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每個人心底

那株月桂樹,在一個女孩眼淚的灌溉下,悄然生長。

白金色的鳥停在樹枝上,靜靜凝視著下麵哭泣的女孩。

她很漂亮,也很善良,她從沒想過要跟人爭搶,但擁有的東西卻一件件地失去了。她不能反抗,隻能哭。

月桂樹卻因悲傷和痛苦而得以茁壯成長。

真像一個天大的諷刺。

於是鳥忍不住想,為什麽阿波羅會喜歡達芙妮這樣的姑娘?

一片濃霧。

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被濃霧所籠罩著,景致模糊不清。

這是哪裏?

有個聲音在遙遠的呼喚她,聲音飄渺,仿佛來自世界之外:“茜茜——茜茜——”

她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隻好不停地四下尋找,是誰,是誰?

前方,濃霧散開一線,她歡喜地跑過去,就那樣猝不及防地看見了百枝蓮。

大片大片的百枝蓮,隨風輕輕搖曳著,花海深處,遠遠地站著一個人。

起先她以為是爸爸,但那人背對著她站著,茶色長發,在陽光下泛呈為華貴的金黃。她忽然覺得似曾相識,仿佛是烙在心底某個刻意被封住的記憶,在這個時候蹦了出來,叫囂著“想起我,想起我!”

他又是誰?

這裏究竟是哪裏,仿佛曾經來過一般?茶金色的頭發,會是誰?會是誰?

請你轉過來!她朝那個人喊,那人卻兩手插兜開始走遠。她連忙追上去,想看清他的真麵目,就發現百枝蓮不見了,腳下的路突然變成了草坪,遼闊的一望無邊的綠色草坪,中間還有一片深藍色的湖,湖上有荷花,粉、藍、綠三色交相輝映,漂亮得就像畫一樣。

臉上涼涼的,卻原來是湖裏的噴泉飛濺出的水花,那人站在噴泉對麵,修長而削瘦。

她終於可以看見他的側臉,弧線優美,嘴唇鮮紅,他望著別處,眼珠比草坪更翠綠。

然而,還是想不起來。

總覺得他的名字就在舌下壓著,呼之欲出,可是舌頭卻好似有千萬斤重,一點都動不了。

少年飛快地走上台階消失了,她隻好繼續追。

場景再度轉換,變成了豪華的大廳,紫羅蘭圖案的壁紙,晶瑩剔透的水晶燈,所有的家具都鑲著細條金邊,少年坐在米色的沙發上,這一回,終於可以靠近。

她顫顫地伸出手,去碰觸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一張空白的臉,沒有五官,全是眼淚。

心頓時抽悸了一下,正想說些什麽,沙發對麵的壁爐裏,突然跳出一隻布娃娃,紅帽子,黑靴子。她想,這不就是她的那隻布娃娃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抱它,卻見少年一把將它搶走,然後猙獰而笑。

多奇怪的場景,他分明在不停地流淚,卻偏偏是獰笑的表情。

“把娃娃還我!”

“不還,不還,就不還!”少年拎著娃娃的一條腿,開始在房間裏跳來跳去,她伸手,卻怎麽也抓不住他。

完了,她悲傷地想,再過一會兒,那娃娃就會從他手中滑脫,然後飛進壁爐。而她卻眼睜睜地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發生,無力阻止。

不要跳了,求你,不要跳了,它會飛的,它真的會飛的……然後燒掉,隻剩一個頭。

可是少年如記憶劇本所安排的那樣,沒有理會她的哀求,再然後,布娃娃就真的從他手裏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掉進壁爐。

看吧,果然如此吧?她心痛之餘又有些覺得釋然,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得以鬆緩,走過去,把劇本的最後一步演完。

誰知,明明看見掉在火裏燃燒的是那隻布娃娃,但拿到手中一看,卻變成了少年的頭,臉被火焰熏焦了半邊,剩餘半邊,還在不停地掉眼淚……

茜露達發出一聲尖叫,從**坐了起來。

晨曦穿過紗簾照進房間,淡淡地曬著她的蕾絲錦被,一切都是那麽安逸舒適,原來不過是一場夢境。

可是,那個夢境卻又是那麽真實,真實得讓人覺得殘酷,以及……悲傷。

她伸手抹了把臉,額頭上全是濕濕的汗,冥冥中有些可稱之為劫數的東西正朝她逼近,而她不想麵對,隻想逃。

這時,玫蘭妮拿著一大堆卡片走了進來,邊看邊說:“早啊,茜茜,你醒啦?快看看,你果然成了大名人啦,好多人都爭相邀請你吃飯,想結識你呢。”

她沉浸在先前的夢境中,渾身懶洋洋地打不起一點精神,淡淡說:“我不喜歡跟陌生人一起吃飯。”

“那麽,加裏王子算是陌生人嗎?”

茜露達微微一怔。玫蘭妮將一張黑色的燙金小卡遞給她,上麵用非常漂亮的花體字寫著:“致卡麥隆先生,期待與你共進午餐。”

連邀請函都透著骨子裏的傲慢,不愧是加裏王子。

“去嗎?”

茜露達輕哼一聲,將卡片隨手一扔,“等他學會如何恭敬地邀請客人後再說吧。”

“估計你是此地唯一一個敢拒絕加裏王子的邀請的人,我不得不說一句——你很酷。”玫蘭妮輕笑,翻看手中其他的卡片,“那麽其他人的你更加不會參加嘍?像梅爾伯爵啦,唐卡斯先生啦,傑昆先生啦,威利先生……”

“等等!傑昆?”茜露達伸手取過卡片,與加裏王子截然相反,傑昆的邀請函寫得謙遜而親切:“致——尊敬而神秘的魯,不知我是否有榮幸請你品嚐一下我的專用廚子的手藝?順帶一說,他最擅長的也是香橙牛排。你的朋友傑昆。”

玫蘭妮感到好奇,“怎麽,你要去赴傑昆先生的約嗎?”

茜露達起身,披上晨褸走到桌邊開始回信。“你不覺得他是個很深藏不露的人物嗎?”

“呃,怎麽說?”

“昨天的賭局裏,大家都在赴湯蹈火,他卻做到了明哲保身。”

“哈,茜茜你的比喻真有趣。”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玫蘭妮走過去開門,又是一個提著果籃的仆人,“尊貴的客人你好,這是你要的水果。”

玫蘭妮道了謝,將門關上,然後取出裏麵的水果,底座上,又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她打開看了幾眼,說道:“茜茜,你要查的資料已經到手了。”

茜露達的筆停了一下,麵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夢中的最後一幕再度從腦海裏掠過,燒焦的半邊臉,流著淚的半邊臉……她不禁閉了閉眼睛,低聲說:“你念吧。”

“你要查的以撒·維拉少爺,是本次商會東道主溫萊公爵的遠房侄子,如你所料的,3天前,他來到了開米拉。”

茜露達抿了下唇,沒有說話。

“不過來的路上發生了一件意外,他所騎的馬突然發瘋,撞上一家店鋪的牆,牆塌了,馬死了,而他也——”玫蘭妮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茜露達不由自主地逼緊嗓音:“他怎麽了?”

“他傷得很重,現在正在此地接受治療,不過據給他診治的阿諾大夫說,情況非常不樂觀……對了,他的房間就在主堡二樓,從西麵那道樓梯繞去,第三個房間就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茜露達已打開門衝了出去。

身後傳來玫蘭妮吃驚的呼喚:“等等,茜茜,等一下……”然而她沒有理會,身體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識,飛速奔跑,每個細胞都在用力呐喊,呼喚著一個名字——

以撒。以撒。以撒。

夢境成了現實的詛咒,燒了的臉在朝她哭,她無法想象那個跳脫的、永遠神采飛揚的家夥現在是怎生一副模樣。驕傲如他,自戀如他,怎麽經得起這種打擊?

“他傷得很重……”

“情況非常不樂觀……”

玫蘭妮的話,如兩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髒上,讓她幾乎透不過氣。

跑到一樓時,對麵迎上艾力克,他開心地朝她招手,“嗨,早啊,魯……”魯字音還沒發完,就被她丟在了腦後。

以撒。以撒。以撒。

為什麽西邊的樓梯這麽長,台階一級級地往上蔓延,仿佛怎麽也跑不完,她扶住扶手,感到自己有些力不從心,喘得太厲害,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太久沒有跑得這麽急。

依稀中,仿佛又回到去維也撒的那一天,碧草藍天,噴泉邊的少年,穿著黑色禮服,轉過身來朝她凝眸而笑,絕代風流,如在眼前。

接著是自皇宮回家的那個雨夜,家門口,看見他的馬車,他靠著車壁,慵懶而寂寥地屈起修長的腿。

再來是清晨薄霧的碼頭,她的箱子被人撞落於地,他彎腰去幫她撿起來,動作輕巧。

那些畫麵交錯在一起,微笑的他,站立的他,行走的他……健康的一個他。

以撒。以撒。以撒。

一扇棕色橡木門出現在視野之中,二樓,第三個房間。

他就在裏麵。

她跑過去,手指碰到門柄正要打開,一絲冰涼自銅製門柄上傳來,那冰涼瞬間擴展成了一線、一股、一片——

她在做什麽?

被這個問題猛然驚醒,她像一個夢遊的人,自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站在不該站的地方上,滿是震驚。

手指幾乎是觸電般地收了回來,茜露達怔怔地望著那扇近在咫尺的門,感到一種極為無力的恐懼。

這不是她。

這個樣子,完全不是她!

她應該永遠鎮定,永遠冷靜,永遠不被情緒所波及。她不會像個幼稚的小孩一樣話也沒有聽完就匆忙地跑出來,她不會像個瘋子一樣連別人跟她打招呼都不去理會,她更不會像個癡情的女孩一樣接聞到情人的噩耗而焦慮地拚命奔跑……

這不是她!

不是魯·卡麥隆。

在她決定用這個名字時,就已經將茜露達的曆史埋葬在了瑪亞大陸。

所以,尊貴的以撒少爺究竟是生,是死,與她通通無關!

“恨我吧。比討厭更強烈的憎恨我吧!”

最後一次見麵時的話語宛如詛咒,在耳邊清徹響起,茜露達緊緊握住自己的手,然後,轉身,盡管腳步沉重,盡管心跳急促,但,仍然一步一步、固執地、異常殘忍地往回走。

在這種關鍵時刻,她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軟弱。

因為,軟弱即意味著會功虧一簣。

而她,輸不起。

“他傷得很重……”

那又怎麽樣?

“情況非常不樂觀……”

那又怎麽樣?

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

雙腿好似灌了鉛,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她扶著樓梯的扶手,比先前急奔而來時更吃力。

就在她走下長長的樓梯,準備穿過通道回藍寶石時,前方出現了一道人影。

她起先並沒有理會,然而那人的目光實在太犀利,太有存在感,她不得不抬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下,立刻呆住。

前方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加裏王子手拿外套,看樣子正要出門,然而此刻,卻停在原地一動不動,極度震撼地瞪著她,完完全全一副被嚇到的不可思議的表情。

好奇怪,他為什麽那樣看著自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茜露達順著他的目光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衣服——

敞開的晨褸裏,是一件珍珠白的女式睡袍,將曼妙窈窕的身體曲線展露無疑。

剛才一聽到以撒重傷的消息就急忙忙地跑了出來,根本就忘了自己才剛起床,沒有更衣,甚至沒有梳洗。

她呆滯了2秒,伸手,將晨褸的帶子係上,然後抬起頭,異常平靜地回視著加裏王子。

陽光透過琉璃窗,映得通道一片明晃晃。

她和他,站在通道的兩端,彼此對望。

5月11號,早晨,宿命的齒輪再度轉動,以一種紊亂不堪的方式,草草登場。

*** *** *** ***

正午12點,黑水晶房門外。

茜露達默默站立了5秒鍾,確信自己從頭到腳沒有絲毫疏漏、完完全全一幅隆重赴約的打扮後,才伸手敲了敲門。

房門幾乎是立刻就開了,身穿暗金色禮服的傑昆親自開的門,看著她,目光閃亮,“歡迎光臨,見到你真高興啊,魯。”

他叫她魯,而不是像之前一樣叫她魯少爺或是卡麥隆先生,彼此的關係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許多。從這一細節就可看出,此人完全如她所想的那樣,圓滑而老練。

而且他身材高瘦,活脫脫一個衣服架子,雖然年紀不輕但是風度極好,像位真正的紳士。

茜露達向他行禮,走進去。隻見接待室的東西全被挪走了,隻剩下一張餐桌,上麵鋪著漂亮的桌布,放著金製的燭台和一束鮮紅欲滴的紅玫瑰。

沒見到那位翡冷翠第一美人,她不禁有點奇怪,便問道:“尊夫人呢?”

傑昆微微一笑,笑容裏帶著幾分神秘的味道,指著角落裏的一件裝飾品說:“哦,你是指她嗎?”

那是一座半人高的翡翠雕像,雕的正是海倫,瀑布般的長發,高挑纖美的身軀,巧奪天工,栩栩如生。若非它全身都是綠色的,乍一眼看過去,還真有種縮小的海倫正站在那裏的錯覺。

茜露達不禁笑了,“你真是有趣,傑昆先生。”

“請坐。”他體貼地幫她拉開椅子,讓她入座。這使她感到了一絲異樣,通常而言,隻有客人是女士時,主人才這麽做,難道……他看出她的性別了?

茜露達抬眼望向傑昆,他神色自然地在她對麵坐下,拿起桌上的一個小金鍾,敲了一下,微笑說:“為了好好接待你這位貴客,我可是在菜式上下足了功夫,希望你會喜歡。”

一個仆人捧著盤子從側門走了進來,最先上的是鬆露魚子麵包,醬汁很特別,不知是用什麽做的,口感非常好。

接下去,黑鬆露濃湯、紅酒香煎鵝肝、焗烤生蠔、深海龍鱈、四分熟香橙牛排一道道盛上來,最後還上了熱濃漿巧克力拉瓦和玫瑰奶茶。

茜露達的臉色隨著這些菜變得越來越古怪,偏偏傑昆還是那麽溫文如水地問她:“怎麽樣,對這些菜感到滿意麽?”

“你怎麽會知道我喜歡吃這些菜的?”這裏的每一道菜,都是她的最愛。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玫蘭妮,這個傑昆,是怎麽知道的?一道兩道也就罷了,全部猜中,這實在也太詭異了些。

傑昆眨眨眼睛,“如果我說我對你非常了解,並且了解的程度超過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你是否會因此而感到不安?”

茜露達放下了手裏的刀叉。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跳進了某個陷阱,而這個陷阱,由此刻坐在桌對麵的男人一手布置。

“不,我感到非常榮幸。”她舉起琥珀色的香檳呷了一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能讓玉器大王傑昆先生費如此多心神,並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真會說話,茜露達。”傑昆一邊說,一邊慢條斯理地將魚排切成一塊塊。他吃起東西來姿勢亦與別人不同,那是極至的一種優雅,優雅到足以令任何貴族黯然失色。

而茜露達在聽見他叫出自己名字的刹那,眼睛變得一片冰寒。

看來,他不隻知道她喜歡吃什麽,也完全知道她的身份——他是誰?他究竟是誰?

她感覺自己被再次推上了賭桌,而這一次麵對的對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可怕。

“你是誰?”

“我?”傑昆笑,眉眼舒展間,靈動無限,“你為什麽不猜一下呢?茜茜,你這麽聰明,也許能猜得出來?”

茜露達的瞳眸驀地一沉。

從魯少爺到魯,從茜露達到茜茜,他在一步步地朝她逼近,神秘而危險。他是誰?他究竟是誰?

就在那時,她注意到了對方暗金色禮服上的兩道白色波浪花紋,那花紋自袖口一直蔓延到後背,非常漂亮,但也非常地……眼熟。

她絕對在哪見過!

可是,做工如此精致、樣式如此別致的衣服,以她的審美而言,隻要見過就不會忘記……等等!衣服?如果不是衣服呢……

餐椅突然在地上劃出刺耳的噪音,茜露達站了起來,望著對座的傑昆,難掩心中的震驚,自喉嚨裏逼出一個單詞:“雨果?”

“叮咚!恭喜你答對了。”傑昆用餐巾優雅地抹了抹嘴巴,滿含笑意地說,“要獎勵麽?我的小女孩。”

竟然真的會是它!

仙度瑞拉的守護神,那隻討厭的老喜歡說教的怪鳥,它怎麽會在這裏?

瞥一眼牆角的雕像,之前說它就是海倫她還以為是在說笑,現在看來,反而是真的了。它不但自己變成人類的模樣,而且還把雕像變成了活物……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她滿心疑惑,他卻更加怡然自得,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別這麽吃驚,我的小女孩,這幾道美食可不是我用魔法變出來的,不好好享用一下豈非太浪費了?”

茜露達盯著他,半響,重新坐了回去。

“這才對嘛。你是我見過的最會控製自己的人類,別讓我失望。”雨果敲敲小金鍾,又有幾道甜品被端上來,放了滿滿一桌。

等仆人離開後,茜露達才開口問道:“你怎麽會來翡冷翠?”

雨果眼睛一彎,笑咪咪,“當然是跟著你而來。”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不好笑,那就不是玩笑。怎麽?不相信自己有這麽大的魅力?”

她忽然覺得煩躁,如果對方是人,也許她還知道該如何應對,可此刻坐在她麵前正在盡情享受人間美食的,卻是一個神。

連抬杠都變成了一種折磨。

“我想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談的了,我要回去了。”她推開桌子,起身,雨果隔空做了個拍肩的動作,頓時有兩股輕柔的力量壓到了她的肩膀上,逼她重新坐下。

“別生氣,我的小女孩。我確實是為你而來的,神是不說謊的。”

“那麽,理由?”

“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出怎樣的成就來,我對你充滿了好奇呢。”

“那麽你現在看到了?”

“看到了,我很滿意呢。”雨果狡黠一笑,慢吞吞地說,“不過,如果你認為目前的這一切都是靠你自身的努力而創造的,那就錯了。”

茜露達皺眉,“什麽意思?”

“就拿昨晚的賭局來說,你真的以為你拿到最後一張A,是憑借你嚴密的邏輯和精確的計算?”

茜露達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你做的手腳?”

“還有比倫的那場海難,你認為真是那麽幸運,立刻就等到了救援船隻經過?”

“也是你幹的?”

雨果微微一笑。

而這一笑,卻比什麽話語都來的清楚殘酷。

“為什麽要這樣做?”她的聲音綻放在空氣裏,幹澀沙啞,那是她幾近破裂的自尊心。

“想幫你爬得更高。想看看你能做到怎樣的地步……我說過,茜茜,我對你充滿了好奇。”

茜露達突然一拳錘在桌子上,餐具被震得跳了一跳,發出很大的聲響。她的麵容因憤怒而顯得格外激動,“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仙度瑞拉的守護神,憑什麽來幹涉我的生活?我記得我已經拒絕過你,我不需要你!聽到了嗎?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你,不需要!”

她將餐巾狠狠一拉,任由上麵的瓶瓶罐罐倒了一地,然後起身,朝門口走去。

身後,雨果悠悠地說道:“你不想救以撒嗎?”

茜露達的腳步頓時停住了。

像有誰拿著把大錘子在她心上開始敲打,分明告誡過自己不要再有情緒波動,但在這一刻,還是難以控製的膽戰心驚。

“千百年來,你是第一個敢拒絕我,並且對我發這麽大脾氣的人類。”她沒有回身,因此看不見雨果的表情,然而,他的聲音一改之前的輕浮,變得低緩而慎重,“從你在納塔利家拒絕我時起,我就對自己說,這個人類太有趣了,我絕對不能錯過。”

有趣?在神的眼裏,人類果然隻是拿來玩樂的棋子?

“所以我跟著你來了翡冷翠,在關鍵時刻推你一把,或許你為此大受打擊,因為這折損了你的驕傲,但是,為什麽不從另一個好的角度去看待呢?人類,是群居的生物,因為他們不可能一個人生存。同樣,你不可能永遠隻靠自己。接受適當的幫助,沒什麽不對。正如你結識了玫蘭妮,並依靠她家的情報網搜羅資料一樣,茜露達,為什麽不能依靠一下我呢?”雨果的聲音委婉動聽,帶著打動人心的力量,一個字一個字地傳入她耳中。

茜露達的手抓在門柄上,銅製的門柄讓她的手一片冰涼。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說:“因為我還不起。”

“還?”

“我借助玫蘭妮的幫助,我可以還她無數的珠寶甚至是一座開米拉城堡;我借助其他人的幫助,也可以給予他們對等的東西;但是你呢?你是神不是麽?你什麽都不缺。”發自肺腑地說出這番話後,茜露達轉動門把,打開了房門。

門外,是陽光斑駁的走廊,有明亮,也有陰影,如人類一樣,有圓滿,亦有缺陷。這才是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是如此卑微卻又勇敢地生存著,為了彌補缺陷,為了更加圓滿——哪怕他們一生都不會真正圓滿。

很辛苦,但這才是,人生。

就在她的左腳邁出門檻的刹那,雨果突然又說話了:“不,親愛的。我並不是什麽都不缺——起碼,我比你更寂寞。”

茜露達詫異地回頭,這個比所有人類都要高貴優雅的男子站在餐桌旁,虛幻的臉龐上卻有著真切的一種悲傷,他低聲著,重複著說:“你永遠想象不到,我有多麽寂寞。永恒的生命,無缺的物質,讓我看盡了人世滄桑,永遠孤獨地存在著。我既非神族,亦不是魔鬼,所以兩邊都得不到友情。你是千萬年來,第一個能夠與我交談的人——注意,我這裏用的是交談,而不是指仙度瑞拉那樣單方麵的述說,這令我感到由衷的一種……快樂。所以,我對自己說——一定、一定不能錯過你。”

煩躁的心忽然間就變得平靜了。

茜露達靜靜地望著他,發現他其實沒想象中那麽討厭,甚至有那麽一瞬,她覺得自己跟他的心,貼得很近。

她能理解那種寂寞。

在過去的17年曆程裏,孤獨是她心靈的摯友,沒有人懂她真正的想法,沒有人關心她是否真正開心,她有媽媽有姐姐,卻像是活在隻有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裏,沉默而安靜。

有一天,有個人敲響了那扇孤獨的門,卻是用一種極為不堪的方式:嘲笑、捉弄、使壞……細算起來真是沒一件好事,可是,卻真的讓他破了那扇門,在她心中紮了根。

那個人,便是以撒。

茜露達想到這裏,長長長長地歎了口氣。不知是為雨果,還是為自己。

“所以,如果你真的夠聰明,就不應該拒絕我。”雨果走到她麵前,按住她的肩,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因為,利用人類不算什麽,利用一個無所不能的半神半魔族,才是真正的本事。”

茜露達咬著下唇,眸中千絲萬緒,如煙花般綻放、散開,再一一消逝,最後,凝結為一句話:“你……能幫我治好以撒的傷?”

走廊上的窗戶大開著,有風吹過來,撩起她的短發,明亮如星的眼睛裏,瞳仁純黑,分明是不起波瀾的深海,卻在這一刻,讓某種柔軟無奈地滲了出來。

不去看以撒,並不代表她就沒有放在心上。

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太奇怪,從來沒有真正地靠近過,但卻一直一直,藏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

須臾不離。

*** *** *** ***

“你所要找的奧林匹斯12神蜜蠟,哈爾雅王子已經有了3顆,所以還剩下9顆。”

離開黑水晶,回藍寶石的路上,茜露達一直回想著剛才雨果告訴她的相關資料,眉頭微微皺起,要是真如他所說的那樣,那麽,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

“赫耳墨斯在梅爾伯爵手中。”

“梅爾伯爵?據我所知他最近的日子並不好過,世襲的頭銜並未能給他帶來對等的收入,再加上昨夜又一下子輸掉了7000萬,想必會捉襟見肘。我認為,這顆用錢就可以買過來。”

雨果笑笑,沒有表示看法,繼續說:“淮斯托斯在10大富豪之一的海蒙那裏。”

“我知道他,他是個瓷器收藏家,我手裏正好有件非常難得的瓷器,我想他肯定很有興趣跟我換。”

“赫斯提亞目前屬於溫蒂公爵所有。”

她想了一會兒,抬頭,“也許玫蘭妮有辦法通過艾力克的關係把它弄到手。”

“你還真是會利用一切可能的關係。”雨果似讚非讚地誇了一句,停了停,說,“以上3顆都屬於比較好弄的,下麵6顆就比較棘手了。哈帝斯和阿瑞斯那2顆,在德普手中。”

“德普?那個臭名昭著的食屍鬼?”

“是。他可以說是個欺詐大師。我很期待你與他的交鋒。”雨果說這句話時,眼睛彎成了兩道弧線,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

“還有4顆。”

雨果眨眨眼睛,“阿耳忒彌斯在和你有過節的船王漢斯手裏,怎麽樣?現在是不是後悔自己得罪了他?”

她的回答是一聲冷哼。

“最後,也就是最壞的一個情報:12神中最重要,也可以說是最美麗的3顆——宙斯、赫拉,以及阿弗洛狄忒,”雨果凝視著她,不知是真替她擔心還是故意氣她,慢吞吞地說,“在加裏王子手中。”

她心頭一震——被玫蘭妮不幸料中了。

“對德普,你可以用騙;對梅爾,你可以用買;對海蒙,你可以用換;對漢斯,你可以用逼;對溫蒂,可以通過艾力克走走人情;可是……直到此刻,我還是想不出你能用什麽方法從加裏王子手中把那3顆蜜蠟弄過來。”

“那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雨果也不生氣,繼續興致滿滿地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說:“加油吧,我的小女孩。”

他當時的目光閃閃發亮,像個寂寞已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了感興趣的玩具。盡管沒有絲毫惡意,但仍讓人覺得很不愉快。

——她深陷局中無法逃離,而他卻在外麵等著看好戲。

回想到這裏,茜露達一把推開藍寶石的房門,久候的玫蘭妮正坐在沙發上讀書,一看見她,立刻站了起來:“怎麽樣?午餐一定吃得很盡興吧?聽說……”

茜露達打斷她的話:“聽著玫芝,我已經知道其餘9顆蜜蠟的下落了。”

玫蘭妮睜大眼睛咦了一聲。

茜露達走到鏡子前,輕摩著自己的襯衫駁領,駁領上,劍與盾圖案的鑽石領針閃閃發亮。

“戰鬥開始了,親愛的,準備好了嗎?”

隨著這一句話,一切都緊鑼密鼓的展開了——

“謝謝你,梅爾伯爵。”茜露達起身與之握手。

剛收下1億瑞爾的梅爾伯爵滿臉紅光,笑得很愉快,“哪裏哪裏,我該謝謝你才是。反正這顆蜜蠟一直放家裏也是純擺設用。”

“合作愉快。商會上見。”茜露達提著袋子離開,門外,玫蘭妮朝她比了個V字。

5月12日,黑中透亮、看上去頗有幾分詭異色彩的赫耳墨斯到手。

“聽聞海蒙先生喜歡喝茶,這套青釉茶具來自神秘的華茲大陸,上麵的釉色被稱為‘蟹殼青’,非常的輕薄光滑,隻有一本書那麽重,價值猶在蜜蠟之上。如果不是為了收集全套,我也不會割愛。您是識貨的人,就不必我多介紹了。”

須發皆白的老年紳士,愛不釋手地捧著那套茶具,最終拍板說:“沒問題!”

沙發上,茜露達與玫蘭妮相視一笑。

5月13日,火焰般的淮斯托斯拿在手上,幾乎連肌膚都被映紅了。

“艾力克,能否請你幫我個忙?”

“哦,親愛的玫蘭妮小姐,不要說一個,十個一百個都沒問題!”

5月明媚的陽光下,坐在陽台上悠閑的喝著下午茶的兩個人有了這樣一番對話。

然後便是晚上9點整,一隻包裝得極為精美的盒子被送到了藍寶石。

扯去緞帶,打開蓋子,琥珀般淺黃明潤的赫斯提亞靜靜躺在紅色天鵝絨中。

旁邊還有一張卡片,每個字母都寫得圓呼呼的,異常可愛——

“送給有著和此珠相同顏色的美麗眼睛的玫蘭妮小姐,祝你永遠那麽迷人。”

茜露達蓋上蓋子,擁抱了一下玫蘭妮:“謝謝玫芝。要不是你的魅力,這顆蜜蠟絕對不會這麽容易就到手。”

玫蘭妮哈的一笑,拿著那張卡片說:“這孩子還真是可愛呢,該怎麽謝謝他好呢……”

“以身相許吧。”

玫蘭妮嬌嗔道:“別開玩笑了。我比他大6歲。”

“如果隻是年齡的問題,應該不難解決吧。”

玫蘭妮輕歎一聲,笑容黯了下去,“當然還有其他很多原因,最重要的是,自彼特死後,我就沒再想過嫁人。”

茜露達抿了下唇,沒再說話。

如果說她最怕的就是麻煩,那麽麻煩裏她最怕的就是感情。

自己都已是一塌糊塗,又怎麽管得了別人的?

“啊,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玫蘭妮轉移開話題:“12神已收集到了一半,恭喜。”

“剩餘的一半才是關鍵吧。”茜露達坐下,為自己倒了杯茶,揉著額頭說,“我一想到這些就頭疼。”

“那倒是,剩餘的3個人,一個恨你入骨,一個到現在還沒出現,還有一個,是萬年冰山,怎麽撞都沒反應,的確很難搞定。”玫蘭妮說著,又取了一大堆新郵件回來。

茜露達將頭靠到椅背上,望著鍍金雕花的天花板說:“明天商會就要正式開始了,而商會一結束,大家就都會離去。也就是說,我隻剩下3天的時間……3天,3天……時間真是不夠用啊……”

玫蘭妮將一張卡片遞到她麵前,笑著說:“機會來了,加裏王子被你拒絕了一次後,沒有氣餒,再度發來邀請函。”

依舊是黑色燙金的精美卡片,優雅又奢侈。

隻不過,這次的稱呼不再是卡麥隆先生,而是簡單的一個“魯”字。

茜露達盯著那個魯字,眼眸由淺轉濃。

玫蘭妮問:“去嗎?”

茜露達的目光頓時轉到她身上,看著她瀑布般的長發,精致美麗的妝扮,以及盈盈一握的腰肢,眼睛逐漸變得明亮起來。“玫芝,你說為什麽男人和女人站一起時,女人總是顯得格外嬌弱呢?”

玫蘭妮咦了一聲,不明所以。

茜露達彈記響指,自己回答了那個問題:“是因為兩性從來不曾真正平等的關係吧?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她頓時跳起來,走過去一把拉開自己的衣櫃。

玫蘭妮一頭霧水的問道:“知道什麽了?決定答應加裏王子的邀請了麽?”

“嗯。”她從櫃子裏取出一條黑色繡有銀絲花紋的長裙,扔到**。

玫蘭妮吃了一驚,“你要女裝赴會?”

茜露達朝她微微一笑,然後走到鏡子前。鏡子裏是個相貌清秀的少年,一雙眼睛黑如點漆,皮膚像雪一樣白皙,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於是她抬手那麽輕輕一攏,說道:“男裝,女裝,都隻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之前之所以以男裝示人,是為了能夠引起足夠的重視,讓對方將我放在對等的競爭對手這一位置上,但是現在——”

淺色的唇角微微上揚,勾起諷刺的弧度,“我想讓對手輕視我,越輕視,越好。”

雖然悲哀,但卻是事實——男人從來不會把女人視做競爭對手。

所以,想要從加裏王子手中拿到蜜蠟,就要先降低他對她的戒心,既然他已經知道了她是女人,那麽就用女人的姿態趁機靠近,了解得越多,機會也就越大。

因為隻要是人,就一定有弱點。

而隻要有弱點,就一定可以加以利用。

——加裏王子,你會有什麽弱點呢?就讓我來挖掘與揭露吧。

鏡子裏的少年,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脫去外套,解開扣子,換下簡便的男子裝束,將繁瑣的女裝重新一件件穿上身。

黑色塔夫綢長裙曳地而立,鯨骨箍撐持著輕盈的冠蓋,顯得腰肢纖軟腿修長。天鵝般優雅的頸項上掛著長長一串鑽石項鏈,在燈光下暈染出七色光華,如她的眉眼般,有種奪目的絢麗。

“我一直覺得能用金錢或者美色解決的麻煩就根本不能稱之為麻煩。加裏王子如果真是那種淺薄之人,我就不用這麽頭疼了。不過這樣也好,”說到這裏,茜露達頓了一頓,加重語氣說:“遊戲嘛,太容易就不好玩了。”

“你還真是不服輸的家夥。”玫蘭妮說著,遞上一條銀絲披肩。

茜露達披上披肩,吻了吻玫蘭妮的額頭,“祝我好運吧,親愛的。”

“真的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嗎?”

茜露達打開房門,回首,朝她微微一笑。

玫蘭妮頓時放下心來。因為——

那是一個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不會失去鎮定的自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