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藍顏知己幸相怡

◇理之虧欠◇

一片銀光突掠而來。

萬俟兮瞬間後退,直掠上樹,然後像蝙蝠一樣倒掛在半空,冷冷地望著那出刀之人。

握刀的手修長、幹淨,每個指甲都修剪地很整齊,沉穩地沒有絲毫晃動。手的主人,有著與刀一樣的臉。

——沈迦藍。

果然不愧是最出色的影子,平時仿同不存在,但在關鍵時候,從不失手。若非他那一刀,此刻的沈狐已經死了。

然而,沈狐臉上半點感激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沉下臉冷冷道:“我說過不許你跟來。”

沈迦藍垂頭,沒有答話。

“我也沒有叫你出手。”

沈迦藍默立半響,終於開口道:“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是我的職責。”

沈狐勾起一絲冷笑,眼中盡是厭惡之色道:“那麽,真是謝謝你的職責了。”說完腳尖一點,借力飛起,一把抓住樹上萬俟兮的手臂,極為嚴肅地說道:“再說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你,莫再跟來。”

不等沈迦藍回答,他拉著萬俟兮飛速離開。而萬俟兮也許是太過震驚,也許是因為其他,竟完全沒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樹,然後被一路拖著前飛。

風呼呼的從耳邊吹過,大雪依舊在下,寒意沁入五髒六腹間,逼人地冷。

然而,手上卻傳來與之截然相反的感覺:溫暖,堅定,充滿力量,好象隻要被這隻手抓住了,就永遠都不會放開。

這種感覺,讓人心悸的同時,又……莫名的心安。

萬俟兮的睫毛開始輕顫,手也開始發抖,於是沈狐握得更緊了些。他不說去哪,她也不問,兩個人就這樣禦風而行,穿過佛堂,穿過中心湖,穿過庭院……

就在萬俟兮以為會一直這樣跑下去時,沈狐停下了。

他們的前方,是她初見宓妃色的那個花廳。

萬俟兮略帶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開其中一扇門,拉著她走了進去。

門關起,室內充盈著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為之一爽。

她忽然想起,當日見宓妃色時,三個房間,其中一間花廳,一間書房,而現在這個,就是最後一間。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這一間竟是女子的閨房:房中紅羅錦帳,玉鑲牙床,描花妝台,龍鳳銅鏡,窗邊的牆上還掛了一把雲弓……每件物什都精美考究到了極點,看來此處原先的主人,必定是個心思細膩、品位脫俗的女子。

沈狐熟練地掀起織花雲簾,帶她往裏走,裏麵臨窗擺了一張貴妃榻,榻上的轉心蓮絲被看得出已有很長的年代,盡管被保養得極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黃。而塌旁那麵三丈餘寬的牆上,則繪滿了畫。

與書房一樣,畫裏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懶……的都是同一人。然而,這個人,卻不是書房畫裏的那個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質纖纖、眉目婉約,長得很像屈錦,惟獨此人例外。她一身紅衣,眉長入鬢,帶著幾分英氣,笑起來時唇角彎彎,又顯得有幾分慧黠。看著這抹熟悉的微笑,萬俟兮忽然醒悟過來——這是雲畢薑!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來這是他母親的房間……

沈狐拉著她走到牆前,忽轉頭朝她詭異一笑,正當萬俟兮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時,沈狐已開口對畫上的人朗聲道:“母親,我今天帶了個人來看您。請好好地、仔細地看看她,因為,她就是您今後的兒媳。”

“什麽?”萬俟兮直覺地就想甩開他的手,然而卻被他扣得更緊了些。

“母親,我向您發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輩子當光棍算了。”

“你瘋了!”

“我沒瘋。”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時,先是眉毛輕柔地舒展開,眼角輕揚,眼睛一閃一閃,唇角彎彎,帶著三分愜意三分淘氣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這麽說定了。”

萬俟兮終於惱了,厲聲道:“什麽叫就這麽說定了!請不要自說自話,沒人答應你!你頭腦發熱要做傻事沒關係,但請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不放。”

“放手!”

“不。”

“啪!”爆破音異常清脆地響起,綻放在空中。

萬俟兮看著自己剛扇了沈狐一耳光的手有那麽一瞬間的怔忡,但很快的,憤怒之情還是戰勝了愧疚,瞪著沈狐道:“沈大公子,沈四少,請你看清楚,好好地看清楚——此刻站在你麵前的是個男人!即使他是女兒身,但在外界所有人眼裏,他都是個男人!他十歲時名揚天下,十四歲時繼承家族神判之名,十七歲時掌權,來返於官宦宮廷之間,承蒙帝王恩寵,是個風光無人能及的得意少年!你要毀了他嗎?隻是因為你的喜歡,所以要讓他以欺君之罪身敗名裂?你所謂的喜歡,就隻是這樣子而已嗎?”

“這恰恰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點——你,為什麽要女扮男裝?萬俟家沒有那種必須男兒才能繼承家業的規矩,一開始以女子之貌出現不就好了嗎,不就什麽事都沒了嗎?”

話如雷電,一記記地劈入心間。萬俟兮的眼神開始迷離,為什麽要女扮男裝?為什麽要撒這彌天大慌?為什麽要任由自己的生活變得隱晦扭曲、充滿秘密?

追溯這一切事由的開始,竟全是暗紅色的血光、銀灰色的大雪。

依稀間又想起——她的懼血症,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很短一段時間,但於她而言,卻如千年般漫長,她聽見一個暗啞得可怕的聲音很慢很慢地說道:“我不是萬俟兮。”

我不是萬俟兮——

我不是萬俟兮——

這句話不停地回旋著,直將整個世界都吞沒。

沈狐整個人一震,這回,可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她,眼神一片空洞,用木然的聲音繼續沒有起伏地陳述事實:“真正的萬俟兮,已經死了。七年前,為了救我,死了。”

*** ***

“兮兒怎麽會死的?這裏發生了什麽?先帝的金匾為什麽會掉下來?你說啊!你說啊!你啞巴了?說啊!”那女子發了瘋般地衝過來,聲音刺耳得可怕,在鼓膜上狠狠刮過,有那麽一瞬,她以為自己會變聾。

如果真的變聾了,就好了,就不必接下去聽那些可怕的咒罵與斥責。而事實是,她隻能全身僵硬地站在那裏,麻木地聽著母親以世界上最狠毒最寒徹人心的話罵她:“為什麽死的不是你?為什麽偏偏要是兮兒?你死一千次都沒有關係,但為什麽偏偏死的會是兮兒呢?我的兮兒……我的兮兒……”

是啊,為什麽死的不是她呢?

為什麽她偏偏要在那個時候去祭祖堂呢?

為什麽那塊牌匾會在那個時候因年代長久繩子斷裂而掉下來呢?

為什麽當她抬頭看見它砸下來時,就嚇傻了完全反應不過來呢?

然後,就是那一雙手,溫暖的一雙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蹌地向前奔出好幾步,然後摔在地上。身後有重物墜地的嘶裂聲,她回過頭,就看見十一歲少年血肉模糊的臉……

萬俟兮就是那樣死的。

當時他才十一歲,雖然已經聰慧的可以破解名案,但是卻沒有足夠的武功可以救人並自保。所以他被砸死了。

最最諷刺的是,他竟是被代表著萬俟一族無上榮譽的金匾給砸死的。

*** ***

回憶到這裏,萬俟兮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可以看見鮮血不斷地從指縫裏滲出來,滴滴答答往下流。

擅騎者,墜於馬;擅泳者,溺於水;擅劍者,噬於劍。

而善心術者,終有一天會死於自己的心魘。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點。

萬俟兮以手蓋住自己的臉,發出一聲幾不成音的歎息。

恍惚間,熟悉的感覺重新折回,她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你知道人身上,什麽部位是最脆弱的嗎?”

分明不在夢中,卻看見血紅的門在眼前款款推開,金色的夕陽中,那個倚坐在欄杆上的少年,如神祗般高貴、優雅,輕輕一笑間,若紅塵流轉,燦爛無邊。

她看見自己變回到九歲時的模樣,站在少年麵前茫然搖頭。

少年從銀匣裏夾出蜜餞喂她,聲線如在水晶盤中滑動的細銀,好聽得無以複加:“是心。人身上,心是最脆弱的。手腳不去碰它,不會受傷;腦袋不去撞它,不會疼痛;惟獨心,輕輕一句話都能令其錯亂扭曲,痛不欲生。所以,百刑之中,以虐心為最。”

“擁有一顆堅強的心的人是最難對付的嗎?”她如此問他。

少年搖頭,輕輕地笑了:“不。其實他們還不是最難對付的,因為麵對他們,你最多是找不到弱點,拿之無可奈何,於己無害;最可怕的是那些會反擊的人。”

“反擊?”

“沒錯。當你在觀察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觀察你,當你想找準他們的弱點狠狠紮下去時,卻反過頭來被他們紮中了軟肋,當你想令他們動搖時,他們卻先使你崩潰……那些對手,才是最可怕的。”少年望著她,溫柔而耐心,既像慈父,又似名師,更融合了兄長的寵溺,構築起九歲女童的全部天地,明豔又歡愉。

“所以,你要堅強,隻有你的心比任何人都堅強時,你才能掌控他們的心……”

親切的語音如歌聲般縈繞,慢慢淡去,然後一個聲音逐漸浮出混沌,變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見你,出去!”

場景切換了,陽光不見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隻有一片暗暗的虛灰。她看見母親坐在沒有點燈的房間裏,臉色蒼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發,開始磕頭。一個接一個,咚咚、咚咚,機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聽見沒有?你非要把我逼瘋是嗎?”母親陡然暴怒,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來,抓住她的胳膊將她丟出門外,然後狠狠地甩上房門。

屋外,厚厚的積雪鋪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從雪中爬起,繼續跪下磕頭,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鬱的天空漸漸暗下來,宅子裏點起了燈,遠遠飄來人語聲和笑聲,隔著一道牆,喧囂溫馨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而牆內,死寂清冷,隻有她的磕頭聲,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塊的雪於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麵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歎息。抬頭,姥姥站在屋外,憐惜而無奈地看著她,說道:“沒用的……小姐,沒用的……你闖的這個禍太大,根本無法收場……”

她死命地咬著牙,磕得更加用力。額頭破了,開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沒有感覺。臉是僵硬的身體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

“你還是走吧,小姐,你這樣跟自己過不去也沒用,夫人這會兒沒心思顧慮你,她看見了你隻會更煩。回去吧……事已至此,無論做什麽都沒用了。難道你到現在還意識不到?”

姥姥的眼淚就那樣沒有預兆地流了下來,“萬俟家完了。”

這五個字就像五把刀,狠狠地插進她體內,疼痛還沒來的及被感知,另一句話已當頭壓下——

“而這一切,都是小姐你,一手造成的。”

她看見姥姥的嘴一張一合,然而還說了些什麽已完全聽不見,世界暗下來、暗下來,一直暗到身體裏、血液裏、骨頭裏、靈魂最深處……她覺得自己像個裝滿了海綿的布袋,被扔入海中,開始不停吸水,一直吸一直吸,越來越沉,越來越漲,一方麵因為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爆炸而恐懼,一方麵卻又帶著類似自殘般的快感等待碎裂來臨的那一刹那。

她跪在雪中,忽然想笑,捂住自己的臉,但最終卻哭了出來。

一直幹涸的眼睛在這刻湧出了眼淚,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然而哽咽聲壓抑不住,依舊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裏發出來,和著冬夜裏呼呼吹過的風,盛滿了絕望。

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低啞的聲音穿破一切,清晰撞入耳中,萬俟兮怔了一下,眼中的迷霧頓時散去,置身處,還是那個精致秀雅的閨房,身穿月牙色長衣的沈狐,也依舊站在她麵前。

他的雙眸清澈如水,倒映出她蒼白的影子,像宿命刻意安置的一場劫數,讓她遇見了最可怕的對手。

自小接受的訓練告訴她當危險迫近時,最萬無一失的方法就是趁其還沒造成傷害前就予以滅除,然而,麵對那樣一雙眼睛,叫她如何下得了第二次手殺他?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複雜心態,沈狐淡淡道:“其實你還有機會的。”

萬俟兮抿緊唇角沒有接話。

“天下人都知道世上沒有璿璣公子偵不破的案子,同理,如果璿璣公子想要殺一個人,絕對能夠做得天衣無縫,不令任何人起疑。你明明有無數種不留痕跡地殺了我滅口的方法,剛才卻偏偏選了最笨的一種。你知道隻要迦藍跟著我,就沒有人能殺的了我,以你的武功,應該也不難察覺到迦藍當時在場,但你還是下手了……”房間裏的光線有點黯淡,沈狐的臉藏在陰影中,模糊不清,隻有那雙眼睛,出奇地亮,充滿了期待,“你,其實不想殺我,是麽?”

萬俟兮別開眼睛,避開了他的目光。

沈狐盯著她,突然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上,“這裏。”

萬俟兮詫異地揚眉。

“現在迦藍不在,隻有我和你兩人。我保證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下手機會。如果你真的想殺我的話,現在就可以動手。這裏,你隻要往這輕輕一按,我就必死無疑。死在你的手上,我無怨無悔。”

“你瘋了。”萬俟兮再說這句話時,聲音已不像第一次時那麽激勵憤怒,而是充滿了疲憊與無奈。

沈狐凝視著她,低聲道:“沒錯,我是瘋了——從第一眼看見你時起。”

分明沒有風,但兩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飄動。

萬俟兮輕搖了搖頭,“你會後悔的。”

“絕不後悔。”

“你……”字音未落,人已被沈狐用力一帶,摟入懷中。

那一刹那的感覺不知該如何形容,不是震驚,不是排斥,但總歸無法適應。隔著一人遠的梳妝台上,她看見銅鏡中自己與沈狐相擁的身影,一顆心就那樣悠悠****地沉了下去,有點陰鬱,有點恍惚,還有點不著邊際。

她聽見沈狐在她耳邊帶著幾分懇求意味地說道:“所以,不要動。不要逃開。不要拒絕我。”

某種感動就那樣如潮水般湧過來,柔柔地將身心浸沒。

牆的最左方,畫著雲畢薑策馬狩獵的場景:她一身紅衣,外罩銀白色盔甲,騎於馬上,端的是英姿颯爽、明豔無雙。然而,側身回眸間,眉稍眼底,卻又有著掩蓋不住的憂鬱。她……想必也很寂寞吧?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婚姻的唯一目的就是傳宗生子,她也會委屈、憎恨,與不甘麽?

萬俟兮凝望著畫像,眼珠逐漸變成了深黑色,開口道:“那麽……即使下地獄,也跟我一起去嗎?”

沈狐怔了一下,鬆開手臂,與她拉出一段距離,仔細打量她臉上的表情,確定她不是在試探、而是非常認真的在提問後,璨然一笑,答道:“嗯,好啊,一起去吧。”

這一笑,如春風拂綠了大地,如陽光驅散了嚴寒,旭暖不在人間。

萬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她閉上眼睛,反手第一次主動回抱他,低聲喃喃道:“那麽,沈狐,我信任你。”

沈狐笑著將她摟緊,撫摸她的長發,欣喜而滿足地籲了口氣。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臉上,眼中閃過一道奇光,有震驚、有不信,更有心痛。

萬俟兮的手輕輕鬆開,他便軟軟地滑到了地上,同時,下半句話也隨著沙啞的語音一起墜落:“狐狸如果不再多疑,就會落入陷阱。你不應該忘記這一點。”

沈狐的手向前伸了一下,似乎想去抓她的衣袍,但最終摔落於地,不再動彈。

萬俟兮望著地上的沈狐,微微揚了揚眉毛,瞳仁中,冰寒一片。最後,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轉身打開房門離開。

羧猊爐中的香料燃盡了,最後一縷煙也嫋嫋散去。

◇情之迷迭◇

萬俟兮回到客房,剛隻走到門口,便見姥姥急急走出來道:“公子怎麽去了這麽久?剛讓人找你去了。”繼而壓低聲音,“那個,宓允風來了,和宓夫人一起正在屋裏等候。”

她沒去找他,他反倒先送上門來了?

萬俟兮目光一閃,大步走了進去。自小的訓練,早已培養成無論遇到怎樣的事情都可以神色平和,波瀾不驚,臉上就像套了個厚厚的麵具般,完美冰涼。

入目處,客廳的椅上坐了兩人,正在低語些什麽,聽得聲響,放下茶盞站了起來。左邊之人,眉目如畫,正是宓妃色;而右邊之人——

當萬俟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不禁淡淡地想:如果宓允風真的就是水氏姐妹的幕後主使者,那麽水娣在酷刑之下仍不肯說出他的名字,倒也變得不難理解了。因為,他實在是個非常俊美的男子。

沈狐很漂亮,可惜表情太過鮮活,再加上惡劣淘氣的性格,讓人無法產生仰慕之情;沈迦藍非常英俊,但太過深沉,寡言少語,再加上影子的身份使其永遠隱藏在黑暗之中,不會引人注意;而眼前這位,則不折不扣是個美男子,並且是最讓女人動心趨之若鶩的那類。

飛揚的劍眉,細長的眼角,獨有種勾魂味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又於曖昧中透出一絲冷酷;衣飾搭配得恰到好處,精雅而不媚俗……宓氏兄妹,倒真是占了好皮相的光。

“來,我來為二位介紹。璿璣公子,這位就是舍弟允風。允風,這位……”未待宓妃色介紹完畢,宓允風已一個箭步迎上來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之龍、名不虛傳!在下前些天去了趟天閣,剛回到陌城,未來的及第一時間拜訪公子,還望多多海涵。”說著對他一拱手。

萬俟兮笑笑,回禮道:“哪裏,宓公子太客氣了。”

宓允風直視著他的眼睛,異常誠懇地說道:“適才已聽姐姐說過公子來此途中遭人行刺,屢次遇險,且所有跡象都指向在下,在下為此深感不安。”

萬俟兮有些沒想到他會如此開門見山挑明了說,當下勾了勾唇角道:“宓公子不必擔慮,兮雖然愚鈍,但還不至於被那些小把戲所騙。清者自清。”

宓允風卻搖頭道:“不。公子雖不放在心上,但別人卻不會如公子這般豁達,心裏肯定對我有所猜疑。我與公子乃是初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根本沒有加害公子的理由,對方如此誣陷於我,實在令我不能忍受!所以——”

“嗯?”

宓允風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嚴肅道:“請讓我為公子做點什麽,助公子早日查出那幕後真凶,還我清白!因此,我已征得姐姐同意搬入府中,就住在公子的隔壁,由我來擔保公子的安全!當然,我也知道公子武功超卓,那些跳梁小醜根本不足為患,但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讓我也出一份力吧。如果公子受到任何損傷,就是允風的失職,允風願受懲罰!”

見他如此信誓旦旦,萬俟兮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抽回手道:“那麽,恭敬不如從命,以後就請宓公子多多指教了。”

宓允風麵露愧色道:“哪裏,公子是姐姐的貴客,保護公子安全是應該的。”

“好啦好啦,我說你們兩個,也別光顧著站在那裏,我已命人備下了酒菜,一為允風洗塵,二來慶賀兩位結識,這就請移駕沐華軒用餐吧。”宓妃色笑著正要招呼二人去飯廳時,一婢女突急匆匆的從外麵跑了進來,一路叫道:“夫人!不好了!夫人……”

宓妃色麵色一變,訓斥道:“貴客在場,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夫人!那個、那個……”婢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捂住胸口順了好久的氣才緩過來,“少爺出事了!柳兒去打掃二夫人的廂房時,發現他倒在地上,無論怎麽叫都叫不醒……”

萬俟兮垂下眼睛,怎麽,第一個找到沈狐的人竟不是沈迦藍麽?不過也好,這個時間點發現沈狐剛剛好,時間拖得太久,她剛才在他身上下的毒,就對身體危害越大。而她,還不想害他死。

宓妃色聽聞這個消息後果然大驚失色,急忙道:“你說什麽?話說的清楚些!少爺究竟怎麽了?他怎麽會倒在二夫人的廂房裏的?”

“婢子也不知道少爺怎麽跑那去了,又遇到了什麽事情,隻知道他的臉一片死灰,像是突然中邪了似的……”

“閉嘴!不要胡說咒他!帶我去看他,另外,快請孫大夫來!”宓妃色轉向萬俟兮道,“抱歉,事態緊急,我得失陪了……”

萬俟兮微微一笑道:“在下略通醫術,讓我跟夫人一起去看看好麽?”

宓妃色大喜道:“那就再好不過了!哦對了,允風你就不必跟著來了,讓丫頭先領你去房間休息一下吧,你趕了那麽遠的路,想必也累了。”

“是。那麽璿璣公子,稍後再見。”

“再見。”萬俟兮與他告別後,跟著宓妃色和那婢女一路疾行,最後走到一處紅樓前。樓高七層,可算是整個將軍府裏最高的建築,門楣上聳立著琉璃脊獸,兩隻銅鈴在風中搖晃,發出清脆悅耳的鐺鐺聲。

此刻,門外圍攏了好些人,正在紛紛交頭接耳,見他們到了,連忙讓出道路來。

宓妃色搶先步入,一口氣上了三樓,樓梯口處,管家秦迎正在焦急地等候,躬身道:“夫人。”

“怎麽樣了?事情是怎麽回事?”

“暫時還不得而知。應該是中了某種迷煙之類的東西吧。已經派人去請孫大夫了,不刻便到。”

宓妃色皺著眉頭,掀簾走到床邊輕喚道:“四兒?四兒?”

越過她的肩膀,跟在其身後的萬俟兮看見沈狐躺在象牙**,麵色灰敗,額頭爬滿了細密的汗珠,確實是中毒的跡象,看來這一次,他是真的絲毫沒有防備,而不像上次在洛鎮的孔雀樓時,佯裝昏迷騙人。

不知道為什麽,分明是自己所要的結果,但真的看見這種情形時,某個埋藏至深的部位還是狠狠抽悸了一下,痛澀的感覺一劃而過。如果說人心是把七弦琴的話,那麽此刻的她無疑已崩斷了一根,再也彈不出完整的樂曲。

然而,別無選擇。

也從來……沒有選擇。

萬俟兮走上前,低聲對宓妃色道:“讓我來。”然後接替她的位置坐到床邊,拉出沈狐的左手開始搭脈,指尖觸及他的肌膚時,又是一顫:曾幾何時,那雙永遠溫暖的手,竟也變得如此冰冷了?

琥珀色明眸至此不禁一黯。

她翻開他的眼皮,探他的鼻息,做著一個大夫此刻該做的全部事情,宓妃色在一旁詢問道:“怎樣怎樣?四兒是怎麽回事?”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囂,緊跟著,噔噔的腳步聲淩亂地響起,看樣子有一大幫人往這上來了。

宓妃色原本就已急噪的臉變得更是難看了些,跺腳道:“是哪個多嘴的去告訴了太夫人?”匆匆走到樓梯口恭迎。

見這陣架,來的莫非是沈府的最高長輩、沈沐的母親、沈狐的祖母——孔明嫣?聽聞她年輕時也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但自丈夫死後就一直深居簡出,不見外客,因此至今萬俟兮還沒見過她。然而,真當她見到孔明嫣後,卻是大吃一驚。

她本以為會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老人家,一如尋常的官宦老太太一樣,沒想到,走上來的,竟是個身穿青衣、受持念珠的出家人,矮小瘦弱,身形猶如雛女,渾身散發著一種逼人的威嚴,即使是宓妃色這樣的美人,在她麵前都絲毫不敢放肆,低眉斂目道:“娘,您何必親自來……”

話還沒說完,孔老夫人已冷哼一聲,推開她徑自走了進來。宓妃色怔立在樓梯口,麵對著跟她而來的大批侍婢,表情尷尬到了極點。

孔老夫人走到床邊,萬俟兮連忙起身行禮道:“晚輩萬俟兮,見過太夫人。”

孔老夫人連瞧也沒瞧他一眼,徑自取出手帕俯身為沈狐拭汗,一邊道,“孫大夫還沒來嗎?”

宓妃色連忙答道:“已派人去請了。不過璿璣公子對醫術也頗為精通,讓他先給四兒看看……”

孔老夫人再次打斷她:“一個外人,怎比得上自小為四兒看病的大夫?派人去催,告訴孫翱,如果他一盞茶時間還趕不過來的話,以後就都不用過來了。”

一屋子下人頓時被嚇得各個表情緊張,冷汗直流。

萬俟兮識趣地將床邊的位置讓給她,自己站到角落的楊木雕架旁,架上一盆吊蘭不畏嚴寒,絲毫不受房內氣氛影響,徑自燦爛地開放著。萬俟兮不禁對它多看了幾眼,發現架上還很粗糙地刻了一行小字:“可笑世人不解語,偏愛碧葉勝於花。”

字體飛揚隨意,一看就是沈狐刻上去的。其下還有落款:“委屈花”。萬俟兮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的確,世人喜歡蘭花,但大多數喜歡的僅僅是它的葉子,而不是真正喜歡它的花。蘭花若有知,必定是很委屈吧?沈狐……總是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脆弱一麵嗎?

這時一家丁匆匆跑上樓來,氣喘籲籲道:“回、回太夫人,那個、孫孫大夫來不了了!”

“什麽?”孔老夫人嗖地站了起來。

“孫大夫那個遠嫁到蘇州的大女兒最近生了個男孫,他趕去喝喜酒了,他家人說沒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家丁說到最後,都快急哭了,沮喪道,“現在該怎麽辦?太夫人。”

孔老夫人的臉已經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宓妃色趁機道:“既然如此,那還是請璿璣公子……”

孔老夫人朝萬俟兮看去,眼中盡是懷疑與輕視之色。萬俟兮朝她微微一笑,“有什麽我可以為您效勞的麽?太夫人。”

孔老夫人不冷不熱地別過臉,道:“公子看上去挺年輕,真能救四兒麽……罷了,你就先說說,依你看,四兒得的是什麽病?”

相對於她的無禮,萬俟兮的態度顯得更加溫文,非常幹脆地回答道:“中毒。”

周圍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

孔老夫人吃驚道:“什麽?竟是中毒!居然有人敢在堂堂將軍府裏對我的孫兒下毒?!豈有此理!絕不能輕饒!那麽可知道是什麽毒嗎?”

“薄幸草。”

“薄幸草,這是什麽毒?”

“是一種需要植入體內才會發作的毒,中毒者頃刻昏迷,先是渾身冰冷,繼而高燒不退,三日後斃命。宛如被情人拋棄的女子,陷於水深火熱、怨嗔哀怒之中,故以薄幸為名。”

孔老夫人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她道:“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晚輩不但知道這種毒,而且,恰好也知道它的解法。”此言一出,屋內人人一振,驚喜地望著她,便連孔老夫人也神情一變,失聲道:“當真?”

萬俟兮點頭,怡然一笑道:“晚輩雖然不是專醫出身,也沒有從小就給四少看過病,但人命關天的事,還是不敢誇口的。現在,不知道太夫人是不是可以允許讓晚輩為四少治療了呢?”說完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孔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線尷尬,冷哼一聲,退後了幾步,讓出位置給她。

宓妃色見萬俟兮竟敢拿太夫人之前的輕視之語還贈於她,使其難堪,又是驚訝又覺解氣,便朝她偷偷送去個佩服的眼色,萬俟兮回給她一個微笑,然後重新坐到床邊,解開沈狐的衣領。

人人屏息觀望,正要看她接下去會怎麽做時,萬俟兮忽回頭道:“對了,我為人治病時最怕打擾,各位可以離開一下麽?待我將毒解完,再請你們進來。”

孔老夫人的臉又難看了幾分,最後一言不發地扭頭噔噔噔下樓去了。宓妃色道:“那麽一切就拜托公子了。”

“夫人放心。”

“還有……”宓妃色衝她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道,“公子可真是個妙人,要知道,從沒人敢對太夫人那樣無禮過。”

萬俟兮漠然道:“沒什麽。我隻是不喜歡有人倚老賣老罷了。”她從不輕視他人,並不代表有人就可以輕視她。若有人輕視她,那麽她就要那人比自己難堪十倍。

宓妃色留了個會心的微笑給她,帶著所有的下人通通撤了下去。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了起來,銅鈴聲透過碧欞窗,叮叮鐺鐺地傳入耳中,單調的聲音,卻撥撩起思緒一片。

萬俟兮的眼底泛起了朦朦的霧氣。

她伸手在沈狐的後頸處輕輕一按,拔出一枚二寸長的銀絲,薄幸草的毒,便是由這枚銀絲植入沈狐體內,使他在最開心最信任她的那一刻,由天堂墮入地獄。

她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麽不告訴她們,毒是我下的?”

分明是空無旁人的房間,卻飄出了第三人——也就是沈迦藍的聲音:“因為我知道你會救他。”

萬俟兮凝視著手中的銀絲,勾唇輕輕一笑,歎道:“像你這樣的人,當影子真是浪費啊。”

沈迦藍沉默。

於是萬俟兮又道:“知不知道為什麽我隻對沈狐下手,卻放過了你?”

沈迦藍還是沉默。

“因為我和他不是一類人,但和你,卻是。”萬俟兮放下銀絲,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著話,一邊將手掌貼在沈狐的手上,運功為他逼毒,“我們都是那種苛守分寸的人,把生存的規則牢記於心,嚴格執守,不該做的事情絕對不做;但沈狐不同,他太好奇,太大膽,喜歡把一切規則通通打碎,然後拚湊著玩。”

沈迦藍終於開口道:“他喜歡你。”

“是啊。所以他想改變我。而我,不能、也經不起任何改變。”萬俟兮眼中霧色更濃,縈縈繞繞,直將瞳仁都遮掩不見,“所以,我必須這麽做。薄幸草是菀兒研製出的最為神奇的毒藥,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服下一份解藥,就喪失之前一天的記憶。等沈狐服完全部的解藥,他就會忘記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事,就不再記得我了。”

昏迷中的沈狐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漂亮的劍眉皺在了一起。

萬俟兮將手上的力度減小,然後取過一旁的濕巾為他抹汗,溫柔細致地像是在對待最珍愛的東西,然而,她的聲音卻越發冰涼,“而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窗簾輕輕搖擺,沈迦藍現出身來,走到床邊,也凝視著沈狐的臉,過了許久,才緩緩答道:“我隻做對主人最有利的事情。”

萬俟兮笑了,將手撤回,起身道:“第一服解藥半個時辰後送到。這段時間,就有勞你在旁邊多加照顧。”

眼看她就要下樓,沈迦藍終於忍不住問道:“不會後悔嗎?”

萬俟兮抿起了雙唇,垂眸道:“會。”停一停,又道,“但別無選擇。”說完自嘲般的笑著搖了搖頭,拂袖下樓。

然而,沈迦藍的話卻在心間久久回**,揮之不去:不會後悔嗎?

也許今生她將再也碰不到第二個真心喜歡她、以一種男人喜歡女人那樣的方式喜歡她的人,這是她唯一一個可以得到救贖、像正常女孩兒一樣生活的機會,就這樣放棄了,等年華逝去,別人都兒孫繞膝,而她卻依舊孤身一人之際,必定會後悔自己今日做了這樣的選擇吧。

再聰明絕頂,再受人推崇,再風光無限,都逃不過寂寞二字。

人,是多麽脆弱的一種生物。

怕餓、怕冷,還怕孤獨。

萬俟兮推門出小樓時,外麵還在下雪,地麵積雪漸厚,橫縱交錯地印著很多隻腳印,然後延綿成細碎的道路,通往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她仰起臉龐,看著簷角掛著的那兩隻銅鈴,銅鈴搖晃,她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在風雪中站了很久。

“我現在終於再次確認了……姥姥,我討厭雪。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