠狠地想:可我是萬俟兮,萬俟兮啊!

血紅色的門……風神雋秀的少年……墜落的牌匾……一幕幕景像,浮光掠影般自腦海中滑過,泛著潮濕氤氳的瘴氣。

如果她在這個時候心軟,萬俟兮三字就會碎掉,就會崩潰,就會被摧毀,就會再不存在!而她,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不,不能,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一念至此,雙瞳一下子變得堅決了起來,所有悸顫的、軟弱的、猶豫的感覺如潮水般洶湧褪去,剩下的,唯有冰涼一片。

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回頭。或者說,從七年前的那個大雪之夜,從她選擇成為萬俟兮時起,一切就已成定局,再也無法回頭。

——而所有的傳說裏,那些在最後時刻心軟,回了頭的人們,都沒能重返人間。

◇悲喜纏綿◇

萬俟兮的手朝爐上一招,藥罐直飛而起,落入她手中。一旁的謝思瞳不禁驚呼出聲:“小心燙——”

萬俟兮恍未聽聞地重新倒了一碗藥,然後將藥罐擲回,穩穩落到小火爐上。

謝思瞳緊咬著下唇,眼中淚光閃爍,跟著一起哭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眼前的這一幕,會令她覺得如此悲傷,盡管沒有看懂,盡管不知道他們之間在說些什麽,但是,就是感覺到了,空氣裏充盈著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味道。

而那味道的名字,叫做痛苦。

就在這時,萬俟兮開口了:“謝二小姐,謝謝你陪我一起過來,現在,請你出去一下好嗎?”

她的聲音裏有著古怪的語調,仿佛不可違背的命令一般,謝思瞳雖然心中滿是疑問,但最終什麽都沒有問,乖乖轉身下樓去了。

窗外的銅鈴聲於此時變得清晰起來,一下一下,似催促,又似在宣告某種隱隱然的錯誤。

萬俟兮捧起碗,仰頭喝了一大口,然後俯下身,吻在沈狐的唇上。

沈狐震驚的瞪大了眼睛,瞳仁猶如火焰,騰地燃燒了起來,瘋狂繚亂。

他萬萬沒有料到,萬俟兮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喂他藥!下意識的就想伸手抗拒,萬俟兮卻一把抱住他,緊緊箍住他的手臂。潤滑馨香的藥汁自齒縫間滲入口腔,沈狐的視線有了那麽一瞬間的迷離。

萬俟兮就趁那一瞬的迷離,將所有藥都送入他口中。

沈狐的手指慢慢扣緊,暴雨顛覆了船隻,蒼雪覆蓋了大地,不過是刹那之間,卻仿佛已滄海桑田,老去了十年。

他伸出手,顫顫地抓住萬俟兮的胳膊。淡淡的血腥味溢散開來,萬俟兮喘息著抬起頭,唇上鮮血淋漓,不知是沈狐的,還是她自己的。她定定地望著沈狐,沈狐也定定地望著他,眸光交集處,已分不出是悲哀、是失望、是震驚,還是其他。

兩人都好象迷失了,表情茫然,眸色麻木。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沈狐忽然揚唇一笑,笑容裏卻沒有絲毫笑意,眼睛深處有什麽東西在逐漸碎裂,並最終徹徹底底地死去。

“為了逼我忘記你,竟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他冷笑,聲音像刀鋒一樣刻薄,“那麽,是不是隻要我能忘記你,無論做什麽都可以?”

話音未落,他突然扣住萬俟兮的手,一個用力,反身將她壓在了下麵。那隻倒黴的藥碗也頓時跌落於地,哐啷碎成三片。

“犧牲的更徹底些如何?”沈狐挑眉,眼眸深沉,此時的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嬉皮笑臉看起來雖然狡猾但於人無害的輕浮少年,變得說不出的危險,說不出的冷酷。

萬俟兮的手被他扣著,由於發燒而虛弱的身體忽然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心髒頓時恐懼的抽顫了起來。

沈狐眯起眼睛,伸出一根食指,抹去她眼角殘留的淚痕,放到唇邊伸舌舔了一下,笑得越發的殘忍,殘忍中卻另有抹逼人的傷痛,像把利刃,割開她的同時,也在割傷他自己,“很害怕?怎麽像你這種狠心無情的女人,也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感到害怕嗎?”

一股恨意自墨黑眼底湧起,他突然兩手一分,隻聽嘶的一聲,萬俟兮的衣領被生生撕開。未待她有任何反應,沈狐便猛地侵向她,深深吻住她的唇。

她感到他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肌膚處傳來尖銳的刺痛感,但在疼痛中又有種難言的悲傷和迷茫,令她滋生某種錯覺,像是從極高的懸崖上掉了下去,四周濃黑,沒有一絲光亮,而那深淵沒有底,因此這暈眩的失重感與痛苦便不會停歇,要生生世世永永遠遠的糾纏下去……

沈狐離開她的唇,沿著弧線優美的脖子一路吻下去,把某種情緒印烙在她的肌膚上,分明是在存心傷害,卻又像是最後的絕望掙紮,既痛苦,又依戀;既怨恨,又癡迷……形似癲狂,反反複複。

萬俟兮一動不動,任由他為所欲為。視線越過屋頂,飄向牆壁的那一頭,碧欞窗緊閉著,雪花的影子映在窗紙上,依稀淩亂。

**的肌膚因接觸到冷空氣而起了一陣寒栗,肢體交纏,一半火熱,一半冰寒,整個人像在水深火熱之間遊走,極盡煎熬。

突然,一滴溫熱的東西滴到了她的鎖骨處。

緊跟著,第二滴、第三滴……

與此同時,沈狐不動了。

那些激烈的、肆虐的、悲傷的動作,在瞬間停止。

萬俟兮有些呆滯地收回視線,看見沈狐的頭停在離她胸口半尺左右的空中,而那些溫熱的**,便是自他眼中滴落,為風一吹,變得冰涼。

他哭了?

原來……張揚放肆、意興風發的沈狐,也是會哭的……

“我該拿你怎麽辦?”扣在她腕上的手指**般地鬆開,又握緊,沈狐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地底下傳出來一樣,“告訴我,我該拿你怎麽辦?你的心真的是鐵石做的麽?”

萬俟兮木然的臉上有著凝鬱的表情,像一潭千年幽湖,已經結凍成冰,哪怕春風吹得再美再綠,也泛不起絲毫漣漪。

於是沈狐的表情變得更加哀傷,眼中流瀉著一種極為複雜的悲色,宛如看著一個小心嗬護、但仍被打碎了的珍寶,盡是心痛,盛滿憂徨。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一會兒,又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終於扯開唇角,露出一個非常苦澀的笑容道:“錯過了我這個天下第一的沈四少,你……可不要後悔啊……”

萬俟兮沒有說話,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沈狐慢慢鬆開她的手,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但剛起到一半,目光渙散,藥性發作,整個人就啪的倒回了**,剛好倒在她身邊。

“對不起……”耳邊傳來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弱似歎息,沉如千斤。

萬俟兮覺得自己的眼睛開始發疼,像被針刺著似的,生疼生疼,然後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涼涼滑過臉頰,落進枕頭裏。

真是一筆孽緣。

而所謂的孽緣,從來最**也最脆弱。

*** ***

一夕夜雪大地白。

窗外院裏的那株梅花,開了。

蘇姥姥端著藥粥進屋時,順手折了一枝,插入瓶中,再把瓶子擺到床邊的小幾上。

萬俟兮咳嗽不斷。

蘇姥姥伸手探了下她的額頭,憂心忡忡道:“你的病又重了,再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都怨我不好,當初非要你答應沈將軍的請求,逼著你來。”

“劫數……本就是逃不過的。”萬俟兮勉強支起身,看著瓶裏的梅花,黯淡的眼睛總算有了點神采。

蘇姥姥不甚哀傷地望著她,雖然蒼老卻頗為清亮的眼中有種洞悉的明了,輕歎道:“聽沈府的丫頭說,沈狐服了公子每日命人送去的藥後,雖然還沒蘇醒,但臉色已經好看了很多。孔老夫人一直在徹查究竟是誰給她的寶貝孫子下毒,但始終沒有半點頭緒,這陣子的將軍府,也真是個多事之冬。”

萬俟兮淡淡地哦了一聲,神色漠然,似乎對此事完全不感興趣。

蘇姥姥隻得結束這個話題,另從袖中取出本深藍色的小冊子道:“還有,公子你要的資料已經到了——題柔、掬影姐妹,本名張豔、張華,韓城人士,父親是個私塾先生,七年前病死,靠母親為人織補衣衫度日,三年前一場洪水,衝毀了她們的家,迫於無奈隻得來陌城投奔舅舅……”

萬俟兮皺眉,喃喃道:“那就是說,她們並沒有在此事上撒謊……”

“是。沈府下人們對她們的評價是:姐姐溫順善良,有點膽子小,誰都不敢得罪,很乖巧聽話;妹妹則性子傲,不愛搭理人,喜歡獨來獨往,風評不及姐姐,至於她和宓允風的關係,確實是有點曖昧。”

萬俟兮目光一閃。

“據說宓允風今年三月從天閣來到陌城看姐姐,本是住在沈府的,留宿期間,由掬影負責伺候其起居,但有一天淩晨,下人無意中看見掬影臉色難看的從宓允風房中出來……”

萬俟兮想起那天掬影被扯斷的半截衣袖,還有宓允風沮喪的表情……難道他們兩個真有私情?

“宓夫人對此極為惱怒,遂以‘即使是自家兄弟,也不得久留’為由,將他譴走。不想宓允風反而在城西買了房產,定居陌城。宓夫人本來非常喜歡掬影,但自那之後,便對她疏淡了許多,且弟弟來府時,總找理由將她譴開,不讓他們兩個有機會單獨相處。”

“為什麽反對他們兩個?”

“不知道,大概是認為掬影隻是個丫頭,配不上自己的弟弟吧……”

萬俟兮以手搭額,忽問道:“宓允風今年二十六歲,是不是?”

“是。”蘇姥姥見她神色有異,便道,“怎麽了?他有什麽問題麽?”

萬俟兮凝眸深思,緩緩道:“我隻是在想,一個二十六歲、家境富有、相貌英俊的男人……為什麽還不娶妻成家?”

“這個……”蘇姥姥答不上來了。

就在這時,一隻白鴿撲扇著翅膀從半開著的窗戶飛了進來。蘇姥姥連忙上前取下鴿子腿上的信卷,展開一看,頓然變色。

“公子。”她壓低嗓音,非常嚴肅地說道,“已經查到麟趾鐲的下落了!”

“哦?”

“博雅齋在五日前到了一批秘寶,其中一件就是麟趾鐲。而據蔡老板說,賣這隻鐲子給他的人,是……”蘇姥姥抿了抿唇,猶豫著吐出那人的名字,“沈狐。”

她本以為萬俟兮會吃驚,誰知她神色不變,像是早就料到會有此事一般,悠然道:“消息確實麽?”

“蔡老板得知那是將軍府失竊的鐲子,且公子又正在調查此事後,心中害怕,已派當時做這筆交易的下屬李掌櫃連夜將麟趾鐲送回,現在路上,不日便到。其中原委,待李掌櫃到後,就能一清二楚。”

萬俟兮輕揚唇角,不置可否道:“隻怕是他到後事情反而更加複雜,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蘇姥姥驚訝道:“公子何出此言?難道,公子已經知道了些什麽?”

萬俟兮伸手將瓶裏的梅花拔了出來,指尖輕摩而過,嫣紅的花蕊,碧綠的扳指,兩相映襯下,顯得她的眼睛,墨玉般黑亮,流轉著無盡的智慧之光。

“姥姥,為什麽府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沈將軍卻依舊留在京城不回來呢?”

蘇姥姥一怔:“難道不是朝中有事走不開?”

“如果你在半百之際又得一子,你會放任母子倆就這樣孤零零無依無靠地待在府裏,連個正式的名份都沒有?沈沐雖是武將,但素以足智多謀著稱,不要以為他會想不到這一點。”

蘇姥姥如夢初醒道:“的確,沈將軍不是那種外麵用兵如神,家裏萬事糊塗的人。那麽依公子看,他對此地發生的一切聽而任之、袖手不理的真正意圖是什麽?”

“這個答案就到等那隻鐲子來告訴我們了。”

“咦?”蘇姥姥滿是迷惑,還待再問,萬俟兮卻彎下腰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連忙將藥粥端到她麵前,“公子,吃藥吧。”

萬俟兮勉強吃了幾口,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沈府的一名婢女連門都沒顧的上敲,直接飛奔而入,雀躍道:“璿璣公子!好消息!好消息啊!少爺醒了!阿四少爺醒了啊……”

一口粥就那樣嗆入氣管,萬俟兮頓時咳嗽地更厲害了。

“太夫人和宓夫人看見少爺醒了,高興的跟什麽似的,所以宓夫人讓我來請公子,是不是還得再診斷一下……”那名婢女說到這裏,看著臉色蒼白、咳嗽連連的萬俟兮,麵露難色道,“可是看公子現在這個樣子……”

萬俟兮用一塊手帕捂住自己的唇,低聲道:“請轉告夫人:四少既已蘇醒,就不會有什麽大礙,請一般的大夫為他調理即可,待我身體好些,再去看望四少。”

婢女見她確實病得極重,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回去稟話了。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萬俟兮道:“姥姥,從現在起,將門關緊,無論什麽人求見,都說我病得很重,一概不見。”

“是。”

“另外,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辦。”萬俟兮的視線沒有焦距地飄往遠處,眉眼間多了幾分悲哀,“派個可靠的人去宓府……幫我……掃墓。”

蘇姥姥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再過幾天就是廿三了麽?”

十二月廿三,宓桑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