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眾言酷冷平生趣
◇未如初見◇
依舊是一樓的大廳,燈亮如晝,沈府家仆齊齊站好,排成一線,帶著既緊張又怯懼的神態緊張地注視著萬俟兮,紛紛猜測他這次又準備用何種酷刑。
萬俟兮斜靠軟椅而坐,一邊撫摩著右手食指上的綠玉指環一邊沉吟,目光深深閃爍不定。如龍眼般大小的綠玉映襯著雪白的雲緞長衫,和他在燈光下幾近透明的肌膚,更加顯得鮮翠欲滴。
那名紫衣刺客此刻被反手綁坐在一把椅子上,臉上的紫巾已被扯去,露出一張平平無奇、混在人堆中絕對不會引人注目的臉,即使是麵對著萬俟兮,依舊半點驚慌之色都沒有,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家仆們開始有些摸不著頭腦——萬俟兮究竟在想些什麽,為什麽遲遲不下命令?
這時樓梯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抬頭,隻見沈狐在沈迦藍的攙扶下慢吞吞的走了下來,他的頭上腫了個大包,鼻子上也全是淤青,模樣有些滑稽,但自己卻渾然不覺似的,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依舊神采飛揚的左顧右盼,咧嘴笑道:“呦,怎麽還沒開始?是在等我嗎?不好意思,為了包紮傷口,小弟來遲了。”一邊說,一邊特意將椅子搬到萬俟兮身旁挨著他坐下。
對他如此明顯的親昵舉動,萬俟兮未加理會,隻是抬眸看向紫衣刺客,開口道:“我下麵所有的問題,你隻需回答是,或不是。”
紫衣刺客昂然道:“不必問了,我不會答的。”
萬俟兮淡淡一笑,不得不承認,他笑起來時非常好看,溫潤如水,輕逸如風,讓人覺得無論什麽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在笑,都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然而,沈狐見了這樣的笑容,心裏隻有一種想法,那就是,這個刺客要倒大黴了。
果然,隻見他輕輕揚眉,悠悠道:“你相信嗎?魚雖然小,但是在人與它身上同時割一刀,兩者死亡的速度,是一致的。”琉璃般華麗清朗的聲音帶著慢條斯理的語調說出最血腥的事情,輕描淡寫的如同隻是在說明天天氣會很好,在場眾人隻覺一股涼意從腳底心冒起——來了!來了!那種恐怖的感覺,又來了!
紫衣刺客顯然也沒想到萬俟兮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一怔之後,又複冷靜,緊閉著嘴巴,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
萬俟兮側過臉吩咐道:“來人,去廚房抓條魚來。”沈府一個家仆連忙應聲而去。
他又轉向沈狐道:“四少似乎很喜歡打賭,那麽不如我們來賭一把,同時在魚和人身上割相等的一刀,你說,是魚先死,還是人先死?”
沈狐想也不想便道:“我賭人先死。”
見他答得如此果決,萬俟兮有些小小的驚訝,但很快道:“好,我選同時。如果我贏了,你要告訴我謝娉婷的真正死因。”
“沒問題。如果我贏了,我要你——”沈狐唇角斜挑,半似調侃半似正經的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道,“穿、女、裝。”
大廳裏頓時爆發出一片錯愕聲,連萬俟兮也始料不及,臉騰地紅了起來,眸中怒色飛閃而過,最後沉聲道:“那就開始吧。姥姥——”
隨著這聲呼喚,蘇姥姥自偏廳匆匆走入,身後還帶了三個沈府侍婢,最後一個竟是掬影。第一個侍女端著一盆水,在姥姥的指示下放在紫衣刺客右手邊的地上;第二個侍女捧著一隻金絲纏繞的匣子;掬影則端著個盤子,盤上放著兩條絲巾與兩隻沙漏。
蘇姥姥將那金絲匣子打開,裏麵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為了證實它的鋒利,她從盤中取過一條絲巾飄下,遇到匕首絲巾自動分為兩半,跌落於地。
“這把匕首的名字叫冰片,因為當它劃過肌膚時,給人的感覺就如被冰片劃了一下,隻有冷,而不會覺得痛苦。”蘇姥姥剛解釋完,魚也送到了。
萬俟兮微微側過身,視線停注在紫衣刺客臉上。
蘇姥姥見一切就緒,便用匕首在魚尾上輕割一刀,同時掬影翻起其中一個沙漏。
魚在盆中痛苦地彈來彈去,垂死掙紮,盆中的水變得越來越紅,水花四濺,本是平時很尋常可見的一幕,但於此刻卻變得格外觸目驚心,讓人忍不住戰栗。
紫衣刺客的眼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萬俟兮沒有放過他這個細微變化,揚了揚下巴。蘇姥姥看到後立刻朝紫衣刺客走過去,拉出他的右手,溫和地說道:“不用怕,我向你保證不會疼,真的,隻是像被冰輕輕地劃了一下而已。”
盡管紫衣刺客極力想表現得很冷靜,但脖子處的青筋還是不自覺地暴漲了起來。
萬俟兮道:“現在開始,無論什麽時候你改變主意了,都可以喊停。”
紫衣刺客咬牙,許久才答道:“不必廢話,老子可不是那兩個沒用的女人!別想從我嘴裏得到一丁點兒消息!”
“很好,非常有骨氣,希望你能堅持到最後。”說完這句話後,萬俟兮便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靜靜觀望。
蘇姥姥取過另一條絲巾,把它係在紫衣刺客臉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沈狐眼中閃過一絲欽佩之色,此舉果然夠絕,如此一來,對方既可依稀看見蘇姥姥的動作,卻又根本看不清楚。要知道這種半清不楚的狀態,可遠比清楚明白或幹脆啥都看不見要可怕得多。因為它讓人看見了希望,但那希望卻又觸不可及。就好比在一個快餓死的人麵前吃美味佳肴,讓他看見食物卻又吃不到,那種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極至的煎熬。看來萬俟一族的金字招牌果然不是假的,他們實在是比誰都懂得不隻在身體上,還有心理上如何讓對方更痛苦。
蘇姥姥緊接著以一種古怪的姿勢將他的手拉得筆直,每一指關節都被擴張到極至,紫衣刺客雖然沒喊痛,但額頭冷汗已一顆顆地迸了出來。
萬俟兮冷冷一笑,慢吞吞道:“比之人類的語言,身體要誠實得多,它從來不撒謊。魚還活著,到底你是能比它活得久,或先它而死,還是同時死亡呢,就讓你的身體來告訴我們答案吧。姥姥,可以開始了。”
“是!”蘇姥姥開始用刑。大廳裏非常安靜,有一個聲音壓過眾人細淺的呼吸聲,異常清晰的響起:“啵!”
那是水滴滴到盆裏的聲音。
所有人都看到——紫衣刺客的腿明顯地抖了一下。
蘇姥姥嗬嗬笑道:“老身沒騙你吧,是吧?根本不疼呢,隻是涼涼的,不疼……”
“啵!”又一滴水滴落的聲音響起、脆裂,然後連綿、消逝。
萬俟兮又道:“我相信姥姥的刀功,割在你手腕上的那刀,用的力度和傷口的深淺度,絕對和魚身上的一樣,現在就看彼此的血誰先流光了。照理說一條魚那麽小,它身上能有多少血?人血多,流得時間也該長些,可是世事就是那麽奇怪呢,它居然到現在都還沒死,還在掙紮,你說有不有趣?”
悠緩的幾乎可稱得上漫不經心的語音回旋在大廳中,伴隨著有規律的啵啵聲,以及魚在盆中絕望的彈尾聲,營造出十二分的陰森恐怖。紫衣人的腿抖動得更加厲害,他緊緊咬著牙齒,最後連牙齒也開始格格的顫。
他,還能堅持多久?
蘇姥姥朝身旁的兩個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收到她的暗示,其中一個尖叫了一聲,軟軟暈倒,另一個連忙抱住她道:“鍾兒,鍾兒你怎麽了?”
蘇姥姥道:“她怎麽了?”
“鍾兒怕血!看見血就覺得頭暈,惡心,想吐……姥姥,我看她支持不住了,讓我帶她先離開吧,這裏……實在是太……”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聲音裏那種驚慌與恐懼的味道卻表現了個十足十,若非知道她們是在做戲,隻怕誰都會信以為真。
更何況還有一個看不到她們是在做戲的人。
紫衣刺客的呼吸聲一下子變粗了,越來越急促,越來越不安,冷汗如雨般從額頭冒出來,流進衣領裏。偏偏,他的右手被蘇姥姥拉著,絲毫不能動彈,冰冷的感覺早已逝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火辣辣的燒灼。
他快死了嗎?流了……多少的血?很多吧?那些聲音那麽清脆,一滴滴的傳入耳中,再在腦海中被擴大成無數倍,不停的回響。
滴答、滴答、啵、啵、滴答、啵……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是不是血流得越來越急了?魚還活著,等魚停止掙紮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就代表著他的死亡來臨了?
身下的木椅發出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響,那是他的身體向恐懼做出了妥協。真是沒用!隻不過是被放血,以前比這更重的傷都受過,卻在這時怕成這個樣子……不要!不要怕!隻不過是放血……放血……
這兩個字如兩座大山,沉沉地壓住了呼吸,讓他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生命隨著血滴聲聲流逝,更可怕的是,他對此絲毫無能為力,既無法逃避,也無法結束,隻能硬生生地聽著它,聽清它,聽死它:滴答、滴答、啵、啵……
他要被折磨多久?他絕不會說出秘密,即代表著他必死無疑,但問題就在於:這段倍受煎熬痛苦恐懼顫畏的過程,又會延續多久?萬俟兮……江湖上有關此人的所有傳聞於此時,一股腦兒的湧進腦中——
一代盜王恩淮海,在落入其手七日七夜後,終於招認,並將自己藏匿珍寶的十個地方全部吐出,在被送斬前就已經崩潰,形如瘋癲。
飛天蚱蜢曲向比他好一點,隻是被請去問話,但自萬俟府出來後,曲向聲稱此生再不想聽萬俟二字,並從此後銷聲匿跡,再不可見。
天下擅用刑的人有五個,而所有人一致公認萬俟兮是其中最可怕的。因為落到別人手上的犯人,最多身體受點酷刑,傷勢一好,痛苦也隨即消逝,但落到他手上的犯人,雖然身體完好,心中卻留下了最深沉的陰影,一輩子都擺脫不掉!
萬俟兮是萬俟一族的驕傲,不但智謀、細心與耐心,都絲毫不輸於他的曾祖父萬俟若塵,並且在心狠手辣上,更勝於他。萬俟若塵問話,隻是為了查明事實真相;萬俟兮問話,卻更像是在享受看別人煎熬痛苦的過程。因此亦有傳聞說:此人雖然溫文如處子,待人接物極具風範,但其實內心灰暗,變態之極。
他在來前,主人亦有吩咐過:如果不幸被擒,就想辦法趕在萬俟兮動刑前先自盡。是他太過貪心,解決掉水娣水因兩人後還嫌不夠,妄想連他一並除去,這才招來此番禍劫!
這根本是地獄!
地獄——地獄——
滴答、滴答、啵、啵……一聲聲,如催命雷鼓,震得耳膜嗡鳴,五髒六腑全部擠在了一起,好象有隻無形的大手在拚命掐捏拉扯,撕心裂肺般疼痛!
就在這時,遠處的魚突然發出一聲非常激烈的碰撞聲,然後——靜止。
它死了嗎?它死了嗎?它死了嗎?!
這個認知好比一記閃電,狠狠劈中了紫衣刺客的心髒,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瀕臨死亡時才會發出的哀嚎,整個人掙紮著站了起來,蘇姥姥連忙將他按回去,當她的手落到他肩膀上的那一刹,紫衣刺客雙腿一蹬,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不動了。
萬俟兮吃了一驚,飛身上前一把扯下他眼上的絲巾,隻見雙眼突出,布滿血絲,瞳孔放大到恐怖的地步,並且麵部表情嚴重扭曲,四肢癱軟在椅上,已經死亡。
絲巾自手中滑落,萬俟兮的表情變得非常沉重,蘇姥姥在一旁小聲道:“沒想到……他竟然有心痹症……”
萬俟兮疲憊地搭住自己的額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蘇姥姥輕歎一聲,轉頭對侍女們道:“把東西全部撤了吧。”
“是。”侍女們移走地上的水盆,水盆裏,清水**漾,哪有半點鮮血的影子?另一名侍女收起匣子,匣子裏除了那把匕首外,還殘留著一片薄冰。所謂的放血之說純屬恐嚇,剛才蘇姥姥隻不過是用那塊冰片劃了紫衣刺客的手腕一下而已,沒想到他竟自己被自己活生生地嚇死了。
正當所有人都為這個結局而或沉默或黯然或心有餘悸時,一個聲音驚乍驚喜驚奇地響起:“呀,還沒死呢!”
眾人齊齊錯愕轉頭,發現發出該句很聳動的話的人正是他們那個很寶的少爺,並且他所指的“沒死”的對象不是紫衣刺客,而是另一個盆裏那條看上去一動不動但其實還在苟延殘喘的魚。這、這真是……
沈狐抬頭,露齒一笑:“人比魚死得早,璿璣公子,我贏了。”
原來他還在意那件事哪……真虧他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計較那個……眾人又是一陣寒栗:看來天性涼薄的人可不止萬俟兮一個,這邊還有一個。
萬俟兮什麽都沒說,甩袖轉身就走,蘇姥姥見他表情不對,也急忙跟了上去。窗外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將天地染白,然而那暗色藹藹,卻依舊遮在眾人心中,久久不散。
*** ***
由於萬俟兮的房門一直緊緊關閉著,沈府的侍婢們又不敢去催促,因此一直到巳時,諸人還留在孔雀樓中沒有動身。幾個家仆商量了半天,這樣下去可不行,夫人那邊還等在府裏呢。最後還是掬影挺身而出,上前剛要敲門,房門自內而開,蘇姥姥含笑出現在眾人麵前道:“公子起了,各位可以啟程了。”
怎麽?難道萬俟兮剛才是回房間睡覺,而不是在生悶氣?
眾家仆各自暗暗猜測時,就見他們自家的公子也邊打哈欠邊從三樓的樓梯上走了下來,笑眯眯地說道:“萬俟兄睡的可好?怎麽臉色看起來還是那麽疲倦呢?不過不怕,待會在馬車上可以接著睡。”
萬俟兮沒有理他,徑自對掬影道:“勞煩姑娘了。”
掬影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轉身備車。萬俟兮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她走出廳外看不見了才收回來,一轉頭,發現沈狐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不禁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果然,沈狐眯起眼睛,像抓到什麽把柄似的悠哉悠哉道:“聽說你曾經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卻在十五歲那年不幸病逝。自那後,無論多少達官顯貴要與你聯姻,都被拒絕。令妹甚至放出‘要做我的嫂子,須得比我美’的話,死了很多姑娘的心。”
“四少有話大可直言。”
“我隻是想提醒萬俟兄一下,掬影雖然是個下人,但深得我祖母的喜愛,可以說是我們沈府的寶貝,除非萬俟兄有意娶她為妻,否則還是不要招惹的好。”沈狐趁他呆怔之際搶先而行,並懶洋洋的丟下一句話,“無論她長的和你那個死了的未婚妻,有多相像。”
這句話像隻冰冷的手,猛地掀起一些塵封在記憶中的過往,刺痛頓時如潮水般漫天遍地襲卷而來,萬俟兮眼看自己就要被那水流衝沒,卻無法逃避也無力抵擋。依稀中仿佛又看見那個坐在窗邊的少年,整個人都沐浴在春光之中,周身如鍍金邊,然後回眸朝他微笑,目光比陽光更溫暖。但突然間,又變成了一個少女蒼白驚恐的臉,衝他大叫:“不是你!不是你!他哪裏去了?他哪裏去了?把他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公子!”一隻手突然伸過來重重地握住了他的胳膊,萬俟兮震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間擴散開,再重新由模糊轉為清晰——寬敞明亮的大廳,雕著孔雀的金壁,沒有少年,沒有少女,沒有微笑,也沒有尖叫。
“姥姥,世上會有兩個這麽相像的人嗎?”他忍不住低聲喃喃。
蘇姥姥柔聲安慰道:“初看時是有點像,但是細看又有許多不同。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公子多慮了。”
萬俟兮的瞳仁變得越發幽深,淡淡地說了一句“是麽”後便不再深談,繼續朝外走。外邊,馬車已經準備妥當,沈狐一早上去坐好,自車窗處探出身來朝他招手,笑容在明豔的陽光下更顯跳脫張揚,沒心沒肺的放肆著。萬俟兮眯了眯眼,突的揚手一彈,沈狐立刻哎喲一聲,膝窩處的銀絲繃緊,痛得他差點沒從座上跳起來,忍不住尖叫道:“喂喂喂,這次我又做錯什麽了?”
“沒什麽,我隻是看你不順眼而已。”答完這句話後,萬俟兮彎腰上車,悠然坐下。沈狐瞪著他,這回,可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前塵如煙◇
由於隨行眾人都是步行的緣故,馬車走的很慢,到達陌城時已是正午,所幸這一路上都沒再遭遇什麽行刺暗殺,平安抵達將軍府。
高達三丈的紅漆大門大敞著,門口侍衛遠遠見到馬車,立刻飛奔著進去稟報,當馬車離門還有一丈遠時,便見一四十出頭管家模樣的藍袍男子匆匆迎出,高聲道:“秦迎奉夫人之命恭迎璿璣公子,公子路上受驚了。”
萬俟兮下車回禮,那秦迎道:“夫人已在花廳等候,請公子跟我來。”眼角餘光瞧見了車上的沈狐,頓時眼睛一亮,喜道:“少爺!你也回來啦!”
沈狐苦著一張臉,有氣無力道:“老頭都派出這等狠角來緝捕我了,我敢不回來麽?”
秦迎嘿嘿幾聲道:“看少爺下次還敢逃不。不過算你運氣好,將軍前兒剛收到聖旨上京麵聖去了,這會不在府中……”
話沒說完,沈狐已精神一振,整個人都活了回來:“此話當真?太好了!”說著一個鯉魚打滾從車窗一躍而出,飛也似地跑掉了。
秦迎吃了一驚,連忙急聲道:“等等,少爺,你可不能又跑了啊……”但視線那頭,沈狐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俟兮在一旁淡淡道:“隨他去吧。”
“可是……”
“我在他身上種了銀絲,他跑不掉的。”眼見秦迎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萬俟兮輕扯唇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秦迎立刻不好意思了,訕訕道:“那個……在下完全沒有責怪公子的意思,隻是少爺是我們家老夫人的心頭肉,平時是一根手指頭都不讓人動的,所以還請公子手下多多留情。啊,夫人還在花廳等著呢,請這邊走。”說著轉身帶路。
一路上紅橋綠板,雲廊低回,栽種著大片的綠竹,景致頗有幾分天閣園林的秀雅風韻,最後到至一排屋宇前。
屋分三間,中間是座花廳,廳南北兩麵全是窗,光線極佳,一女子背對著門正在修剪花枝,腰肢婀娜,光一個背影,便誘人三分。
秦迎恭聲道:“夫人,璿璣公子到了。”
那女子未曾回頭,隻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迎應了一聲後退開,萬俟兮對蘇姥姥微點下頭,蘇姥姥也跟著退了出去,宛大的花廳,頓時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不回身,他便也不出聲,靜靜地站著,仿佛在比誰更有耐心。最後還是女子先幽幽一歎,放下銀剪道:“這盆忘憂蘭,畢竟還是沒能救得回來。”
萬俟兮的目光閃了一下,出聲道:“如果夫人信任在下的話,讓在下試試看如何?”
女子這才終於轉頭看了他一眼。雖然早聞宓氏美貌,但萬俟兮沒有想到的是,這位被外界傳說成相當精明能幹的當家夫人,竟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憂鬱靜弱、多愁善感的女子,眼睛裏永遠含著一層柔潤潤的水氣,讓人覺得這種女人天生就該彈琴弄簫、吟詩作賦,做一切風花雪月華而不實的事情,獨獨不該去掌權。
萬俟兮走上前,仔細檢查了一番花葉,在他做這些事時,宓妃色就一直靜靜地注視他,眸中的神色很奇怪,分明在看他,卻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大概過了有半盞茶時間,萬俟兮拿起一旁的銀鏟,從盆中鏟出些許土塊,用手指揉散了道:“夫人給它澆過茶,並且還是大紅袍,是麽?”
“前些天這盆忘憂蘭出現萎靡的現象,花骨全部掉落,我去拜訪花翁,他說讓我澆些茶水試試。”
“忘憂蘭向來被評為天下極品,全天下加起來大概也不超過二十株,這株到夫人手上,怕還不到一年吧?”
“此株乃是允風去天閣時帶回來的,算來落入我手不過六月,璿璣公子為何會這樣問?”
“那就對了。”萬俟兮微微一笑,轉身回視著她道,“夫人多慮了。此蘭之所以花朵全謝,並非因為生病,而是……它要結果了。”
“什麽?”宓妃色大為吃驚。
“忘憂蘭與其他蘭花全不一樣,它每十年結一次果,果實甘美,味道極佳,此時最好以酒灌溉之,結出來的果實會略帶酒香,更增其味。可惜夫人卻誤澆了茶水,所以它不但不能結果,反而即將枯萎。”
“我……我不知道這些……”宓妃色緊握雙手,麵露擔憂之色道,“那麽,還能救活麽?”
“抱歉夫人,我雖通曉其中原委,但是來得太晚,已經回天乏術。”
宓妃色的睫毛長長的垂了下去,眸中盈光更重,頗是我見猶憐。於是萬俟兮想了想,又道:“不過夫人如果鍾愛此花的話,小妹菀兒有一株,可以送給夫人。”
誰知宓妃色卻搖頭道:“不必了,即使重給我一株,也不是這一株。有些東西……是不能取代的……”說到這裏抬起頭,客氣地說道,“但還是謝謝璿璣公子美意。公子此來辛苦了,昨夜的事情,我已經聽下人說了,讓公子遭到這種不測,是妃色的疏忽。”
萬俟兮盯著她,沉聲道:“夫人,請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宓妃色的手顫了一下,低聲重複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是。我三番兩頭遇刺不是偶然,如果我沒猜錯,必與貴府失竊的鐲子有關,還請夫人坦言相告。”
宓妃色的唇蠕動著,忽然轉身道:“公子請跟我來,有些東西你看後就會明白了。”她推開花廳東牆的一扇門,門裏是個書房,擺放著一排排書架,架上全是書,一眼望去,約有千本之多。
而四麵的牆壁上都分別掛了一幅畫,畫裏一女子或站或坐或淺笑或輕顰——都是同一人。並且那人的五官,與她有幾分相像。
萬俟兮遲疑道:“這位是……屈夫人?”
“是,她就是將軍的原配,屈錦。”宓妃色在提及這個名字時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不自然,雖然談不上有什麽嫉妒,但似乎心結重重,始終無法開解,“我讓公子看的,是她的手。”
圖中女子的手上,戴著一副色彩斑斕的鐲子。
“這就是那副失竊了的麟趾鐲。”
“麟之趾,振振公子,於嗟麟兮……”萬俟兮凝視著畫像,聲音裏起了幾分悵然之意,“一代鬼斧無極大師以南冥五色天石打製出一對手鐲,送給了他最愛的女人,但不久之後,就不慎墜崖而亡。鬼斧神工就此沒落,引得多少人扼腕遺憾……”
“而他的情人,在他死後傷心欲絕,終身未嫁,臨終前將這副鐲子送給了她的小侄女,也就是屈錦。屈錦珍愛之極,一直戴著,從不摘下。她病逝前將鐲子摘下給將軍,對他說了五個字——‘見鐲如見人’。”宓妃色的視線落在很遠的地方,說這番話時神情恍惚,整個人看上去比他還要惆悵,“公子現在知道我為什麽非要找回這副鐲子不可的原因了吧?”
萬俟兮低聲道:“因為對將軍來說,那是屈夫人最珍貴的遺物?”
宓妃色將視線收回,轉投在他臉上,忽然間,笑了一笑。
如果說,本來的她是個愁眉不展鬱鬱寡歡的女子,但這一笑,則使其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濕潤的雙眸尖銳起來,恍惚的神情不見了,連唇角的笑容都顯得格外冷酷與諷刺。
“不,”她道,“我想說的是,這副鐲子因為對將軍而言意義非凡,所以它基本上也可以算做是下任當家主母的信物、身份的象征。我原本已經可以得到它,由妾室晉升正室,卻在這個緊要關頭,它,不見了!璿璣公子,你說,當這麽重要的東西偏偏在我被扶正前夕失蹤,那,意味著什麽?”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宓妃色緊盯著他,一字一字道:“所以,我請你前來,我相信,以公子的本事一定能幫我找回失竊的鐲子……一定能辦到的,對不對?”
萬俟兮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口道,“夫人,你確定,那隻鐲子是丫鬟題柔偷的麽?”
宓妃色的眼珠瞬間黑沉了下去,許久後,才緩緩道:“是不是她偷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了身孕,而那個孩子……是將軍的。”
一陣狂風突然吹開窗子,寒意如潮水般迅速湧進,架上一本書沒插好,就那樣掉了下來,啪的一聲砸在地上。
“前個月嬸嬸來看過我,她向我推薦你,說如果天下間有誰還能幫我的,就隻有你了。並且……她想起從前的事就哭了,說桑兒福薄命短,沒能和你結成連理,一直是整個宓家的遺憾。”宓妃色的聲音在這樣近的距離裏,聽起來如同濕濕的霧。
萬俟兮望著她的眼睛,突然間,就感到了悲哀。
宓桑……
宓桑啊——
那個遙遠的、不願回憶卻深深烙在心裏的、濕漉漉的名字。
*** ***
“姥姥,她……是個怎麽樣的姑娘?”
掌燈時分,萬俟兮從接風宴上提前退場回房休息,他在來陌城前,已感染了輕度風寒,再加上昨夜沒有睡好,今日又顛簸半天,被夜風一吹,病情更是加重了幾分。
蘇姥姥煎好藥,正端給他服用時,他躺在軟椅上突然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蘇姥姥一邊從包裹裏取出個非常精致的銀匣子,一邊答道:“公子怎的好端端地問起她來了?”
“隻是忽然間很想知道……”萬俟兮望著桌上的蠟燭,燭光跳躍,映得他的眼睛也明明滅滅,“我見過她兩次,但留在腦海裏的,隻有最後那次見麵時的情形,她衝我大喊,一直哭,臉很蒼白,消瘦得不成樣子……”
蘇姥姥打開匣子,裏麵是一盒蜜餞,旁邊還係了雙銀筷,光是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她夾出其中一顆,喂到萬俟兮嘴邊道:“藥太苦,吃顆梅子換換味吧……宓桑她……是個很癡情的丫頭。”
萬俟兮的視線迷亂了幾分。
“夫人本來不同意這門婚事,覺得她是個病秧子,家世也不過爾爾,還比公子大一歲……最重要的是,夫人沒打算那麽早就為公子定親,所以就讓人回絕了。沒想到,宓桑得知這個消息後就病了,病得很嚴重,她娘來求夫人,並且帶來了一個半人高的大箱子,公子,你知道那箱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嗎?”
“我好象聽說過……是信……”
“是的,是信。全是她寫給公子的信呢,每日一封,一共寫了三百零三封,差不多一年時間,但每一封,都沒寄出來。夫人被那箱信所打動,最終同意了這門婚事。”
景象在眼前逐漸模糊,桌上的燭光突然變得很刺眼,萬俟兮不禁閉起了眼睛。
“都是過去的事了,別想了……”蘇姥姥轉身,拿起桌上的空藥碗往外走,剛走到門檻,萬俟兮的聲音幽幽的從身後傳了過來:“姥姥,她是我害死的麽?”
蘇姥姥的心格了一下,扭過頭去,隻見他雖然依舊躺在榻上,看似平靜,但雙手卻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抓得是那樣用力,以至於指關節都開始發白。
一股憐惜之意就那樣漫漫升起,蘇姥姥低歎一聲,柔聲道:“公子想太多了。宓桑從小體弱,即使沒有你,大夫也斷定她活不過十七歲。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那樣太重,你會背不動的。”
萬俟兮沒有回答。
蘇姥姥關上門離開,腳步聲逐漸消逝在門外。房內變得很安靜,蠟燭默默地流著眼淚,橘黃色的火光跳動著,將他的影子投映在窗上,影子瘦長,更顯孤單。
忽然,有人伸指敲了敲窗戶。
萬俟兮睜開眼睛,人卻坐著沒有動。
窗戶自行推開,一隻手端著隻托盤伸了進來,盤上的砂鍋發出滋滋的冒泡聲,濃香撲鼻。
“陌城三寶:河廣牡鯉九味草。河廣酒日間你已經見過,現在有沒有興趣嚐嚐以九味草熬成的芙蓉粥?”伴隨著清朗的語音,沈狐如魚般從窗外滑了進來,將托盤放到桌上,衝萬俟兮嘻嘻一笑。
這個家夥,似乎無論什麽時候看見他,他都是笑嘻嘻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有時候真想知道,他哪來那麽多事情可樂。謝娉婷的離奇自盡,真的與他半點關係都沒有麽?為何從那張飛揚跳脫的臉上,找不到絲毫心結與陰影?
不得不承認:真是……有點羨慕……
萬俟兮微微揚眉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出你的來意吧,我聽聽看。”
“小弟隻是見萬俟兄晚宴上早早地退了,都沒吃過什麽東西,所以特地讓廚娘熬了碗拿手好粥來請你嚐嚐而已……”沈狐一邊搖頭一邊朝他靠近,突又露出一副很諂媚的樣子道,“倒是小弟的腿上還留著萬俟兄的暗器,時間一久,怕是對身體不好吧?你看我都已乖乖跟你回家來了,保證不再偷跑,你就給小弟拔了吧。”
萬俟兮平靜如水的答道:“等將軍一回來,我就替你除去銀絲。”
沈狐的眼睛立刻眯了起來,“沒的商量?”
“沒的商量。”
“非要這麽絕?”
“素來如此絕。”
沈狐臉色一沉,端起盤中砂鍋,掀開蓋子自己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下去。萬俟兮對他如此孩子氣的舉動全無反應,隻是等他將粥喝完後,才淡淡道:“我在病中,大夫吩咐最好不要吃含有蝦仁海鮮之類的食物。”
沈狐眼睛一亮,幾乎是跳起來的欣喜道:“那我馬上叫廚娘再做一碗不放蝦仁的!”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但嘴上依舊不冷不熱地道:“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拿掉你腿上的銀絲的。”
沈狐的表情由驚喜重新轉為沮喪:“喂,不用這樣吧?一想到我身體裏插著兩枚針,我就覺得渾身不對勁,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整個人都憔悴了一圈,瘦的骨頭都顯出來了,你看你看……”邊說還邊拉開了衣領,一個勁的往他眼前露。
萬俟兮隻得將臉別開。
沈狐轉了轉眼珠,似笑非笑道:“你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話說回來陌城三寶裏你已經見過其中兩樣了,一樣是酒一樣是藥草,那第三種牡鯉想不想也見識一下?”
萬俟兮一口拒絕:“敬謝不敏。”
“咦,你知道牡鯉是什麽?”
“你希望我認為它是種鯉魚,是麽?”萬俟兮輕哼,“很不巧,我已從貴府的家仆口中聽說了——它是溫泉的名字,並且這處溫泉,恰恰建在貴府的東院之中。”
“哎呀,小弟可是一片好意,萬俟兄不正著了風寒麽,也許泡泡溫泉出身汗病就好了……”正在嬉皮笑臉糾纏之際,沈狐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你有沒有聞到什麽?”
“我聞到了十六種香料的味道,你指哪種?”
沈狐詭異一笑,突然躥至門旁,啪的拉開門道:“第十七種——美人的味道!”
門開了,外麵,果然站著一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