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霧鎖重重計中計

◇時局千變◇

一缽碎冰,百片梅花。

沈狐拈花入壺,蓋上蓋子,朝坐在他對麵的謝思瞳眨了眨眼睛。

謝思瞳雖然竭力想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但眼波還是情不自禁地朝那壺飄了過去,呶呶嘴巴道:“喂,你可別騙我,這麽做真管用?”

“管不管用,你等下不就知道了?”沈狐將壺放到小火爐上,火苗舔食著壺底,發出茲茲的聲音。

謝思瞳仍是懷疑,嘀咕道:“怎麽看都不像是真的。你這分明是在煮茶,最多不過是香了點,怎麽可能就會招來鳳凰?”

“你不信?”

“不信!”

沈狐笑眯眯地壓低了聲音,“那,要不要打賭?”

“賭什麽?”

“輸了的一方需為另一方做件事,無論對方要求什麽,隻要不違反道德良心,就一定要遵守。”

“好!”謝二小姐想也沒想就拍板!

沈狐立刻笑了,眼睛彎彎,像隻偷了三斤糖吃的小狐狸。

謝思瞳分明看不慣他一臉的狡猾相,卻又老經不起他的**,明知那很可能是個圈套,還是會傻傻的往裏跳。有時候真是會忍不住悲哀的問自己:難道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太笨的緣故嗎?

壺裏的冰化成了水,而水又慢慢地沸了起來,頂的壺蓋撲撲響,梅香襲人滿亭馨。

謝思瞳托腮盯著那茶壺,有些不耐煩了:“喂,還沒好麽?”

“這就好了。”

“什麽?好了?我可連隻鳥都沒看見!什麽‘陌城有個傳說,隻要在雪過天晴之日取一百零一片梅花加冰一起煮,其香便會引來鳳凰,可實現你最大的心願’……騙人!你這個騙子,我再也不會信你的話!你……”

沈狐忽然打斷她:“你為什麽不看看身後?”

謝思瞳怔住,這才發現沈狐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盯著自己身後某處,表情複雜,有欣喜、有感慨,更有一份比風還輕比雪還淺卻又真實存在的悲傷。

她順勢回頭,便看見遠遠的曲廊那頭,一人慢慢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雪白的皮裘、烏黑的發,來的男子,風華絕代,如切如磋。

謝思瞳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飛快的迎上前,親昵又有點任性地叫出他的名字:“萬俟兮!”緊跟著驚聲道,“呀!你怎麽了?”

距離遙遠不曾察覺,到得近了才看見萬俟兮的整張臉都是灰的,眼睛毫無光澤,嘴唇也一片蒼白——這個樣子的他,從不曾見過!

以前他雖也疾病纏身,容顏憔悴,但一雙眼睛,永遠明亮清潤,顯現出其主人超於常人的睿智、沉著與自信。而此刻,那些令人膜拜歎服傾慕畏懼的光彩通通不見,剩下的,隻有死灰般的蒼茫。

為什麽會這個樣子?!

謝思瞳踉蹌後退了一步,顫聲道:“你怎麽了?你的病不是好些了麽?怎麽會、怎麽會……”她說不下去了。

她生平隻在一個人的臉上看過類似的情形,那個人是她的祖父,而當時他躺在**,也是這樣灰的臉、這樣黯淡的瞳仁,半個時辰後便去世了。

萬俟兮朝她笑了一笑,任傻子都看得出,她笑得有多勉強。於是謝思瞳的眼圈便紅了起來。這是她第二次為萬俟兮而悲傷,和上次一樣,說不出原因。萬俟兮身上似乎有種隱藏的悲劇,誘導出她的傷感因子,像看見了什麽,又似什麽都沒看見,一顆心,就那樣浮浮沉沉,再難將息。

其實她不了解萬俟兮。謝思瞳淚眼朦朧地望著眼前蒼白荏弱的少年,默默地想:其實她根本一點都不了解這個人,甚至一開始還以為他和沈狐狼狽為奸,恨得要死。可是後來……為什麽就會為他而覺得心痛了呢?是看見他一個人在房裏虛弱的切著人參的時候?是她端著藥爐去彤樓看著他蕭索的背影的時候?還是看見他逼沈狐喝藥露出那種眼神的時候?

多麽奇怪啊,一個明明完美得什麽都不缺,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的人,卻有那麽寂寞的背影,和那麽悲傷的眼睛。

有傳說說天神之所以完美、之所以從不讓凡人看到他們的缺點,不是因為怕被凡人拋棄,而是怕凡人一旦看見那些缺點,就會愛上他們。

那些缺點,甚至比優點更惑動人心!

原來……如此。

謝思瞳不自緊地抿緊了嘴唇,萬俟兮的視線卻沒在她身上停留多久,穿過她,步履艱難地走到沈狐麵前。

沈狐微仰起頭,盡管還在笑,笑容卻與之前已截然不同,多了幾分輕佻放肆之味,“我說必能招來鳳凰,這不就出現了一隻麽?”

謝思瞳反駁道:“這怎麽能算?”

沈狐挑眉,“你的萬俟公子是不是人中龍鳳?”

“這個……”

“既然是公認的人中龍鳳,以鳳凰相喻,難道錯了麽?”

“這個……”

沈狐雙手一攤,“這不就對了。我的茶香招來了這麽一隻大鳳凰,傳說靈驗了,而打賭——你輸了。”

謝思瞳還待擺手爭辯,萬俟兮突然開口道:“是你,對不對?”

“呃?”她一呆,什麽意思?

萬俟兮直直地盯著沈狐,聲音低啞,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憤怒還是痛苦,又問了一遍道:“是你——對不對?”

伴隨著這句問話,沈狐的笑容淡去了,他揚揚眉毛,伸手沏了杯茶,推至萬俟兮麵前道:“你是不是應該先坐下來,喝杯茶,再慢慢說?”

萬俟兮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一揮手,砰地將茶打翻!茶杯落地,竟還不碎,骨碌碌地轉了好幾個圈,滾至她腳邊,再被她狠狠踩碎。

“不要再裝了,我知道是你!沈狐,你逃不掉的……”這句話說到最後,承滿哀痛,一字字,溢出皆是苦。

謝思瞳不由自主地絞起雙手,睜大眼睛望著這一幕:這、這這是怎麽了?他們兩個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關係不是一向很好的麽?

沈狐沉默片刻,扯起唇角又笑,悠悠然地往椅背上一靠,雲淡風清道:“逃?萬俟兄真會說笑,我為什麽要逃?”

話音未落,萬俟兮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道:“你就這麽小看我,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這一路上的刺客都是你派來的!”

謝思瞳整個人一震,倒吸了口冷氣。遠處有個婢女端著糕點本是要往這邊走的,見此情形,尖叫一聲,連糕點掉到地上也顧不得撿,轉身飛也似的跑了。

而沈狐被萬俟兮抓著,依舊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

“麟趾鐲也是你偷的!”

沈狐摸了摸鼻子,哈了一聲。

“你還對題柔下手:她每日所喝的那副安胎藥裏,摻雜了一種慢性毒藥,長期服用,身體會越來越虛弱,隨時都會流產!”

沈狐幹脆不出聲了。

“不僅如此,你還想將這一切都嫁禍給宓夫人,因為你知道她與題柔不和!”

沈狐凝視著她,竟露出一副很有趣的樣子,終於開口緩緩道:“是這樣麽?那麽,請問理由呢?為什麽?”

“是啊?他為什麽這麽做?”一旁的謝思瞳也忍不住問了出來。

“因為……”萬俟兮的手因為揪得太緊,指關節都開始發白,背上的青筋也越發的明顯,她盯著沈狐,盯住沈狐,眼中盛滿了憤怒、痛心、惋惜和悲傷,就像看著一塊絕世美玉,以一種最吊兒郎當自暴自棄的方式碎在了麵前。

“因為他恨屈錦!他恨自己的父親!並且恨所有長得像屈錦的女人!”

消瘦蒼白的手指,因再也承受不住那份催心裂肺的痛苦,而驀然鬆開。沈狐的身子搖晃了幾下,重新跌回到椅子上。

與此同時,一片抽氣聲異常鮮明地響起。

謝思瞳僵硬地扭頭,便看見宓妃色、孔老夫人還有很多人站在曲廊的拐角處,錯愕地張著嘴巴,滿臉震驚。

她們怎麽來了?她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這下糟糕了!如此一來,事情可真的是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

果然,孔老夫人震驚過後,很快清醒,衝過來一把抓住萬俟兮的手,擋在她與自己孫子中間,厲聲道:“你在說什麽?把你的話再說一遍!”

萬俟兮甩開她的手,由始至終視線都一直膠凝在沈狐臉上,絲毫沒有看別人一眼,

這種輕視的態度更加刺激到孔老夫人,她連忙轉向自己的孫子急道:“四兒,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狐的視線也沒在她身上,眨也不眨地望著萬俟兮,一言不發。

孔老夫人見問兩人都沒用,隻得轉向了第三人——謝思瞳:“你來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呃?”謝思瞳怔了一下,刷刷刷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她身上,有探究,有指責,有埋怨,有各種各樣的狐疑表情,可是,她她、她也什麽都不知道啊!

最後還是萬俟兮先放棄了與沈狐的繼續對視,轉身麵向眾人,緩慢而清楚地說道:“我接下去要對大家說一件事,這件事也就是我此次來陌城的目的。所以,請通知所有人到大廳,沈府的所有人,一個不能落。”

*** ***

沈府有一個極大的、足可容納數百人的大廳。大門處垂有厚厚的皮簾,用以擋風。

此刻,三百餘名沈府的家仆侍衛齊齊聚攏,人頭攛動,都有些不安、又有些興奮地等待著。

雖說萬俟兮應宓妃色之邀來沈府徹查麟趾鐲失竊一案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自他到府後,就一病不起,也沒見他做過些什麽事情,眾人嘴上不說,心裏卻多少有些失望:名滿天下的璿璣公子,看來也不過如此了。

誰知就在這時,他突然宣布有話要對大家說,還這麽隆重其事的把所有人都叫到了這裏,想必是案子有結果了,並且聽說還跟四少有關,怎不叫人又是好奇又是緊張?

孔老夫人見人已經到的差不多,便瞥了萬俟兮一眼道:“人齊了,萬俟公子有什麽話,也可以說了。”

萬俟兮搖頭:“不,還沒有。”

孔老夫人眉頭一皺,有些想發火,就在這時,掬影扶著題柔慢慢的走了進來,眾人看見這對姐妹,不由得都收起了竊竊私語,大廳裏一下子變得很安靜。

兩姐妹走至萬俟兮麵前,萬俟兮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讓給題柔坐,底下的下人們見了,又是一陣驚訝。

空氣中湧動著一股說不出的浮躁,如同即將沸開的水,又如雷雨即至的密室,悶得人難受。

萬俟兮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廳重新安靜下來。

她的目光從孔老夫人、宓妃色、宓允風、題柔、掬影、謝思瞳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沈狐臉上,沉聲道:“現在後悔,還來的及。”

沈狐的回應是一聲嗤笑。

萬俟兮麵色微變,對蘇姥姥點了下頭,蘇姥姥會意,將一早準備好的錦盒捧了出來,放到桌上。

錦盒打開,裏麵正是麟趾鐲。

萬俟兮對宓妃色道:“夫人,請你驗貨。”

宓妃色躊躇了一下,上前檢驗鐲子,不知為何,她的表情竟不似歡喜,反而有著幾分擔憂。

“這對鐲子是昨夜,由一個叫李魏的人送交我手中。此人告訴我,本月初三那個雨夜,沈狐到白雀樓,隻用三千兩銀子便把這對鐲子買給了他……”

萬俟兮的話還沒說完,孔老夫人已先叫了起來:“胡說!這絕對不可能!我們四兒從不缺錢,怎麽會隻為區區三千兩銀子就偷了鐲子去賣?而且還賣到白雀樓那種人人都認識他的地方,他又不是傻子,這麽做有什麽好處?”

“老夫人說的好——這樣做對他有什麽好處?”萬俟兮轉眸,凝視著沈狐,沈狐卻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對身後的一名婢女彈了記手指道:“本少爺忽然覺得肩膀酸得很,你過來替我揉揉。”

那名婢女怔了一下,看看孔老夫人和宓妃色,又看看萬俟兮,最後還是順從地走過去替他捶背揉肩。

下人們看在眼中,心裏全都明白:這是少爺成心給璿璣公子難堪來著,不知璿璣公子又會做何反應。

然而萬俟兮半點氣惱的樣子都沒有,神色淡定地說道:“同樣是本月初三,在京城也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尚書謝諸的長女謝娉婷,在大婚前兮突然吞金自盡。大家紛紛傳言說謝大小姐是為了沈狐死的,甚至,連謝二小姐也那麽認為。”

謝思瞳聽到這裏,臉紅了,忍不住出聲辯解道:“其實也不能怪我啊,誰叫姐姐她……”話未說完,萬俟兮對她搖了搖頭,接收到她暗示自己不要說話的信息,謝思瞳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同一天,千裏相隔的兩個地方所發生的事情,都與同一人有關。這會是巧合嗎?帶著這樣的想法,我應沈將軍和宓夫人的委托來到了邊塞。在洛鎮外的杏林裏,遇見了離家出逃的沈狐,並把他抓了回來。請注意:這是本案件中的第二個巧合。”

孔老夫人道:“這有什麽好巧的?”

萬俟兮微微一笑:“老夫人真的以為您的孫子是太不小心了,正好被我撞見?也許很多人都相信運氣,但對我來說,人生從來沒有‘好運’一說,當好運發生的時候,我唯一會有的態度就是懷疑。果然,自那時起,刺客和殺手就出現了。”

孔老夫人氣急道:“你單憑這個就指定四兒是幕後主使?”

“老夫人可不可以聽我把話說完?”萬俟兮的聲音一下子冰寒了幾分,顯得說不出的威嚴,孔老夫人嚇了一跳,底下的話便吞到了肚子裏。一旁的沈狐湊趣似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奶奶,你著什麽急啊,就讓她把話說完好了。我倒也很想聽聽,璿璣公子會編出怎樣精彩的一個故事來呢。”

萬俟兮沒有理會他的奚落,繼續道:“第一個殺手武功一般,智謀也一般,但是,他竟然會用‘三葉糜蟲’當噱頭誘我上當,這點讓我頗為意外。”她忽問謝思瞳道,“謝二小姐,你可聽說過‘三葉糜蟲’?”

謝思瞳搖了搖頭。

“那麽在場者可有人知道的?”

侍衛中有一人遲疑的開了口:“小的……知道。”

“請說。”

“三葉糜蟲聽說是竇族人的族寶,非常厲害,也非常珍貴。”

“為什麽你會知道?”

“小的是瑭州人,而那個竇族人就住在我們那的巫山裏,平日裏從不與外族人交往。”

“不錯!”萬俟兮提高聲音道,“邊塞十六州中,瑭州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因為它本屬鳳國,但在三年前的乾鳳大戰中,蒼平將軍力挫敵軍,鳳國戰敗,隻得割地。從此後,瑭州才成了乾國的。”

謝思瞳迷惑道:“那跟殺手有什麽關係麽?”

“也就是說,因為竇族人從不與外族人來往,所以知道他們的人不多,能知道三葉糜蟲這種毒的更少。所以,那名殺手如果不是瑭州人,就是聽某個瑭州人說起過這種毒。”

“即便他是瑭州人,又如何?”

“這是本案的第一個問題,勞煩謝二小姐記下。”

謝思瞳雖然沒怎麽明白,但很聽話的取了紙筆來記錄。

“第二批殺手是女人,彈得一手好琵琶,當我對她們進行逼供時,她們吐出了幕後人的名字——宓允風。”

在場的宓允風頓時坐不住了,連忙起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萬俟兮朝他一笑,搭住他的肩膀按他坐下道:“宓公子無需如此慌張,我知道不是你。”

宓允風稍稍安心了些,誰知萬俟兮下句話卻是:“雖然那個名叫水娣的女人的確是你的情人。”

他再次跳了起來,萬俟兮則再次將他按回到座位上,“聽我往下說,宓公子。”

宓允風怔怔地望著萬俟兮,嘴唇顫抖,顯得非常緊張。

“我在事後讓蘇姥姥幫我去查過水娣水因兩姐妹的底細,很快就得到了結果:她們本是洛鎮最大的青樓明香閣的藝妓,後被客人贖身,住進了城西的一幢大宅子裏。而那個闊綽憐香的客人,就是宓公子。”萬俟兮看著眾人臉上或震驚或猜忌或鄙夷的表情,悠然道,“各位聽到此處是否就覺得:那幕後之人必定是宓公子?然而,我這個人生性多疑,這麽容易就查到的線索,通常來說,我也是不信的。因為,實在是太明顯了,像是成心布設好了的,就等我去查,去得出結論一樣。”

宓允風長歎口氣,緊繃的神情這才得以鬆懈下來,喃喃道:“是有人故意栽贓給我,幸好遇到的是璿璣公子,否則、否則在下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萬俟兮道:“於是我又想,如果真是宓公子,他為什麽要殺我?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如果是有人嫁禍,那麽對方為什麽又偏偏要嫁禍給宓公子?帶著這種疑慮,我等到了第三批殺手。第三批殺手叫紫衣,武功不俗,當我追蹤他時,卻傳出水氏姐妹已死的消息,當我正要細究她們的死因時,沈狐阻撓了我。”

沈狐目光一閃,像是想了什麽事情,對給他捶背的婢女打個手勢道:“行了,退下。”再看向萬俟兮時,那種嘲弄的、諷刺的表情就消失了,反而變得異常靜默起來。

那一夜……

他試探,她迂回,彼此把曖昧的戲碼唱了個十足十。可是又怎分的清:究竟是設局人贏了,還是入局人贏了?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一夜的尷尬與溫存,萬俟兮的臉上也多了幾分飄忽:“誰知紫衣去而複返,最後還是落在了我手裏,並死於心痹。他什麽也沒招供,但是,他讓我知道了他的目的——殺水氏姐妹滅口隻是其次,真正想對付的人是我。於是我又想,他為什麽要對付我?如果隻是想阻撓我查案,不需要做到殺人這種地步,而且殺了我,事情也不會解決,隻會越弄越大,搞得天下人皆知。那麽,本案的第二個問題就來了:這一路上的殺手殺我的目的是什麽?”

這回不等她提醒,謝思瞳便很自覺地提筆記下。

“當我到沈府後,遇到了謝二小姐,她以為姐姐被沈狐害死,所以假扮丫鬟潛入沈府來報仇。”

謝思瞳低叫一聲,撅嘴道:“哎呀,這個就不必再說出來了吧?好丟臉……”

萬俟兮笑笑,放柔聲線道:“為姐報仇,有什麽可丟臉的?但是那封信究竟從何而來,還有勞二小姐解我疑惑。”

謝思瞳咬著下唇,忸怩道:“其實我不是一開始就發現那封信的,在姐姐去世後的第十天,我在房間裏正難過時,看見窗外閃過一個人影,我當即就追了出去。那黑影閃得飛快,我沒追著,等我停下來時,發現自己正站在姐姐房間外麵,於是便推門進去……現在想起來,應該就是那黑影故意引我到那的!”

萬俟兮沉吟道:“第十天?也就是本月十三?”

“是。我進姐姐房間後,看見姐姐用過的梳子、她的床、她的琴,就忍不住哭了。當我對著那些遺物緬懷姐姐時,忽然發現梳妝台的暗盒裏有封信,打開後,是姐姐寫的。”

“二小姐為何如此肯定那封信就是令姐寫的?”

“因為那個暗盒,隻有我和姐姐知道,平日裏丫鬟們打掃什麽的也都找不到這。還有,那信上的字跡,也確實像的很。所以……我就信了。”謝思瞳紅著臉,又是懊惱又是怨恨道,“信上寫她一生都毀於沈狐之手,我越看越生氣,當夜就做了決定,帶著一個老家仆來陌城找沈狐算帳!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是個誤會……”

“二小姐還記不記得最後一次拆閱那封信是什麽時候?”

“到沈府的那天早上還看過來著,後來就一直帶身上,然後晚上又給了你。”

“也就是說,那封信一直到拿給我前,都是好的。”

謝思瞳沒聽懂:“什麽意思?”

“當你拿給我時,信裏已放了劇毒。”

“什麽?”謝思瞳吃驚地尖叫起來,“不可能!那不可能!”

萬俟兮什麽話也沒再說,隻是挽起一隻袖子,露出了自己的左臂。蒼白如紙的手臂上,有三條黑線自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肘以上,黑白對映,顯得愈加猙獰。

謝思瞳抽了口冷氣,頓時臉色大變:“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怎麽辦?這毒能解麽?你會不會有事?我一直以為你臉色這麽差是風寒生病的緣故,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說到最後,聲音哽咽,忍不住哭了起來。

其他人也是紛紛驚愕,沒想到萬俟兮竟然身中劇毒!

萬俟兮放下袖子,淡淡道:“信上的毒本已足夠怪異,現在更是成了附身之蛆,侵入五髒,即使扁鵲再世、華陀重生,恐怕也無能為力。”

謝思瞳急聲問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如果找到下毒的人要解藥呢?”

萬俟兮慢慢轉過身,視線彼端,是沈狐黑的不摻雜一絲雜色的眼睛,因為太黑,反而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望著沈狐,就那樣須臾不離地望著,周遭的世界仿若全部淡去不存在,隻留下那麽一雙眼睛,帶著宿命注定的**與殘酷,彼此冷冷地交集。

“為什麽對我下毒?”她的聲音仿若飄在水麵上的浮萍,沒有絲毫重量,“為什麽要我死?四——少——”

在場眾人無不渾身一震,而謝思瞳更是衝過去一把抓住了沈狐的手:“是你?是你對萬俟大哥下的毒?”

沈狐沉默著,許久之後,才彎起唇來輕輕一笑。

這一笑,寒徹心肺,直讓所有看見的人都打了個寒噤。

“你在說什麽?我一點都聽不懂呢……如果璿璣公子沒有忘記的話,我是個失去記憶的人,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怎麽會知道自己做過些什麽呢,對不對?”

萬俟兮的心沉了下去——他談失憶!他居然跟她談失憶!

那雙傲慢輕蔑的眼睛分明在說:“別忘了,當初逼我喝藥、逼我丟失那段記憶的人可是你,所以,現在就別怪我以此為借口不認帳。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可笑她竟無絲毫反駁的餘地!

◇環環相連◇

冷風從門窗處呼嘯而入,皮簾被吹的颯颯做響,萬俟兮靜靜地站立著,一隻手按在胸前,眉目冷毅,將背挺的筆直。

沈狐眼眸微深,不得不承認,即使走到這一步,他還是無法抹殺對她的欣賞:明明是個性格有嚴重缺失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冷酷自私又殘忍。然而,那流瀉其中的悲哀卻又是那麽鮮濃,讓人無法忽略,無法不為之動容。

太過執念,有時候反而成就為一種堅強之美,殘缺,卻莫名心動。

沈狐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而這時,萬俟兮忽指向隊伍中的一人道:“你,出來。”

被點中的乃是服侍題柔的那個十三歲小丫鬟——纖兒。

隻見她乍然被點名,很是吃了一驚,繼而畏畏顫顫地走向萬俟兮。未等她走到跟前,萬俟兮已冷冷道:“四少爺說他失憶了,那麽就由你來告訴他,你在給題柔姑娘的藥裏,下了些什麽。”

“啪!”纖兒頓時雙腿一軟,跌坐於地,驚恐地睜著一雙大眼睛,手足無措。

旁邊題柔聽了,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道:“什麽?我的藥裏有什麽?”

纖兒泣道:“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萬俟兮揚眉:“你不知道?”她轉向題柔,也一把撩起她的袖子,隻見皓白如玉的手臂上,長滿了一個個的小紅點。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

題柔的聲音直發顫:“難道、難道是我喝的藥裏有毒?因為不癢也不痛,我還以為隻是被什麽蟲子給咬了……孩子會不會有事?會流掉嗎?會死嗎?萬俟公子,請你救救我!請救救我的孩子!”

萬俟兮連忙扶住她的肩膀,柔聲道:“你先冷靜一下,事情還沒那麽嚴重。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去看你時,給你吃的那一匣蜜餞?”

題柔點了點頭。

“那麽你還記不記得,我一共讓你吃了幾顆?”

“十……十二顆……”

萬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笑道:“不錯,是十二顆,你的記性很好。”

題柔緊張地抓住她的手問道:“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孩子……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很好,暫時不會有任何問題。而你身上之所以出現這種紅點,正是餘毒已解的象征。”見她依然迷惑,萬俟兮解釋道,“其實你擔心的沒錯,你平日裏所服的安胎藥裏的確摻入了一種慢性毒素,長期服用,會導致身體虛弱,隨時流產。我到沈府的第一天,便讓姥姥去查過你的飲食,也因此,在正式去見你當天,攜帶了那一盒蜜餞。說是蜜餞,其實就是解藥,服下後能將體內毒素排出,這些紅點再過幾天便能消退,不用擔心。”

“謝、謝謝公子!謝謝公子!”題柔感激地無以複加,說著就要下跪,萬俟兮拉住她,望著一旁的掬影道,“我說過,我不會對一個懷有身孕的人做些什麽的。”

掬影的唇動了幾下,卻沒什麽感激之色,隻是幽幽一歎,別過頭去。

“下麵——”萬俟兮轉向纖兒,悠悠道,“是不是該由你來告訴大家,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我我……”纖兒早已駭得麵無血色,也顧不得起來,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不停顫抖。

“是誰主使你在藥中下毒的?”萬俟兮朝她走了一步。

纖兒嚇的連忙後挪。

“你要我對你用刑嗎?”一句話,說的是輕輕柔柔,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溫文動聽的聲音。

周遭眾人卻是聽得紛紛色變,纖兒更是尖叫一聲,拚命搖頭。

“那麽,告訴我,他是誰?”萬俟兮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他是……他是……”纖兒緊張萬分地向後挪動,萬俟兮突然搶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雙肩,將她整個人都提了起來,與此同時,長袖如行雲流水般斜揮而過,眾人隻來的及看見白影一閃,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就聽人群中發出一聲慘叫,一家仆像隻蝦米一樣捂著肚子倒了下去,在地上不停翻滾,顯得非常痛苦!

萬俟兮將纖兒交給蘇姥姥,然後走至該名家仆麵前,伸手從他肚臍處拔出一枚三寸來長的銀針,針尖墨藍,發著幽光,一看即知淬有劇毒。

“果然不出我所料,與那封假信一樣的毒……”她輕嘖幾聲,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家仆,柔聲道,“滋味好受麽?”

該名家仆哪還說的出話?四肢抽搐,手腳和脖子,一下子轉成了紫藍色。

“這件事情教訓你:下次想殺人滅口時,要先想好自己是否能夠全身而退。你明知我在場,並早有警惕,居然還敢出手,也算是勇氣可嘉。所以你放心,我和你中了一樣的毒,我沒有死,你也不會這麽快就完蛋。”萬俟兮的口吻不冷不熱、表情也異常平靜,倒讓人捉摸不透,她此刻到底在想什麽,也正因為捉摸不透,反而讓人感到更加的恐懼。

因此當她的視線再轉到纖兒身上時,纖兒頓時整個人都崩潰了,一邊流淚一邊眼巴巴地望著沈狐,盡管什麽都沒有說,卻將求助和惶恐之意表現了個淋漓盡致。

眾人不由得開始懷疑——難道,真的是少爺主使她在題柔藥中下毒?!

麵對大家疑慮重重的目光,沈忽依然半點不自在的模樣都沒有,慢條斯理地呷著茶。

萬俟兮沉聲道:“四少沒有什麽話要說麽?”

沈狐裝模做樣地歎了口氣道:“我還能有什麽話要說?比起在場所有人,我都更有下毒的動機,不是麽?平白無故的多出個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分家產、搶頭銜,一直由於是老頭唯一獨生子而備受寵愛的我當然是心懷不滿,要先下手為強了。誰知道半途殺出個程咬金,號稱天下第一神判的璿璣公子突然要來查案,隻好想盡辦法阻撓他,阻撓不成就殺了他,結果還是沒殺成,隻能怪我運氣不好,再加上實力不夠,派出的殺手各個是笨蛋。唉——我真的是沒什麽好說的了啊……”

萬俟兮皺起眉頭,“你是在暗示我冤枉你?”

“暗示?”沈狐哈哈一笑,做了個滑稽的表情,“我根本就是在明說好不好?我聰明無敵的璿璣公子大人!”

萬俟兮終於露出了一絲惱怒之色。

沈狐收起嘲笑,眸色轉深,把玩著手中的杯蓋,緩緩道:“沒錯,我是庶出,因為大娘不能生育,所以父親出於無奈娶了我母親,並且我母親最終鬱鬱寡歡的病逝……這些大夥兒都知道,我沒什麽要隱瞞,也沒什麽可避諱的,因為都是事實。”

萬俟兮有點摸不透他究竟想說些什麽,便選擇了默不作聲,靜等下文。

“我外公是參軍,我母親是他從戰場上撿來的棄兒,從此後就做了他的養女跟在他身邊。因為內心深處一直害怕會被再次拋棄,所以對自己要求的很嚴格,固執好勝,力求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她是個神箭手,邊塞十六州沒人贏的了她,唯一敗了的那次,就是輸給了父親。因著那一次的折服與傾心,使她不顧外公的勸阻,毅然決定嫁給父親做小妾。”

宓妃色聽到此處,發出一聲輕歎,麟趾鐲在她的手上閃爍不停。多麽可笑,有時候一個女人的地位全係於男人的疼寵有幾分。

“母親不是個壞女人,隻可惜她有野心,當她發現自己永遠取代不了大娘,哪怕隻有一半時,這場婚姻就徹底變成了悲劇。她開始酗酒、外出、與侍衛肆無忌憚地調笑……挑戰一切道德所能允許的底線。”沈狐垂著睫毛,陽光從窗格子裏照射進來,金色淡淡,映得他的眉眼也淡淡。

萬俟兮的呼吸有了那麽一瞬間的窒息,腦海中的某個影像與之重疊在一起,鮮明如斯,恍惚亦如斯。

“由於對父親的既愛又恨,她開始虐待我,後來是大娘無意中發現我的身上全是瘀傷,才知道我過的都是什麽樣的日子,於是便強行將我接到她屋裏住。母親認為大娘奪走了她丈夫,又要奪走她的兒子,於是大發脾氣,在爭執中父親忍不住出手打了她一記耳光。那一記耳光打碎了她關於婚姻的全部綺麗夢想,她開始生病,越來越嚴重,最後在我七歲的那個大年三十,所有人都在歡天喜地的慶祝新年,放鞭炮貼對聯,大雪紛飛的那一天,病逝了……”

東風再次穿過棉簾吹了進來,這一次,萬俟兮感到了冷。她不禁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然後拉緊皮裘,望著沈狐難掩驚悸。

沈狐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隻是淡淡的,淡的像要隨時消失。

這個樣子的他,陌生的讓人覺得可怕。

為什麽要把傷口撕開給人看?是他沒明白她的用意,還是一直以來她誤解了他的意思?難道……

“你……”萬俟兮剛說了一個字,就見沈狐整個人驀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她麵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徒然而近。

於是她第二次驚愕:“你!”

這次,還是隻來的及發出一個單字音。

因為沈狐突然緊緊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字,異常諷刺,也異常沉痛地說道:“聽到這裏你是否覺得我比任何人都有去怨恨的理由?因為我童年不幸,因為我家庭複雜,因為我父親不愛我母親,因為我母親不愛我……但是,我想說的是:這些通通通通他媽的都是這世上最無聊的屁事!”

這是自萬俟兮認識沈狐以來,第一次聽見他說髒字。那帶著一絲冷笑的臉,那堅定卻又深邃的眼睛,如崩潰的雪山般轟然倒塌、洶湧而來,淹沒的,不僅僅是她的心。

“誰生來就會萬事如意,一帆風順?誰一生裏不會遇到些這樣那樣的挫折?誰就得保證必須疼著你寵著你,不讓你受到絲毫傷害?誰又規定了這個世界是圍繞你而存在?請問一句——憑什麽?憑什麽你認為自己如此重要?認為虧欠了你的忽略了你的抹殺了你的那些人就得受到懲罰?人難道僅僅隻可以因為自己不幸,就可以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的去傷害別人?”

萬俟兮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定定地望著他,臉色蒼白。

然而,於那樣的蒼白中卻又有一絲欣喜的緋紅,仿若小雪初晴,塵落大地收,浮世一花開,就那樣、那樣的……塵埃落定。

沈狐改抓為握,將她的手合於掌中,放緩語速道:“所以,我從沒恨過我母親,當一個人連自己都無法愛惜時,又怎能苛責她不夠愛惜自己的孩子?我也從沒有恨過我父親,他隻是在忠貞與孝順中自私了一回,有時候成全是很難的一件事,成全的了一個,成全不了一對;我更不會恨大娘,因為,在我缺失母愛的時候,是她給予了我做為一個‘兒子’所該得到的一切。”

“我一直知道。”

“我跟自己打賭,你一定不是。”

沈狐也笑了,眼中盛滿溫柔:“真巧,我也跟自己打了賭——你一定不是。”

“那我們算不算都贏了?”

“我們本來就一定會贏。”沈狐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可是、可是……牽扯的人實在太多了……”她眼中猶豫重重。

而沈狐隻是一笑,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道最複雜的鎖;就像一道光,映亮了最漆黑的夜;就像一把利剪,將夾雜其中紛繁的、紊亂的、糾纏的……通通剪開。

“你還要隱瞞多久?又準備幫多少人去隱瞞?你隻是一個人,隻有一對肩膀,卻要在上麵扛那麽多秘密,那麽多負擔,你不累嗎?萬俟兮,你告訴我,你真的想這輩子就一直這麽過下去嗎?”

墨玉般的眼睛,漾溢著最清雅的光澤,混沌天地為之而有了光與亮,有了明媚的希望。

萬俟兮咬著下唇,先是笑,後又為難搖頭,然後又笑,又搖頭,再笑,當她第三次想搖頭時,沈狐的手一下子托住了她的腦袋。

“我在這裏。”沈狐凝視著她的眼睛,彼此在對方的瞳仁中交映,卿卿我我,影影綽綽,“無論發生些什麽,我都會在這裏。”

一旁的謝思瞳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什麽?為什麽我開始聽不懂了?”而周遭的人也沒比她好到哪裏去,各個一臉迷惑,不知所措。

萬俟兮與沈狐瞥了其他人一眼,然後彼此對視凝眸,於是一笑。

——這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和他的靈犀,沒有第三人能通曉。

果然,上天讓他遇著她,讓她遇著他,有其宿命的必然性。這樣的一個人,若錯過,若拒絕,若不珍惜,都將是罪。

萬俟兮深吸口氣,將他的手從自己頭上移開,然後回身,清洌如水般的目光自眾人臉上轉過,便隻那麽一轉間,所有人都隻覺心頭像被什麽東西劃了一下似的,泛起絲絲不安。

“各位,”她開口,聲音清朗,表情悠然,頗顯幾分高深莫測,“下麵,請聽我,講兩個故事。”

一隻無形的手,拉開了往事的帷幕。

記憶的彼端——

煙霧迷離,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