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落水起總迷離

◇輕佻假麵◇

“她就是你口中所說的陌城第一美人?”

“不配麽?”

“如果我沒記錯,宓夫人來信中寫道——題柔有個妹妹,就叫掬影。”

“你的記性很好。”沈狐笑眯眯。

萬俟兮蹙起雙眉,表情變得有幾分凝重。

沈狐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是不是在想,妹妹如此絕色,那位出了事的姐姐想必也容貌不俗,一旦案件涉及美人,原因就會變得複雜的多?”

萬俟兮定定的望著他,沒有接話。於是沈狐繼續說了下去:“一個自小就被賣入沈府為仆、因機靈乖巧而倍受器重的美麗丫鬟,照理說應該衣食無憂,是什麽原因促使她冒那麽大的風險去偷主人的東西呢?而那對鐲子又有什麽特殊之處,為何在發現失竊後,主人竟會如此暴怒,勢要將凶手繩之以法,絕不輕饒?莫非其中另有私情?我猜的對麽?”

萬俟兮輕笑,眼中流動著難以言述的神采,“你說漏了一點。”

“哦?”

“除卻以上外,我還在想,四少離家已有十日,為何僅在陌城外邊轉悠,不逃的更遠些?再加上方才掬影姑娘對你的態度,很難讓人不聯想一下在此案件中,你又扮演了個什麽角色?真的是那麽湊巧,謝娉婷之死與府上鐲子失竊在同時發生?”他如願以償的看著沈狐的臉由得意轉為鬱悶,眼中的神采便又增加了幾分,“隻不過是一樁家仆偷盜的小事,為何卻有殺手潛伏途中要阻撓我去陌城?且寧可死也不願被我問出些什麽……正如你所說的,案件一涉及到美人,會複雜得多,如果再牽扯到人命的話,則更耐人尋味。四少不覺得事情開始變得很有趣了麽?”

沈狐怔忡了半天,最後輕轉眼珠,點頭道:“有道理。我有預感,萬俟兄此行絕對會遇到更多更有趣的事情,而且其中還有與你今後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我們,要不要先來打個賭?”暗啞的語音,如無形的網般慢慢散開,悠悠回繞,再棉棉收緊,一點點地向他靠近,一雙眼眸出奇的亮,眨也不眨的盯著他、盯緊他,像狩獵者發現了極好的獵物一般,滿是興奮,倍顯危險,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貼著萬俟兮的耳朵吐出來的,無論聲音還是姿態都曖昧到了極點,眼看他的唇就要貼上萬俟兮的肌膚時——

“咚!”

沈大少爺的後腦勺本日二度撞上車壁,發出比前次更慘烈的響聲來。

一旁原本一直昏迷著的蘇姥姥被驚醒,睜開眼睛惶恐道:“公子,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萬俟兮懶洋洋的抬了抬眼皮,“迦藍,進來給你家少爺上藥吧。”

“……”

*** ***

抵達洛鎮已是戌時,寒冬雖至,但此地仍未下雪,一路上,街道整潔寬敞,兩旁店鋪林立,鎮子雖小,繁華卻絲毫不輸於天閣。

遠遠便見一串鬥大的燈籠,上書“孔雀樓”三個大字,紅底鑲金,夜色中看上去搶眼之極。才剛到門口,便有店夥計早早搶門而出,將踏板放於車旁,扶眾人下車。輪到萬俟兮時,萬俟兮身子一側,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自行走下。

樓高三層,正中牆上雕刻著一幅巨大的孔雀開屏圖,端的是富麗堂皇。整個大廳都已被包下,西北首搭了個小台,台上兩女子正在彈琵琶,見萬俟兮進去,齊齊停了彈奏起身行禮。

待眾人入座後,掬影示意夥計上菜,並難得的親自斟酒道:“公子遠來辛苦,這第一杯酒就由婢子代夫人敬公子。請——”

萬俟兮剛舉起酒杯,街外突然傳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嘶叫聲,依稀聽出喊的乃是:“從前有個楊美人,兄弟國忠把大唐毀,今有美豔的宓夫人,全家惡霸欺洛鎮……”

一時間,廳內的沈府家仆們全變了臉色;沈狐則是滑稽地挑起了嘴角,擺明了事不關己看好戲;惟獨掬影,鎮定自若道:“人若太出名,就會招來嫉妒,市井瘋話,公子聽過就罷吧。”說罷朝兩個琵琶女拍手,兩女會意,一同調高曲調,將那聲音掩蓋了下去。再過一會兒,外麵的嘶喊聲徹底消失了,想必是被沈府家仆給拖走了。

萬俟兮不禁多看了掬影一眼,姐姐出了那樣的事,做妹妹的卻能形不於色,真不知她是天性如此淡漠,還是有苦難言隱忍不發。

就在這時,兩個琵琶女突然飛身下台,從琵琶中唰地拔出匕首,如閃電般刺向萬俟兮!

蘇姥姥大驚失色,顧不得自己剛解完毒,身體依然虛弱,砰地翻起桌子正要護在少爺身前,一道紅光飄過,兩女子頓時向後栽倒。

那紅影不停,出手如電,喀哢幾聲將她們的腕骨盡數折斷,然後回過身來,裝做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地舉杯道:“公子受驚了,掬影該死,請公子恕罪。”

明亮的燈光映著她的紅衣黃裙、沉沉秋瞳,冰雪般清雅絕俗。

是掬影。

看來這個婢女,不但心思靈敏、處事鎮定,便連武功,也相當好。

蘇姥姥一個箭步衝上前揪住其中一個琵琶女質問道:“你們是誰?為什麽要襲擊我家公子?”

琵琶女們斷了雙手,疼得滿頭大汗,直咬著牙呻吟不止,就是不吭一個字。蘇姥姥厲聲道:“我勸你們還是乖乖回答的好,是誰派你們來的?就這樣的武功,也敢來刺殺我們公子,真是送死……”猶在喋喋恐嚇時,一直坐著沒有動的萬俟兮以手支頜,開口淡淡道:“姥姥,你太仁慈了。”

蘇姥姥怔了一下,很快領悟過來,應聲道:“是!”

大廳東側靠窗有一排欄杆,本是供客人喝酒時憑欄眺望之用,蘇姥姥將其中一人拖到那裏,用繩子把她的手反過背捆綁在欄杆之上,又將雙腳也綁了一並綁上去,如此一來,該名琵琶女隻能維持向後仰身的姿勢,全身力量等於通通集中在了腰部,再加上她雙手腕骨被掬影折斷,更加痛苦不堪,當下連眼淚都疼得流了出來。

萬俟兮冷冷地看著,緩緩道:“我用刑不喜歡見血,不喜歡在表麵留下任何傷口,更不喜歡時間太快,過程拖得越久,越覺得意。若你們自問能承受得住,就慢慢撐著吧。順帶一說,維持這個姿勢時間最久的是當年的飛天蚱蜢曲向,他足足熬了四個時辰,我很期待你們表現得好點,能打破這個記錄。”

此言一出,不但被綁著的那名琵琶女眼淚流得更多,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同伴受苦的另一名琵琶女更是臉色慘白,渾身都開始瑟縮發抖。

掬影則是直勾勾地望著萬俟兮,眼神中有吃驚有悸動又有點點厭惡,異常的複雜。隻有沈狐哈哈一笑,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這樣的刑罰,果然比鞭打插針之類要高明得多。真不愧是名聞天下的璿璣公子,連做起這麽狠毒的事情時,看起來還是那麽優雅高潔,那些惹上你的人,還真是不幸。”

萬俟兮抬眉道:“四少有興趣也試一下麽?”

沈狐連忙回絕:“豈敢豈敢,敬謝不敏!喂,我說你們二位,現在知道了吧,別看這位公子看起來溫文爾雅脾氣很好,卻不是什麽會憐香惜玉的主,所以有話還是早點說出來的好,免得多受苦。”

地上的琵琶女咬著下唇,聞言顫聲道:“其實我們是……”話未說完,被綁著的那名琵琶女一把打斷:“住口!水因,如果你敢多說一個字,我絕不原諒你!”

地上的琵琶女水因眼圈發紅,哽咽道:“可是……可是我們也是被……”

“住口!住口!住口!”被綁的女子嘶聲尖叫,水因見她如此模樣,不敢再言,忍不住俯身痛哭起來。

一時間,歡樂場變成了悲慘地,女子的泣聲嗚嗚咽咽回旋其間,聽得人人脊背上冒冷汗,隻覺真是作孽。

然而,萬俟兮依舊絲毫不為所動,就那麽冷冷地看著,忽提高聲音道:“姥姥,再降一格。”

蘇姥姥遵命將被綁的那名琵琶女的雙手繩結挪到了欄杆的下一格,隻聽她發出一聲淒叫,整個人彎得弧度更大了,衣服全被汗水浸透,濕濕地貼在身體上,曲線畢露。

要知這種折磨是雙重的,不僅來自於身體,還有心理上:被看見自己掙紮的模樣,被聽見自己痛苦的呻吟,還有身上雖然穿著衣服,卻跟沒穿似的曝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巨大的羞辱使那名琵琶女的臉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最後呈現出死灰色。

於是水因哭得更加絕望,連沈狐都有點承受不了的縮縮肩膀,有些想歎息,但最終沒有歎出來。

萬俟兮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遞出一片陰影,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時快時慢,便是那麽隨意的動作,落到旁人眼中,都多了幾分恐怖意味——誰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麽,等他手中的酒杯停止旋轉時,是否代表會有更殘酷的刑罰又將開始?

就在眾人都心有戚戚然時,被綁著的琵琶女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殺了我吧!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吧……”

沈狐眯起眼睛,看樣子,她快堅持不住了。

蘇姥姥柔聲道:“隻要你說出是誰指派你來的,痛苦就可以立刻停止。乖,說吧,是誰?是誰吩咐你做這麽危險的事情?”蒼老的聲音,卻有著極其溫婉的語調,像個黑色旋渦,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溺進去。

沈狐以指輕扣桌麵,呣……這聲音有點古怪,似乎能夠迷人意識。

果然,那女子的瞳孔一下子擴散了,像是陷入了夢魘之中,喃喃道:“什、什麽?是、是誰……”

“對,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他、他……他……”眼看答應就要呼之欲出時,她突然全身一個**,劇烈地顫抖起來,“不!不!不能說!”

蘇姥姥回頭為難地看向萬俟兮,萬俟兮皺了皺眉,拂袖站起。見他終於親自出馬,沈狐彎起唇角,又頗有深意地笑了起來。

萬俟兮走到欄杆旁,先是看了水因一眼,再去看被綁著的那個琵琶女,隻見她臉色灰敗,頭發散亂,汗水不停地沿著衣角滴落在地,已呈油盡燈枯之態。即便如此,她還是不肯說出幕後之人,除了畏懼,隻怕還有其他東西,才會讓一個女人如此死心踏地的咬著秘密不鬆口。

一念至此,他伸出手在她的腰上輕彈一記,頓時發出骨頭錯位的喀哢聲,琵琶女尖叫一聲,痛昏過去。

在場者看見這一幕,彼此交換了個惶恐的眼神,有的人甚至開始雙腿打顫……這本不是什麽血腥場麵,卻遠比血肉模糊更令人膽戰心驚!

誰知萬俟兮的下一個舉動卻又出乎他們的意料——

隻見他解去綁著的繩子,以一種非常溫柔的姿態輕輕抱住那名琵琶女,垂頭低聲道:“疼嗎?”他的聲音本就惑人,再被溫柔一熏陶,更加恍同天籟,所向披靡。

琵琶女點點頭,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但是……很值得吧?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保護了自己珍愛的東西,這一切的疼痛,都是值得的,是麽?”

琵琶女再次點頭。

萬俟兮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說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受的這些痛苦,他都不知道;即便是你為他死了,他也不會有所察覺;你這麽全心全意的付出與犧牲,卻得不到任何回報……不覺得委屈麽?”

琵琶女的眼神茫然,許久後,搖了搖頭。

“也對,感情本就是單個人的事,隻要他能好,隻要他安全,無論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你就這樣死去,身體一點點的變冷、腐爛,你從肉身裏升起,回到原先住過的地方……”萬俟兮的聲音冰涼如水,帶著幾分鬼氣森森,隨著他的描述,眾人仿佛也親眼看見了那一幕,廳中燈光搖曳,他突然拔高聲音道,“啊,那是誰?那個陪在他身邊的人,是誰?!他在對她微笑,他握著她的手,他們很親密,那個人是誰?那不是你,他變心了!他不但沒有記住你,沒有記住為他做了那麽多犧牲的你,反而和其他女子開心的生活在一起,他撒謊,他負了你!他……”

琵琶女“啊”的一聲開始掙紮,自他手上滑脫,重重地掉到地上——這一回,在場每個人都聽見了骨骼碎裂的聲音。

她自己卻仿若不覺,拚命地往門口爬去,由於手斷完全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支著地麵,拖帶自己向前挪動。

一旁的水因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抱住她哭道:“阿娣,別爬了!別爬了,他騙你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的!”

名叫阿娣的女子已經完全崩潰,根本沒把她的話聽入耳中,隻是一股勁的往前爬,沈府家仆中有心軟的,早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萬俟兮仍不罷休,繼續道:“甜言蜜語不過是過眼雲煙,海誓山盟從來都是虛幻一場,天下薄幸人那麽多,你憑什麽認為你會如此幸運,認定他愛比金堅?他根本是在利用你!你看看自己的手,琵琶匕首,長年練習傷痕累累,再看自己的臉,紅顏蹉跎至今沒有歸宿……癡心,女子的癡心算什麽!卓文君何等才貌,為了一曲鳳求凰舍棄一切甘願當街沽酒,但司馬相如官拜中郎將後卻想另娶名門千金;秦相蓮領兒女進京尋夫,陳世美卻派家將追殺她;王寶釵苦守寒窯十八年,又等到了什麽呢?薛平貴已另娶公主,縱然後來接她回家,兩女一夫,真的有所謂幸福麽?”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我不要聽——”阿娣死命搖頭,爆發出野獸般的哀嚎聲來。

萬俟兮快步走到她麵前,一把捧起她的頭,直直的盯著她的眼睛道:“他是誰?”

阿娣緊緊咬著自己的唇,咬到一直流出血來。水因狠下決定,開口道:“別逼她了!我告訴你他是誰,我告訴你,他就是宓允風!宓允風啊——”

大堂中的燈光,仿佛也隨著這個名字的喊出而顫動,萬俟兮扭過頭,清晰看見沈狐的臉上,一派愕然。

◇笑在人前◇

蒼平將軍沈沐,京都人士,自幼隨父出征,英勇善戰,屢立戰功,三十歲上,帝親賜封號“蒼平”,命駐守邊關重鎮陌城。

與發妻屈錦,乃青梅竹馬,感情頗深,奈何屈氏體弱,無法生子,從母命另娶一妻雲氏,誕下一子,取名狐。

雲氏早亡,屈氏待沈狐如己出,溺愛異常,因而造就其自小性情頑劣,雖聰明絕頂卻不思進取,整日遊手好閑,聲色犬馬,被評為浪**四少之首。

後有宓氏妃色,乃鹽商宓九金之女,素以貌美能幹聞名,十七歲時嫁入將軍府為妾,雖無所出,但因容貌與屈錦有三分相似,自屈氏病逝後,漸受重視,府內瑣事皆交於伊一手打理,漸有當家主母之態。

而宓允風,就是宓妃色的弟弟!

萬俟兮的雙眸隨燈光沉了下去,表情異常冷肅,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說話。倒是沈狐,很快自驚愕中回過神來,咧嘴一笑道:“這下可麻煩了,小媽本就為失鐲之事煩心著,若是再得知此事,不知會頭疼成什麽樣子呢……”

萬俟兮的目光一閃,沉聲道:“姥姥,把人帶下去。”停一停,又道,“替她療傷。”

“是。”幾個沈府家仆上前幫忙,蘇姥姥帶兩人離開。

萬俟兮轉身,對從頭到尾靜立一旁冷眼旁觀的掬影道:“其他事宜就有勞姑娘處理,我累了,想進房休息。”

掬影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領路。沈狐跳起來道:“等等,還有我,我也累了,也要去房間休息!”

三人一同上樓,客房都在三樓,掬影推開其中一間房門,一股奇異的香氣頓時襲麵而來。沈狐深嗅了幾口,讚道:“天竺葵!還有如意橙!果然不愧是掬影好姐姐,連選擇的薰香都如此有品位。”

掬影聽到誇獎,還是沒什麽表情,道:“公子請。”

萬俟兮謝過,轉身正要關門,沈狐連忙伸腿進去道:“呀!小弟極喜此類薰香,又跟萬俟兄一見如故,甚是投緣,今夜不如我們就秉燭談心,抵足同眠吧!”

萬俟兮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後,緩緩伸指對著他的膝蓋處虛彈兩記,隻聽哎喲一聲,沈狐體內的銀絲發作,砰的倒了下去,鼻子狠狠撞在門檻上,疼得他哇哇直叫。

“迦藍,姥姥那有藥。”說完這句話後,萬俟兮非常冷靜非常幹脆非常不給情麵的啪地關上了房門。

*** ***

那裏永遠朦朦朧朧。

青涔涔的石壁上插著一排火把,火光搖曳著,時明時暗。他看見自己走過冗長的通道,鞋子踏在青石地板上,發出脆得讓人心顫的聲響。路的盡頭是道門,血般腥紅,半開半掩。

心底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要過去,可是雙腿卻像是擁有了自己的意識般向前挪動,噠、噠、噠……一下一下,仿佛踩在跳動著的心髒上。

透過半開著的門,他看見兩人站在屋中,四四方方的一間屋子,一大一小兩個人。由於朦朧,他們的臉看不清楚。

“去撿起來。從現在起,你所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保護自己。”大人如此吩咐孩子。孩子瑟縮著,遲遲沒移動。

“做不到嗎?那麽就待在裏麵吧!”大人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後轉身,與他擦肩而過,砰的將門鎖上,下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起站在了孩子身後,同他一起被鎖在屋裏。

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他會來到這裏?

剛那麽想,一陣機關啟動的哢哢聲響起,前方石壁上突然出現一個大洞,無數條毒蛇湧了進來。

快跑!他對那顫立著的孩子喊,快跑!快跑!

房間裏很安靜,聲音像被什麽東西屏蔽掉了,隻能看見蛇群瘋狂地遊竄進來,齊齊向那孩子包攏,而那孩子依舊一動不動。

快跑啊!會被咬死的!會被咬死的啊!

正在著急時,孩子的哽咽聲輕輕響起,怯怯的,充滿遲疑,滿是委屈。

孩子的臉瞬間在他眼前放大,小小的、蒼白的臉上,全是眼淚。一顆顆,像珠子一樣迅急的滾下來,砸在地上,碎開,劈劈啪啪。

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什麽利器刺中一樣,狠狠地抽悸了一下。

然後場景開始旋轉,孩子撲過去揀起牆邊的一把長劍,瘋狂的將蛇群砍成兩截,鮮血飛濺,最後綻化成暈紅的一片……

等漫天的紅霧散開後,眼前的景象變了。

冬天,一條異常冷清的長街,地麵上厚厚一層雪,那個孩子身穿白衣快步行走,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不知從哪冒出個賣糖膏的老頭,挑著擔子走到孩子麵前,絮絮叨叨的說著些什麽,模樣顯得很慈祥,但下一瞬,老頭就從擔子裏抽出把刀,狠狠地朝孩子砍下去!

孩子抬手拍掉了那把刀,正要反擊時,老頭突然跪下磕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異常淒慘。看見他那個樣子,孩子開始猶豫,最後鬆手轉身。而在那時,跪著的老頭從鞋子裏又抽出一把匕首,狠狠一刺,匕首正中孩子的腰,鮮血頓時染紅了白衣!

孩子這回不再心軟,彈指擊碎了老頭的喉嚨,但自己也虛脫倒下,血越流越多,將雪地染成了紅色。街的那頭,兩個女人走過來。一人急忙想去救,另一人卻拉著她道:“不許救他。”

“可是他受了重傷啊,不救會死的!”

“那就讓他死!”女子的聲音冷得不沾絲毫情緒,“他對敵人心軟,所以活該挨此一刀,如果他熬不過這一關的話,留著也沒有用!我們萬俟家不要這樣的廢物!”

萬俟家!

三字如雷電,不偏不倚的擊在他身上!一時間冷汗迸出,痛得渾身打滾,感覺便是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了!

眼前的場景再度轉換,等靜止下來時,一切又已變得完全不同。

三月,春光明媚,百花盛開,旭暖的陽光淡淡照過來,那個倚坐在窗邊的少年,溫靜如美玉。

“騙術分為三乘,表現出十二分的老實可憐以博取對方的同情,是為下等;表現出十二分的可靠強大,使對方安心信任,是為中等。”

“那麽上等是什麽?”

“上等則時實時虛,令人無法辨析的同時,又忍不住抱有幻想,與其說是他在騙你,不如說是你自己騙了自己。你對某種東西的渴望,對未知狀態的狐疑,和對成敗幾率的僥幸,都促使你說服自己去倚仗對方。明知不可靠,仍無法拒絕那種**。”少年說這番話時,抬起頭,眉眼清柔,笑得雲淡風輕,飄渺不可捉摸。

他望著那人的側麵,就那樣呆呆地望著,景物仿佛穿越了千年時光,在他眼前交織,又如投遞在水中的倒影,漸漸隱沒。他張開嘴巴,想叫那少年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身形變得越來越淡,直至消失不見……

*** ***

萬俟兮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天還未亮,仍是夜半時分,雖有月光,但很黯淡,室內的擺設如同籠罩了層薄薄的霧,模糊不清,這令他想起剛才的夢境,伸手探額,果然摸到了濕濕的汗。

他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再睜開來時,目光變得又清又亮,不再混沌。隻是心檻深處,依舊有那麽個地方酸酸的,隱隱地抽痛,像在提醒他某些事情無法忘記,亦,不能忘記。

入鼻處,依舊是如意橙與天竺葵的淡淡香氣,這兩樣本都是促進安眠的良藥,卻將他已經許多年不做的噩夢再次催發出來,真是失策,不該要它的。

這時屋頂上傳來喀噠一聲輕響,在普通人聽來不過是雨點落在瓦上的聲音,但萬俟兮卻目光一閃,眉頭皺了起來:會是沈狐麽?那個不安分的家夥……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這個判斷:不,不是沈狐。沈狐的腿被他射入了獨門暗器銀絲,雖不會有大礙,但輕功多少會受影響……那麽,會是第三撥殺手麽?

窗戶被悄無聲息地打開,一道黑紫色影如魚般滑入室內,躡手躡腳的朝床塌走過來。萬俟兮躺著沒有動,靜等他走到床邊掀起帳簾的一刹那,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對方的雙手道:“如此深夜,閣下不請自來,不覺無禮麽?”

他對自己的武功一向很有信心,這一抓手到擒來,本是毫無差錯的,但不知怎的,對方卻一個振臂,硬生生地掙脫了,然後毫不停滯,立刻破窗而逃!

萬俟兮暗叫一句可惡,抄起外套一邊穿一邊追上前去,誰知才剛追到屋頂上,就聽二樓發出一聲尖叫,一人大喊道:“糟啦糟啦!兩名女刺客都死掉啦!”

萬俟兮心中一驚,隻這麽一疏忽間,那人便閃得不知所蹤,他隻得作罷,返回孔雀樓,直奔二樓聲音來源處。原本關押兩名琵琶女的房間裏點起了很多盞燈,好幾個家仆衣衫不整地圍在門口旁觀,都是被那叫聲給吵醒的,見他到了,紛紛讓出道來。

萬俟兮進去,隻看得一眼,便別開了臉。

一家仆道:“她們兩個全都被人一刀割斷了喉嚨,手腳都還是暖的,剛死沒多久。”

方才那人果然是衝著這件事來的。

就在這時,樓上某房間裏又傳來一聲驚呼——是沈狐!

萬俟兮想也沒想,立刻扭身在走廊欄杆上一拍,整個人騰空飛起,瞬間躍至三樓,撞開沈狐的房門,衝到床邊掀起簾子急問道:“你怎麽樣——”

他沒來得及把話說完。

一隻手巧妙的自簾下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他的穴道。就在那沒說完的半句話中,萬俟兮軟軟向前癱倒,被一人接住,平放在了**。

而那個人,笑得眼睛彎彎,唇角彎彎,像隻陰謀得逞十分滿足的小狐狸——正是剛才發出驚呼聲的始作俑者——沈狐。

萬俟兮在心中歎息,饒他謹慎一世,卻疏忽一時,竟然上了這家夥的當!

沈狐衝他眨了眨眼睛:“我真是好感動,萬俟兄果然關心小弟,聽見小弟的聲音,什麽都不顧的衝進來了。”他在說“什麽都不顧”這五個字時,目光還刻意在萬俟兮臨時披上的外套上轉了一圈。

縱然並未衣衫不整,但被那樣刻意的目光瞧著,總歸令人不舒服。萬俟兮抿緊唇角,沉聲道:“那兩名琵琶女死了,你知道麽?”

“哦,我聽見了。”回答相當漫不經心。

“發生了那種事情,你居然還有心思胡鬧?”

沈狐嘻嘻笑道:“為什麽不呢?那兩女人已經招供,如果她們所說的是真的,她們背叛了宓允風,非死不可;如果她們說的是假的,為了防止真相泄露,真正的幕後黑手也會來殺人滅口,所以無論是哪種情形,她們都必死無疑。既然人都已經死了,殺手自然有多遠跑多遠,你現在再發動全員去追蹤也沒用,還不如安安穩穩睡個好覺,有什麽事都等明天起來後再說呢。”

萬俟兮真是哭笑不得:這家夥居然就能厚臉皮到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半點難為情的樣子都沒有。半響,他隱忍怒氣,低聲道:“放開我。迦藍,叫你家少爺……”

沈狐一把打斷他道:“呀,你不說我倒忘了,還有第三人在旁邊!迦藍,這裏沒你的事了,等我叫你了你再過來。”

窗外靜了一段時間後,有風聲一掠,看來沈迦藍真的聽話離開了。萬俟兮暗叫一句糟糕,那邊沈狐已涎著臉靠近他道:“你身上有如意橙和天竺葵的味道,是我最喜歡的呢,好香……”說罷幹脆將腦袋湊到他頸旁,枕著他的肩膀臥倒。

萬俟兮的瞳孔在瞬間收縮,眼中怒色一閃而過,聲音不自禁地逼緊了:“不要太過分。”

沈狐側過腦袋,眼睛晶晶亮,溫熱的氣息吹拂而過,貼著他的耳朵輕聲問:“如果我非要過分……又如何?”

萬俟兮冷冷回答:“那麽我保證,除了你今天在那名琵琶女身上見識過的以外,我還有足足九十種酷刑,會一一讓你嚐試。”

“呀!我好害怕!”沈狐一邊說著,一邊在他脖子上像隻貓咪般蹭來蹭去,憋笑道,“我真的好好害怕呀……”

萬俟兮輕歎口氣,此無賴真是勸說無效,恐嚇也無效。沈將軍一世英名,怎會生出這麽一個寶貝?

沈狐見他不說話,便抬起頭來,對著他的臉仔仔細細的看了半天,忽道:“我剛發現,你的眼珠並不是純黑色,瞳孔中央泛著明黃,就像琥珀一樣……”

“是麽?”萬俟兮一改常態,揚唇笑道,“你要不要再看點其他東西?也許還有新發現。”

沈狐的眼珠一下子轉成了深色,有點驚訝,又有點興奮,他伸手去解萬俟兮的衣帶,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的顫抖。

相比他的緊張,萬俟兮則要鎮定許多,眼神平靜之極,仿佛此刻被點了穴道任對方吃豆腐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

沈狐解開結扣,抬頭又看了他一眼,啞聲道:“你好大膽,你就不怕我真的……”剛說到這,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

萬俟兮仍在微笑,聲音溫柔:“怕?為什麽要害怕?你想對我做些什麽?你——又能——對我做些什麽?嗯?”

“你……”沈狐僵了半天,苦笑起來,“草堂春睡暖,窗外日遲遲……原來不隻是如意橙和天竺竹,還有草堂春,你身上總是藏著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麽?”

“若非如此,遇到像你這樣不規矩的人,我該怎麽辦呢?”

“估計除了我之外,也沒有第二個人敢對大名鼎鼎的璿璣公子如此了罷……”沈狐說著,目光越來越渙散,最後腦袋一沉,暈了過去。

萬俟兮望著頭上方的床簾,微不可聞地輕籲口氣。總算把這個麻煩家夥擺平了……幸好小妹平日裏總是拿他試藥,並在他貼身衣裏繡入草堂春這種迷藥,他久經薰染早已習慣,否則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正在嚐試解穴時,麵前銀光一閃,一把長劍突然寒凜凜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萬俟兮的瞳孔再次收縮,糟了!他隻顧著和沈狐周旋,誘他去解自己的衣帶,卻沒留意到先前那黑影去而複返,正等著時機再次下手。草堂春這種迷香必須在離得極近的地方吸嗅,才會產生藥效,此刻那人離自己足有兩尺遠,根本拿他沒轍,怎麽辦?

一時間腦中轉過了無數種自救的方法。

蒙麵紫衣人開口道:“沒想到沈大少爺竟然還有這種嗜好……不過倒便宜了我。璿璣公子,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是否很不甘心?”

萬俟兮答道:“如果我知道自己被殺的真正理由的話,也許就不會不甘心。”

蒙麵紫衣人嘿嘿一笑:“你想拖延時間麽?璿璣公子。”

萬俟兮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是別人,也許我還有耐心告訴他們,讓他們死也死個痛快,但是對象是你——璿璣公子,我可不敢多浪費時間哪。因為一旦給了你時間和機會,死的那個人就該是我了。所以,抱歉啦,去陰曹地府找閻羅王問理由吧!”說罷毫不拖延,舉起長劍狠狠刺下!

眼看萬俟兮就要命喪當場時,一隻手伸過來,再次非常奇妙的以一種誰都想象不出的完美弧度接住了劍尖——世上這樣的手絕對不多。

隻不過,萬俟兮身邊正好有一隻罷了。

那是沈狐的手。右手。

方才也正是這隻手,點了萬俟兮的穴道,而此刻,它輕輕拈住了劍尖,那劍便不能動了,無論紫衣人怎麽回抽,都紋絲不動。

看著那個本該不醒人事的沈大少爺竟然跟個沒事人似的朝自己微笑,萬俟兮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隱隱的疼了起來,但同時又忍不住鬆一大口氣:也幸好他沒被迷倒,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沈狐笑眯眯的看向紫衣人道:“很意外?其實你的輕功已經很好了,可惜,你碰到的是一個從五歲起就被個影子形影不離的跟在身後的人,而你比起迦藍來,還差了那麽一點點。我能聽出他的腳步聲,又怎會聽不見你的?”

紫衣人急忙鬆劍,扭身想逃,沈狐卻比他更快,用劍柄在他後腰處一撞,也點了他的穴道。紫衣人立刻砰的倒了下去。

萬俟兮瞪著沈狐道:“我竟不知你五毒不侵。”

沈狐丟了長劍,轉身哈哈一笑道:“正如那位仁兄說的,如果是別人,我還無所顧忌,但你可是以智謀聞名天下的璿璣公子,無論你讓我做什麽,我可都得留個心眼,以免上當。”

萬俟兮瞪了他半天,才輕哼一聲淡淡道:“不得不說,你的名字起的真是好。”果然是隻狡猾多端的小狐狸。

“過獎過獎。”沈狐眼珠一轉,忽又露出詭異的笑容道,“既然凶手抓住了,我們就更加可以安心了對不對?那就繼續剛才沒做完的事情吧!”說著,雙臂一張,就要撲將下來,這時萬俟兮終於自行衝破了穴道,反手扣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摔——

“咚!”沈大公子同一天內第四次與牆壁相撞,並且這一次最是慘烈,整個牆壁都幾乎在抖。

與此同時,萬俟兮起身落地,好整以暇地拉好衣衫,然後上前打開房門,對聞聲前來的沈府家仆道:“點燈,通知姥姥,我要再審新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