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都有一道完美的傷口
它聽那女孩說,她想去參加王子的舞會,可是她的後母和姐姐們不讓她去,而且她還沒有漂亮衣服,她很苦惱。
它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邊想:多單純的人類,單純到,可以為一件衣服就如此苦惱。
於是它丟下最漂亮的衣服,還有最漂亮的鞋,再用最漂亮的馬車,送她去皇宮。
女孩開開心心地出發了。她是如此地容易滿足。
它站在枝頭上百般無聊,而就在這時,一道目光遠遠而來,冷漠又疏離。
回頭,它就看見了茜露達。
她站在窗邊,目光像穿透了千年的時光,一直看到它心中來。
夜7時,華燈初上。
加裏王子的住處與大家不同,不在城堡的主樓之內,而是單獨的一幢小屋,地處僻靜的花園東側,環境雅致幽清。
王子隨身帶了自己的騎士和仆人,還有廚子。就奢華程度而言,比雨果變的傑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侍者將茜露達領到門前便自行退下,兩名騎士在屋前站崗,看見她齊齊行了一禮。
她將邀請卡遞上,過不多時,房門開了,比夫小跑著走下樓梯前來迎接,目光落到她身上時,整個人明顯一呆,又扭頭張望了一下,在確認周圍沒有第二個客人後,又將視線轉回到她身上。
茜露達欠身行禮,“晚上好,比夫先生。”
比夫張大了嘴巴,不愧是加裏王子的跟班,震驚程度與其主人一模一樣。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即使心腹如他,王子也不會把什麽事情都據實相告,起碼,對她是女人這件事,就沒有跟比夫說。加裏那個人,防備之心相當重。
旁邊的騎士輕輕咳嗽了一聲。
比夫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回禮說:“啊啊啊,對不起,快請進,王子殿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小屋的大門同時向兩側打開,茜露達提著裙子走上台階,在他的帶領下進入客廳。寬敞明亮的房間裏,雖然有很多仆人,但是行走間,卻沒有絲毫聲響。
可見這位王子家教極嚴,仆人們都受過良好的訓練。
而空氣裏飄逸著一種很好聞的香氣,應該是抱冰大陸極為有名的一種名叫“水中麗人”的歐白芷根。它具有清涼緩和的用效,可以治療輕身疲憊與神經緊張。
想必加裏王子的日子過得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麽輕鬆,壓力很大,神經長期處於緊繃狀態。像他那樣身份地位的人,能夠困擾著他的,會是什麽事呢?
茜露達還留意到樓梯拐角處的牆壁上掛了一幅油畫,畫裏是位女子的半身肖像,惟妙惟肖,極盡妍態。她一見之下,心就開始下沉——蜜魯夫人。
也許,加裏王子對12蜜蠟的執著程度超過了她的想象。
這時,又一扇房門由內而開,比夫說道:“這邊請——”
她走進去,裏麵是布置得相當奢美的餐廳,整堵牆都是玻璃,裏麵點著白藍兩色霓虹,感覺像是走進了水晶屋。
加裏王子坐在座位上,正在淺酌一杯淺綠色的酒,見到她,也不起身。
比夫稟報說:“殿下,魯先生……哦不,魯小姐到了。”
加裏王子伸手,做了個請坐的動作。
茜露達在他對麵坐下,立即有仆人為她將酒杯斟滿。
加裏王子又揮了揮手,比夫會意,連同仆人們一起退了出去,將門合上。
於是房間裏,就隻剩下他和她,兩個人。
氣氛不怎麽令人愉快。從進來的那一刻起,王子的視線就沒移開過,眼神犀利,像是要將她一點點拆開研究。
茜露達盡量放鬆,若無其事地淺飲了口杯中的酒,味道很特別,有點苦,她不禁輕皺了下眉頭,就在這時,加裏開口了:“你的女裝不及男裝。”
她訝然。王子的表情那麽嚴肅,目光那麽銳利,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個。
於是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答道:“是因為頭發太短的緣故嗎?”
王子眼中閃過一線笑意,雖然很不明顯,但室內的氛圍一下子緩和了下來,不再似之前那般凝重。
茜露達舉起酒杯問:“這是什麽酒?”
“30年份的陳葡萄酒,加上銀環蛇。”
蛇酒?難怪味道這麽怪。她將酒杯放下,想了想,說:“我可以要求換一種嗎?”
王子這一回,終於勾起唇角笑了,“你怕蛇?”
“沒有女士會喜歡那種動物吧?”
“怎麽你現在想起自己的真正性別了麽?前幾天,又是誰別著眼鏡蛇領針四處招搖的?”
“原來殿下連那種細節都注意到了,我是否要說一句我真覺得榮幸?”
加裏王子收了笑,表情再度變得陰沉而嚴肅,“開門見山吧,魯小姐……”
“我的真名叫茜露達。”
“那麽,茜露達小姐,對於你竟然是個女人,我感到非常吃驚,因為在我印象裏,女人都沒有這麽好的邏輯思維能力,你確實讓人刮目相看。”
“我真覺得榮幸。”她故意把這句話說得充滿嘲諷之意。
相信加裏王子也聽出來了,因為他的麵色隨即變得莊重而嚴肅,“但是,我並不認為那天晚上的最後一副牌我會輸給你是因為計算錯誤。”
誠然,如果當時不是雨果在暗中推了一把的話,最後會鹿死誰手,尚不得知。
但是,運氣未嚐就不是實力的一種。
她有對方所沒有的運氣,這也是實力。
因此,茜露達隻是笑笑,什麽話都不說。
“所以,有沒有興趣再賭一局?”加裏王子盯著她,緩緩說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話。
茜露達揚起眉毛。
加裏王子起身,負手走到落地窗前,望著窗外一片漆黑的夜景。
茜露達也不催促,因為,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考驗一個人的耐心。她如果急於追問,就等於落了下風。
最後,加裏王子終於沉聲說道:“我知道,你這幾天四處奔波,為了收集奧林匹斯12神那套蜜蠟。”
看樣子他的消息也很靈通。既然他主動提起此事,茜露達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認:“是。”
“可以知道原因嗎?”
茜露達想了想,腦筋轉得飛快,在謊言與實話間來回轉了幾十次,最終避重就輕地回答:“事實上,這是我此番來參加這個商會的唯一目的。”
加裏王子轉過身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麽想必我所提議的賭局你會很感興趣。”
她的語調依舊不緊不慢,不冷不熱,“哦,說來聽聽。”
“這套蜜蠟一共有12顆,除了你這幾天弄到手的3顆,我還知道,船王漢斯手裏有1顆,德普手裏有2顆,另外,我和瑪亞大陸的哈爾雅王子,各有3顆。”
原來他連哈爾雅手裏有3顆都清楚。茜露達暗中皺眉,基本上會把這種事調查得這麽仔細,結論隻有一個,那就是——他也在搜集這12顆蜜蠟。
果然,加裏王子的下句話就是:“非常不巧,我和你一樣,對這套蜜蠟也誌在必得,但是我想我和你,都不是那種肯主動放手讓給別人的人。”
“嗯哼?”
“所以,來賭一把吧。”藍白色的霓虹在他身上交織出斑駁的光與影,他的眉眼散發出濃濃的挑戰意味,沉著而自信,“商會一共3天,我們就賭最後彼此到手的蜜蠟誰多,輸的人要將自己手中的所有蜜蠟全都無償獻給贏的人。怎麽樣?茜露達小姐,敢跟我賭嗎?”
“如果大家都是6顆呢?”
“12神除了那12顆蜜蠟外,還有一條串聯它們的鏈子。當然,目前誰也不知道那條鏈子的下落,不過,萬一我們真的不幸在這一局裏打成平手,就以尋找鏈子做為附加賽,一決勝負吧。”
茜露達點了下頭,“很合理的提議。”
“你同意了?”
她笑,妖嬈明媚,“我沒有理由拒絕啊。”
加裏王子,謝謝了。
當她還在為如何揪出他的缺點而苦心經營時,他卻主動跳到了陷阱裏——這一局,他輸定了!
因為他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不知道她和哈爾雅王子是一派的,也就是說,她手上,已經有了6顆蜜蠟,已經處於不敗之地。隻要再拿到1顆,就能穩贏。
“那麽好,賭約就此成立。”加裏王子從一旁的酒櫃裏取出一瓶紅酒,打開,親自為她倒滿。
麵對他如此難得的殷勤行為,茜露達展齒而笑,語帶雙關地說了一句:“謝謝。”
她覺得心情很愉快,接下去的晚餐吃得很開心。最後當她告辭時,加裏王子還親自把她送到了門口。
一踏出房門,迎麵便吹來清涼的風,肌膚觸及冷空氣,毛孔驟然收縮,她突然從一種亢奮的狀態裏清醒過來。
一輪圓月懸掛在墨藍色的夜空中,清清冷冷,無情無緒。
她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古怪。
身後,傳來比夫恭敬的聲音說:“茜露達小姐,殿下派我送你回去。”
她立刻回頭,對他嫣然一笑,“多謝。”
比夫的臉微微紅了一下,變得有些手足無措。兩人並肩前行,月光淡淡地照著灰白色的花園小徑,茜露達攏著被風吹亂的頭發,問道:“比夫先生跟隨殿下很久了吧?”
“是啊,差不多有12年了。”
“真是了不起,要是我,怕是一天都幹不下去。我並無詆毀加裏王子的意思,但是他確實是個不好相處的人,不喜歡說話,也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給人的壓力非常大。”
比夫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也不會啦,其實殿下是個很好的人。”
“王子是不是很喜歡蜜魯夫人?我看見樓梯上掛著她的畫像。”
“與其說他喜歡蜜魯夫人,不如說他喜歡的是那幅畫吧。據說那是他的一位同學畫的。”
“既然是那麽重要的畫,為什麽不掛臥室,反而掛在樓梯上呢?”
“臥室裏已經掛了一幅了,那位同學畫了很多。”
“原來如此,他和那位同學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我說過,殿下其實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茜露達停步,說道:“就請送到這吧,夜色這麽好,我想散會步再回去。謝謝你了。”
比夫鞠了下躬,轉身離去。
隨著他的離開,茜露達臉上的笑意也跟著消失了,眸色微沉,若有所思。
冷靜、冷靜,她要把所有事情都好好的想一想。
之前頭腦一時發熱,對主動送上門來的肥肉自然是無比興奮,怎麽算都覺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卻忘了一點——加裏王子是什麽樣的人物?
他不是利欲熏心的船王漢斯,也不是單純衝動的艾力克,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同她一樣冷酷無情,精於計算。
如果是她,對一樣事物沒有6成以上的把握,絕對不會輕易出手,同理,加裏王子也一樣。他既然敢提出這樣的賭約,必定經過深思熟慮,認為自己的贏率非常大。
也就是說,他手裏肯定有她所不知道的王牌。
如果她不能找出那張王牌是什麽,沒準最後會輸得非常慘。
答應得太過輕率了……她不禁有些懊惱,不過,都已經答應了,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有的沒的上,還不如想想怎麽才能把漢斯和德普手裏的蜜蠟都弄到手。
之前覺得隻要再弄到1顆蜜蠟就穩贏的想法早已不複存在,為了以防萬一,她要趕在加裏王子前,獲得剩餘的3顆。
一念至此,茜露達握緊自己的手,走過鬱鬱蔥蔥的灌木叢,正要橫穿花園,卻見一排淺藍色的鐵線蓮前,靜靜坐著一個人。
那人聽得腳步聲,笑著說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不是說我不用……”話到一半,轉過頭來。
月光刺人眼。
他手中的一枝鐵線蓮,“啪”的掉到了地上。
同一時刻,她看見蒼白的臉,膝上的毯子,以及,椅座下的輪子。
夜風突然靜止。
銀輝如此慘淡。
世界驀然一靜,乍然一空,清楚一痛。
每個人心底,都有一道完美的傷口。折斷時光。
而茜露達,在這一刻,聽見某種熟悉的曲調輕輕唱響,水一般光滑。
那是,無法遏止的……思念,以及悲傷。
水起雲落,一瞬花開。頃刻眨眼亦如同千世輪回那般漫長。
她看見他招搖地抬起右手,唇角含笑,眼神親昵,用依舊華麗如琉璃般的聲音說了一個字:“嗨。”
時光迅速倒退,回溯到雅各皇家舞會的第一天。也是這樣的月色,這樣的夜晚,他站在花園中,朝陽台上的她打招呼。
那一次,他們分別了3年,她並未覺得有多長久;而這一次,不過才分別了半個月,卻恍若隔世。
她的視線模糊了一下,又恢複清明,卻在看見他腿上的毯子時,再度模糊。
“好久不見。”他如此說。彎的眉角,翹的睫毛,用眼神微笑。
“是啊,半個月了。”她這般答。眉眼低垂,神色輕淡,卻溢著滄桑。
“確切點說,是24天又16小時,共計592個小時,35520分鍾,2131200秒……”他輕籲著氣,不知是感慨,還是自嘲,“真漫長。”
這種計算方式她太熟悉。他總是習慣於將時間精確到很小的單位,以顯示自己記得有多清楚,像是在炫耀,但其實,卻是因為太敏感。
以撒·維拉,其實是個再敏感不過的孩子。
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好別開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會好的。”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說,他的傷會好的。
於是以撒“哈”的笑出聲來。
茜露達望著他,不明白這種時候他怎麽還笑得出來,並且,笑得如此歡暢,半點陰影都沒有。
“你在擔心我嗎?”以撒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鐵線蓮,“其實,我小時候經常受傷的,不是嗎?”
這倒沒錯,他小時候很頑皮,要不就是探險,要不就是打架,經常弄得傷痕累累。
“每次受了傷,我總是很開心。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也是事實。別的孩子受傷怕疼,會哇哇大哭,他卻一直笑嘻嘻的,很是得意。
“因為,”他朝她眨眼睛,“病人總是能得到比平時更多的優待。不許吃的東西,生病時可以任意吃;不許玩的遊戲,生病時可以隨便玩;即使闖了多大的禍,惹得父母多麽生氣,隻要讓他們看見我的傷,就全變成了憐惜。”
見茜露達露出錯愕的表情,他又笑,緩緩說道:“就如此刻,我能不能要求你……陪我散會兒步呢?”
他的目光在月色下無比輕軟,映襯出窩在椅中的身形越發單薄,她從小看他一起長大,從不曾見他這般消瘦,瘦得就像一枚針,穿梭在記憶的經緯中,直將傷痛縫成了哀殤。
於是,某根心弦就那樣顫瑟了一下。
明知他是在借病撒嬌,明明可以頭也不回地走掉,就像以往無數次她對他的別扭和無理取鬧一樣,用厭嫌的表情和冰冷的拒絕做回應,但身體,卻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識一般,走過去,走過去,握住輪椅的扶手,開始向前漫行。
這讓她想起了小時候,每當尊貴的以撒少爺生病時,無論她當時在幹什麽活,都會被要求第一時間放下,趕到他麵前伺候。
他總會想出各種花樣折磨她:要吃蘋果,她削;要喝橙汁,她榨;要看書,她念;要畫畫,她當模特……妮可羨慕得要死,她卻苦不堪言。
即便他鬧騰夠了睡著了,她也不得安生,因為,如果以撒少爺醒來看不見她,肯定又會發脾氣。
她覺得他是噩夢般的存在,可如今,她推著雙腿不便的他,行走在開米拉城堡的花園裏,一顆心像被什麽東西碾過一般,酸澀難當。
“你會好起來的。”語言是多麽無力的東西,在這一刻,她竟不知該怎麽說。然而,雨果答應過她,盡管她對那隻鳥從不曾真正信任,但是這一刻,她希望他能夠兌現承諾。
以撒“嗯”了一聲,鼻音溫軟,注視著手裏的花,轉開話題說道:“對了,看我在這發現了什麽——鐵線蓮!多神奇,我一直以為這種花隻有在高原地帶才會有呢!”
“這是Clematis,又稱藍焰。由於翡冷翠氣候較熱的緣故,它的花期開早了。原本應該是6月才開的。”
“你連這個都知道啊……”以撒扭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那麽,你也知道它的花語是什麽嘍?”
茜露達有些恍惚——這……是真的嗎?
這不是在做夢嗎?不,即使是在夢境裏,她都不曾想過,她和以撒,會有這樣平和相處的一天,像對好朋友一樣在一起交談,沒有鬥嘴,沒有爭吵,也沒有厭惡與憎恨。
而以撒將她的走神視為棄權,咧嘴得意而笑,“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它的花語是——”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想是最終下了什麽決心一樣,一字一字說,“寬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寬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藍焰,六瓣大花,又有藤本皇後之稱。
美得非常非常囂張。
可是,它卻有這麽這麽深沉的花語——寬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茜露達的睫毛有些輕顫,停了下來。
藍焰拈在以撒手中,由於是藤蔓植物的緣故,花莖柔軟,繞在指上,異常纏綿。以撒的眼神隨之也迷離縹緲,“我用了很多辦法,才從一個商人口中得知你的下落。他和你一起坐著那條遇到海難的船,我一聽他的描述,就知道那個臨危不亂救了所有人的少年是你。”
茜露達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於是我立刻動身趕往比倫,在那找不到你,然後又到巴達、蒙加利……最後才到翡冷翠。結果路上遇到了點小麻煩,是被抬著進開米拉的……”他笑,風一般輕,“我當時腦裏隻有一個想法:慘了,看樣子我的小命在這就要掛掉了。其實掛掉也無所謂,但是沒能在掛掉前見你一麵,總覺得有點……怎麽說呢,不甘心。”
茜露達還是不說話。
以撒的眼神變得深邃而悠遠,低聲說:“茜茜,我遍尋你不見。我不甘心。”
茜露達咬著唇,終於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何必……”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一直、一直一直這樣……自從你搬出維也撒後,我就隻能從別人口中聽聞你的消息。我醒來,再也看不見你;我口渴,再也喝不到你榨的果汁;我想畫畫,再也找不到模特……很長一段時間,我變得異常煩躁,看什麽都不順眼,連母親都最終忍受不了,一怒之下,把我送去皇家軍隊自生自滅。”
他的煩躁時光,是她無聊的開始。她住進了華美的屋子,穿上了高貴的衣服,有了新的家人,變得傲慢與虛榮。
“有次在街上看見過你,驚鴻一瞥,連忙下馬尋找,卻沒能找到。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我問自己,這是怎麽了?我到底要幹什麽?我想啊想,就是想不出答案。後來王子的舞會上,再見你那一刻,心如小鹿亂撞歡喜得快要死掉……”說到這裏,他苦笑,“此後,不堪回首。”
茜露達的唇動了一下,剛待說話,以撒已飛快地繼續說了下去:“千方百計地惹你討厭,費盡心思地阻撓你離開,但最終還是沒阻成。然後又是重複之前的煩躁、鬱結,尋找……就在我以為就要這麽窩囊地掛掉,再也看不見你時,表哥跟我說,他有了個情敵,名叫魯。”
“以撒……”
以撒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前。於是她震驚地發現,他的兩隻手都在發抖,不停地發抖,臉上的表情也非常複雜,帶著失而複得的歡喜,卻也帶著一言難盡的痛楚。他低下頭,把臉埋入她手中,很慢很慢地說:“如果我就這樣死去,你會不會原諒我呢?”
茜露達整個人重重一震,連忙說:“你不會死的!相信我!”
“原諒我吧,茜茜,我不能帶著你對我的怨恨離開。那樣,我會不甘心,很不很不甘心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整個人忽地向右滑倒。
鐵線蓮“啪”的再度掉到了地上。
“寬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隨之一同落下的,是她的銀絲披肩。
茜露達的瞳孔擴至最大,然後,聽見自己破不成音的呼喊:“以撒!以撒!來人——來人啊——救命!救命啊——”
*** *** *** ***
開米拉的仆人們頓時陷入一場混亂。
以撒被抬進屋,阿諾醫生正在洗澡,披著條浴巾就被請進了病房,艾力克手搭毛毯一臉迷茫,“這是怎麽回事?我不過是轉身拿條毯子的工夫,他就倒啦?”
很多人跑來跑去。
茜露達在以撒門外的走廊上,必須要靠著牆才能勉強自己站立,她想合攏雙手,手卻一直顫,最後隻得改為抱住自己的頭,臉色比牆更蒼白。
“見鬼,不是明明有點起色了嗎?怎麽突然間就又惡化了?完了完了,這事要被姨媽知道,要真讓他死在了這裏,估計我們一家都會被維拉家族怨恨一輩子了……”艾力克愁容滿麵,嘀咕著走到她身邊,“對不起,魯小姐,把你嚇壞了吧?”
茜露達聽不見。她聽不見,也看不見。
她的世界一片昏黑。
隻有心髒在撲通、撲通,異常清楚而急劇地跳躍著,像根越繃越緊的皮筋,下一秒就會硬生生地斷掉。
“不管怎麽樣,謝謝你,幸好你當時在場,這才得以第一時間通知我們……哦對了,你的臉色很難看,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烏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焦距,也沒有回應。
艾力克覺得有點奇怪,在他印象裏,魯一直是個意氣風發、永遠微笑的家夥,可她現在盯著病房的橡木門,一臉緊張、失魂落魄……對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她穿女裝的樣子,很漂亮,但也很……無助。
天生的保護欲油然升起,他立刻吩咐一個仆人去拿白蘭地,等那仆人拿來了酒,他走到茜露達麵前,將白蘭地遞給她說:“喝一口,你會感覺好點。”
這句話茜露達聽進去了,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抓住酒瓶,拔開瓶塞就往嘴裏倒。艾力克嚇了一大跳,連忙搶回來,喊道:“喂,我是讓你喝一口,沒讓你喝一瓶啊!這樣子喝法,不要命啦?可別我表弟沒倒下,你先翹腳,那樣的話,玫蘭妮小姐肯定會恨死我的,因為是我拿酒給你的……”
火辣的**衝下喉嚨,頓時蓬的開始燃燒,茜露達抓住艾力克的手臂,掙紮著歪歪斜斜的站起來,然後,撒腿奔跑。
“喂,你去哪啊?”艾力克連忙跟上,又暗罵了句見鬼。剛才還是病懨懨像隻有氣無力的貓一樣,這會突然來了精神,女人,變得還真是快啊!
茜露達飛快地跑下西側樓梯,衝過長長的走廊,再經由東側的回旋樓梯跑到城堡三樓,最後停在黑水晶房門外,開始用力拍打房門。
也不叫喚,就那樣用手一下又一下的,像是完全不會疼似的用力拍打。
艾力克一直跟著她,直到此刻才明白過來,她是要找傑昆。然而房門發出砰砰的重響聲,回**在四下靜幽的通道裏,沒有人來開門。
“那個……我說,你找傑昆先生幹什麽?”他在一旁好奇地問。
茜露達咬著下唇,沒有回答他的話,繼續拍門,拍得兩隻手掌都紅了,艾力克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急聲說:“別這樣!冷靜點!冷靜點——傑昆先生不在,你這樣敲門也沒用的!”
“他……”茜露達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如殘布,“為什麽不在?”
這個他怎麽會知道?艾力克皺眉,一邊想一邊說:“大概是見夜色不錯,跟他的美麗夫人一同外出散步了?又或者是接受誰誰誰的邀請了?更可能是談生意去了,你知道的嘛,他可是個大忙人……”
散步個鬼!拜訪個鬼!談生意更是鬼!他是鳥又不是真正的人類,所有的東西都源於魔法,一瞬間就能搞定,根本不需要外出。可他現在卻不在!隻有一個原因——
他在躲她。
刻意地、故意地在躲她。
果然,她之前怎麽會一時鬼迷心竅就輕信了他的話,以為他真的會幫她?這一切不過是個誘她入局的陷阱而已,讓她懷抱希望,卻又親眼看著希望破碎,在最最痛苦慌亂不知所措的時候,拋棄她!
茜露達發出一聲尖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那是一種最為沉重的幻滅,令她一切的一切都在這瞬間死去。雨果,那隻妖孽,果然比所有的人類都要厲害!哪有人類能傷她至此?
萬念俱灰。
她僵硬地轉身,一步一步往回走。艾力克緊張地跟著他,生怕她又做出奇怪的行為來。
下樓梯,穿過道,上樓梯,來時風馳電掣,歸時目斷魂銷。
棕色橡木門,二樓,第三個房間。
她最終還是回到了這裏。
這裏……這裏……本該在3天前,就去推開的一扇門裏,有她15年的成長時光。
而此刻,它在慢慢地死去。
她蹲下,靠牆坐在地板上,用手抱住自己的腿,感到冷。白蘭地所帶來的熱量似乎在剛才奔跑的過程中全部揮發掉了,留下的,隻有徹骨的寒意,那寒意滲透進五髒六腑內,連血液都變得冰涼冰涼。
艾力克看著瑟瑟發抖的她,正發愁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玫蘭妮出現了,頓時如同看見救星一樣,迎了上去,“哦!玫蘭妮小姐,你來得正好,快看看你的朋友,她的模樣很不對勁……”
玫蘭妮走到茜露達身邊,搭住她的肩,輕聲問道:“茜茜,你怎麽了?”
她的聲音溫柔淳厚,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茜露達呆滯地抬起頭來,眼中閃爍著依稀淚光,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尋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堤口,“玫芝……”
“我在。”玫蘭妮握住她的手。
她的臉起了一係列的變化,如同一個僵硬的麵具,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裂開,變成粉末逐漸消逝,麵具下,是深埋著的從不曾示給人看的脆弱,稍加碰觸,即成傷害。
“我……”她反握住玫蘭妮的手,像被什麽扼住了喉嚨,拚命拚命地吸氣,才能掙紮著說出下麵的話,“好害怕……”
玫蘭妮的心頓時揪起,看著這個樣子的茜露達,聽著說出這句話的茜露達,她覺得好悲傷,連忙將她攬入懷中。
“我好害怕……玫芝……”茜露達在她懷裏,哽不成音。
“沒事的,親愛的。”她撫摸她的頭發,柔聲安慰。
茜露達低聲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13歲時,也有這樣一天,也是這樣坐著,聽一牆之隔的門內,傳來爸爸的咳嗽聲。他一直一直咳嗽,我聽了很害怕……”
玫蘭妮怔了一下。
“再後來,他不咳了,我走進去,看見他躺在**,死了。”以撒14歲生日的那一夜,是她一生中所經曆過的最可怕的一夜,也是她平生唯一一次哭。而此刻,她坐在以撒門外的地板上,同樣的感覺再度來襲,可憐她毫無招架之力。
離開瑪亞時,她毅然決絕,要將所有的過去通通拋棄,到奧卡比斯後,偶爾想起,便又很快丟於腦後。他平安時她恨不得盡量遠離,但他一出事,她卻比誰都要著急。想象著門裏在進行著一場怎樣的生死一線的搶救,她就好像聽見了爸爸的咳嗽聲。
一下一下,如針一樣紮在心上,痛楚難當。更何況——她還對以撒說了那麽過分的話。
“茜露達,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想你搞錯了一點,我們還沒有感情好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吧?”
“可以和好嗎?”
“我想,沒有必要。”
慘白的月色下,少年睜著霧蒙蒙的一雙眼睛,問她:“如果我就這樣死去,你會不會原諒我呢?”
“如果我就這樣死去,你會不會原諒我呢?”
“如果我就這樣死去,你會不會原諒我呢?”
這句話成了最可怕的詛咒,鮮血淋漓地呈現在她麵前。她看著他倒下去,眼睜睜地看著原本還在微笑的他,突然間,變得沒有呼吸。
心髒痛得不能承受。像是爸爸又死了一次。
茜露達突得站起,嚇了玫蘭妮和艾力克一跳。
“以撒,你給我聽著!”她對著門,手握成拳,用盡全身力氣地高聲喊道,“你剛才問我的問題,現在我回答你——如果你就這樣死了,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
玫蘭妮與艾力克彼此對視了一眼,麵麵相覷。
“別想著可以這麽得意,憑什麽?你折磨了我整整14年,14年啊,一句對不起便可以彌補以往種種麽?我告訴你,有本事就給我活下去!你不是不甘心麽?既然不甘心,那就給我活著啊!聽見了沒有?以撒·維拉,一直以來,都是你對我發號施令,現在輪到我命令你——想要我原諒你,就給我活著!活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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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開米拉的另一個房間“紫珍珠”裏,比夫將一個箱子放到漢斯麵前,打開來,裏麵是滿滿的金幣。
“殿下派我來與船王做筆交易,想用1億瑞爾買您手中的那顆阿耳忒彌斯。”
漢斯慢條斯理地抽著煙絲,說道:“其實我已經有所耳聞,那個叫魯的小子這幾天都在搜羅這套奧林匹斯12神,沒想到,加裏王子對它也有興趣。”
比夫笑著說:“這種成套的東西,當然是要搜集全了才有意義。”
漢斯沒接話,眼睛半眯著。
比夫又說:“船王富可敵國,自然不會吝嗇區區一顆蜜蠟,如果你認為這個價錢低了的話,盡管提,我們王子很有誠意。”
“這個嘛……”漢斯翹著個二郎腿,麵露為難之色,“倒不是錢的問題。”
“那麽是?”
漢斯將煙絲掐滅,做出了最後的決定,“請你回去稟告加裏王子,我願意把這顆蜜蠟賣給他。”
比夫頓時一喜,剛待起身與他握手,漢斯卻又說道:“不過,不是現在。”
“船王這是什麽意思?”
“因為魯也很想要這顆蜜蠟。”
“說是這樣說……不過船王不是很討厭他麽?”
漢斯冷哼一聲,“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晚幾天再賣,隻要阿耳忒彌斯在我手裏,還怕那小子不來求我麽?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到時候來求我時的模樣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開始放身狂笑,表情猖獰。
一旁的比夫見了,不知怎的,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不安。即使身為對手,即使他是完全站在王子那邊的,但遇到這種睚眥必報的小人,還真是替茜露達感到無奈,她真倒黴,誰不好得罪,偏偏得罪這種小人;而且誰不好挑戰,偏偏挑戰王子。
他仿佛已經看見了她悲慘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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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色像木門突然開了一線。
門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便見阿諾醫生探出頭來,在各人臉上掃了一圈後,盯準茜露達說:“你就是茜露達小姐麽?”
被點到名,茜露達不禁下意識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你進來吧。”阿諾醫生將門打開,讓出通道。
一旁艾力克連忙問道:“怎麽樣怎麽樣?我表弟他怎麽樣?”
醫生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很輕描淡寫的一個動作,換來的是所有人的重重一震,尤其是茜露達,恐懼在她眼中濃縮,她的瞳孔卻開始放大,表情變得非常可怕。
然後,狠狠一把推開醫生,衝了進去。
艾力克也想跟著進去,阿諾卻攔在了他麵前,並走出來把門關上,說道:“至於其他人,就等著吧。我現在回去穿衣服,沒我的允許誰都不許進去!”
浴巾下修長的腿邁動著走向樓梯,玫蘭妮還依稀聽他低聲咒罵了句什麽,扭頭朝艾力克看去,發現他比自己還要震驚與迷惑。
她想了想,點頭,“怎麽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茜露達是從維也撒出來的,她原本是以撒少爺的女仆。”
艾力克的下巴頓時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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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一燈如豆。
光線被調至最低,顯得整個房間非常昏暗。
帳簾垂放著,**一道模糊的影子。
茜露達必須要竭力控製自己的呼吸,才支撐著走完從門到床的距離,然後,扶著床沿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紗製的床簾,分明輕得沒什麽重量,但她伸手去掀時,卻怎麽也掀不開,最後將手一鬆,埋頭在柔軟的被褥間,連哭都哭不出來。
隻是悲傷,麻木的一種悲傷。這種情緒是她的老朋友,每次總在最孤獨的時候如約來訪,像鈍刀一樣磨碾著她的心髒,她不能拒絕,隻能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我好害怕……”她靠著床,聽自己的聲音綻放在空氣中,有種獨特的輕柔,夢囈一般,“甚至於,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害怕。即使你死了,那又怎麽樣呢?我還是要繼續活下去,繼續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一切都不會有什麽改變,可是……分明沒有改變,為什麽還會覺得這麽這麽的疼痛?以撒少爺,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
房間裏很安靜,隻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幽幽回**。
“我問自己,我究竟想要什麽?我要變得很有錢,我要很多很多錢,然後用那些錢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很安逸,我不要看見悲傷,我不要再經曆那種眼睜睜地看著某樣東西失去而無力挽救的挫折……可是,我現在明明有那麽多錢,為什麽,還是會一點辦法都沒有呢?為什麽還是會失去呢?
“以撒,你真是個私自鬼,從小就是。隻顧自己的感受,一點都不考慮別人的,連死都是。”
她的視線沒有焦距地看著那盞床頭燈,燈光不安穩地閃爍著,映得她的臉,明明滅滅。
“可是……我還是……原諒你了。
“以撒,我原諒你,因為,我不能讓你真的帶著我的怨恨離開,正如你的不甘心一樣,我、我……我不舍得。”
她終於哭了出來。
嗚咽的哭聲,如13歲的那個夜晚,痛不欲生。
一隻手從床簾裏伸出來,遲遲停停、猶豫不決,最終還是落到了她的頭發上。
茜露達嚇得立刻跳了起來,滿臉淚痕地瞪著那隻手。
“聽見你說出‘不舍得’,即便我真的死了,也沒有遺憾了……”隨著低啞的語音,簾子被手掀起,露出以撒的眼睛。
那是一雙,因欣喜而無比明亮的眼睛。
大腦頓時空白了幾秒鍾,而後,像畫一樣,在紙上渲染出層層顏色,擴散開來。
她看到了刻意調暗的燈光;看到了整潔的地板和空無一物的紙簍;醫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蓋子雖是打開的,但裏麵的東西卻絲毫沒有動;空氣裏沒有藥水的味道;房間的窗子還開著,有風一陣一陣地吹進來,簾子不停飄拂……
“你沒有死?”因為害怕看見的是幻覺,她逼緊了嗓音再次確認。
以撒溫柔地笑,低聲答她:“如果死了,怎麽能聽得見你的真心話呢?”
茜露達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點點頭,突然間,發了瘋似地跳起來,拉過一隻枕頭狠狠往他頭上拍去,“你敢騙我?以撒·維拉,你、你居然騙我!拿這種事情騙我?用死亡來逼我,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她一連說了3句太卑鄙了,臉上的表情由原先的極度悲傷轉為極度憤怒。
“哎呀,疼疼疼疼疼。”以撒連忙抱住頭,卻不敢逃,乖乖地由著她打。
“疼?你也知道疼嗎?這算什麽疼?比之我剛才所經曆,不及萬分之一……你還是幹脆死掉算了!”她將枕頭一拋,轉身就要走,以撒連忙顧不得腿上還綁著繃帶,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她的腰。
那一刹的感覺異常複雜。她看見地上他和她的影子交纏著,拖拉得很長,在那樣的昏沉裏,一顆心飄飄****,有點陰鬱,又有點不著邊際。
“對不起,茜茜,我道歉!”
“放開我。”
“我道歉,我錯了,但是請你聽我解釋!”因為心知一旦放手,便再也沒有靠近她的機會,因此以撒用力抱住,不讓她掙脫。
茜露達咬牙,冷笑,“好,你解釋啊,我倒想聽聽,你怎麽解釋?”
以撒長長地歎了口氣,再抬起眼睛時,表情變得說不出的黯然,“因為我沒有其他辦法……”
茜露達雙眉一挑,又待發火,以撒已無比悲哀地接了下去:“茜茜,你從沒給過我機會,任何一個可以真正靠近、彼此坦誠布公的機會,不是麽?”
茜露達一怔,情緒如原本沸騰的氣泡,一下子沉澱了下來。她轉過身,看著半邊身子都快掉地上的以撒,心裏像被某樣冰涼的東西淺淺劃過。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真希望自己不是維也撒的少爺,而你也不是女仆,如果我能在16歲以後才遇見你,我一定不會頑皮惡劣,惹你討厭……然而,我們認識得實在太久了,14年的朝夕相處,讓我的缺點暴露無疑,所以,在你麵前,我毫無形象可言。”以撒苦笑,眼睛裏浮現出很柔軟的東西,輕輕地問:“可是,茜茜,那個永遠欺負你捉弄你、毫無是處的紈絝子弟,就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我——以撒·維拉嗎?”
茜露達垂下眼睛,睫毛的影子覆蓋下來,遮掩了她此刻的表情。
“自碼頭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已走到了僵局,我想要轉機,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直接問你,你的答案肯定是:不。”
“所以你就裝死騙我?”茜露達不可思議地說,“這個玩笑你不覺得開得太大了嗎?是死亡啊!是將一切歸結為零的死亡!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
茜露達一口拒絕:“絕不。”
以撒的臉原本就很蒼白,聽見這句話後,更是死灰一片。
“沒錯,以撒少爺,我不得不承認你布的這個局把我給騙了,逼我說出了心裏話,你肯定覺得很得意吧?但是,如果你以為這樣子我們的關係就會起死回生,從此改善,那就錯了!”
以撒打斷她:“等等,我沒有得意,我也沒想就此能抓住你。我說過,我隻是需要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翡翠色的眼睛瞬間變成了濃綠,以撒用極為低沉的聲音非常非常慎重地說:“一個給我重新靠近的機會。不要一見麵就避開,一接觸就跑掉,一要求和好就無視,一請求原諒就拒絕。”
他的手摟著她的腰,慢慢收緊,沉穩而堅決,“就像現在這樣,不要掙脫。”
茜露達定定地站著,許久都沒有動,然而望向牆壁的目光裏,卻有了幾分悲哀。
她想,這多麽可怕,明明應該生氣,應該憤怒,但被他的手一碰觸,整個人就無法動彈,像被石化。
“茜露達……”以撒呢喃著低下頭,用唇親吻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念,“茜露達……”
她的名字從他口中發出,分明是非常好聽的磁性聲音,卻又是令人心悸的咒語,每個音節低沉繾綣,天籟魔音一線間。
被他親吻到的肌膚,像被火焰點燃了,灼燒般疼痛。
以撒抬起頭,露出一幅可憐兮兮的模樣,看著她說:“不要走。雖然剛才騙了你,但我腿上的傷卻是真的,一點都動不了,疼得要命,你看你看,是不是腫得像大象腿一樣?”
他又來這套。
又愛說謊,還會撒嬌,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沒錯,這就是她所定義的他。然而,正如他所說的那樣:“那個永遠欺負你捉弄你、毫無是處的紈絝子弟,就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我嗎?”
對於這個問題,她卻無法回答。
“茜茜……”他親昵地喚她的名字,將頭枕在她的肩膀上,然後,一點一點貓咪般蹭上去,就在他的嘴唇接觸她的脖子的刹那,茜露達突然轉身,一把將他推開。
以撒頓時掉到了地上,地板觸及右腿,“啊”的叫出聲來。
房門立刻被撞開了,艾力克無比緊張地衝進來問:“怎麽了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因被外人看見這尷尬的一幕,茜露達更是說不出的惱怒,取過一旁的枕頭扔在以撒身上,又隔著枕頭狠狠踹了他一腳,這才轉身飛快跑出去。
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還是艾力克最先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把以撒抱回到**,“表弟,你怎麽了?那個茜露達也太狠了吧?都快死了的人了,還這麽用力地踹……你做什麽事了?惹她這麽生氣?”
“都那麽用力地踹你,還不是生氣?”
“她隻不過是害羞罷了。”以撒抱著留有鞋印的枕頭美滋滋的,末了還加一句,“你不懂的。”
艾力克瞪大了眼睛:乖乖,**的人是他表弟,每年裏總有一個月他會來自己家這邊小住,因此也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可是,幾曾見他有過這樣溫柔的表情?雖然狡黠依舊,但眉目盈盈,跟沾了水似的清亮。
等等,他不是快死了嗎?一個死人能有這樣的眼神?
艾力克後知後覺地叫了一聲,像見鬼似地跳起來喊:“啊!難道你、你剛才都是裝的?”
以撒揚起一條眉毛,狀似驚訝地說:“表哥,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你屬今天最聰明。”
艾力克聽了,這下子可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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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邊,一口氣衝回自己房間的茜露達,用力甩上藍寶石的房門,進臥室看見枕頭,也煩躁地一把扔到地上。
當她扔完了所有的枕頭再也沒東西可扔時,這才坐到床邊,用手捂住自己的臉。
臉很燙,像是發燒一樣。
長這麽大,第一次覺得如此丟臉。很憤怒,很窘迫,卻莫名心軟。
月光透過窗戶照進房間裏,她慢慢地放下手,看向梳妝台上的鏡子。
明明應該羞惱不安,明明應該生氣難抑,但鏡子所映呈出來的,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她靜靜地坐著那裏,眼眸沉靜,唇角輕揚,那不是氣憤不是窘迫不是害羞更不是鬱卒,而是切切實實的感恩和欣喜。
無論如何,他沒有死。
他還活著。
——這是最好的消息。
至於其他的,以後再說。在這一刻,她要把這份欣喜,單獨地保存起來,不讓任何東西去破壞。
茜露達發出一聲長長歎息,疲憊地向後躺去。一夜之間,經曆這樣的大悲大喜,心髒有點不堪負荷,叫嚷著要休息休息。
但上天仿佛存心不肯讓她休息,剛躺下沒一會兒,便聽見羽翼拍打的聲音,睜開眼睛,隻見一道金光飛掠而過,在半空中,幻化成人,落地悄無聲。
——雨果。
剛才瘋狂找他不見人影,這會倒自動冒出來了。
“出事了,茜露達。”雨果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茜露達懶懶抬眉,哦,真難得,他也知道出事了。不過,先前在氣頭上,自然是對它無比怨恨,為什麽在自己最需要幫助時偏偏不在,但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以撒根本沒有出事,因此算不上是它欺騙她,所有的氣自然也就煙消雲散了。
雨果的表情異常嚴肅,沉聲說:“我剛從雅各回來。”
茜露達一驚,立刻從**坐了起來,“我媽媽和姐姐出事了?”
茜露達皺眉,“她?她出什麽事了?”
“她嫁給了哈爾雅王子。”
這個消息帶來的震驚,絲毫不亞於媽媽姐姐出事,茜露達一下子跳了起來,“什麽?你說什麽?”
“你也很吃驚吧?我也是。等我察覺到有些不對勁而趕回去時,仙度瑞拉和哈爾雅王子已經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她甚至之前一個字都沒有跟我提。”雨果顯得非常擔慮,憂心忡忡地說,“簡直無法想象!仙蒂,我最最可愛的小教女,什麽事都會告訴我找我商量全心全意的依賴著我的小姑娘,竟然會在婚姻大事上瞞著我,並且在我竭力反對後依舊固執己見不願悔改……”
“等等!”茜露達不得不打斷他,“你為什麽要反對她嫁給哈爾雅?對於她對王子的傾慕,你不是一直抱著支持態度的麽?”否則也不會又變水晶鞋又變馬車的大費周章。
雨果歎了口氣,顯得更加難過了,“如果那位王子是出於愛情而娶她的,我當然不會反對;但是你心裏也清楚,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那是怎麽回事?”茜露達的腦筋轉得飛快,想到了非常可怕的情形,“難道是因為……”
“非常不幸地被你猜中了……哈爾雅王子一直想來翡冷翠,但是自上次逃離失敗後就被看管得很嚴,雖然用盡辦法,但最終都一一失敗,在不得已之下,他想出了假結婚這條途徑。”
“假結婚?”
“是的,娶那次舞會上出現的富有傳奇色彩的神秘女郎為妻,光明正大地打著度蜜月的旗號來翡冷翠。而仙度瑞拉那個傻瓜,愛情遮蔽了她的雙眼,就那樣飛蛾撲火般的一頭栽了進去。”
茜露達一拳捶在床頭櫃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咬著牙說:“她瘋了!”
“我勸了她很久,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變得越來越不聽我的話了,明知道哈爾雅不愛她,明知道這場婚姻不會有幸福,她還是非嫁不可。我很難過。”雨果在她身旁坐下,像是要抓住什麽寄慰般的握住她的手,低聲說,“他們現在已經啟程了,大概大後天就能到這裏,趕得上商會的最後一天。茜茜,你能幫我勸勸她嗎?我想,也許她肯聽你的話……”
茜露達目光閃爍著,表情變了又變,最後徒然一冷,“不,我不會勸她。”
“茜茜?”
“她自己選擇的路,她需要自己承擔後果,隻有吃過苦頭,她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裏。就因為你以前事事幫著她、慣著她,她才變得不再聽你的話。你還想要我重蹈你的覆轍?我不會去勸她的,你死心吧!”
“茜茜……”雨果的語音裏多了許多哀求之意。
茜露達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目光變得更加冰寒。
“但是——”她開口,每個字都說得非常悲哀,“我卻要找哈爾雅王子好好談談。我要問問他,為什麽他會做出這麽殘忍的事情?難道隻是為了想要自由,就可以不擇手段到這種地步,去犧牲一個少女的一生?在這個事件裏,真正做錯的人是他,而仙度瑞拉,隻不過是個陷入愛情的可憐傻瓜。”
為什麽她原本還很欣賞的哈爾雅,會變得這麽可怕?
還是他一直如此,隻不過她之前沒有認清?又或者是分明從他對瓦碧的事件上看出了端倪,卻始終沒有真正去探實。
“哈爾雅王子是個富有**的空想家,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比我更加肆意妄為……很多時候,他隻會行動,但無法承擔後果……”
以撒對他的評價幽幽響起,同時來到的,還有另一句:
“14年的朝夕相處,讓我的缺點暴露無疑,所以,在你麵前,我毫無形象可言。”
其實他說得對,她對他並不公平。
所以她看他,看到的都是缺點;而看哈爾雅,看到的卻全是優點,哪怕它們其實是那麽的浮華。
她犯了多麽嚴重的錯誤,她甚至還鼓勵仙度瑞拉去追求王子……如果她當初沒說那樣的話,如果她肯把自己和王子的計劃對仙度瑞拉明言,如果早點警覺,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場悲劇?
一時間,懊惱得無以複加。
雨果的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然而握著她的那隻手,一直一直沒有鬆開。
這個時候的她,和它,都沒有預料到,因著這場悲劇,他們的命運終於被徹徹底底地聯係在了一起。
窗外,一團烏雲遮過來,擋住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