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妝素裹身世秘

◇怎生石現◇

他看見自己再次走過那條冗長的走廊,視線朦朦朧朧,場景搖搖晃晃,血紅色的門半開著,門後麵,陽光白亮的有些刺眼。

他在離門一步之遠的地方停下,因預見了不祥而躊躇,就在這時,門自行開了。

陽光仿佛瞬間暗了下去,四四方方的屋子裏,沒有任何人。

他剛走沒幾步,一樣東西就突然從頭上方掉下來,身體先意識做出反應,急速向後掠開,於是那樣東西就砸到了地上,發出好大的響聲,然後哐哐哐的碎裂開。

俯身細看,那竟是一塊巨大的牌匾,陽光像格子一樣從身後斜斜地照過來,映出上麵的字,再度晃痛眼睛——

布——衣——神——判!

四個金漆大字,就像四座大山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匾上。

仿若被燙到,他連忙縮手,然而已來不及,手上碰到匾額的部位開始火辣辣的燃燒,抬起一看,鮮血不斷地從毛孔裏滲出,蛇般蜿蜒遊走,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他聽見有人在尖叫,下意識的低頭,卻無比吃驚地看見碎得七零八落的匾額下,竟然壓著一個少年,而發出尖叫的那個人則跪在一旁全身顫抖,臉色蒼白如紙,身形異常瘦弱,也不過是個十歲左右大的孩子。

這兩個人是什麽時候進來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剛才匾額砸下來的時候房間裏分明沒有人,為什麽現在其中一個會躺在匾下,鮮血淋漓?為什麽?為什麽?

他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無法出聲,亦無法思考。

手上的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流淌著,濕濡濡,粘乎乎,還有淡淡的腥味,房間裏的空氣好象越來越少,他覺得自己幾近窒息。

這時被壓著的少年抬起頭,顫顫地朝他伸出手,像在求救。

他順著這隻手一直看過去,看到少年的臉,頓時——

傾刻瞬間,天崩地裂,萬物都不複存在!

萬俟兮發出一聲尖叫,猛地坐了起來。

一塊毛巾遞到他麵前,還暖暖地冒著熱氣,抬眼,看見的是蘇姥姥慈藹的臉,似在歎息:“公子,你又做噩夢了。”

萬俟兮怔忡了一會兒,原來是在做夢……

又是夢,那個不祥之夢。

他托住額頭疲憊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接過毛巾抹去臉上的冷汗,問道:“什麽時候了?”

“辰時三刻。”蘇姥姥看向門口,壓低了聲音,“那個叫做掬影的丫頭,已經在外麵等了好久了。”

萬俟兮詫異地抬起頭。

“說是宓夫人讓她來領你去見她姐姐的,也差不多是該向題柔問話的時候了。”

萬俟兮放下毛巾,眼神沉鬱,沒有說話。

蘇姥姥又道:“我知道你顧忌宓桑……但是公子,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哪。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有種不安的預感,好象這次來陌城來錯了,咱們還是早點辦完事回京城吧,三小姐也差不多該從天閣回來了。”

萬俟兮抿緊唇角,披衣下床正式梳洗,對著鏡子時突想起一事,轉頭問道:“姥姥昨天回來時,沒看見什麽嗎?”

蘇姥姥一怔,“看見什麽……公子指什麽?我昨天和沈府的廚娘季嫂聊得晚了些,回來時公子已經睡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姥姥還不知道昨晚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他暈過去後是沈狐把他送上床的?再看自己的手指,傷口已經愈合,身體也沒有半點不適,不知道沈狐用的是什麽藥物,竟神奇地化解了那種奇毒。隻不過……難道連外衣也是他幫自己脫的嗎?一想到當時的情形,萬俟兮眼中頓時閃過一絲窘色。

蘇姥姥道:“公子,真有什麽事情嗎?”

“沒有。”萬俟兮將毛巾往水盆裏一放,然後走過去打開房門。門外的曲廊中,掬影倚柱凝望著遠邊陰沉沉的天空,表情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聽得聲響轉過頭,見到他後連忙站好,躬身行了一禮。

黯淡的晨光蕭索的映著她的眉眼五官,真的……很像宓桑……

萬俟兮默默地想:像是成心安排好似的,讓他來到此地,讓他見到她,讓他想起以前一些糟糕的回憶。時光在腦海中重複交疊,都有些快要承受不住。

他在失態前先行撤回視線,別過臉龐淡淡道:“我們走吧。”

蘇姥姥在身後道:“可是公子,你還沒用早飯!”

“不用了。我們走吧。”

掬影定定地望著他,半響後,再行一禮,轉身帶路。兩人都沒再說話,就那樣沉默地穿過中心湖,一路往西,彎彎繞繞,最後停在一處小院落前。

整個將軍府,屬此院最是偏僻,雜草叢生,一株婆娑梅已經完全枯死,映著掉了漆的綠窗,景色看上去非常荒蕪。而且門前半個把守的人都沒有,淒清如此,足見題柔此時的處境。

萬俟兮的眼珠變得越發深沉了起來。

這時屋中傳來一陣碎裂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嘶喊道:“我不喝!我不喝!這些湯裏肯定都摻了毒藥,要害我,要讓我沒了寶寶,我不喝——”

掬影頓時麵色一白,搶先推門而入。

萬俟兮跟了進去,但見屋中擺設極為簡單,一女子披頭散發的擁被瑟縮在床角,緊緊抓著床柱,眼中盡是防備警惕之色。地上,湯汁流了一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正在收拾湯碗碎片,看見掬影,眼圈先自紅了:“掬影姐姐,題柔姐姐她……”

“好了,這裏交給我,纖兒你先下去吧。”掬影接過她手中的掃帚,將碎片掃入簸箕中,然後走到桌旁,拿起藥罐重新倒藥。

**的女子見她這樣,開始發抖,目光裏盡是乞求之色道:“不要……妹妹,你放了我吧,我不要喝。我怕那些湯都是有毒的,夫人肯定在裏麵下了藥,你不知道而已。我一喝就完了,寶寶就沒有了……不要逼我,妹妹,不要逼我……”

掬影恍未聽聞地倒好藥,當著她的麵咕嚕咕嚕喝下一半,“我也喝了,如果有毒,我陪你一起。”

“不,不,不要……”題柔還在抗拒,掬影已走過去一把卡住她的下頜,竟毫不憐惜地將那碗湯一股兒倒入她口中。題柔拚命掙紮,但不通武功的她怎會是妹妹的對手,直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不要!好苦,妹妹,好苦!不要……”

掬影麻木地等她把湯全部喝完後才鬆開手,題柔得到自由,立刻嚎啕大哭了起來:“你居然這樣對我……你居然這樣對我……”

掬影冷叱道:“閉嘴!”

題柔頓時嚇了一跳,怯怯地看著她,雖然還在哽咽,但聲勢明顯小了很多。她雖不及妹妹絕麗,可勝在溫婉柔媚,眉眼間倒與屈錦有幾分相似。

萬俟兮輕皺了下眉——莫非沈沐就是因此才與這名婢女有了肌膚之親?發現這一點後,心中那種壓抑的感覺又沉了幾分。

真不知道是該說沈大將軍多情的好,還是薄幸的好。隻可憐了那些長得像屈錦的女人:宓妃色、沈狐的生母雲氏,以及眼前的這個題柔,永遠都要生活在元配的陰影下。

掬影深吸口氣,轉身介紹道:“姐姐,這位是萬俟世家的璿璣公子,特來問你……”她的話還沒說完,題柔已從**撲過來,一把抓住萬俟兮的袖子道:“你就是璿璣公子萬俟兮?萬俟兮就是你?公子!求求你救救我!我沒有偷鐲子,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公子你救救我,隻有你能救我了,夫人要我死,她要害我,我真的是清白的……”

掬影連忙將她拉開,沉聲道:“姐姐,別胡鬧!”

題柔不依,死命的甩開她的手,再度撲上來揪住萬俟兮的袍子道:“公子,大家都說你最英明,天底下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求你救我,求你救救我,還有我肚子裏的寶寶……”

“姐姐!”掬影又是窘迫又是氣惱,還待攔阻,萬俟兮輕輕格開她的手,對她搖了搖頭,然後伸手扶起題柔,以一種非常溫柔的姿態將她攙到床邊,聲音輕軟的像母親在哄嬰兒:“我知道了,你先坐下。”

掬影心中一悸,手腳都開始無可抑製地顫抖了起來——她見識過萬俟兮溫柔的樣子!在孔雀樓裏,在審問那兩個女刺客時,他就是這樣溫柔的,他的溫柔是假象,遠遠比一切嚴刑毒打都要可怕!完了……這下姐姐真的完了……

意識到這點,胸口就像被人刺了一刀,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疼得無以複加。

萬俟兮從袖子裏取出一隻小小的銀匣子,側身坐到床沿上,對題柔道:“藥很苦,對不對?”

題柔睜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萬俟兮打開匣子,從裏麵取出一對銀筷,如昨夜蘇姥姥喂他那樣的將蜜餞夾到她嘴邊,柔聲道:“吃一顆看看。”

掬影的手在身側一下子握緊,盡管明知不太可能,卻仍是無法避免的想——這裏麵,會不會放了什麽毒藥?

相比她的緊張焦慮,題柔則要顯得平靜得多,眼中戒備之色逐漸淡去,最後竟乖乖張口將那顆蜜餞吃了下去。

“好吃嗎?”萬俟兮取過一旁的帕子,替她擦去唇邊的殘汁,這一幕落在掬影眼中,更是說不出的詭異:是陰謀吧?他心裏到底在算計些什麽?為什麽對姐姐這麽好?他不是站在夫人那邊的嗎?他應該是接了夫人的委托來盤問姐姐的,甚至於用刑,也絲毫不奇怪啊……那麽,他是在做戲吧?一定別有所圖……

那邊,題柔吃完蜜餞,眼中露出羞澀之色,歡喜地點了點頭。

萬俟兮笑笑,提筷繼續喂她,動作表情都耐心到了極點,於是掬影就更加不安了起來。

匣子很小,僅裝了十餘枚蜜餞,不一會兒便吃完了。他收起匣子放回袖中,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由始至終一句鐲子的事都沒提。

題柔連忙伸手怯怯抓住他的袖子,眼中閃爍著淚光,低聲道:“公子,謝謝你……”

萬俟兮靜靜地回視著她,沒有接話。

“自從出事以來,公子是第一個來看我的,還帶蜜餞給我吃……無論公子來的目的是什麽,我……都謝謝公子!”題柔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公子,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沒偷那鐲子,真的沒有偷……”

麋鹿般純淨的眼睛,再加上哀麗到令人心酸的絕望表情,無論多麽鐵石心腸的人看見了,都無法無動於衷,萬俟兮亦不能避免,隻得輕輕一歎,重新坐下用帕子為她拭淚。

這樣的動作換了其他任何男子,都會因親密而顯得狎昵,然而他做出來時,卻隻讓人感到如沐春風,沒有半絲不快。

怎麽會這樣……掬影握緊雙手,有些意外,有些釋懷,又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我知道夫人恨我,我也不想的……但是公子,我沒有勾引將軍!請你相信我,一直都不是我自願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是,孩子是無辜的!你幫我告訴夫人,隻要讓我平平安安的把寶寶生下來,我會帶寶寶走的,走的遠遠的,再也再也不回來,我不會跟她爭什麽的!我、我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爭任何東西啊……”嘶啞的嗚咽聲回**在冷清簡陋的房間裏,更顯淒涼。

萬俟兮默默地聽,肅穆的臉上沒有表情。

“我雖然是個下人,沒念過什麽書,但也知道禮義廉恥,也懂得知恩圖報。當年我跟妹妹走投無路時,是夫人路過救了我們,我對她隻有感激。那一晚……那一晚將軍喝多了酒,將我誤認為是已逝的大夫人,我隻是個丫鬟,我沒的選擇。事後我也想過一死了之,但是,我舍不得丟下妹妹一人孤獨伶仃,而後又發覺自己有了身孕……我從沒想過要爭寵或是其它,我唯一的希望隻有讓這個孩子能順利的生下來,真的,隻是這樣而已……”她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己的委屈,自己的無奈,自己的辛酸,一邊說,一邊哭。而萬俟兮就那樣一言不發地聽著,眼眸沉沉,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最後題柔哭得累了,萬俟兮扶她趟下,為她蓋好被子,見她睡著後才拉上簾子,轉身離開。

由始至終旁觀著的掬影看了已經入睡的姐姐一眼後,關上門追上前去:“等一下,萬俟公子!”

萬俟兮聞聲停步。

掬影不自覺地揪緊衣袖,有些不知該如何說好。

萬俟兮望著她,眼神沉靜,比之先前又複雜了幾分,最後開口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對一個懷有身孕的人做些什麽的。”

掬影咬著下唇,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悸,低聲道:“對……不起。”

“沒關係。”他轉身繼續前行,掬影便也默默地跟著他,一陣風來,卷起枯葉無數,寂寥之意落滿頭。

“你們不是從小就在沈府的?”

“嗯……我和姐姐是三年前來到陌城的。”掬影抬起頭,望著天邊的雲朵緩緩道,“我們是韓城人,那年黃河決堤,大家沒有辦法,隻得背井離鄉。路上娘病死了,我們便來陌城投靠舅舅,沒想到沒過幾天舅舅也死在了戰場上,有個惡霸看上我,就說舅舅欠他錢,要我們還,還不起就拿人去抵。正在危機時,夫人的轎子路過,救了我們,還帶我們回府。”

“也就是說,你是來到沈府後才學的武功?”

“是。”

萬俟兮的腳步停了一停,輕籲一聲道:“很有天賦。”

“也許吧……”掬影垂眸,唇邊有著淡淡的嘲諷,“但武功越高,隻說明你當影子能當得更好,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原來你也是影子……”

“不,因為少爺不要我,所以我連影子都不是。”

萬俟兮忍不住回頭,看見掬影的眼睛烏黑,那黑色是那般冰涼,清冷如水。她……是在為自己的命運感到不甘嗎?這麽有才的一個女孩子,美麗,聰慧,天分極高,然而,卻被烙上奴仆的身份,永遠低人一等。她……可會不甘?

也許是承受不了他目光中的那份憐憫,掬影有些不自然的別過臉,停步道:“夫人在等我回話,我就不陪公子回去了,先行告退。”說完也不等他同意,徑自匆匆離開。

萬俟兮望著她的背影,感覺自己體裏某個結了疤的傷口突然綻裂,開始隱隱抽疼。他以一隻手按住胸,慢慢地走過長廊,花園前方是一片大湖,有風吹過,拂起波光粼粼,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全都閃現出來。

玉石橋上,有人俯在欄杆上喂魚。

瘦長的手指將麵團揉開,抖落,湖麵上頓時躍出好幾尾金鯉爭食,水花四濺,撲通撲通,像是點了神來一筆,令得原本死氣沉沉的靜止畫麵頓時鮮活了。

那人回身,朝他眯起眼睛微笑,比陽光還要燦爛——

原來是沈狐。

◇如何瞞天◇

他今日換了一套月牙色的衣袍,頭上的帽子也換了,因此剛才乍見背影,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萬俟兮的眼眸不由轉暗,從岸邊走過沒有停步。

沈狐呆了一下,連忙朝他揮手,誰知他竟跟完全沒看見他似的,很快地穿過拱門離開了。

於是沈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尷尬地收回來,扭頭詫異地問道:“迦藍,難道……我是個透明人?”

迦藍的聲音自橋旁的樹上傳出來:“答少爺,不是。”

“那麽,為什麽他明明看見我了,卻假裝沒看見?”

“……”迦藍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也許……是被討厭了。”

“什麽?”沈狐的眉毛頓時皺在了一起。

“刺蝟遇到它所認為的危機時,都會蜷縮起來,想靠近它的人就會被尖刺刺傷。”

沈狐頓時靜默了下來,望著水裏的鯉魚,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他不說話,迦藍也就不主動說話。冬風輕輕的吹,樹葉沙沙的響,幾片落葉飄啊飄的,最後掉到了湖麵上,**起水紋漣漣。

沈狐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喃喃道:“他想逃。”

麵團自鬆開的指間盡數滑落,湖裏的鯉魚先是避開,然後又一湧而上。他望著這些被**的魚群,眼中逐漸有了神采,最後拍拍手,再轉過身來時,臉上已恢複了那幅自信滿滿的表情,眼睛彎彎地笑道:“所以我更不能在這個時候鬆手,因為——一旦鬆開,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說完一個縱身,飛到岸邊,跑了幾步後,又道:“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

迦藍的氣息很快消失了,沈狐唇角揚起微微一笑,繼續飛奔向前,穿過拱門後,是片小竹林,再往西走便是太夫人日常吃齋念佛的佛堂,由於住著七位師太的緣故,長年香火不熄。

此時正值師太們頌經之時,唱念平緩、節奏不變的梵音自堂中悠悠穿出,紅塵俗事到了此地,都像是被隔在了圍牆之外,隻留得一片祥寧。

佛堂左側有株參天古樹,據說已有三百年樹齡,枝葉繁密,樹幹粗壯,須合十人之臂才抱的過來,而萬俟兮,就站在樹下,微微仰著頭,盯著樹幹幾乎出了神。

樹影斑駁,在他身上投遞下重重陰影,仿佛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因此看上去已不再如初見般空靈絕秀、飄逸飛揚。

沈狐覺得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突然悸顫了一下,就像一把從沒人彈奏過的琴,突然被人第一次撥響,無論那記響音好不好聽,這一刻,都成永恒。

他大步走了過去。

萬俟兮沒有動,視線依舊膠凝在樹上,卻開口道:“我聽說將軍極愛此樹,視做鎮府之寶。”

“嗯……”沈狐聳了聳肩,“反正是看的比我重要。”

“那麽……如果他知道這棵樹快要死了,不知會有什麽感覺?”

沈狐微微一愣。萬俟兮伸出一隻手,輕摩著樹幹,灰褐色的粗糙樹皮襯得他的手,素白、纖瘦,甚至還帶著幾分柔弱。

沈狐的眼眸越發深邃,但表情卻顯得更加漫不經心,“大概會發怒吧。到時候就會有很多很多人跟著一起倒黴。”

“雖然它外表看起來還是很茁壯茂盛,全無異樣,然而,樹心已經開始腐爛,不出三個月,必然枯死。”

沈狐摸著鼻子,沒有發表意見。

“但是,如果從現在起查明病因精心照料的話,則還能拖過十年。”萬俟兮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

“還能活十年?”沈狐沉吟片刻,偏著腦袋笑了起來,“我很懶,你知道的。”

“所以?”萬俟兮揚起眉毛。

“所以讓我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膽擔憂發愁的圍著這棵樹轉,想盡一切辦法救它——這樣的事我是不可能會去做的。”他笑笑,伸手折下一片樹葉,放到唇邊輕輕一吹,葉子就發出了清揚悅耳的聲音。

“那是因為你對它沒有感情。”

“也不盡然。感情這東西,很玄乎。你如果不是把它看成單純的一棵樹,而是當做某段回憶、某種象征的話,那麽自然會被賦予更多的感情。我從小在這棵樹下玩,摘它的葉子吹曲子,折它的枝條當鞭子,細數起來可有不少能說的故事呢。但是,感情是一回事,事實又是另一回事。”沈狐的表情變得很是一本正經,撫摩著手中的樹葉,低垂眉眼道,“你也說了,即使查明病因悉心照料,也隻不過是延長十年罷了。十年時間,犧牲一個人的全部精力去挽救它,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死,而有這十年,有這精力,都已足夠把另一株幼苗栽培成材了。”

萬俟兮聽到這裏,睫毛突然一顫。

沈狐打了個哈哈,語調再度一轉,調侃道:“再說,它已經活了三百多年,夠久了,如果它能說話,沒準還會發出‘老子已經活夠本了’的感慨,或者是‘快讓我死吧,這麽漫長的生命真是種罪過’呢。子非樹,焉知樹不想早死早投胎?”

“也就是說,你聽而任之的放棄了它,是麽?”

“喂喂喂,不必說的這麽罪過兮兮的吧?你不覺得嗎?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又辛苦又無法挽救的事情上,還不如想想如何另辟一個更好的新天地。”

萬俟兮突然轉身,一言不發的離開。

沈狐這次不再遲疑,隨即追了上去,“怎麽了?我的話讓你不高興了?”

“沈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

“哦,願聞其詳。”他露出一幅虛心討教的模樣,然而萬俟兮沒有看他,隻是漠然地平視著前方,雖然在對他說話,但又好象隻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並不是因為你出身比別人好,也不是因為你天生聰明……”

沈狐有點驚喜,又哈了一聲:“這還是你第一次誇我呢,不過你漏說了最重要的一點——我還長得很英俊。一個出身貴胄天資過人又能長得像我這樣好的人,可真不多呢!”

萬俟兮沒有理會他的自吹自擂,繼續道:“而是你可以理直氣壯厚顏無恥的不負責任。”

沈狐頓時笑不出來了。

“你遊戲人間,四處闖禍,以捉弄他人為樂,可謂是活得瀟灑之極。然而你卻從來不想,為什麽你可以那樣的肆無忌憚,逍遙快活?”

“因為我不負責任?”

“是!”萬俟兮突然停步,扭頭盯著他道,“就拿剛才的樹來說,沒錯,十年時間足夠你種大另外一棵樹,然而那棵畢竟不是這棵!隻不過是一棵樹而已,反正要死,但是,當你可以讓它晚死十年時,你為什麽不去做?子非樹,又焉知樹不會痛苦、不會難過、不會留戀這個世界?有些東西盡管沉重,但是我們不能逃避,隻能把它扛起來!沈狐……這就是你與我之間最大的區別,也由此注定了——我們不是一路人。永遠不是。”

沈狐的瞳仁變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萬俟兮的容顏:蒼白、激動,以及,一種莫名的悲傷。

有風襲過,落葉漫天散飛。

萬俟兮向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然後低聲道:“所以,到此為止吧。我累了。並不是每顆核桃敲碎後,裏麵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這個世上核桃很多,你換一顆吧,四少。”最後兩個字,壓著舌尖吐出來,回**在稀薄的空氣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著,以往的漫不經心與悠閑懶散通通消失,一雙手在身側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遲遲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飛散著的落葉中夾雜了一些白白的東西,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兩人抬起頭,隻見陰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萬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縮,怔怔地望著雪花,仿佛癡了一般。

雪飄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氣裏凝結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沉甸甸地壓下來。

沈狐察覺到異樣,上前輕輕牽住他的手,同昨夜見到血時一樣,他的手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於是沈狐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萬俟兮依舊一動不動。

“原來你不僅怕血,還怕雪。”

萬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盡管他沒有露出任何軟弱的表情,但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脆弱,就像個瓷器,隻要再碰一下,就會哐啷碎開。

沈狐歎了口氣,將袍子圍地更緊了些,然後伸手將他攬入懷中,輕聲道:“我聽說每年的十二月,你都會以閉關為名,拒絕外出。為什麽?因為怕雪嗎?”

“怕?”萬俟兮的眼神開始放得很悠遠,最後搖了搖頭,“不。不是怕,我隻是討厭。”

“討厭?”

“你有沒有試過在大雪天被丟棄在街上?周圍半個人都沒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麽也停不住,你拚命地往前爬,想找到幹燥的地方療傷,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卻爬不動,怎麽也爬不過去……你有過那樣的經曆嗎,沈狐?”

沈狐的手臂頓時變僵硬了。

萬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開始模糊,滿是霧氣:“我十二歲時,奉命去阻擊騙叟季黥。我打敗他時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眼淚鼻涕全流在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樣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的聽著,分外認真。

“我一時心軟放過了他,不想他卻趁我不備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雖反手將他擊斃,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無法動彈。”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萬俟兮仿佛再次看見那個憂傷的夢境——夢中,那個倒在長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驚恐懼,拚命向生命求助與掙紮。

“娘和姥姥當時就在不遠的地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她們告訴我——因為我心軟,所以必須付出代價,那一刀,是我應得的教訓。”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忽然有種預感:如果讓萬俟兮把話說完,一切就都將無可挽回。不能讓他再說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讓他繼續說……然而,雙臂卻像被什麽詛咒固定住了一般,怎麽都動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著那些黑褐色的**,覺得很奇怪,為什麽看上去那麽潔白的東西,在化開後竟會變得這麽肮髒?傷口的血流得太多,開始慢慢看不清東西,我當時絕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這裏了吧?”萬俟兮說到這裏,唇邊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極輕極淡,卻讓沈狐的神經一下子為之繃緊,顫顫地絞痛了起來。“可我抬起頭,卻看見姥姥站在街對麵的屋簷下,臉上全是眼淚,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經那樣站在另一個人身後,表情慈悲。於是我拚命朝她爬了過去,拖動僵硬的、不停流血著的身體一點點地爬到她腳邊,抓住她的裙擺說:‘我知道錯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絕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後冷笑:“就像這樣,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會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頭,我認錯,我發誓不再有下次,就像這樣,緊緊地抓著,我說,姥姥,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夠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這般境地?為什麽要犧牲到這個地步?為什麽?隻因為你是個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東風呼嘯而過,天地間,一派冷寂。

隻有雪花,依舊肆無忌憚地下著,飛舞、墮落,以完全冰冷的姿態旁觀著人世間的一切。

萬俟兮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沈狐懷中抬起頭,素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而眼睛卻越發黑亮,眼眸深處像有把火焰在燃燒,直欲將與之對視的人的靈魂灼傷。

“沈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即使心裏知道,也絕對不能說出來。一旦挑明,就再也無可挽回。”

沈狐低聲回答道:“我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聰明人是不會做傻事的。”

“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如果此刻說出來,有可能會激怒你,從而使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但也有可能會成為你的朋友,從此與你一起守護這個秘密。兩者的幾率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我現在不說——”沈狐凝視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一字一字,非常緩慢,也分外深沉,“我將永遠被你疏離,隔絕在外,永遠無法靠近。而我,不要那樣。”

萬俟兮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因這番話而起了些許慌亂,不禁微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麽……”推開他轉身就想走,沈狐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逃脫:“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麽肯乖乖跟你回來,不知道我為什麽老是纏著你,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揭穿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萬俟兮拚命想甩開他,然而那箍在胳膊上的手就像大鐵圈一樣牢牢扣住她,不讓她有絲毫可以閃躲的機會。

“那就讓我現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萬俟兮,我——”

萬俟兮大急,迅速出指,想阻止他說出下麵的話,然而,指尖剛觸及對方的肌膚,就被他的另一隻手抓住,於是,下半句話就以那樣一種完全無可抗拒的姿態異常清晰地飄入了耳中——

“我喜歡你!萬俟兮,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許你逃。”

時間靜止了。

萬物都不複存在。

天色沉沉,世界墮入無邊暗境。

萬俟兮呆滯地望著沈狐,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卻呈現出不可思議的陌生與恍惚,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幻覺,隻要再眨一下眼睛,就會消失掉。

他……是誰?

眼前這個表情凝重,眼睛明銳得像把刀,慢慢地、溫柔地、淩遲著她的心髒的……這個少年,是誰?

在身體裏隱藏已久的秘密就這樣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來,曝露在天空之下,而她隻能那樣僵硬地站著,任由它破繭而出。

依稀間,仿佛又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歇斯底裏地喊:“你走開!你不是他!你不是萬俟兮!你不是萬俟兮……”

她下意識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慢慢地撫摩著自己的眉眼鼻子和嘴唇——這張臉清貴優雅,星眸璀璨,豐美如玉。

然而,卻不是她。

也不是……他。

想到這點後,萬俟兮再次抬起眼睛,視線自沈狐的腳,一路向上,看到他的眼睛,表情忽然變得不甚悲哀。她伸出一隻手摸上沈狐的臉龐,撫過他的眉毛、臉頰、落到肩上,最後輕輕一笑,恍若歎息。

“是麽?既然如此……那麽……就不能怪我了啊……”

柔婉的語音呢喃著消失在風中,搭在沈狐肩上的那隻手猛地按了下去——

沈狐,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