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

◇居心掩掩◇

如果說宓妃色美在憂鬱;掬影美在清華;題柔美在溫婉,那麽,此刻眼前這位少女的美則是囂張的、外揚的,帶著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傲然,即使是沈府統一的紅襖黃裙侍女服,都無法掩蓋她與生俱來的貴族氣派。

她本是一副傾耳偷聽的樣子,乍見門被打開,嚇了一跳,但很快反應過來,將手裏的籃子舉起,甜甜笑道:“璿璣公子好,四少好,婢子是奉夫人之命來送香料的。”

沈狐的眉毛頓時感興趣地揚了起來:“你是哪房的丫鬟?我怎麽以前都沒見過你?”

“婢子小瞳,是今早剛進府的。初來乍到,禮數規矩都還不太懂,如果有什麽做錯的地方,四少要多擔待啊。”清甜的嗓音,脆脆的吐字,好一個機靈丫頭。

少女也不等吩咐,自行進屋取了蓮瓣紋獸耳玉爐,轉向萬俟兮道:“璿璣公子好靈的鼻子呢,我正是帶了十六種香料來,有麝香、冰香龍涎、青葵……不知道公子喜歡什麽?”

萬俟兮的視線在她臉上停了一下,淡淡道:“我不喜歡薰香。”

“許是聞不慣?那公子就寢時都有哪些嗜好習慣?我這就去準備。夫人說了,一定要讓公子有回到自個兒家的感覺。”

萬俟兮哦了一聲,瞳色漸沉,將聲音放得非常悠緩:“什麽嗜好都可以麽?”

“嗯!公子是貴客,無論公子想要什麽,再怎麽辛苦也得做到!”

“那你今晚就留下來吧。”

一句話,說的是雲淡風清。

房內頓時陷入沉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始作俑者似乎不知自己說了句多麽駭人聽聞的話,慢半拍地追加一句道:“還有,把這身衣服換了,我不喜歡黃色的裙子。”

可憐那悄丫鬟小瞳怔立當場,身體已經完全僵硬,臉上一隻眉毛高一隻眉毛低,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人突然間點了穴道。而沈狐也沒好到哪去,唇角似笑非笑,半是驚奇半是竊喜——兩人的表情在這一刻,都豐富到無以複加。

最後還是小瞳先回過神來,訕訕笑道:“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哈……公子是開玩笑的吧?”

萬俟兮斜瞥她一眼,臉色平靜之極,因為太平靜,反而看不出任何迅息,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說道:“我像是在開玩笑?”

小瞳頓時語塞,轉向沈狐,目露求助之色。

沈狐裝作沒看見的朝左側身,小瞳立刻可憐兮兮的轉到他左邊,沈狐右側,她又跟到右邊,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的,沈狐被盯得心裏發毛,渾身一陣寒栗,最後沒有辦法,隻得咳嗽一聲,摸摸鼻子道:“話說回來我們家的婢女服還真的是很俗氣,紅襖黃裙,當初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依萬俟兄看,改換成什麽顏色比較好呢?綠色怎麽樣?如柳枝新芽、碧草初萌……”

萬俟兮挑眉,冷冷的打斷他道:“我要這個婢女,四少可是不肯?”

沈狐呆了一下,歎口氣,向小瞳攤手苦著臉道:“你也看見了?我腿上中了他的暗器受他要挾,保護不了你了。”

小瞳急聲道:“怎麽可以這樣!這裏不是將軍府嗎?怎麽能縱容這種、這種……這種齷齪苟且之事呢!難道將軍府的侍女,和暖紅閣的妓女一樣,都得、都得陪客麽?”

“你急也沒用,誰叫這位貴客來頭太大,得罪不起呢?估計你去求秦管家,秦管家也會皺著眉頭勸你忍忍的。”沈狐一笑,露出兩排齊齊的牙齒,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看上去非常非常的不懷好意。

小瞳的臉刷的一下變白了。

偏偏沈狐仍不罷休,繼續笑眯眯道:“你也不用擔心,萬俟兄也不會對你怎麽樣,人家可是位正人君子呢,最多拉著你聊聊天……”

萬俟兮勾了勾唇角,竟非常配合地接了下去:“是啊,人生何處不相逢,在這個離京千裏的邊塞小城,都能碰到老鄉,真可算是一種緣分。”

小瞳的臉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紅,變得很不好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邊摸邊嘖嘖讚歎道:“多美的小手哪,細皮嫩肉,半個繭子都沒有,讓這麽美的手來侍侯人,真是罪過啊罪過……”

萬俟兮則在一旁不冷不熱地插話:“四少生活的太過優渥,自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家道中落,又投親不遇,不得已隻能賣身為奴。”

“原來是這樣嗎?”沈狐恍然大悟,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她道,“真是紅顏薄命,我見猶憐。你一個柔弱女子,千裏迢迢從京城獨身一人來到這裏,肯定吃了很多苦吧?途中是不是遇見了什麽小偷山賊,全身盤纏用盡了?而你的那個遠房親戚又非常的粗心,連搬遷了都不通知一聲,害你千裏尋親白走一場……”

未等他說完,小瞳已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尖叫道:“夠了!你們兩個……夠了!”

“咦?難道我們猜錯了?你不是這麽對別人說的麽?那麽是賣身葬父?亦或是賣身葬母?不對不對,那樣太失禮了,真正的原因是賣身葬——姐。”沈狐再度抓住她的手,眼裏的微笑越發曖昧,連聲音也跟著溫柔了起來,“我說的對不對?嗯?謝、二、小、姐。”

小瞳整個人一震,直直地瞪著他,雙唇哆嗦,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萬俟兮撫摩著綠玉指環,緩緩道:“謝二小姐離家之事,令尊知道嗎?”

小瞳緊緊咬著下唇,臉上的表情由震驚轉為怨恨,最後冷笑道:“也好!既然你們認出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假裝下去了!沒錯,我是謝思瞳,也就是被你害死的謝娉婷的妹妹……賤狐,納命來吧!”話音未落,她手腕不知怎地一轉,從沈狐指間滑了出去,然後狠狠朝他麵門上抓來。

沈狐連忙閃身,叫道:“哎呀呀,人家隻是隨便猜猜的,原來你真的是謝二小姐啊!那個……有話好說嘛,幹脆我們坐下來泡壺茶拿盤點心,有什麽事情慢慢談……”

“呸!誰要跟你這種混蛋慢慢談了!你害死了我姐姐……你害死了我姐姐……姐姐……”謝思瞳開始哽咽,眼圈也跟著紅了,出手更是迅利,落手處全是要害,竟毫不留情。

沈狐為了閃躲,像隻猴子般跳上桌子,跳上窗戶,最後連櫃頂都跳了上去,哇哇大叫道:“救命呀!萬俟兄救救小弟呀……”

萬俟兮慢條斯理地倒了杯茶,輕呷一口,幹脆閉上了眼睛。

沈狐一見之下,臉頓時黑了半邊,“喂喂喂,不是吧?萬俟兄你真的見死不救——”一個啊字沒說出口,謝思瞳的手已攻到,他趕緊跳下櫃子,隻聽“呲”的一聲,華服的下擺頓時被她扯下了一條。

好險!再躲慢一分,遭殃的就是他的背了!

不行,絕對要拖那家夥下水!想到此處,沈狐一個箭步躍至萬俟兮麵前,然後抓住他的椅子一轉,將他當成盾牌以阻擋攻擊。如此一來,萬俟兮想不動也不行。

眼看謝思瞳的手收之不及,直朝他頭頂抓下,他歎了口氣,伸出一指輕輕在她手腕上一彈,謝思瞳立刻吃痛,踉蹌後退了十幾步才停住,捧住自己的手,疼得額頭冷汗都流了下來。

萬俟兮放下茶杯道:“夠了,別鬧了。”

謝思瞳一聽,立馬火了:“鬧?我不是在玩鬧!我姐姐被這家夥,就是這個嬉皮笑臉油腔滑調的登徒子給騙了!不但騙她,還拋棄她,爹又逼她嫁人,姐姐沒有辦法,隻能吞金自盡……都是這個混蛋!可憐我姐姐隻有十七歲,就那樣的死了……我替姐姐報仇,卻被你說成是玩鬧?”說到最後聲音哽咽,眼中淚光閃爍,但死命撐著,愣是不肯流出來。

看來這也是位倔強的主……有一個難纏的沈狐不夠,現在又多了一個。不知是不是因為人在病中特別虛弱的緣故,萬俟兮覺得自己的頭開始隱隱作疼,疲憊的問道:“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你姐姐是因他而死的?”

謝思瞳咬牙道:“我既然敢這麽說,當然是有證據!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我姐姐吃了他的虧,又是個弱女子,礙於名譽絕對不敢聲張。但他沒想到,我姐姐死前寫了封信給我,把什麽都告訴我了!這家夥用花言巧語哄了我姐姐,然後又始亂終棄……”

“信呢?”

“信在這裏!”謝思瞳從懷中取出一封包的仔細仔細的信箋,萬俟兮伸手接過,展開一看,裏麵寫著:“十丈軟紅,已無牽念,唯姊妹情深,不忍相離,奈此生已了,此身已毀,隻怪為姊識人不淑,誤信沈郎,薄言相負,不愧其名……”秀氣的字體,密密麻麻寫了兩頁信紙,其中還有好幾個字被淚痕模糊了,看不清晰。

讀內容已是字字血淚,再看信紙,越發讓人覺得辜負了這樣一個癡情的姑娘,真是罪過。

萬俟兮抬眸看向沈狐,隻見他以手托著下巴,微皺著眉頭,似乎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幹過那麽無恥的事情,隻得苦苦思索,表情非常耐人尋味。

萬俟兮不禁揚唇一笑,忽然掀起桌上的水晶燈罩,將信伸進去點燃。

“啊!你幹什麽!”謝思瞳吃一大驚,連忙上前搶攔,然而已來不及,隻見信紙瞬間卷起,燃成灰燼,再被風一吹,四處飛散。

“你、你、你……”謝思瞳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顫聲道,“你燒了我姐姐的信,你居然、居然燒了……”

萬俟兮平靜地答道:“現在你沒有證據了。”

謝思瞳嘶聲道:“原來你和他是一夥的!原來你也不是什麽好人!沒想到啊,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璿璣公子竟然也是一丘之貉!算我瞎了眼睛信錯了人,但是你以為將信燒掉就萬事大吉了麽?我這就回去,回去宣告天下,你們兩人幹的醜事!”說完扭身就跑,剛跑到門口,一道強風掃中她的後頸處,她頓時眼前一黑,軟軟倒地。

出手的是萬俟兮。

“咦?你……”不得不承認,此一變故完全出乎沈狐的意料,他怎麽也沒想到,萬俟兮竟會這麽做,他是在幫他麽?剛想走過去細問,就聽萬俟兮沉聲道:“不要過來!”

“呃?”

萬俟兮扶著門框,有些僵硬的回過頭道:“信上有毒,我中毒了。”

信上有毒?!

沈狐連忙去看地上的碎片,再看萬俟兮的手,他的手泛呈出淡淡的紫藍色,果然是中毒的跡象!

萬俟兮苦笑了一下,氣息微弱地說道:“那些人設置的還真周到啊,算準了謝家二小姐拿出來的信我不會起疑。”

沈狐的眼睛變得幽深了起來,低聲道:“也就是說,謝思瞳來此並非偶然?”

“嗯,有人偽造了謝娉婷的遺書,誘她來此,並且,怕她殺不了你,還在信上下了毒,看來對方想殺掉的不隻是我一個人,連你也有份。”

眼看他站都快站不住了,說話還是慢悠悠的,仿若絲毫不著急似的,沈狐不禁皺起眉頭,正色道:“快解毒吧。”

萬俟兮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什麽毒,沒有辦法解。”

“那麽就先放血,不要再讓毒擴散!”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絲躊躇之色,剛想說話,沈狐跳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怔,下意識道:“你要做什麽?”

“我來幫你。”

“別胡鬧,這種毒是通過接觸傳染的,你碰了我,自己也會……”

沈狐打斷他:“我知道。但是……”扭過頭,朝他微微一笑,“你怕血,不是嗎?”

萬俟兮整個人一顫。

“所以,我來代勞。”

他頓時眼前一黑,原來是沈狐用袖子罩住了他的眼睛,將他的頭攬入懷中。視線驟然而黑的同時,感官卻因此變得更加清晰,他靠在他懷中,聽見沈狐的心跳,撲通、撲通……

無法描述這一刻的感受,隻覺整個世界都是那般安靜,隻有那心跳聲,撲通撲通,一下下,傳入鼓膜,讓人異常的……心安。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萬俟兮輕輕地問。

“你審問那個紫衣刺客時,蘇姥姥殺魚,你別過了臉沒有看。”也許是因為看不到表情的緣故,沈狐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溫柔,不再如以往那般總是帶著三分虛假和油滑。

“你很細心。”萬俟兮由衷地感慨:當初姥姥在魚身上下刀時,他的確是別看視線沒有看,其實他之所以從來不用那些血淋淋的酷刑,有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懼血症。這麽多年來從沒有人發現,隻有這家夥注意到了,落了這麽大個把柄在他手裏,看來以後必將不得安寧。

就在他那麽想時,沈狐含笑道:“對你的事情,我總是格外在意的……”

萬俟兮的心悸了一下,不再說話。

沈狐低聲道:“要開始嘍。”說完五指交叉握住他的左手,在門角輕劃而過,血珠頓時湧了出來,滴落於地,全是黑青色的。

盡管看不見,但感覺到血液在流逝,萬俟兮的身體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沈狐低下頭,問道:“怕嗎?”

“為什麽?”

“也許我在學你昨夜整那紫衣刺客的手段,所謂的流血其實是騙你的呢……”沈狐在笑。

萬俟兮反問道:“那你是在騙我嗎?”

沈狐沒想到他會那樣問,愣了一下,然後,將他的頭往懷中摟得更緊了些,低聲喃喃道:“不,我在救你。”

“那麽,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沈狐,我信任你。”

他第一次沒叫他四少,直呼名字。

沈狐眼中泛過一抹奇光,唇角一點點地揚了起來。一陣風來,吹開半開著的房門,門外,天空墨藍,星光點點。

冬夜清寒,但是,卻因為有了一個人的存在,而變得美如斯。

夜美如斯。

然而,最美麗的時光總是太短暫。

突然間,一刀寒光掠來,以雷霆之勢,飛速劈向萬俟兮後背——

◇弱質纖纖◇

刀鋒未到,人已先動。

沈狐抱住萬俟兮翻倒,腳在門檻處一蹬,借力向後平平滑出丈餘,這時第二片刀光緊跟而至,他隻好苦笑道:“謝二小姐,就算是我真的害死了你姐姐,你就不能用聰明點的法子報仇麽?可知殺人須得償命?”

“隻要殺的了你,償命就償命!”持刀者正是謝思瞳,萬俟兮那一切力度很輕,因此她醒得也很快,想起之前的事情,再次怒火中燒,恨透了這兩人,就趁機拔出靴中短刀偷襲。無奈沈狐躲得太快,偷襲失敗,幹脆直接變成追殺。

沈狐歎了口氣,剛想叫迦藍,一片袖子自他懷中飛出,以一種說不出的優雅的弧度在空中劃過,然後拂中了謝思瞳的穴道。

外套被翻起,萬俟兮的臉露了出來,瞳仁墨黑如玉、清冷如冰。

被那樣的目光一掃,謝思瞳頓覺有隻無形的手,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髒,不知為何,本來為姐姐報仇分明是件理直氣壯義無返顧的事情,卻在這一刻變得莫名心虛。為了掩飾這種心虛,她大聲道:“不要臉的,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惡心死了!原來你們是這種關係,難怪狼狽為奸互相包庇。但別以為這樣就能隻手遮天,我爹怕你們,我可不怕你們!我這就上京告禦狀去!一定要你們……”

“你鬧夠了沒有?”萬俟兮突然動怒。

謝思瞳嚇了一跳,底下的話就全部吞進了肚子裏,怔怔地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沒有腦子嗎?除了闖禍以外就什麽都不會了麽?隻想著逞一時之快,卻從不顧慮後果。沒錯,殺個把人對你大小姐來說根本不是什麽難事,反正到時候出事了自有你爹給你擔待,隻要搬出為姐報仇這個理由來,就可以冠冕堂皇的為自己的鹵莽開脫……”萬俟兮嫌惡地撇了撇唇角,目光裏全是譏諷,冷冷道,“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大小姐,什麽都不懂,又自以為是的要命。”

心被最後這句話劃開了一道口子,開始涔涔滴血,不知道為什麽,謝思瞳忽然覺得有點受傷。

沈狐靜靜旁觀,不發一言。

“你……你……你知道些什麽啊……什麽都不知道,死的不是你姐姐,所以你不會傷心,不會氣憤,不會痛苦,你什麽都不知道……”謝思瞳的眼圈紅了,一直強抑著的眼淚於此刻全然崩潰,肆流而出。

“我起碼知道一件事——你的姐姐沒有死。”

房間裏一下子靜了下來,謝思瞳呆滯地看著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啞著嗓子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說——你的姐姐——謝娉婷沒有死。我受將軍之托,為了還他寶貝兒子——”萬俟兮斜瞥沈狐一眼,沈狐聳了聳肩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的清白,出行前曾暗中查過此事,發現墓地棺內隻有衣襪沒有屍體。”

謝思瞳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急聲道:“不可能!我親眼看著姐姐下葬的!她身上的衣服,還是我親手給穿上去的……怎麽、怎麽會這樣……”

“我為此特地拜訪了當時的驗屍官虞速,原來他收了你姐姐三千兩白銀,給了她一種毒藥,服下後可假死十二個時辰,然後又為她瞞天過海,在驗屍時做虛假定論,因此,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沒看出破綻。”

沈狐歎氣道:“可憐的虞速,真不知道他在你手下吃了多少苦頭,才不得已說出真相……他原本可是個很牢靠的人哪。”

萬俟兮冷冷道:“能用錢收買的人,就不會是什麽牢靠的人。”

沈狐隻能苦笑。

謝思瞳尖叫道:“不可能!你們在騙我,我不相信……我姐姐是假死?為什麽?為什麽要假死?”

萬俟兮悠悠道:“這個問題就得問站在你麵前的這位被傳說成卑鄙無恥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四少了。”

沈狐摸摸鼻子,嘀咕道:“你知道了多少?”

“基本上已經全部掌握,隻差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第三人。”萬俟兮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我想知道,那個隱藏在整個故事背後主旨這一切發生,令得謝娉婷甘願為他拋棄一切甚至不惜以死來欺瞞天下的真正的情郎,是誰?”

謝思瞳已經完全呆住,看看他又看看沈狐,心緒紊亂,不知該信誰才好。

沈狐再度長長地歎了口氣,愁眉苦臉道:“真是沒有辦法。其實我自認為一向守口如瓶,是天底下最值得信賴和托付秘密的人呢……如果說了,就要失信於人;如果不說,又怕你生氣,真是好苦惱啊好苦惱……”

萬俟兮還沒表態,謝思瞳已尖聲大叫了起來:“果然跟你有關係!你快說!我姐姐去哪了?她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連我、她唯一的妹妹都瞞著?害我像個傻子一樣傷心的恨不得替她去死!我是她妹妹啊,親妹妹啊,我們從小感情就最好,可她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竟然、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她有心上人,我不知道;她假死,我也不知道……你快說!快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別這麽激動,你姐姐不告訴你,就是怕你這個樣子。畢竟,假死逃婚,而且對象又是權傾天下的木小侯爺,多一個人知道,就等於多了一分危險,不但害了自己,更有可能連累全家。你,要那樣的後果嗎?”

謝思瞳頓時收口不再作聲。

沈狐微微一笑,“這就對了嘛。其實你姐姐也未必就刻意瞞了你,也許是她曾經對你說過些什麽,而你卻沒有注意到呢?”

“說過些什麽……”謝思瞳迷惑,苦苦思索道,“她會說些什麽?我想不起來……”

“比如說,她曾經說過如果可以,希望自己以後能到哪裏定居。”

謝思瞳麵色一變,似乎想起了些什麽,剛待說話,沈狐又道:“聽說如果對人間還有依戀,魂魄就無法升天,在其生前所留戀的地方徘徊不去,有緣人亦可見到。啊,謝二小姐,不知你是不是個有緣人?”

他輕輕伸袖一拂,謝思瞳頓時向後退了好幾步,停下來時,身上穴道已解。她瞪了兩人一眼,恨恨道:“你們最好說的都是實話,我這就去那看看,如果找不到姐姐,我再回來跟你們算帳!”也不等沈狐回答,扭身急忙忙地跑了。

萬俟兮注視著她的背影,緩緩道:“你不該放她走的。”

沈狐笑笑:“怎麽,你還想管她要解藥不成?”

“與解藥無關。但她這一去,免不了又要被人暗中盯上,若找不到謝娉婷也就罷了,若真找到了,隻怕是禍不是福。”

沈狐哈的一笑,目露狡黠之色道:“無所謂啊,那就是他們的問題了,反正那個地方是謝二小姐自己想起來的,我可什麽都沒說,與我無關,我不算失信於人。你也說了謝二小姐是個闖禍精,留她在此,不知道還會惹出什麽事來,還是譴得越遠越好。而且某個家夥也太過好命了,攜美隱居在那麽個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地方,真是讓人心裏不爽,應該找點事情給他們做做,免得日子過得太無聊,你說對不對?”

萬俟兮開始有些同情“某個家夥”,真不知那位仁兄是哪根神經不對勁,居然會拜托沈狐這種人保守秘密。

沈狐忽想起一事,扭頭正色地問道:“倒是你,覺得好點了嗎?”

萬俟兮重重一震,臉刷的變白了。見他這個樣子,沈狐有些吃驚又有些好笑道:“喂喂喂,你該不會是忘了你還在放血排毒吧?”

萬俟兮慢慢地抬起左手,傷口處血跡斑駁,暗紅色的血液流下來,跟蜘蛛似地爬在五指間,每一輕顫都是蠕動。他開始無法抑製地顫抖,越抖越厲害,越抖越劇烈,頭往後仰,瞳孔渙散,牙齒因為咬得太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

沈狐原本還是笑嘻嘻漫不經心的,見此情形頓時變色,連忙再次抱住他的頭用袖子遮住他的眼睛,沉聲道:“不要看了!不看,什麽都沒有,沒事的……”

萬俟兮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額頭冷汗直流,模樣痛苦到了極點。

沈狐不禁露出擔憂之色,柔聲道:“沒事了,不要怕,沒事了……怎麽才可以幫助你?告訴我,要怎樣你才會好受些?”

萬俟兮搖了搖頭。

沈狐隻好抱緊他,籍由這個擁抱,將溫暖與安定通通傳遞給他。指尖的毒血由原先的紫黑慢慢轉為鮮紅,毒素應該已被逼出了七八成,然而萬俟兮的顫抖還在繼續,並且體溫迅速下降,摸上去冰涼一片。如果不是親眼目睹,真是無法置信,平時那麽冷靜沉穩喜怒不形於色的一個人,竟然也會有如此脆弱的一麵。

不知為什麽,在緊張焦慮的同時,卻又有點隱隱的歡喜:之前的萬俟兮過於完美,這樣的他反而多了幾份真實,讓人窺見高不可攀的外表下,一片心,柔軟,豔麗,而且多情。

“沒事了,不要怕……不要怕,沒事了……”六個字,翻來覆去,一字字,皆是關心。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萬俟兮慢慢地睜開眼睛,沈狐朝他微微一笑。夜深沉,月光如水,從他身後照過來,周身如鍍銀邊,看上去格外的溫存,亦格外的縹緲。

萬俟兮看著看著,就覺得他的樣子模糊了,像在繪了畫的宣紙上鋪一層紗,將輪廓與眉眼重新勾勒,蘊化成為另外一個人。

而那人,星眸璀璨,豐美如玉。

萬俟兮的眼裏忽然湧起了淚光,望著沈狐,望定沈狐,莫名憂愁,不甚哀傷。

沈狐輕輕問道:“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我……”他艱難地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完全沙啞,“對不起,我停不下來。”

沈狐目光一顫。

“我很努力的想控製自己,不要抖得這麽厲害,可是我……停不下來。”

“那就不要停下來,我在這裏陪著你,不會出任何事。”沈狐垂下頭,抵著他的額頭,聲音暖如旭日,“你現在很安全,不會毒發,不會死,也不會再被人偷襲與刺殺。所以,沒什麽可害怕的,血很快就可以止住,顫抖也最終會停下,你不會有事的。”

萬俟兮的視線自沈狐臉上移開,望著窗外的月亮,低聲道:“七年前,有一個人……死在我麵前,為了救我。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砸死,血噴濺到我臉上、身上、手上,血紅血紅,不停地流……自那以後,我就再也不能見血了,看見血就會嚇得手腳僵硬全身發抖,怎麽也停不下來……”

“那個人一定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萬俟兮的目光開始迷離,嘴唇歙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說,腦袋一歪,陷入昏迷。

沈狐嚇了一跳,搖動他的肩膀急聲道:“你怎麽了?醒醒,萬俟兮,你醒醒!怎麽回事……”一時間臉色發白,心亂如麻,很有些六神無主。

“迦藍!迦藍!”

沈迦藍像片羽毛般地從窗外飄了進來,落地沒有任何聲音。

“你知不知道她中的是什麽毒?”

沈迦藍上前看了看萬俟兮的臉,不敢直接碰觸,取塊手帕搭在她的手腕上為其搭脈,沈狐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逼緊聲音道:“如何?”

“她所中的毒,不僅怪異,而且毒性猛烈,盡管已經第一時間放出了毒血,但毒素仍是侵進了心脈,恐怕……撐不過半個時辰。”

沈狐聽了,瞳孔一下子縮緊,然後轉為墨般濃黑。他突然站起,將萬俟兮放到**,為她蓋好被子,然後轉身就走。

沈迦藍一向毫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震驚之色,“你要去找他們?”

沈狐並未回頭,隻是沉聲道:“隻有他們才有解藥,不是嗎?”

“如果你現在去找他們,就等於是前功盡棄。”沈迦藍緩緩道,“你這幾年來所有的等待、努力,和心血,都將化為烏有。”

沈狐的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了,聽聞這句話後硬生生地停下,扶住門框,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有時候我還真是不喜歡你……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因為說出後,人就會猶豫,而一旦猶豫,就發現已經什麽事都做不了了……”

沈迦藍垂下眼睛。的確,身為影子,就得像影子一樣跟著主人,無論主人要做什麽,都不得有任何異議,即使主人要去撲火,他也隻能跟著一起去。勸阻與多言,從來是大忌。

由於長年陪伴左右,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沈狐。但正因為了解,所以更覺吃驚——一隻比世界上任何獵人都要聰明狡猾的狐狸,竟然肯為了某個人而去碰那個它早已熟知並極力避開的陷阱,這說明了什麽?

他的視線轉向床塌,雪白的錦被裏,萬俟兮的臉比雪更蒼白,因而便顯得眉睫更黑,削瘦的臉,強烈的黑白對比,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感,莫名地令人窒息。

這個人……對沈狐來說,是危險麽?

而危險,應該趁其還沒發生前,就予以排除。

但如果那麽做的話,沈狐……會恨他一輩子的吧?

與此同時,沈狐的聲音異常深沉地響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如果他死了,會有什麽後果。”

天空中,雲層掩住了月亮,分明是冷到極至的冬夜,胸坎裏卻像是燃燒著一把火,幾乎聽得見血液在沸騰的聲音。

“迦藍,我知道你不信宿命,但是我信。大千世界,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吸引。可即使是最奢侈的妄想中,我都沒期待過會遇到這樣精彩的一個人,甚至以後都不可能會再遇見。這份精彩,注定了我不甘心與他擦肩而過,不甘心彼此沒有交集,更不甘心一切在今天就終止。所以,我決定了!”

沈狐轉身,凝視著沈迦藍,一個字一個字,異常堅定也異常執著地說道:“我要救他,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救他,然後——成為我的,或者,讓我成為他的……不可或缺。”

沈迦藍聽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開口道:“那麽,也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

沈狐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驚喜道:“什麽辦法?”

“你還記不記得太夫人房中的那三顆九玄玉露丹?你自己也最好吃一顆,因為你也間接中了這種毒……”他的話還沒說完,沈狐已像支離弦的箭般飛奔了出去!

是夜,沈府太夫人房中警鍾大響,侍衛們迅速衝進密室,捕獲潛入者一名,當他們把該潛入者的身子扳過來,強行拉下他遮在自己臉上的雙手時,全體愕然。該潛入者趁機逃走。事後太夫人追問時,所有侍衛全都拚命搖頭,不是含糊其詞便是堅持沒看見,於是此事最終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