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出雲開歎卿奇

◇往事甸甸◇

“第一個故事:有一位閨閣千金,端莊賢淑,才貌過人,她的父母以她為傲,早早為她定下了一門親事,夫婿不但英俊不凡,而且身份極盡顯赫。所有人都豔羨她的好命,她也以為自己一輩子就會那樣風光無限的幸福下去了。於是,就在婚期將近時,偷偷的跑出去,想看一下自己那位不曾謀麵的未婚夫,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然而,世事總是諷刺與殘忍的,掩藏在光鮮表相下的卻是一顆極盡醜陋卑鄙的心。在見識了未婚夫的殘忍陰險後,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看見的卻是父母家人對這門婚事的殷殷期待與歡喜,於是她知道,父母是不會同意退親的……”萬俟兮說到這裏,隨意指向其中一名侍婢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該名侍婢一怔,下意識的答道:“大概會……就這樣認命了吧……”

萬俟兮又問另一名侍婢:“你呢?”

這位則要成熟許多,很慎重地考慮了一下才回答:“力爭到底。哪怕是死,或是出家,我也不要這樣的丈夫!”

萬俟兮微微一笑,道:“那位小姐很聰明,而且她還有一位非常仗義又有權勢的好朋友。於是她寫信給那位好朋友,要求他幫忙。那位朋友在收到信後就動身赴約,到達的那天,是本月初二,他們一起想出條計策,安排好一切,第二天,當小姐要出嫁時,她服下了一種假死藥,令所有人都以為她吞金自盡了……聽到這裏想必大家都猜出我說的是誰了,沒錯,她就是謝尚書的大女兒謝娉婷。”

謝思瞳絞著手指,既不安又不滿,小聲嘀咕道:“那邊叮囑我不可以說,這邊自己卻對著那麽多人說出來,這下完了,我姐姐沒好日子可以過了……”

萬俟兮搖頭道:“你錯了。你真的以為佯死然後隱姓埋名的過一輩子就是幸福麽?一年兩年,也許耐得住寂寞,但是十年二十年呢?沒有人可以拋卻真正的自己,扮演別人過一輩子。所以,謝大小姐如果真想獲得真正的解脫,還需解開最關鍵的那隻鈴……”

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進來:“這個勿需你說,我早已經那麽做了!”

謝思瞳麵色頓喜,直跳了起來:“姐姐!”

棉簾突然飄動了一下,一道藍光直閃而入,再停下時,卻原是兩人。

左邊是個身穿藍袍的高瘦男子,麵目冷竣,看上去不苟言笑,右臉頰上還有道淡淡的傷疤,雖然算不得俊美,但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

而右邊之人則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明眸善睞,雖布裙荊釵,一舉一動間卻都優雅到了極點。

“姐姐!”謝思瞳上前親熱地握住她的手,聲音甜甜,“你也來啦!”

原來她就是謝娉婷?!

盡管從萬俟兮口中聽到她假死的消息,但此刻看見真人活色生香的站在眼前,沈府所有的人都還是驚得呆住了。

誰都知道謝娉婷的未婚夫婿是權傾朝野的木小侯爺,她好大的膽子,竟敢對他玩這招!

而她現在在人前公然現身,難道就不怕消息泄露招來禍端麽?

一時間,大廳裏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

“有人都在這揭我的底了,我敢不來麽?”謝娉婷絲毫未將眾人的反應放在眼裏,反而笑著走向萬俟兮,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然後明眸一轉,意味深長地笑道,“璿璣公子說的不錯——沒有人可以拋卻真正的自己,扮演別人過一輩子。其實這段時間我並沒有閑著,而是搜羅木小侯爺媚上欺下、作奸犯科的證據。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被我抓住把柄,告到了禦前。現在姓木的小子自保不及,連能不能留得命在都不知道,哪還有空追究我的事情?”

萬俟兮淡淡道:“那真是恭喜謝大小姐了。”

“好說。我的事已圓滿解決,就不知璿璣公子的事,什麽時候圓滿了。” 謝娉婷盯著她,又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沒有人可以拋卻真正的自己,扮演別人過一輩子哪……”

萬俟兮垂下眼睛看著地麵,半響後,才又抬起頭轉開話題道:“很好。現在大家知道了,謝大小姐並沒有死,因此外麵所傳她為四少而自殺根本就是謠言。那麽,就請謝大小姐告訴大家,幫助你假死逃婚的那位朋友,是誰?”

謝娉婷慧黠地眨著眼睛,故意將萬俟兮先前的形容詞強調了一遍:“當然是非常仗義又有權勢的——沈四少呀!”

孔老夫人聽到此處,心裏又是欣慰又是擔慮,低聲道:“你這孩子……也真是的……這麽大的膽子,要被你爹知曉,又該責罰你了!”

沈狐嘻嘻一笑道:“不怕,我幫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逃過了壞人的魔爪,使她免遭不幸,這麽大的好事,即使沒七級浮屠也有五六級,一向信佛的奶奶肯定不會忍心見這麽正直仗義的乖孫兒受到責罰的,對不對?”

“你呀!”孔老夫人寵溺的點了下他的額頭,忽想起一事,扭頭瞪著萬俟兮道,“你剛才說,白雀樓的李掌櫃說這個月初三,四兒用三千兩銀子把麟趾鐲賣給了他?”

“是。”

孔老夫人又扭頭向謝娉婷道:“但我孫兒在初二那天跟你在一起?”

謝娉婷微笑:“是的,老夫人。”

“那就奇了,京城與這兒相距千裏,四兒居然可以在初二時還在京城,第二天晚上又到了洛鎮……萬俟公子,你如何解釋這一點?”

“很簡單,李魏在說謊。”

“他為什麽要說謊?”

萬俟兮幽幽道:“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故事,在說故事前,我要問一個人一個問題……為什麽不信任我?”

她的視線對準了一個人。

那人的手一鬆,哐啷一聲,麟趾鐲落地不碎,骨碌碌地滾到沈狐的腳邊。

沈狐俯身撿起鐲子,送到那人麵前,柔聲道:“小媽,可拿好了,若再掉一次,碎了可怎麽辦哪?”

那人正是宓妃色。

隻見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顫抖地接過鐲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痛苦又是愧疚又是絕望,最後竟雙腿一軟,整個人滑坐到了地上,哽咽道:“我、我……對不起……四兒,對不起……”

孔老夫人震驚道:“什麽?難道是你——陷害四兒?”

萬俟兮搖了搖頭:“不,不是她。”

“那是誰?”孔老夫人還待深問,宓妃色已一路跪著挪到她麵前,抓住她的手急聲道:“不,是我,就是我!娘,對不起!是我居心不良,是我故意冤枉四兒的,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四兒,更對不起整個沈家,要懲罰就懲罰我吧!娘……”

孔老夫人震驚地張著嘴巴,愣愣地望著她,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結結巴巴道:“妃色你……你……”

“鐲子是我拿的,也是我讓李魏撒謊的!我、我、我嫉恨題柔有了將軍的骨肉,也、也一直對四兒有心結,想借此機會一石二鳥,將他們全都鏟除!所以我做了這麽多事,我對不起大家,我是罪人……”也許是想起跟孔老夫人說沒用,宓妃色又轉身挪到萬俟兮麵前,“萬俟公子,是這樣的,對不對?就是這樣的!你處罰我吧!把我送官吧!求你了……”

萬俟兮臉上再次湧起了濃濃的悲哀,望著她,表情黯然而傷感,低聲道:“我說過我可以救你,但是……你為什麽不信任我呢?”

“我、我、我……”宓妃色捂住臉失聲哭了起來。

萬俟兮眼中起了一係列變化,先是不忍,然後猶豫,最後變成堅決。

她鄭重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不……不行。到了這一步,我已經不能幫你包庇真凶縱容他繼續犯錯了。因為,這不僅僅隻關係到你一個人、隻關係到沈府……而已。”

宓妃色絕望地仰起臉,喃喃道:“不行嗎?真的……不行嗎?我……不想看見那樣的結局,所以,我……”

沈狐突然搶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隻聽“哐”的一聲,一枚發簪掉到了地上。

——原來她竟打算自殺?!

眾人全都煞白了臉,猶如木偶般無法動彈無法出聲,然而,於那樣的死寂中,一人卻慢慢地走了出來,僵硬地跪到淚流滿麵的宓妃色身旁,啞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姐姐!”

宓妃色急道:“你在胡說些什麽,快回去,這會兒你站出來做什麽?隻要我一死,隻要我一死,線索就全斷了,你為什麽要出來,你是安全的啊!你是安全的啊……”

全場嘩然!

怎麽,難道真正的幕後主使是宓允風不成?宓妃色是為了保護他,才故意認下所有的罪的?!

謝思瞳也不禁喃喃道:“我當初就說了那些派殺手來殺萬俟兮你的人,就是宓允風嘛……”

“是!”宓允風突然接了她的話,“你說的沒錯!是我派殺手在杏子林中攔阻萬俟兮;是我命令水氏姐妹埋伏在孔雀樓行刺他;事情敗露後我派紫衣殺了她們兩個滅口……並且,安排假遺囑騙你上當,讓你把有毒的信送到沈狐和萬俟兮麵前的人也是我,無論他們兩個誰接了這封信而被毒死了,我的目的就都達到了!沒想到即使這樣我也沒有成功,反而讓萬俟兮懷疑到了姐姐身上,所以,當姐姐來找我勸我收手時,我不但沒有就此悔改,而是派人殺了真正的李魏,假扮成他來見萬俟兮,把鐲子的事栽贓到沈狐頭上……沒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與姐姐沒有絲毫關係,要殺就殺我吧!”

孔老夫人這會兒才回過神來,怒道:“原來是你幹的!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陷害四兒?”

宓允風轉過頭,看了題柔一眼,椅子上的題柔渾身發著抖,臉色灰白,一副受到天大驚嚇的模樣。他就那樣看了一眼,然後垂下眼睛道:“因為我聽說沈府有個丫鬟有了姐夫的骨肉,怕姐姐的地位會受動搖,所以想出了這一係列毒計:先是盜走麟趾鐲讓大家以為是她做的,也讓姐姐有了一個可以將她趕走的借口;但是聽說姐姐要請璿璣公子來徹查此案,我又慌了,怕被查出真相,隻好派殺手攔阻他,沒想到事情越弄越大,越來越糟糕,最後沒有辦法,心想如果除去沈狐的話,對姐姐更為有利,於是幹脆就把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他身上,又收買了纖兒,讓她一口咬定是四少命令她在題柔的藥裏下毒……就是這樣。”

孔老夫人氣的衝過去打他,罵道:“你、你還算是人嗎?我們沈府待你不薄!你竟黑了心的要這樣害我們!幸好沒有成功,否則我沈家的兩個孫兒不都要死在你手裏,斷子絕孫?你這個畜生!畜生!畜生……”

宓允風一聲不吭,也不反抗,任由她對自己又打又踢。

最後還是沈狐看不過去,攔住孔老夫人道:“奶奶,算了。”

“算了?怎麽能就這樣算了?他居然這樣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可是他並沒有真的做出些什麽啊。”

孔老夫人一愣。

沈狐笑笑道:“你看,題柔的孩子並沒有流掉,你孫兒我也好好的站在這裏,他想殺璿璣公子,但也沒殺成。不是麽?”

“這……這也不能抵消他犯罪的事實!我要把這畜生送到大牢裏,判他個淩遲處死,這才能消了我的怒氣!來人啊!”

一直站在一旁已經許久沒說話的萬俟兮突然打斷了她:“等一下。”

“怎麽?難道你也要為這畜生求情?”

萬俟兮搖頭,淡淡道:“不,隻是我有些疑問還沒有弄清楚。請老夫人再給我點時間。”

孔老夫人抿了抿唇,做出了讓步。

萬俟兮走到宓允風麵前,極為凝重地盯著他,那深如大海般不可捉摸的目光,無論誰都承受不了。果然,宓允風起先還能強做鎮定,但大概半盞茶後,逐漸露出不安之色,額頭冒出了一顆顆冷汗,最後忍捺不住,出聲道:“璿璣公子,你還想問些什麽?”

萬俟兮表情古怪,慢吞吞道:“我想知道,你——這樣做——真的心裏舒服了麽?”

宓允風整個人一悸,失態不過一瞬間,很快恢複冷靜道:“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看看你姐姐。”萬俟兮的聲音如風一般輕柔,夾雜著說不出的煽動力,讓人很容易就沉淪在她所布置出的情緒中,永醉不醒,“看看她,為了保護你,她做了多少事情,甚至不惜替你扛下所有的罪名,明知道這樣會身敗名裂,會被沈府永遠驅逐,甚至還有可能被送上斷頭台,但是為了保護你,自己的親弟弟,她絲毫沒有猶豫。看著這樣的她,你真的覺得你剛才那樣說,就能彌補對她的愧疚了麽?你真的覺得隻要你死了,她就能解脫麽?”

宓允風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

“她為了保護你,寧可去死;而你從頭到尾,心心念念要保護的卻是另外一個人,你,不覺得對不起你姐姐嗎?!”萬俟兮突然拔高了聲音,最後一句話更是說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一時間,整個大廳裏仿佛都回響著那句話:“你不覺得對不起你姐姐嗎?對不起你姐姐嗎?你姐姐嗎……”

本是萬念俱灰的宓妃色聽出她的話外音,驚道:“什麽?你還要保護另一個人?他是誰?為什麽?”

宓允風痛苦地閉上眼睛,眼中的淚水終於承受不了重量,流了出來。

宓妃色搖著他的肩膀,嘶聲道:“你還對我隱瞞了些什麽?你說啊!你快說啊!”

宓允風隻是閉著眼睛,死死咬著牙關不回答。

萬俟兮冷冷地看著,冷冷地開口道:“你不說,我來替你說好了。各位,下麵,我要為大家開始講第二個故事。在說第二個故事之前,請把門窗都關上,從現在起,誰也不許離開原地一步!”

也許是她聲音中的那份沉重感驚攝了眾人,沈府的家仆們默默的鎖死門窗,默默的回到原位,然後默默的等待著她的下一句話。

廳外分明還有淺薄但還算明亮的陽光,而大廳裏麵,則是暮靄重重,山雨欲來,風滿樓。

◇苦何堪言◇

“各位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的那場乾鳳大戰?”

謝思瞳很配合地接話道:“知道,那次交鋒中,沈將軍大敗具有敵國第一猛將之稱的舍定威,據說舍定威中槍後回到軍營痛得滿地打滾,當夜便去世了。他一死,鳳國更是兵敗如山倒,沈大將軍趁勝追擊,擒得俘虜三萬名。我國大勝,鳳國割城池七座,才得以平息。”停了一下,笑道,“這事你剛才已經提過了。”

“是,我剛才提過,因為第一個來攔阻我的殺手,與瑭州有關,與那次戰役,也有關。”

“咦?這是什麽說法?”

萬俟兮負手而立,抬頭望向廳中高掛著的一幅牌匾,匾上書有“定國之將”四字,正是那一次大戰沈沐凱旋歸來後,皇帝親賜的。

世事何其無奈:人們永遠隻能看見牌匾上的榮耀,卻不知,匾後幾多風雨,幾多愁。

“舍定威是鳳國第一猛將,驍勇善戰,在鳳國極具威望。他生性孤僻,自發妻死後便一直鰥居,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舍定威死後,他的女兒也不知去向。”

謝思瞳不解道:“那又如何?”

萬俟兮沉默片刻,抬起眼睛盯著某個方向,緩緩道:“我要說的第二個故事,就與這個女兒,有關係。”

謝思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視線彼端,是掬影和題柔。

隻見掬影的唇動了一下,就要挺身而出,卻被題柔緊緊抓住。兩人的這個動作極為細微,若非專注去看,誰也不會發覺。謝思瞳的心格了一下,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舍定威的女兒叫舍蘭,其實她並沒有真的失蹤,而是踏上了複仇的道路。正逢當時黃河決堤,韓城的許多人紛紛湧向陌城,她混在人群中,誰也沒有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要複仇,她就需要一個真正安全不會引人懷疑的身份,於是她看中了背井離鄉來投親的母女三人,先是製造事端使其中一個意外身亡,然後接近她們。人在危難中對於別人的好意總是很難拒絕的,一路顛沛流離下來,那對母女也真將她看成了自己人,於是時機成熟,她認那位母親為娘,取死去的那個女兒而代之,就這樣來到了陌城。”

她的話說到一半時,沈府的家仆們已紛紛將狐疑猜測的目光對向了掬影和題柔——因為黃河決堤而逃到韓城來,且他們又都認識的姐妹隻有一對,就是她們!

題柔緊抓著椅子的扶手,臉色又難看了幾分。而掬影則是唇帶冷笑,顯得又是不屑又是高傲。

萬俟兮到了這會兒,反而誰也不看了,麵無表情地看著地麵,繼續說解道:“再後來她們的舅舅也去世了,一次機緣,當然,是真的巧合還是舍蘭所刻意營造出來的機會就暫時不得而知,總之,宓夫人救了她們,將她們帶回沈府做了丫鬟。”

孔老夫人顫聲道:“什麽?你,你,你說她們——”她將手指指向掬影和題柔,“中的一個就是舍蘭?!”

宓妃色也驚呆了,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來這麽一個大轉折!難道,她一直是被人利用了而不知嗎?

“謝二小姐,煩你將剛才所記下的問題和疑惑,現在念出來。”

“是。”謝思瞳拿起剛才記錄的紙張,讀道,“為什麽第一個來阻攔的殺手會知道三葉糜蟲?他是否是瑭州人。”

“我現在給你答案,他是瑭州人,而且正是舍蘭的手下。”

“原來如此。那第二個問題,這一路上殺手殺你的目的是什麽?”

“嫁禍。”

謝思瞳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殺手的目的不是要你的性命?而隻是想嫁禍?嫁禍給誰?”

“殺不殺的了我,不在舍蘭的關心範圍之內。殺不了我,她正好可以將這一切全都推給宓允風,若真殺了我,對她來說也沒什麽壞處。”

“那她為什麽要推給宓允風?”

萬俟兮的視線在宓氏姐弟臉上轉了一圈,宓妃色是目瞪口呆,而宓允風則是明顯一顫,滿臉的不敢置信。

“因為她知道如果宓允風有事,宓妃色一定會想盡辦法保護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如此一來,她的目的就得了。”

謝思瞳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說,她真正針對的是宓夫人?哦不!其實她針對的是整個沈家!她恨沈將軍殺死了她爹,所以要報仇!她做這麽多事情出來,就是想弄得沈府四分五裂、雞飛狗跳,最後崩潰!”

萬俟兮點頭道:“不錯。你總算說對了一回。”

“那麽,是誰?”謝思瞳指著題柔和掬影道,“她們之中,誰是舍蘭?”

孔老夫人也急聲道:“是啊是啊,誰是舍蘭?”

萬俟兮眼中起了些許迷離之色,喃喃道:“是啊,我也一直在猜,是誰呢?姐姐和妹妹,究竟誰才是舍蘭……”

掬影冷笑道:“你不必猜了,我直接告訴你好了,其實……”

題柔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低下頭,看見的是姐姐淒楚無限的眼睛,臉上的冷傲之色頓時消解,閉上了嘴巴。

萬俟兮望著她,像透過她看著一個熟悉的影子,目光溫柔而悲傷,輕聲道:“當我第一次看見掬影的時候,我就受到了很大的震動——為什麽?為什麽她會那麽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說過我生性多疑,巧合在我看來都是刻意布好的局,於是我就想: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我麵前的用意是什麽?是想讓我亂了心神,不能再如常思考?然後我又得知了她與宓公子曾有糾集,卻被宓夫人遏止。”

謝思瞳呀了一聲,道:“我也想起來了!那次你讓我端著藥爐陪你去給沈狐送藥的路上,親眼看見掬影和宓允風拉拉扯扯,宓允風當時還扯破了她的一隻袖子……原來他們是這種關係,難怪他一心想要保護她,掬影就是舍蘭,對不對?”

“是!沒錯,我是舍蘭!”掬影突然出聲。題柔連忙拉她,她卻一把耍開她的手,站出幾步高聲道,“我就是舍蘭!一切事情都是我在幕後操控的。璿璣公子,你猜的沒錯。”

萬俟兮靜靜地望著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掬影露出一絲說不出是嘲諷還是痛苦的冷笑,沉聲道:“因為沈沐殺死了我爹,所以我立誌要為他報仇!於是我來了陌城,潛入沈府當了丫鬟。我看得出來,宓妃色最緊張的是她弟弟,而她弟弟則是個色鬼。於是我使了點手段**了他,讓他乖乖成為我裙下的不二之臣。然後我教唆他去偷鐲子,又故意暗示宓妃色可以請你來偵查此案,為的就是要讓你以為宓妃色為了除去我姐姐,故意布局陷害她。我一路上派殺手阻撓你,隻是想讓案情變得更加複雜,最好能把沈狐也一並除掉。沈沐雖然表麵看來對這個不成材的兒子非常氣惱,但其實不知道有多寶貝他,如果他一死,沈沐也就崩潰了……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報仇!我沒有錯!我不後悔!哦,對了還有,你懷疑的對,我之所以會暗示宓妃色去請你偵查此事,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長得像你那個短命死了的未婚妻,隻要你見到我,你就肯定會想起宓桑,隻要你心神一亂,我就更有把握贏……隻是沒有想到,最後還是功虧一潰!”

萬俟兮沒有動怒,依舊那麽悲傷而溫柔地望著她。於是掬影更加浮躁,厲聲道:“現在大家都明白了?整個事件的過程就是這麽簡單:因為我要報複沈沐,所以我換了個身份潛入沈府。我之所以看中題柔,就是因為她長得像屈錦,我一方麵想盡方法讓沈沐注意到她,和她有了肌膚之親;一方麵又勾搭上宓允風開始為複仇計劃做準備……就是這麽簡單!”

“這麽簡單?那你為何在題柔的藥裏下毒?”

掬影愕了一下,但很快答道:“還用的著問嗎?你以為我會讓沈沐的骨肉活著?雖然是我刻意安排她有了沈沐的孩子,但是她隻不過是我的一顆棋子而已,她知道的秘密太多,我也不會讓她活太久的……”

“既然這樣,那麽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

“呃?”

萬俟兮目光如水,清到極點,也涼到了極點:“我給你機會,你現在就可以動手殺了她。”

掬影露出了慌亂之色,“什、什麽?為什麽?”

“隻是棋子不是嗎?隨時可以遺棄不是嗎?那麽下手吧。沒什麽舍不得的吧?”

掬影強笑道:“哈、哈哈!要殺也是在陰謀沒有敗露前殺,現在殺她,有什麽用!”

萬俟兮的聲音依舊淡得不可思議:“雖然沒有好處,但也沒有壞處。而且,我們可以做個交易,隻要你殺了她,我就不再追究此事。”

“你說什麽?!”廳中有三個人同時發出了這聲震驚:掬影,孔老夫人,還有宓妃色。

而沈狐則是輕籲口氣,與謝娉婷等人繼續袖手旁觀。

“我以為自己說的很清楚了:隻要你現在殺了她,我就饒了你,保證你可以平安無事的回鳳國,並且不再有人追究與此相關的任何事。這個條件很不錯吧?”

“等等!你不能這麽亂來!”孔老夫人急了,連忙否決道,“她是凶手!她還是敵國的間諜!怎麽可以就這樣讓她走?你不要胡來,我說什麽也不答應!”

“是啊是啊,璿璣公子,雖然你……那個,你是很有本事,但是,這事情實在太大了,你遮不住的……”宓妃色也殷殷勸阻。

萬俟兮將手一抬,止住她們兩人的呱噪,一眨不眨地盯著掬影道:“你隻需回答,肯,還是不肯?”

掬影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樣的驚乍、震撼、紊亂、轟動中,卻有個掌聲非常清脆、清亮、清楚的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靜下來,紛紛朝掌聲來源處望去,隻見鼓掌的人竟是題柔。

坐在椅子上一直像個小媳婦般委屈、驚嚇和溫順的題柔,此刻,鼓著掌,唇角輕揚,帶著三分微笑三分讚賞三分優雅,最後凝聚為一分鎮定自如。

“真精彩。璿璣公子。”她笑意盈盈地說道,“果然不愧是布衣神判世家的第一人。”

“姐姐……”掬影著急地喚了她一聲,還待說些什麽,題柔將手一擺,淡淡道:“別傻了。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我們之間誰才是真正的舍蘭嗎?”

掬影呆住了,孔老夫人呆住了,宓妃色呆住了,沈府所有的下人們也全都呆住了。

不是他們不明白,實在是局勢轉變得太快。

隻有宓允風,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依舊跪在地上,但此時此刻,已無人顧得上看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題柔身上,而她端坐椅上,尊貴一如女王。

“我想在座有些人還沒太明白,整件事究竟是怎麽回事,那麽我就從頭到尾來複述一遍吧。因為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一個步驟沒有安排好,竟讓璿璣公子識破了謎底。”題柔雲淡風輕地笑著,尋常罪犯被揭穿後慣有的惱羞成怒、膽戰心驚通通沒有出現在她身上,讓人不禁覺得:果然是虎父無犬女,舍定威梟雄一世,他女兒也毫不遜色。

“兩國交戰,輸贏本是常事,隻是,我父親實在死得太痛苦,沈沐的那一槍,穿透了他的心肺,他在痛苦中掙紮哀嚎了整整一夜,後來,實在是太痛苦了,又完全沒有好轉的可能,我隻好殺了他,給他一個了斷。”題柔的聲音盡管還是那麽清婉悠揚,不摻雜絲毫個人情緒,但這番話,仍是聽得人人動容,可以想象的出當時的情形會有多麽的悲壯。

“在匕首插進父親心髒的那一刹那,我對自己發誓說,我要讓沈沐也嚐嚐這種痛苦。甚至,要比父親更痛苦。於是我潛入乾國。如璿璣公子所說,我在路上救了掬影她們,又故意靠近,混在其中進了陌城。”

掬影突然喊道:“我姐姐不是你殺的!我母親的死也和你完全無關!那分明是意外,不是你刻意安排的,我知道,不是你!”

題柔笑了笑,道:“是不是我安排的都不重要,反正我最後真的是頂了張豔的名字和身份進來了。我開始接近沈沐,發現這個男人非常非常的無聊。”

家仆們不禁吸了口冷氣,這麽多年來,敢用“無聊”來形容主子的,她還真是第一個。

“他為了表現對自己的前妻是何等的念念不忘,就娶了個和她很像的妾室,但又對其不問不睬,甚至不與其圓房。”

宓妃色的臉刷地變白了。孔老夫人也吃驚地轉向她道:“真的麽?妃色?沐兒真的這樣對你?”

題柔,不,舍蘭繼續道:“但表麵上卻還做足功夫,把沈府的一切都交給妾室打理,與其說是娶妾,倒不如說是娶了個管家。”

宓妃色露出痛苦之色,孔老夫人也不便再繼續追問,隻是表情木然,像遭受什麽天大的打擊一般。

“當我發現企圖以女色來**他非常困難時,我就放棄了。就在這時,我發現了一個秘密。”舍蘭說到這裏,唇角上揚,笑容裏便多了幾分詭異的味道。

萬俟兮立刻道:“你真的要說出來?”

舍蘭明眸流轉,吃吃笑道:“為什麽不?今天不就是個揭破所有秘密的好時候麽?你可以揭穿我的,我為什麽就不能揭穿別人的呢?”

於是萬俟兮無話。

舍蘭悠悠道:“我發現了宓夫人和……”

“住口!”這回打斷她的,是宓允風。隻見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臉如死灰,但一雙眼睛卻出奇的亮,整個人顯得極其可怖,“你答應過我,絕不說的……你答應過我!”

舍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再度笑了,“傻子。我說的話也能當真麽?”

宓允風發出一聲厲吼,暴怒地撲了過去。他身形不慢,坦白說,武功還是頗有幾分可瞧,然而,舍蘭隻是輕輕彈了彈指,他就整個人啪的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她的腳邊。

舍蘭嘖嘖的歎道:“真是沒用啊……像你這麽沒用的男人,果然隻會給愛你的女人帶來不幸呢。”

“難道,你、你、你從來沒愛過我?”宓允風掙紮著伸出手,絕望地抓住她的裙角。

舍蘭將腳一踢,他的手就也跌到了地上,再也抬不起來。

“別開玩笑了。我舍蘭是什麽身份,什麽樣的女子,會愛你這種男人?”

宓允風仍不死心,猶自問道:“那、那……你還跟我、跟我……還有孩子……”

舍蘭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那目光,就像看著一隻蟲子。“你不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好色、懦弱,又容易擺布,更重要的是,宓妃色愛你愛到了骨子裏,為了你她什麽都可以做,你就是她最大的弱點,看穿了這點後,你說我怎麽還會不找上你呢?而且,我需要一個孩子,灌醉沈沐畢竟隻是下策,對於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男人大多都沒興趣,但是如果那女人有了孩子就不同了,他要負起責任,即使他不愛我,他還是得正視我有了他的骨肉的這件事……現在,你明白了嗎?”

宓允風喉嚨裏發出一陣哀嚎,痛苦得全身抽搐,一旁宓妃色再也忍不住,衝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允風,別這樣!為了這種女人,值得嗎?”

舍蘭無視二人的痛苦,徑自看向萬俟兮道:“當我從宓允風口中得知你與他的堂妹宓桑曾有婚約,而掬影恰恰與宓桑長得很像時,我便想到,也許可以利用你來促成我的複仇計劃。由於我有了身孕,宓妃色便有充分的動機對付我,但沒想到她遲遲不對我動手,我隻好幫她一把,偷走麟趾鐲,並暗示她可以以此為籍口將我趕出去。果然,她中計了,還很如我所願的眼巴巴地請了你來偵察此案。我又不能讓你破解的太順利,所以唆使宓允風攔你。我對他說:‘如果萬俟兮來了,隻怕我們的事,還有你和你姐姐的事,都瞞不住了。’這個笨蛋果然就派了好幾撥殺手去對付你,當然,我也從旁出謀劃策,搞得整個事件越來越複雜……”

宓允風雙目圓瞪,更加劇烈地掙紮了起來,宓妃色卻隻是抱著他哭,眾人看見這一幕,心裏也就明了了:這兩人怕不僅僅隻是姐弟關係,沒準還有些兒女私情,否則舍蘭怎麽會說得這麽邪惡與曖昧?

“但你還是很順利地走進了沈府。我曾經想過讓掬影去引開你的注意力,可惜你雖然對她與眾不同,但也沒有完全達到失魂落魄的地步。不過,也有讓我高興的,那就是——沈四少爺不知為何對你非常感興趣。”舍蘭說到這裏,斜瞥了沈狐一眼。

沈狐打了個哈哈,摸了摸鼻子。

“我一想也挺好,你們兩經常在一塊,也省了我分開對付的麻煩。早在謝娉婷婚前自盡事件發生時,我便想那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於是派人去京城尚書府,用假遺書引謝二小姐前來報仇。當她一進府,我就知道是她,動點手腳安排她去服侍你,然後在遺書上下了毒,不管她把那封信給你,還是給沈狐,都算達到了我的目的。果然,你不疑有她,接信後中了毒,可我沒想到的是——”舍蘭又瞥了沈狐一眼,“沈狐為了救你,竟會去偷老夫人的九玄玉露丹。”

孔老夫人後知後覺地驚聲道:“什麽?那天潛入我房裏偷東西的人是四兒?”

沈狐笑笑,正色道:“可惜,雖然救活了她的性命,但也隻是解了一半的毒。”

“我們鳳國君主用來賞賜臣子的毒酒,自然不是那麽容易化解的。”

“原來此毒就是赫赫有名的‘鳳凰在笯’?”

舍蘭含笑點頭:“是。我還可以明白的告訴你——我不會給你解藥。看璿璣公子的樣子,大概還能堅持半個月,半個月的時間內,除非你能問我國的國君要到解藥,否則……嗬嗬。”

謝思瞳忍不住尖叫道:“你這個女人好狠毒的心!你陰謀敗露,知道自己已沒辦法再對付萬俟大哥了,就故意留這麽個大難題給他,你分明是想看他半個月裏怎麽為解藥的事發愁!”

舍蘭居然不否認,點頭道:“沒錯。”

“你……”謝思瞳正要衝上去跟她拚命,卻被謝娉婷一把拖住道:“行了,你這三腳貓的功夫就別去湊趣了。有什麽事,萬俟公子自己能解決的,你這麽鹵莽,隻會壞事。”

萬俟兮淡淡道:“生死由命,不過隻是個死而已。”

不過隻是個死而已!

何其灑脫到極點的話!試問世間,又有幾人說的出這樣的話?

舍蘭定定地望著她,目光忽然寂寥了,低歎道:“其實我真的很欣賞你,璿璣公子。如果能夠早些遇見你的話,一切大概就都會不一樣……可惜,人生,什麽都有,就是沒有如果。後麵的事也不需要多說了,我隻想知道,我究竟是哪裏露出了破綻?”

“你沒有破綻。”

“我說的是真的。你沒有破綻,有破綻的是掬影,是宓允風,是宓妃色,獨獨不是你。”

舍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萬俟兮誠懇地說道:“其實你不該挑選我來調查此案,換了其他任何一個捕頭,都會乖乖照著你給的陷阱跳下去,不會有任何變故。可惜你找了我。你以為我看見與宓桑相象的掬影會心亂,事實恰恰相反,我隻會對她更好奇,會更細致的調查她。當我發現她其實和宓允風根本沒有曖昧時,我就得出結論:她之所以和宓允風糾纏,大概是為了保護誰,做假象吧?而能讓她去保護的人,隻有一個,就是你。”

舍蘭頹然長歎道:“原來如此。其實華華性子太剛,根本就不會演戲,要她為我那樣,也真是難為她了……我知道她雖然不說,但心裏一直不讚成我這麽做。”

掬影無聲的哭了出來。

“如果說掬影是為了你而故意做戲,那麽宓允風又為什麽要配合呢?是不是他身上也掩藏了什麽秘密?於是我讓姥姥派人假借給宓桑掃墓之名,徹底調查了他的底子,發現他……”

舍蘭替她接了下去,“發現他竟然與自己的姐姐**。”

宓妃色整個人一震,將宓允風抱得更緊了些。人人看見她這幅樣子,不但沒有鄙夷,反而生出一股憐惜之情:這麽美、這麽年輕,卻嫁了個不愛自己的丈夫,過著守活寡般的生活,耐不住寂寞,也情有可原罷……說來說去,都是情字害人!

萬俟兮歎了口氣,繼續道:“而且,還有一事,你們都隻道我是受了宓夫人的委托,所以才來陌城查鐲子失竊一事的,其實,真正委托我的人,是沈將軍。”

舍蘭道:“他讓你幫他抓回離家出走的沈狐?”

“這隻是其中一項,事實上,他真正請我做的事是——”萬俟兮停了一下,直視著她,一字一字道,“調查你。”

舍蘭果然變色:“什麽?”

“將軍對於自己酒後失性一事頗覺懊惱,並且還讓你有了身孕。但他始終覺得事有蹊蹺,心中存有疑慮。所以,委托我來見見你,看看是真的事出偶然,還是其中有詐。”

舍蘭怔住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最後慘然一笑道:“哈!哈哈!他居然請你調查我?他居然居然請你來調查我?可笑我自認為一切盡在掌握,卻不知原來一開始便被列入了懷疑對象之中……”

萬俟兮道:“其實將軍隻是單純懷疑你是個想攀榮附貴的女人,並不知道你真正的用意。”

“那有區別麽?”舍蘭笑得更是難看,“這場仗我一開始就輸了,而我卻不知道,哈!哈哈!真是諷刺啊,真是真是諷刺啊!”

萬俟兮凝視著她的眼睛,很意味深長地說道:“從古至今,隻要是複仇,本就先將自己逼上了絕路。你是聰明女子,為何也如此想不開?”

萬俟兮隻能沉默。

“你可知道我最後拿起匕首對著他的心髒時,心裏是什麽感覺?那一刀殺死的不隻是他,還有我啊!還有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我啊!我尊貴榮寵安逸幸福的一生,就那樣斷送在了那一刀上……”舍蘭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突然間,捂住自己的小腹,發出淒厲的呻吟。

萬俟兮麵色頓變,飛身上前握住她的肩膀道:“你怎麽了?”

“我、我……”舍蘭臉色慘白,眼中布滿血絲,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有事?很疼嗎?告訴我!”萬俟兮連忙扭頭叫道,“姥姥,你快過來看看!”

蘇姥姥連忙湊過來,正要為她檢查,舍蘭卻緊緊抓住萬俟兮的手不肯鬆開,原本淺藍色的裙子慢慢地滲出血來。

萬俟兮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往事的陰影再度籠上心間,然而,關切之心最後還是戰勝了對血的恐懼,厲聲道:“聽我說!孩子是無辜的!要救他!知道嗎?一定要救他!”

舍蘭搖頭,顫抖著毫無血色的唇,沙啞道:“我、我、我好恨……”

“我知道你恨,但是孩子無辜啊!讓姥姥幫你檢查,快!”

“我、我不要他!他生下來也隻會不幸,這樣的母親,那樣的父親,這麽複雜的身世,他,活不快樂的……”

“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救他要緊!”

舍蘭的眼淚滴下來,落到了萬俟兮的手上,滾燙滾燙。

萬俟兮抬起頭,看見的是一雙充滿了痛苦、哀愁與不舍的眼睛,心中某個不為人知的部分就那樣被毫無預兆的觸動了,泛起澀澀的辛酸。

“萬俟公子,你、你知道嗎?”舍蘭急促地喘息著,卻仍是一個字一個字極為清楚地說道,“我那天說的話不是假的。我真的、真的很謝謝你來看我……你那麽溫柔地喂我吃蜜餞,就像我小時候,父親喂我吃東西時一樣……”

萬俟兮的動作僵止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父親,所以,他死了,我真的、真的是好恨好恨啊……恨到即便是讓我跟沈沐一起毀滅,我也願意!除了報仇,我沒有其他繼續活下去的辦法,你、你能諒解我嗎?”

是啊,能怪她什麽呢?人生,無奈處處都是。從來別無選擇。就連她自己,也一樣。

血不斷地從裙子裏滲出來,舍蘭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萬俟兮抱著她,像抱著一個受盡委屈和磨難的可憐孩子。

“真的……不能讓他活下來嗎?”她試圖做出最後一次救贖。

然而,舍蘭隻是固執的搖頭,在她懷中喃喃道:“我要去見父親了……我帶這個孩子一起去見父親,然後我們三人就可以在一起,不再分開了……那個世界裏,是不會有痛苦的吧?璿璣公子?”

“嗯……”

舍蘭露出一絲笑容,將一樣東西放在她手中,然後閉上眼睛,就像安然入睡了一樣。

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滴到地上,染紅了她的白衣。

萬俟兮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仿佛看見哥哥在她麵前又死了一回。

那麽無奈的、純潔的鮮血,那樣寂寞的、悲傷的傷口。

浮生寂寂,這一場浩劫,是誰的過錯?

又能是誰的過錯呢?

她抬起自己的手,血跡斑斑的手裏,放著一顆白色的藥丸。

像玉一樣明潔,像珍珠一樣圓潤,散發著非常好聞的清香——

鳳凰在笯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