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誰解陌上相逢意

◇此家少年◇

冬風入簾,窗外雪皚皚。一樹梅花,開放得好生燦爛。

少年行至案前,白衣如蝶,領口處翻出一圈貂毛皮裘。

案台上燭火搖曳,映著他的眉眼,清弱、深邃,像夜色下的白霧、白霧中的星光,泫然一點,便璀璨了整個空間。

三十二塊祖宗牌位,分四層排開,中間最大的那塊上,刻著“萬俟若塵”四個字,烏木金漆,越發顯得莊嚴肅穆。

少年屈膝跪下,旁邊有家丁遞來三株清香,他伸手接過,俯身叩拜。

離他丈遠外的窗邊,站著一位眉發須白的青袍老者,手中捧著厚厚一卷冊子,邊翻邊道:“……博雅齋新到的一批唐瓷不知為何出現了裂痕,蔡老板為此非常惱火,現已確定是運輸途中被人動了手腳,就不知究竟是哪個仇家幹的。請公子幫他查出幕後黑手。”

一青衣家丁自他身後站出,彎身,將手裏的托盤呈至少年身側,然後掀去上麵的紅巾。

祭祖堂裏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隻見托盤上放著一隻半尺多高的水晶瓶,水晶之剔透,弧頸之圓潤,做工之精致,已足堪稱完美,然而更令人歎為觀止的是:一束白蘭在淺藍色的水晶裏舒展生姿,色澤鮮嫩,莖葉纖細,仿佛觸之即碎。

“這就是博雅齋最引以為傲的獨家秘技——點花水晶。三十年來,關於他們是如何將鮮花鑲嵌到水晶裏麵、並且永不凋敗的,至今仍是秘密,無人能解。蔡老板說,他知道公子每年的十二月都要閉關靜養,不出門也不管事,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攪,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說什麽都要揪出那搞鬼之人,所以,特送上‘碧水幽蘭瓶’一隻,以表誠意。希望公子考慮一下。”

少年拜了三拜,將香插入爐中,麵對人人驚歎的寶瓶,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道:“退回去。”

青袍老者麵露惋惜之色,頗為不舍,但又不敢多言,隻好命那家丁退下。

“朱氏三傑的老大朱天來信謝謝公子,全靠公子出的計謀,他才找到了逃妾涵依,但她怎麽都不肯跟他回去,問公子下步該如何是好?”

少年勾了勾唇,閃過一絲嘲諷之色,漫不經心地說道:“那要看他是想得回這個女人,還是隻想報仇解恨了。”

“這話怎說?”

“如果隻是想報仇解恨,殺了情夫,囚禁逃妾即可;如果想得回她的心,一年之內不要為難他們,任其雙宿雙棲,甚至還可以暗中做點什麽,使其發財。”

青袍老者奇道:“這樣做就能使涵依回心轉意?”

“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不是共患難,而是守富貴。當一段原本倍受阻撓壓力的感情突然間得到鬆懈和解脫時,維係其中使之膠凝頑固的力量也就同時消失了。那情夫既然連誘拐別人小妾這種無德之事都做得出來,一旦生活悠閑下來,又有那麽點錢,你認為他會死守著一個女人不放嗎?”

青袍老者恍然大悟道:“哦對!酒足飯飽思**欲,到那時,當發現自己拋棄一切跟了的這個男人竟如此薄幸時,涵依自然就會記起朱天的好,想回到他的身邊了。”

少年不再多言,起身移至另一塊牌位前,繼續祭拜。

“還有下月十六,是東方世家老太君的九十大壽,請公子無論如何都要賞光。”

“九十?”少年的眉微微皺起。

“是。”說起那位東方老太君,可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江湖裏恨她詛咒她早死的人比比皆是,然而她卻偏偏比誰都長壽,也難怪公子會出露那種表情,應該是不會去了……青袍老者剛那麽想,就聽少年道:“讓菀兒去吧。”

“呃?讓三小姐去?可是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應酬啊……”

“你隻要寫信告訴她,那裏有天下第一的名廚、天下第一的裁縫和天下第一的大孝子,她肯定會有興趣去的。”

青袍老者偏頭一想,也對,三小姐最抵抗不了的就是美食和漂亮衣服,至於那位所謂的天下第一大孝子——東方浩明,其畏母如虎也是江湖裏出了名的,公子說這話,分明是在暗示喜歡看熱鬧搞破壞的三小姐可以趁拜壽之際做些什麽……一念至此,冷汗不禁悄悄滑落。

少年拜至最後一塊牌位前,堂中其它所有的牌位上都寫著名字,惟獨這塊是空白的,幹幹淨淨一塊黑木,什麽字與花紋都沒有。然而他望著這塊牌位,眼神卻開始變得異常複雜。

這時靈堂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位身穿素服的老婦人匆匆走入,神色凝重的俯身道:“蒼平將軍沈沐來訪。”

少年先是麵色微變,繼而垂眸,若有所思。

老婦人道:“前日謝尚書之女謝娉婷於大婚前夕吞金自盡一事,有傳聞說伊生前與沈大將軍之子沈狐關係甚密,也許是為情而殤……如果我沒猜錯,他大概正是為此事而來。”

“沈狐?”

“是。聽說將軍得知謝娉婷的事情後大發雷霆,將他關了起來,不許外出,但沒想到他卻連夜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沉吟道:“不是說為了保護那位身嬌肉貴的大少爺,將軍親自訓練了一批影子死士,跟隨其身側麽?”

“確有此事。不過由於沈狐的性格太過頑劣,難以相處,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也根本管不住他,最後隻剩下了一位——也是沈府最出色的影子——迦藍,還陪在他身邊。這次,他跟著沈狐一起走了。”

少年不冷不熱的哦了一聲。

老婦人又道:“另外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剛才收到一封陌城來的信,公子猜是誰寫來的?”

“與沈將軍有關?”

“是。而且,是他的側室宓夫人寫來的。”老婦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雙手遞至他麵前。

少年卻別過了臉不接,“姥姥,你知道我的習慣的。”

“公子還是看看吧,也許會有興趣。”

“正是因為知道看後會感興趣,所以不看。”少年凝視著案上的無字牌位,琥珀色的眼眸由淺轉濃。

老婦人看了牌位一眼,為難地說道:“並非我要逼公子,隻是這位來客身份特殊。老爺生前曾受過他的恩惠,一直想報恩,但蒼平將軍位高權重,根本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因此也就一直沒有機會。現在難得他主動來求,正好借機還了這份人情。老爺若天上有知,也會高興的吧。”

少年眸中星光漸斂,霧氣重重。

老婦人歎口氣道:“公子還是再多考慮一下吧。將軍現在花廳等候,無論如何,先去見他一麵,不要怠慢了他。”

少年沉默半響,最後輕點了下頭。老婦人大喜,連忙躬身退了出去。

一陣寒流趁簾開之際襲入,吹得案上的香燭時暗時明。少年將最後三柱香插入爐中,然後起身轉向半開著的窗戶,外麵大雪紛飛,很輕易地點綴了他的眼睛。

“我討厭雪……”他喃喃開口,不知是對身後的青袍老者說,還是僅僅隻是在自言自語,眉宇間,一種嘲諷淡淡,“明明是很汙穢的東西,卻偏偏有最純白無暇的姿態。”

下人們不明其意,全都不敢吱聲。

少年抬起右手,纖長的食指上,套著一枚綠玉指環,碧色熠熠,像造物主的偏愛與奢侈,將一整湖的湖水都凝匯了,濃縮成圓潤的一滴,固定在閃耀的金環中間。

——這是“布衣神判”萬俟家族掌權者的信物。

亦是……

囚牢。

*** ***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從路的這邊走到那邊,不多不少,需要二十步。

而謝思瞳,已經翻來覆去走了不下一千遍。她踮起腳尖看向正北方,滿臉焦急道:“怎麽還沒到呢?見鬼了!老張,你探聽到的消息準確嗎?沒記錯?是今天下午申時?”

路旁的一塊巨大岩石後,畏畏縮縮探出個老頭,哭喪著臉道:“沒錯呀,賴頭七說的就是申時左右他會經過此處的呀,小姐,我雖然年紀大了,但記性還沒那麽差……”

“可現在都已經快酉時了,怎麽還沒到呢?”話音剛落,隱約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謝思瞳整個人精神一振,喜道,“來啦來啦!快,你快躲起來,不要壞了我的大事!”

她一連聲的催促著老頭躲回石後,上上下下檢查了遍自己的樣子,確信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完美之後,才凝目遠望摒息等待。

不多會兒,一輛馬車就出現在路的那頭,寶藍色的車身上綴著一排紫色流蘇——沒有錯!是那混蛋的馬車!

她連忙衝將上去,一把抓住車轅,車夫頓時嚇得臉都白了,忙不迭地停了下來。

謝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抬頭楚楚可憐道:“小女子與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測,這位大叔能否行個方便讓我搭乘你的馬車?請……幫幫我……”

車門緊閉,車窗出飄出一角紫簾,上用銀線繡著一隻懶洋洋地趴著睡覺的狐狸,繡功精絕,栩栩如生——絕對沒錯!將軍府那個出了名的敗家公子就坐在車裏!

車夫問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車夫有點為難:“可我們這馬車今夜隻到洛鎮呢……”

謝思瞳忙道:“那就載我到洛鎮好了!”

車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請上車吧。”

太好了,事情真是進行的太順利了!謝思瞳道過謝後,還假裝有些扭捏不好意思的推開車門,彎腰上車道:“真是打攪了呢,麻煩公……”

“子”字卡在了喉嚨裏,她望著車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隻見車內一頭包花布的老婦人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村婦端坐著,除此之外,再無第三個人影!

“怎、怎麽……會是、是你們?”

兩個婦人倒是一臉憨厚的朝她點頭笑笑,老婦人還柔聲道:“姑娘別怕,盡管上來坐吧。我們跟你也是一樣的。我跟媳婦去燒香,回來的路上她正覺得有些不舒服時,正巧此車的主人路過,就主動借車給我們呢。”

謝思瞳咬著牙,半天才從齒縫間逼出一句話:“那麽……此車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個好人,把車子借給我們坐後自己就下去了,說是見今兒天氣不錯,他要去逛逛……咦?這位姑娘你怎麽了?你別暈啊,喂,姑娘!姑娘……”

某個計謀已久卻出師不利的倒黴人就那樣因為太失望而暈倒在了馬車上,由於車子的隔音效果太好,當馬車走得看不見了後,岩石後的老張才走出來,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老淚縱橫道:“太好了,小姐,我們成功了!虎穴多凶險,你可得千萬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邊了……”

他抹抹眼淚,然後轉身戀戀不舍的走了。

遠處的天邊,晚霞被冬日的陽光一映,像女子臉上的胭脂,既明豔,又多情。

*** ***

林邊芳草道,三間酒人家。

夕陽柔柔地照下來,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欄上的華服少年移開遮在臉上的扇子,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一杯酒遞到他麵前,持杯的手修長、幹淨,每個指甲都修剪的很整齊,沉穩的沒有絲毫晃動。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著這隻手,忽爾輕輕一笑:“綠蟻新醅,紅泥火爐,可惜卻放了梅子……味道不純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聞言,將酒潑掉,片刻後,又遞過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將酒潑掉,這回幹脆連帶著火爐一同搬來。

少年依舊懶洋洋的趴著,半點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沒有,輕揚唇角道:“哦,我還忘了說,我不喜歡黃酒。”

夕陽映著他烏黑發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惡意也三分。

便是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成心刁難。然而手的主人卻依舊毫無怨言,轉身去櫃台那邊又要了一壺白酒。

大堂裏擺著十幾張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黃綢紅字,上書個大大的“酒”字。由於天寒地凍的緣故,過路行人大多會在此停下,叫上壺熱酒暖暖身,或是歇腳或是閑聊,生意相當好。

酒肆的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見他要酒,便壓低聲音道:“不是我說,那位客人也實在太挑剔了,我們這的酒可是整個陌城都有名的,他卻連嚐都不嚐一下。”

手的主人沒說話,放下錢後轉身回到少年麵前,換過杯子重新斟酒,還沒斟滿,少年就開口道:“這酒摻了水,我不要。”

這回,酒肆老板終於看不過去,暴躁地跳了起來:“什麽?你說我的酒裏摻水?!我童家在陌城外的這片杏子林賣了六十年的酒了,這還是頭回被人說成酒裏摻水!你從哪看出我的酒摻了水了?今天倒要當著大夥的麵說清楚!”

少年眼波流轉,斜瞥了他一眼,彤雲在他身後重重鋪疊,本如錦緞般燦爛,卻在那一瞥之下,瞬間黯淡,盡數成了陪襯。

酒肆老板頓覺整個人一震,心跳驟急,說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覺這少年身上,隱隱帶著種攝人心魂的氣息,而那氣息,幾近妖異。一時間,心生警覺,氣焰頓時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廣’,詞出詩經,寓思鄉之意。精選五糧,七蒸七釀,去水存精,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為天釀,號稱陌城三寶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頗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板有點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說什麽,隻得輕哼一聲,沒有接話。

“七蒸七釀,十年陳封本是極好,可惜啊……卻遺漏了最重要的一點。”

童老板強忍怒氣道:“哦,但聞其詳。”

“河廣取陌溪泉水釀製,蒸熟、冷卻、上曲、上涼攪拌均勻入缸發酵,再接火、移火與翻醅。反複七次後以麻紙陳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態悠然,成竹於胸,仿佛所說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然而童老板聽了卻頗為心驚:河廣酒的釀製方法乃其先租所創,傳至他時已有三代,一向視之為最大機秘,此刻,眼前的這位客人卻隨隨便便的將其過程說了出來,雖不精細,但半點不差,難道他真的對之了如指掌?

少年繼續道:“此時的酒雖看似已醇厚無比,但其實依舊殘有多餘水分,你還差了最終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曬。”

“願聞其詳,願聞其詳!”童老板再說這句話時,神態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癢難忍。

這時林道中轉出一輛馬車,漸漸馳近,趕車的乃是個五旬左右的老婦人,頭發花白,雙目卻極有神采,輕聲一叱,將馬停下,高聲問道:“喂,店家,你這可有清水?”

童老板正聽到緊要關頭上,哪顧得上她,老婦人連問兩聲,見他不答,有些生氣道:“問你話哪,怎的不應?有水麽?”

童老板愛搭不理道:“你沒看見這旗子上的字麽?咱這賣酒不賣茶!”說完又扭頭追問少年,“公子快講,究竟何謂冬凝夏曬?”

老婦人氣白了臉,雙眉高挑正要發怒,車中傳出低低的咳嗽聲,一聲音道:“姥姥,給他些錢,問他買碗水來。”

話音一入耳,眾人紛紛轉頭朝車看去,麵露驚異之色,原因無它,實在是——太過悅耳!

分辨不出性別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線落在屋瓦上,像黃昏最後一線陽光殘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縷月光依戀在窗上……

無盡幻想,無限風情,無法描述。

少年揚揚眉毛,盯著馬車,雙眸感興趣地亮了起來。

老婦人應了一聲是,自懷中取出串銅板,數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拋到櫃台上的一隻空碗裏,半點都沒反彈。“三枚銅板買你一碗水,夠了吧?”

童老板見她露了這麽一手,心知對方是個會家子,沒準還大有來頭,得罪不起,隻得進裏屋倒了碗水給她送過去。

老婦人接過水,轉身進了馬車,“公子,水來了。”

車內人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童老板忙不迭的又走回少年麵前,急聲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著往下說吧。”

少年懶懶一笑,“所謂冬凝,便是在寒冬臘月之際,將酒開封,放於戶外凝凍成冰。需知酒有濃度,不會結冰,凝結成冰的全是上麵的一層水,到時將冰撈去,日日凍日日撈,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結冰,酒味則更加香濃馥鬱。”

“還有這種說法?”真是前所未聞!

“而所謂的夏曬,便是入夏之後,開缸經烈日暴曬……”少年說到這,童老板驚叫道:“那酒氣不全跑光了嗎?”

“童老這就有所不知,酒有濃度不會流失,騰騰蒸汽那是殘存之水在蒸發,日複一日,連日暴曬,濃縮天地精華,最後便是陳酒,晶瑩透明,濃鬱窯香,綿甜甘爽,尾淨餘長。”

童老板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從不知還有這樣的奇方,倒真要嚐試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裏依舊捧著那杯酒的黑衣人,緩緩道:“迦藍,現在你還要我喝這杯酒麽?”

黑衣人沈迦藍還未開口,童老板已先一把搶過酒杯將酒潑掉道:“慚愧慚愧,這回可真是魯班門前使大斧,實在是不敢再用這種酒招待公子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兒學上一遍,真個做出了那等醇酒後,再請公子來品!”

沈迦藍依舊一個字都不說,隻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歎息。

這時老婦人從車內走出來,將空碗交到櫃台上道:“還你,謝了。”說罷剛想走,童老板突將她叫住,從裏屋取了瓶酒出來道:“剛正聽到要緊處,怠慢了您,還望您老大人大量,別往心裏去。這瓶酒就當是賠罪的,也請車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這一番舉動倒真是有點出乎婦人意料,她的臉色頓時大為和緩,柔聲道:“這倒不必,我家公子現正病著,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們領了……對了,此去陌城還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板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趕不及了。你們今晚還是先在洛鎮住一宿,明兒個再進城吧。從這往西,再走一個時辰便能到洛鎮,還能趕的上吃晚飯。”

老婦人皺眉想了想,道:“那就勞煩你給我再裝壺水吧。”說罷從車裏取出個碧玉水壺遞給他。童老板見那玉壺玉質精良,入手溫潤,帶著幾分暖意,而且壺身上鏤有海棠春睡圖,顯見價值不菲,看來這車中所坐之人大有來頭……當即更不敢怠慢,連忙灌滿清水恭恭敬敬的交了回去。

老婦人收好水壺,駕著馬車緩緩離開,剛走沒幾步又停下,傾身向車門,聽車中人說了幾句話,連連點頭,最後扭身叫道:“店家,你過來一下!”

童老板趕上前問道:“兩位還需要點什麽?”

“我家公子說他不收無功之禮,為了答謝你這壺水,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說到此處,老婦人掃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著道,“所謂的冬凝夏曬一說,前者的確屬實,酒之凝點遠低於水,水會結冰,酒卻不會;然而後者,酒精易於揮發,沸點亦低於水,若在烈日下曝曬,酒氣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釀酒,而是釀醋!”

一語說畢,童老板頓時漲紅了臉,嗖的扭頭看向少年,顫聲道:“公子……這、這、這位客倌說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狡黠之色掩飾不住,全從眉梢眼角溢了出來。

童老板知道上了他的當,氣急之下連連跺足,剛想痛罵,少年一個縱身,像隻大鵬鳥般突掠而來,連眼睛都沒來的及眨動,就跳上車轅朗聲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觀棋不語方君子的道理麽?破壞他人享受遊戲的樂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就去掀車簾。

老婦人變色道:“住手!你想做什麽?不得對我家公子無禮——”饒是她出手如電,少年不知怎的一閃,輕而易舉的避了過去,簾子掀起,車中景物頓時一覽無遺——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純的白。

絲緞如光束般披瀉而下,又似雲層般嫋嫋縈繞,微風拂過,層層漾開,飄逸不在人間。

第二眼看見的,是墨般的黑。

因為身在病中的緣故,那人沒有束冠,隻在額前係了條黑絲抹額,襯著一對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顯,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顏色才漸漸柔化、模糊,重新歸組,好比潑墨灑點畫,流動暈染,泛呈出最終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擁被坐在塌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卻又清亮之極,讓人感覺病了的隻是他的身體,而非他的靈魂。

一時間,人人腦中浮現出四個字來——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連番細微的變化,突然抬頭像想起什麽似的看著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氣真是不錯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錯……”一邊說著一邊腳底開溜,剛轉身急閃,白衣人右手一揚,兩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窩處,隻聽啪的一聲,少年就直直的倒了下去,雙腿猶在車上,上半身卻整個的趴摔在地,形成一個非常滑稽的“大”字。

雖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麽事,但乍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還是有幾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將出聲。

少年撐起雙手想爬起來,卻發現雙腿僵硬,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正在掙紮時,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來,立到他麵前,悠悠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竟會在此處遇見。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板吃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顫顫的指著少年道:“什麽?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圓百裏內,不,甚至可以說,整個邊塞十六州,但凡提起這個稱呼,指的通常隻有一人,那就是蒼平將軍的獨生子、整個沈府的心肝寶貝、十六州的頭號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這個帶著三分邪氣、說起謊來麵不改色的華服少年,就是沈狐??童老板雙目圓瞪,無法動彈,腦中亂成一片,唯獨剩下一個想法:果然、果然是……跟傳說中的一樣惡劣啊!!

然而,更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麵,沈狐歪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揮手打招呼道:“是好巧啊,璿璣公子。”

此言一出,人群中頓時起了一片驚愕之聲。

璿璣公子!難道眼前這位飄逸如仙風姿雋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萬俟兮?!

京城萬俟一族,以專解奇難疑案聞名天下,先帝親賜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號,一時引為佳談。但族內人丁凋零,幾代單傳,到這代時,隻有一子兩女,而長女萬俟唯十歲那年夭折,因此現已僅剩兄妹兩人。不過說起這兩人,卻是極為出名:妹妹萬俟菀豔冠京都美絕人寰,但凡見過她的男子沒有不為伊傾倒的;而哥哥兮,則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童,十歲時便以偵破轟動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聲名大噪,現年二十歲,破解大小案件無數,世人譽之“璿璣公子”,讚曰:“隻要有璿璣公子在,就沒有解不開的謎題,破不了的案子。”

沒想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裏,還一見麵就點了沈狐的穴道。真是大膽!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將軍震怒麽?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一副很畏懼的樣子……看來,果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萬俟兮微微一笑,雙眸溫柔明媚如春風,就跟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親切地問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難受麽?我扶你起來吧。”

沈狐連忙笑道:“這怎麽好意思呢?不敢勞煩萬俟兄,叫迦藍扶我就可以了。迦……”藍字還沒喊出來,萬俟兮已親自彎腰將他扶了起來,柔聲道:“不必客氣,四少看起來不太舒服,上我的馬車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順路。”

沈狐頓時瞪大眼睛,急聲道:“哦不!不用了!我還要和迦藍再逛逛,晚點回去,萬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媽想必等得都著急了……”

“誒,既然已經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還是跟我一同回去吧……”萬俟兮不由分說就將他往車裏帶,沈狐再也捱奈不住,大叫起來:“迦藍!隻要你這次救了我,我就答應到哪都帶著你……”

沈迦藍遲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萬俟兮長袖輕翻,將一麵黃金令呈到他麵前,他頓時僵住,所有的動作刹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著一個“沐”字,正是蒼平將軍沈沐的獨有物,見令如見人。

沈狐也怔住,半響才回過神來,唇邊的苦笑加深了幾分:“你還真是有備而來,居然連我老頭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準了迦藍隻聽老頭的話……小媽能請到你這樣的幫手,看來她真是聰明了許多啊……”

萬俟兮收回金令,淡淡道:“好說。其實也要多謝四少,若非為了委托我找你,這名震天下的蒼平令,我又如何能輕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萬俟兮坦然回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擰,幾乎聽的見火花亂濺的呲裂聲。

然而,針鋒相對的氛圍不過一瞬間,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揚,再度露出那副懶散的、帶著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交給萬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小弟我啊。”

暗啞的聲音,詭異到委婉的腔調,竟因他這一笑一語,憑生出糜華氣息。萬俟兮蒼白如雪的臉,竟出人意料的地紅了一下,當即隨手一甩,沉聲道:“姥姥,啟程!”

咚的一聲,沈狐的頭重重地磕在了車壁上。

老婦人似乎想笑,又生生忍住,一揚馬鞭,車輪碾碎地上枯葉,繼續往前弛去……

◇行薄德淺◇

萬俟兮將手上的書卷翻過了一頁。

兩道逼人的目光自前方傳來,他未加理會,絲毫不受影響的繼續看書。沈狐眼珠轉動,幹脆變本加厲,朝他挪近了幾分。

萬俟兮沒動。他繼續靠近,萬俟兮還是不動。於是他幹脆整個人都湊了過去,眼看就要碰到被子時,萬俟兮突然頭也沒抬地說道:“迦藍,提醒你家少爺,如果他不想頭上多個包的話,就乖乖坐好不要亂動。”

沈迦藍不在車內,他跟在車後。

萬俟兮這句話當然也不是說給他聽的,真正被警告的對象摸摸鼻子,隻好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卻仍不死心,開口道:“咱們打個商量,無論小媽付你多少錢讓你抓我回去,我都給你雙倍,你就當沒看見我,如何?”

萬俟兮終於抬起眼睛,那明潤如琥珀般的黑瞳、清澈如水的目光,頓時令沈狐產生一種自己說錯話了的感覺。

果然,萬俟兮扯動薄薄的唇道:“雙倍……好啊,不知四少認為——萬俟家的信譽值多少錢?”

沈狐臉色頓變,盯著他瞧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靠回車壁上,伸個懶腰悠悠道:“唉,算了。我仔細一想,在外麵餐風宿露顛沛流離的也委實太辛苦了些,既然有你這位了不起的神判插手這件事,想必老頭無論如何都會看在你的麵子上對我寬大處理。我還是回家吧。”

萬俟兮的眼睛在閃爍,“你承認謝娉婷之死與你有關了?”

沈狐聳肩,滿不在乎道:“全天下的人不都那麽認為的麽?”

“你真是會看的起自己,不過可惜卻猜錯了……”萬俟兮故意停頓了一下,滿意地看到沈狐一臉錯愕,“宓夫人請我過來根本不是為了尚書謝諸之女娉婷婚前突然自盡的詭異事件……你的表情看起來好象很失望?”

沈狐皺眉道:“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本就不是笑話。事實是,貴府失竊,丟了一對麟趾鐲,宓夫人懷疑是丫鬟題柔所為,又苦於沒有證據,所以特委托我前來調查此事。”

沈狐瞪著眼睛,嘴巴裏足夠塞得進一隻鴨蛋,僵了大概有半盞茶後,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怒道:“有沒有搞錯?那女人居然隻是為了那麽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就不遠千裏找你過來?反而對我的事情毫不放在心上?一對手鐲居然比我被人冤枉還重要!一對手鐲居然比我——沈家唯一的兒子的名譽還重要!一對手鐲……”

“名譽?哦,原來四少還有這種東西。”

“你!”沈狐頓時語塞。

萬俟兮淡淡道:“手鐲雖小,卻關乎那丫鬟是否定罪是否受罰是否要被放逐;而四少你現在不過是被人茶餘飯後八卦而已,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謝娉婷是為你而死,所以兩件事相比,我並不認為你比鐲子重要。”

“你——”沈狐擰起眉頭,剛待說話,突似聽見了什麽,麵色一變,再看萬俟兮,他眼中也露出驚詫之色。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見了與自己相同的疑慮。

馬車還在往前奔馳,四下很安靜,靜的連一絲風聲都聽不到。

沈狐舔舔有些發幹的嘴唇道:“我們好象遇到大麻煩了。”

“嗯。”萬俟兮沉重的點了點頭。

“迦藍不見了……自十歲起,他就一直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從未有半刻離開。”

萬俟兮苦笑:“姥姥也不見了……”

兩人再度交換了個眼神,啟動嘴唇無聲的念道:“一、二……三!”就是現在——

隻聽砰的一聲,兩人各自撞開車窗飛了出去,與之同一時刻發生的,還有兩匹白馬突然抬蹄長鳴,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嚇,開始四下橫衝直撞。

萬俟兮右手急揚,腰間絲帶飛出,像馬索一樣套住車轅,在空中旋轉了一大圈後借力飛回。那老婦人雖然莫名其妙的不見了,但馬鞭還留在座上,他一把抄過,在空中虛劈一記,說來也奇,兩匹陷入瘋癲狀態的白馬,聽到這記鞭聲後渾身一震,收蹄逐漸安靜了下來。

一陣掌聲自車頂上傳來,他抬頭一看,沈狐正笑眯眯的半趴在車頂上拍手道:“好功夫!璿璣公子果然名不虛傳,不但智謀無雙,武功也很了得啊!”

這家夥!他倒是悠閑!

萬俟兮冷瞥了他一眼,轉頭去看馬匹,隻見馬腿上不知何時起爬滿了拇指大小的褐色蟲子,一邊蠕動一邊吸血,場景很是惡心。白馬想必是難受到了極點,想要暴跳,卻又不敢,隻得不停的發抖,看上去不知有多可憐。

萬俟兮對著蟲子看了好一會兒,緩緩伸出手去,指尖剛要碰到蟲身時,沈狐急飛而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別碰,有毒!”

入手處,並未有意想中的堅實寬厚,沈狐不禁一怔,這才發覺萬俟兮的手比女子還要纖細荏弱,異常消瘦。視線上移,看到那雙溫潤如玉的黑瞳,心中頓時如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泛起漣漪無限。

危險的信號開始閃爍,然而這一次,意識到快要落入陷阱的狐狸卻猶豫著,有些舍不得放手。最後,還是萬俟兮微微一笑,手腕輕轉,先自將手抽回,轉頭道:“白馬無辜,閣下何必為難兩頭畜生?”他的聲音不高,卻清越悠遠,綿延徐逝,遇風不破,仿若永遠近在耳側。

多美的聲音……沈狐的眼睛亮了幾分。

前方杏林深處,枝葉濃密不見陽光。片刻之後,傳出一聲輕笑,笑聲中充滿嘲諷之意,“璿璣公子真是菩薩心腸,連對馬兒都如此愛惜,想必定當更重視人命。”

咦,不是衝自己來的麽?沈狐有點意外,細想一下又覺得在情理之中,自己雖頑劣,但也隻是說說謊騙騙人玩玩惡作劇,而身邊這位主,卻是在大風大浪裏打滾的,栽在他手底下的惡人們沒成千上萬,也有百八十個,找他尋仇再正常不過。

隻見萬俟兮神色自如,平靜地說道:“閣下有話請直言。”

那男音道:“沒什麽,我隻是來奉勸公子一句:最近邊關不太太平,公子萬金之軀,要出了點什麽意外可就不好了,還是速速回京的好。”

沈狐聽後驚訝了一下,繼而又眯起眼睛笑:有趣,真是有趣,事情似乎開始變得很好玩了。

萬俟兮垂眸,“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公子是聰明人,聰明人應該知道什麽事是對自己最有利的。”

“傳聞瑭州有座巫山,山裏有異族人‘竇’,自成一派,擅驅蟲引蛇,毒性奇異,中原大夫皆束手無策。”

那男音笑道:“璿璣公子真是博聞強記,佩服佩服。”

“竇人最引以為傲的便是他們的族寶‘三葉糜蟲’,拇指大小,色澤褐紅,無論人還是牲畜隻要碰到,除非有他們獨有的解藥,否則隻能等死。”

那男音又笑,“公子漏說了一點,即使有解藥,如不在一刻鍾內服用,也必死無疑。所以,為了您的愛馬著想,公子還是快點做決定的好。”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話似的,話音剛落,兩匹白馬就砰的一頭栽倒。

萬俟兮不動聲色的將車身穩住,望著馬蹄上的蟲子,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遇見三葉糜蟲,似乎也隻能退離了……”

咦,這麽輕易就認輸了?沈狐眼中閃過一抹奇光。

神秘男子哈哈大笑道:“璿璣公子果然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比起……”話還沒說完,徒然聲變,“你!你做什麽!”

原來萬俟兮在他說話之際,右手輕抖,原本套住車轅的絲帶急速飛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馬蹄上的蟲子掃落於地。蟲身爆裂,一時間,全是枯柴燃燒般的劈劈啪啪聲。

一旁的沈狐看到,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神秘男子急怒道:“你不想要解藥了嗎?”

萬俟兮將弄汙了的青巾隨手丟掉,然後淡淡一笑道:“解藥?說的好。假的三葉糜蟲又何需解藥?”

“什麽?”

“你很聰明。”萬俟兮伸出右手,指間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閃閃發亮,“你事先在土裏埋好裝滿汁液的水球,待馬車經過時,馬蹄踏破水球,蹄上沾滿汁液,然後你再放出蟲子,這種蟲子必定是平日裏吃慣這類汁液的,嗅到味道頓時蜂擁而至。等到一切都差不多時,再在林中射出毒針,令我的馬匹受驚。”

神秘男子震驚過後,再度陰森森的笑起:“哦,是嗎?”

“一切都布置的很完美,隻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如果我連真假三葉糜蟲都分辨不出,又怎配姓萬俟?”萬俟兮說到此處,指間銀針嗖的飛出,直沒杏林深處。

萬俟兮負手而立,異常平靜的說:“你為何不看看自己的腳?”

“腳?什麽腳——”拖長了的語音在那一瞬間呆滯,繼而高旋為淒厲的尖叫聲,林中撲撲撲的飛起無數隻鳥兒,伴隨著暗金色的落日,憑添肅殺之氣。

一個青衣人連滾帶爬的從杏樹後爬了出來,雙腿僵直的拖在地上,已經完全不能動彈。

沈狐挑了挑眉,萬俟兮則依舊平靜的看著那人,淡漠的仿佛在看一出事不關己的戲。

青衣人抬起一隻手,拚命想去抓他的袍子,一邊掙紮一邊嘶聲道:“你用了什麽?你對我用了什麽!”

“你不知道是什麽?”萬俟兮居高臨下看著他,眼神冰冷,不摻雜絲毫感情。

青衣人渾身抽搐,反手去摳自己的喉嚨,雙目圓睜,顯見恐懼到了極點。“三、三、三葉靡蟲!”

“是的,是三葉糜蟲。拇指大小,色澤褐紅,本是枯葉,上有蟲狀斑點,一葉令人發麻,二葉令人疼痛,三葉齊出,命喪當場。故而名為‘三葉糜蟲’。”

然後青衣人便眼睜睜的看對方伸出手,從自己腿上取走一片枯葉,褐色的葉子映襯著萬俟兮的手,那隻手,蒼白、消瘦,卻莫名的優雅。

“毒針隻是幌子,為的是讓真正的三葉糜蟲飄到你身上。”萬俟兮停了一下,壓低聲音緩緩道,“現在,你還認為我的手上功夫很差勁嗎?”

青衣人死命的瞪著他,恨聲道:“好好,老子今日落在你手裏,算是認栽!隻怪我小看了你,但是,你也不用得意!”他開始笑,笑得非常詭異,充滿惡意:“你為什麽不問問我你那位忠實的仆人去哪了?”

萬俟兮這才如夢初醒般的哦了一聲,扭頭問沈狐道:“他問我,姥姥哪去了。”

沈狐回他一個笑容,慢吞吞的說:“那大概就要問迦藍了。迦藍——”

迦藍如鬼魅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答道:“蘇姥姥中了迷煙,屬下已將她從紫衣人手中搶回,現正在休息,很安全。”

青衣人整個人一震,尖聲叫道:“不可能!紫衣他絕不可能會失手——”

迦藍什麽都沒說,隻是將一把斷劍扔到了他麵前,青衣人一見之下,頓時麵如死灰,喃喃道:“迦藍……沈迦藍……原來你就是沈迦藍……沈家最厲害的影子,原來傳聞是真的……”

“現在,可以告訴我一些事情了吧?”萬俟兮的聲音輕柔的像月光。然而青衣人聽了,卻是不寒而栗,他猛地抬起頭,狠狠地瞪著他,咬牙道:“我知道你通曉九九八十一種酷刑,凡到了你手裏的犯人,沒一個敢不說真話的。不過,你休想從我嘴裏得到任何一個字,因為……”

“好毒的毒藥……”萬俟兮皺起了眉。

沈狐則在一旁說風涼話:“換了我,比起要遭受的九九八十一種酷刑來,也會事先準備好毒藥隨時自盡的。”

萬俟兮的視線自他臉上掃過,搖頭道:“錯了。”

“錯了?什麽錯了?你是想說你不會對他用刑麽?”

“我通曉的酷刑嚴格算起來應該是九十一種,他少說了十種,所以錯了。”萬俟兮的表情很是一本正經,沈狐瞪了他半天,突然笑將出聲。

原本緊張到極點的氣氛,隨著這一笑,頓時鬆懈,變得輕鬆起來。

沈狐道:“哈!說老實話,我現在開始還真有點佩服你了,你居然連竇族人的族寶都弄得到手!”

“你是說這個?”萬俟兮將手中的枯葉揚了揚,嚇得他趕緊閃避,連聲叫道:“喂喂喂,你可不要隨便亂舞,這什麽見鬼的三葉糜蟲聽說隻要沾上就會中毒,我還不想這麽快送命……等等!為什麽你拿了卻什麽事都沒有?”

萬俟兮將枯葉隨手一扔,揚起唇,這一次,卻是真正的笑了,這一笑如春風拂綠了冰川,如露水沁紅了楓葉,清雅之極,也靈秀之極。

“四少幾曾聽說過竇族人肯與漢人來往了?更別說將族寶相贈。”

“那這個……”

“我是騙他的。”

沈狐愣住,“呃?”

“這根本不是什麽三葉糜蟲,隻是普通的落葉罷了。”

“哈?”

“我隻不過是倒了點我妹妹菀兒閑極無聊時做的麻辣粉在上麵罷了,碰到的人一時半刻會身體發麻,**在外的肌膚如火燒般痛癢。是那人自己太過畏懼三葉糜蟲天下至毒的傳聞,寧可死也不願意多受一會兒苦。”

“……”沈狐苦笑,伸手摸了摸鼻子道,“人人都道我愛騙人,其實萬俟兄撒起謊來也毫不遜色啊,真是領教了。”

“如果你不會騙人,又如何懂得識破別人的騙術?”萬俟兮說到此處眼眸暗了一暗,下一句話的聲音便低了許多,“曾經有人如此教我,一日不敢忘。”

沈狐將他的細微變化看入眼中,剛待開口,遠處依稀傳來車馬聲,乍聽之下,竟似有二十餘人之多!

“你的運氣還真是不錯,看來我們不必為馬匹被毒倒的事情發愁了。”沈狐歎了口氣,表情不知道是放心還是失落,但下一刻,又立刻精神抖擻,連原本懶散的眼睛都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斜揚薄唇壞壞地笑道,“喂,想不想見一下陌城第一美人?”

萬俟兮揚眉,沈狐但笑不語,扭頭望向聲音來源處。

由於日已西沉的緣故,林中光線十分黯淡,然而,卻有一排亮光,隨著馬車的馳近越來越亮,最後到了跟前一看,竟是兩排手提燈籠的少女,清一色的紅襖黃裙,容貌不俗。

絕色。

萬俟兮眼中泛起了些許迷離,仿佛也被這出塵絕世的美所震撼住了,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少女們走到近處,向兩邊分開,惟獨那絕色少女腳下不停,提燈一直走到他麵前,微紅的燈光映襯著白皙如玉的臉龐,更覺秀美無儔。

“將軍府侍婢掬影,奉夫人之命,特來恭迎璿璣公子大駕。”少女深深的彎下腰去,舉止間禮數雖然周全,卻無多少熱情,尤其是那雙沉寂如夜的眼睛,讓人覺得前來迎接的隻是具軀殼,而靈魂不在此處。

萬俟兮凝視著她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久的連周遭的其他少女們都紛紛露出了驚訝之色,他這才將目光收回,還禮道:“夫人客氣了。”

掬影的聲音依舊如背書般死板:“夫人本想今日為公子接風,但公子比預計的來得晚了,若此時再過江,夜間風大浪大,恐有不妥。故命婢子在鎮上最大的孔雀樓為公子定了住處,請公子將就一晚,明日等到陌城後再重為公子洗塵。怠慢之處,望公子見諒。”

“有勞姑娘了。”

掬影又施了一禮,轉身道:“如此請公子上車。”從頭到尾竟似完全沒有看見自家的少爺就站在客人身邊。

沈狐也不怪罪,隻是撇唇自嘲道:“看來你這位貴客,比我這位主子可有分量多了。”

萬俟兮沒有接話,徑自跟了過去。沈狐見他的視線完全落在掬影身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耳旁就聽萬俟兮道:“迦藍,替我提醒一下你的主子,如果他沒有忘記自己體內還紮了兩根銀絲的話,就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沈狐立刻腳跟一轉,乖乖的跟上前去。

萬俟兮笑笑,掀簾上了馬車;沈狐一邊唉聲歎氣一邊跟進去;沈迦藍將陷入昏迷的蘇姥姥也一並送入車中,自己則身影一閃,再次憑空隱沒。

夜幕下,整方空間清冷幽謐,唯有少女手中的燈籠散發出盈盈的紅光,將塵世的浮光掠影,俱罩其中。

緊挨著邊關重地陌城的洛鎮,便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