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醞釀出寂寞的芬芳

為什麽她不喜歡他?

阿波羅坐在黃金馬車上,始終想著這個問題。

天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男子,然而,達芙妮卻惟獨對他避之不及,甚至不惜化身桂樹。

丘比特的箭枝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詛咒,可穿透人心,帶來痛苦,凝聚悲劇。

就此——毀天滅地。

茜露達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直到那幢掩映在綠樹紅花中雕梁畫棟的豪華房舍出現在眼前,才猛然清醒——自己回來了。

圖案繁複美觀的黑色鐵門開了一線,可是她記得走的時候,明明是關好了的。難道……清算組織這麽早就來了?

她連忙快步穿過草坪,登上台階進門。

書房的門也正好在那時打開,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來,前麵是一位年約五旬氣派十足的老紳士,後麵的則是納塔利先生。

兩人握手,擁抱,互道別離。納塔利先生一直將他送到大門處,才轉身折返。

與此同時,媽媽和妮可一臉急迫地從接客室衝出來,追問道:“怎麽樣怎麽樣?伍茲先生說什麽了?是催我們搬離嗎?”

伍茲?!這麽說剛才那老頭就是瑪亞大陸18家銀行的聯名總行長?

納塔利先生臉上的表情靜默了3秒鍾,然後突然間轉成歡笑,伸開雙臂激動地說:“親愛的們,為我感到慶幸吧!伍德沃茲先生說,考慮到我從前的業績和信譽,願意在這種危急時刻幫我一把,將債務延後2個月,並且,再借給我5000萬瑞爾,讓我重新再來!”

“哦,上帝!”對於這180度的大轉變,莉蒂亞驚喜萬分,上前一把抱住他,給了他一個熱烈的吻,“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做夢吧?天啊,親愛的,我就說你一定行的!你這麽能幹,不可能最後輸在這裏的!哦,上帝……”

妮可睜大眼睛,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顫聲說:“也就是說——我們不會變成窮人了?”

莉蒂亞也一把挽住她,笑道:“是的,親愛的,暫時不會了!我們要信任你爸爸,有了這5000萬,他一定能力挽狂瀾,化險為夷的!”

妮可頓時跳了起來,雀躍說:“太棒了,爸爸!太棒了,媽媽!這不是做夢,真的不是做夢啊,我愛你們,我愛你們……”

茜露達看著他們三個抱頭痛哭的樣子,覺得自己是在看話劇,一切都是那麽的荒誕離奇,充滿戲劇性。

誰來告訴她,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人類本身的自私導致的低俗戲碼,還是上帝安排的一個惡劣笑話?

為什麽她感覺不到半分快樂,隻覺得一種悲哀濃濃,抹不去,也化不開?

為什麽母親能擺出這樣一幅恩愛情深的模樣?就在昨天,為了明哲保身,還想跟此刻她所親吻的男人離婚。為什麽姐姐能這麽頭腦簡單的為貧窮而哭,為富有而笑?為什麽她們的生活方式和她完全不一樣?為什麽她們能那麽容易就感到快樂,而快樂卻吝嗇地從不輕易拜訪她?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這麽多為什麽加起來,像座大山一樣壓過來,壓得她透不過氣,無法喘息,心髒就快要承受不住。這時,沉浸在狂喜中的妮可總算是注意到了她,詫異地問道:“茜茜,你怎麽這幅打扮?你要出遠門嗎?”

一句話,使得莉蒂亞和納塔利的目光全都朝她看了過來。

茜露達抿了下唇,麵無表情地說:“沒什麽。我上樓去了。”說完不再看他們一眼,徑自上樓。打開二樓第一個房間,她的臥室和4小時前沒有絲毫不同,仿佛她從不曾離開過。

就在4小時前,她還以為會與此地永遠分別;誰知4小時後,她又回到了這裏,並且還有繼續長住的趨勢。

茜露達疲軟地放下藤箱,整個人頓時站立不住,順著牆壁滑坐到了地上。

“恨我吧。比討厭更強烈地憎恨我吧!”

她捂住腦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呻吟。

“恨我吧。比討厭更強烈地憎恨我吧!”

她抱住自己,痛苦得手與腳都在抖個不停。

“恨我吧。比討厭更強烈地憎恨我吧!”

這話如魔咒,在她腦中不停回響,以撒當時扭曲的表情與絕望的眼睛,如帶了烙印一般,深深刻入她的記憶中,漫漫餘生,這聲音,會不依不饒地追隨她一生,永沒有淡去的一天。

多麽可怕……

茜露達膽戰心驚地想,她竟會如此在意這句話,在意到,出乎她的想象。

就在這樣的心亂如麻、焦慮不安時,輕輕的腳步聲來到門口,停住。

她抬頭,通過半開著的房門,看見了仙度瑞拉。

仙度瑞拉穿著灰色的睡袍,散亂著一頭長發,模樣同平日裏一樣邋遢,但眼睛卻非常明亮,表情沉靜中有種異樣的冷酷。

那冷酷竟令她感到有些驚慌。

茜露達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但雙腿還是虛軟,必須靠著牆才站得住。

仙度瑞拉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她的腿,再看向地上的藤箱,最後又轉回到她臉上,開口說:“我知道哦。”

知道什麽?

仙度瑞拉唇角浮起一絲冷笑,“我知道你淩晨3點時離開了家,我還知道你去幹嘛……”

茜露達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反應。

仙度瑞拉走進來,反手將門鎖上,於是整個房間裏,隻有她們兩個人。

茜露達下意識地皺眉:這麽慎重,一副要攤牌的樣子,她究竟知道了些什麽?

“你心裏很得意吧?”仙度瑞拉挑眉,笑得竟有幾分妖,“把我耍得這樣團團轉,任意玩弄在股掌間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仙度瑞拉一把扣住她的手,原本清澈單純的眼神已經消失,剩下的,隻有深邃的恨意:“你為什麽要鼓勵我去追求王子?明明你才是他的心上人不是麽?”

茜露達抽了口冷氣,吃驚地看著她。

“我去過王子的書房,因為跳舞時噴泉突然壞了,水濺到我身上,打濕了我的裙子,於是他帶我去他的書房換衣服。在那我無意間聽見了他和侍衛長的談話,侍衛長對他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將乘坐16號早上5點的船去比倫,而唯一的同伴——”仙度瑞拉將她的手抓得更緊了些,“就是你。”

茜露達吃痛,想將手抽回,但仙度瑞拉抓得很緊,怎麽都不肯鬆開。

“你知道嗎?王子跟我打聽過你的事情,他連我的名字都不問,卻問我認不認識納塔利家的茜露達小姐。我一直在懷疑,可是又覺得,你是那麽高傲的一個人,高傲到根本不屑於做王子的未婚妻。所以,我什麽都沒有說,我笑自己過於敏感,我想王子隻是對你感到好奇……”仙度瑞拉說到這裏,眼神由怨恨轉為了痛苦,“可是,你今天早上的離家出走,最終證明了——你跟王子,確確實實有私情!”

“我沒有。”

“你撒謊!你到現在了還要撒謊!你告訴我,舞會一旦結束,王子就會離開瑪亞。當時我還在奇怪,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走,而你又為什麽會知道。其實你在那時候就已經跟王子暗渡陳倉了,不是麽?王子分明喜歡的是你,你也喜歡他,卻還要叫我去勾引他,讓我的喜歡成了一場大笑話!為什麽要這樣捉弄我、羞辱我?為什麽?”

茜露達加強語氣:“我沒有!”

然而仙度瑞拉根本不相信,“你怎麽可以卑鄙成這樣?茜露達,你比你媽媽、你姐姐還要可怕!她們對人壞,就明明白白地壞,讓那個人知道她們不喜歡她,故意欺負她;可是你,表麵一套,背地裏又一套,讓那個人被你欺負了還不自知,被你賣了還為你數錢……”

茜露達覺得沒有必要再聽下去,走過去一把打開門,厲聲說:“聽著——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如果這樣真讓你覺得好受點,那麽就盡管做。你要發瘋我不會陪你,現在給我出去!”

“你……你……”

“出去!”

仙度瑞拉咬咬牙,最後一跺足,衝了出去。

茜露達將門甩上,剛轉身,就看見神鳥停在她的窗台上,用一種不知是憐憫還是明了的目光看著她,悠悠說道:“為什麽不解釋?被人誤解,被人怨恨,都無所謂麽?”

剛走一個,又來一個!難道他們都不明白,她現在隻想一個人好好靜一下嗎?

神鳥又說:“其實你心裏非常明白,你知道仙度瑞拉對你,從來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而是——崇拜。”

她不需要崇拜!

“她現在誤解了你,你明明知道,隻要你肯好言好語地解釋給她聽,就一定能打開她的心結,讓她轉哭為笑,更加愛戴你。可你偏偏不做,反而用更冰冷的姿態拒她千裏,把一切弄得更糟糕……”神鳥笑了笑,“茜露達,你知道嗎?正如我說過的,你不懂愛人,也不願意被人所愛,所以,你把別人對你的好意統統視做危險,潛意識地就去排斥與拒絕,你認為這樣就安全了,但是,世事從來就不是那麽簡單的。”

茜露達沒好氣地說:“我不想聽你說話,請你也離開!”

神鳥笑得更加古怪,看著她,如看著一個即將到手的有趣獵物,“沒關係,遲早有一天,你會願意聽,並主動想聽我說話的。再見了,我親愛的茜露達小姐。”

它振翅優雅地飛走。茜露達連忙上前關上窗,放下簾子,確信房間裏隻剩下她一個人,誰也不會來打攪後,踢掉腳上的鞋子,衣服也不脫就撲到**,用被子將自己團團裹住。

“親愛的,我就說你一定行的!你這麽能幹,不可能最後輸在這裏的!”

“太棒了,爸爸!太棒了,媽媽!這不是做夢,真的不是做夢啊,我愛你們,我愛你們……”

“把我耍得這樣團團轉,玩弄在股掌間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你不懂愛人,也不願意被人所愛。”

“可以和好嗎?”

“恨我吧。比討厭更強烈的憎恨我吧!”

一張張臉,交錯,浮現,又消失。世界不再依常理運轉,所有景物以雜亂無章的旋律閃現。17年來,從沒有一天,像今天這般,糾結叢生。

她蜷縮成一團,隻覺得,錐心刺骨,不堪承受。

*** *** *** ***

“茜茜又不吃飯嗎?”

午餐時間,納塔利家的餐廳裏,妮可看著端著餐盤從樓梯上下來的女仆,有些擔心地問了一句。

女仆搖搖頭,憂心忡忡地看向女主人道:“3天了,二小姐整整3天沒下過樓了,端上去的飯菜也基本上沒動過。夫人,她會不會是生病了?要請醫生來嗎?”

莉蒂亞想了一會兒,揮手說:“她隻是在鬧情緒,算了,先不管她。”

妮可皺起眉頭說:“媽媽,這樣下去不行啊,就算不餓死,也會被悶死。她一直在睡覺,連書都不看了,這不是很奇怪嗎?媽媽,我覺得茜茜好像出事了,我們問問她吧……”

“問她,也得她肯說才行啊。你那個妹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想說,怎麽問都沒用的。”莉蒂亞沒了胃口,推開盤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剛想站起來,一個男仆匆匆跑進來說:“夫人,皇宮裏來人了!”

什麽?皇宮裏來人?來什麽人?為什麽來他們家?

正在疑惑時,一隊騎士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大廳,白藍相間的英挺製服排列成行,煞為好看,果然是皇家軍隊。為首之人上前一步,對莉蒂亞行禮,彬彬有禮地說道:“尊貴的納塔利夫人您好,我們奉了王子之命尋找前幾天舞會上出現過的神秘少女,她沒有留下任何相關資料,除了這隻水晶鞋。因此,王子讓我們帶著這隻水晶鞋,挨家挨戶地尋找能穿上這隻鞋子的姑娘。”

莉蒂亞和妮可彼此對視一眼,有些竊喜——原以為隨著舞會的結束,未婚妻一事已拉下帷幕,沒想到王子還沒死心,還在繼續尋找那個絕色女郎。也就是說,隻要能穿上這隻鞋子,即代表著還有希望。

想到這裏,妮可連忙說道:“那還等什麽?快把水晶鞋拿過來!”

騎士隊長取出一隻漂亮的小盒子,打開盒蓋,那隻引得無數少女垂涎不已的水晶鞋就出現在了大家眼前。

妮可顫顫地伸出手去,將它拿起。

鞋子入手,並沒有尋常的硬感,相反,它如絲一般輕軟,如水一般光滑,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這簡直是上帝的傑作……”妮可情不自禁地呢喃了一句,坐到沙發上脫掉自己的左鞋,開始試穿。

腳一踏進鞋內,更是柔軟得像陷進了水中,恰到好處的冰涼,使得整個身心都跟著放鬆起來。妮可大喜,回頭對莉蒂亞喊:“哦,媽媽你看,我穿進去了!哦,我穿上了,它很合我的腳!”

莉蒂亞也是大為意外,沒想到女兒真能穿上,連忙對騎士長說:“你看你看,我女兒穿上了,她就是王子要找的姑娘,快帶她入宮吧!”

騎士長微微一笑,以一種習以為常的表情對妮可說:“請您站起來走幾步。”

妮可依言站起,剛走了一步,就發出“啊”的一聲尖叫,臉色徒然變白。

莉蒂亞緊張地問道:“怎麽了?親愛的,你怎麽了?”

“媽媽……這鞋子、這鞋子……”妮可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它吃腳,媽媽,它在吃我的腳!”

莉蒂亞這下吃驚不小,連忙幫女兒一起把那隻水晶鞋拔了出來,隻見妮可白嫩嫩的左腳,已經布滿細密的血絲,像是被千萬枚針紮過一般。

她倒抽口冷氣,震驚地望向騎士長:“這是怎麽回事?”

騎士長聳肩,攤著手說:“正如您所看見的這樣,並不是誰都能穿這隻鞋。即使勉強穿上,走路的時候也會流血。也就是說,這隻鞋是有魔力的,它隻認它真正的主人。”

莉蒂亞和妮可好生尷尬,正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時,騎士長又問道:“您家還有小姐麽?”

妮可答道:“還有茜茜,不過她肯定沒興趣試穿……”

“請您讓她出來。因為,王子命令過,每個16到20歲之間的小姐,都必須試穿這隻水晶鞋。”

妮可為難地看向母親,莉蒂亞想了想,喊來女仆:“去請二小姐下樓。”

女仆去了2分鍾,回來稟報說:“夫人,二小姐說她沒興趣。”

妮可露出一幅“看,我沒說錯吧”的神情。

莉蒂亞看看束手無策的女仆,又看看表情堅決的騎士長,最後歎了口氣,說:“請您再稍等一會兒,我親自上樓去叫她。”

她走上樓,二樓的第一個房間房門緊閉,悄然無聲。她敲了敲門,“茜茜,是媽媽。”

沒有回應。

她試轉了下門把,發現沒有上鎖,當下又說:“媽媽進來了哦——”

推開門,視線驟然變暗。

天鵝絨窗簾密不透風地垂著,遮擋住所有的光亮,茜露達背對著她躺在**,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半個腦袋和一頭長發。

看見女兒這樣,莉蒂亞心裏有點難過,走過去坐到床邊,柔聲說:“怎麽了?可不可以告訴媽媽,發生了什麽事?”

茜露達沉默著,沒有回答。

莉蒂亞歎了口氣,撫摸著她的頭發,低聲說:“其實我知道你在別扭什麽。你在為我當時要跟納塔利先生離婚的事而生氣吧?雖然你不說,但我就是知道,你心裏瞧不起媽媽,對嗎?”

茜露達的肩膀輕顫了一下。

莉蒂亞見她有反應,便又繼續往下說:“媽媽的確不是什麽好女人,當初也是為了錢才嫁給納塔利的,但是你為什麽不想想,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茜露達還是不說話。

“是因為……你和妮可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黑暗裏的緣故,莉蒂亞的聲音充滿了疲憊與滄桑,“我當年為了愛情,嫁給你爸爸,結果就是跟他受窮了一輩子,連給他看病的錢都沒有,就那樣死了。我愛他,但是又怎麽樣呢,還不是隨著死亡就緣分盡了?於是我就想,我的一輩子已經是那個樣子了,我不能讓妮可和你也跟著受苦,我要盡量讓你們過得好一點,我要你們的人生順順當當,和我不一樣。所以,我勾引了納塔利,並讓他娶了我……”

茜露達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要跟他離婚,也是為了你們著想。即使被說趁自私市儈、勢利無情,我也認了!隻要能過得好……你能理解我的這番苦心嗎?茜茜,我知道你和妮可不一樣,她是個傻丫頭,我說什麽她就信什麽,但是你有自己的思想,你像你那個死去的善良的爸爸,所以你不能認同我的做為,但是,媽媽真的很愛你們,真的。”莉蒂亞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頭,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又說:“王子的使者還在樓下等著,哪怕隻是應付應付,套下鞋子就行了,別讓人家難做。”

房間裏靜悄悄的,茜露達還是什麽反應都沒有。莉蒂亞歎了口氣,關上門下樓。

到得樓下,妮可連忙迎上來問:“怎麽樣怎麽樣,茜茜肯下樓了嗎?”

莉蒂亞對著騎士長陪笑說:“不好意思,我的二女兒身體不太好,請您再等一下好嗎,她應該過會就下來了。”眼角餘光瞥見廚房門口飄過的一道灰影,微作沉吟後,喊道:“仙度瑞拉,你過來。”

灰影僵住,然後,拖著腳步慢慢地走過來。

妮可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媽媽,難道你要她也試一下這隻鞋嗎?”

“所有16歲到20歲之間的少女都得試穿,不是嗎?”莉蒂亞冷冷地看著仙度瑞拉,“你,過去試下那隻鞋。”

媽媽真壞,明明知道仙度瑞拉不可能是那個神秘女郎,因此不可能穿下那隻鞋子的,還故意要她去試,肯定是想讓她的腳也流血……妮可一邊這樣想,一邊對仙度瑞拉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仙度瑞拉卻什麽表情都沒有,依舊是蓬亂的頭發,破舊的灰裙子,毫不起眼地低垂著頭走過去,手指才剛碰到那隻鞋,樓梯上就傳來了腳步聲。

眾人齊齊回頭,就那樣看見了茜露達。

黑瞳、黑發、黑色長裙的一個她。

分明臉色蒼白,分明神情憔悴,分明連走路都是那麽的有氣無力,然而,隻要她出現,整個大廳便似乎亮了一亮。

騎士長看見她,神色不被人察覺地變了一變。

“茜茜,你終於肯下樓啦!”妮可一把將仙度瑞拉推開,搶過那隻水晶鞋,“來來來,快試試這隻鞋子,套上後如果感到有什麽異樣的話千萬不要站起來走,因為這鞋會咬人呢!”

茜露達的目光由妮可手中的水晶鞋,轉向仙度瑞拉,仙度瑞拉眼中閃過一抹嘲弄,冷冷看著她,似乎在說:穿呀,有本事你就穿上它啊。

茜露達接過水晶鞋,也不坐,彎腰順手就穿上了。

這下,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沒什麽表情地繞著大廳走了一圈,再將鞋脫下,左足的肌膚依然完好,光潔如玉。

妮可發出一聲尖叫:“上帝,茜茜!你穿得了這隻鞋!你真的穿得了它!看,它沒有咬你,沒有讓你流血!”

莉蒂亞也是一臉驚訝,簡直不敢置信。

而仙度瑞拉眼睛圓瞪、麵色灰敗,仿佛受了什麽天大的打擊一般,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隻有茜露達,依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走到騎士長麵前,把鞋子遞還給他。

騎士長顯得很興奮,“小姐,你穿上了這隻鞋!”

“是的。”茜露達淡淡地瞥向仙度瑞拉,嘴裏回應說,“不過,我不是那位出現在舞會裏的神秘姑娘。”

妮可大急,喊道:“哎呀,茜茜,你怎麽把這話也說出來了!”

“這是事實。我就是我,沒有必要冒充別人。”

騎士長卻笑了,“王子的命令是——帶能穿上這隻鞋的姑娘回去。所以,茜露達小姐,還是要麻煩您跟我們走一趟了。”

茜露達還待拒絕,騎士長突然向她走近幾步,握了握她的手說:“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您換身裝束,我們在這裏等你。拜托。”

某樣東西就那樣經由他的手,偷偷塞入了她手中。

茜露達怔了一下,做出妥協的樣子轉身上樓。到房間後關上門,展開手心,裏麵是一張卷得很細的紙條,上麵寫著——

“茜露達,請來皇宮一見。”

署名——哈爾雅。

*** *** *** ***

在前往皇宮的馬車上,茜露達又將那張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奇怪,紙上的字跡優雅華貴,與那本《奧林匹斯傳奇》裏歪七扭八的備注完全不同。如果這張才是王子親筆寫的,那麽那本書裏的備注又是誰寫的呢?

目光落到一旁的盒子上,同樣充滿了疑惑:這隻水晶鞋又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她居然穿得上?難道這不是隻針對仙度瑞拉而施加魔法的鞋子麽?

想起那隻神鳥上次離開時那詭異的笑,就覺得其中必定有陰謀,而仙度瑞拉方才一副驚呆了的表情,看來她對此也毫不知情。

這種感覺真是非常糟糕,明明意識到自己落入了某個陷阱,但那個陷阱究竟是什麽樣子,結局又會如何,卻絲毫沒有頭緒。

茜露達攏了把頭發,睡得太久,腦袋昏沉沉的,想點事情就疼,算了,事到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20分鍾後,馬車抵達皇宮。

她在騎士們的帶領下再次來到了王子的書房,然而,與上次的悄寂無人完全不同,此刻門外,通道裏,每隔幾步就站了一名侍衛,神色嚴肅,戒備森嚴。看樣子,哈爾雅被軟禁了。

“請您在這等一下,我們這就請王子出來。”騎士長畢恭畢敬地退出去。房間四角還各站著一名侍衛,雖然他們很安靜,一聲不吭,但同時被4個人盯著,感覺還真是不怎麽好受。

茜露達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等待,沒一會兒,就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緊跟著,書房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哈爾雅出現在門口。

他穿著整潔華麗的王室裝束,金發梳得一絲不苟,看樣子過得很好,並無任何異樣。然而,當兩人的目光交集時,茜露達注意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無奈和鬱悶。

下一秒,哈爾雅就吹了記口哨,伸開雙臂直直向她撲過來:“哦,親愛的,看見你實在是太好了!”

茜露達連忙一個側身,避開了他的擁抱。

哈爾雅也不生氣,依舊笑嘻嘻的,用一種明顯過分的熟稔語氣說:“聽他們說你穿上了那隻鞋?哦,這實在是太棒了,我就知道,像你這麽漂亮的姑娘,隻有那樣美麗的鞋子,才配得上你。說到鞋子你覺得我現在穿的這雙如何?這可是我找了雅各城最有名的鞋匠做的,他年紀可大了,不過手藝真是好。可惜後來出了點小麻煩,我告訴他我周六下午3點去取,但有事耽擱了,結果一直讓他等啊等的,等了好幾天。我真想跟他說對不起,實在是太抱歉了……”

茜露達聽明白了,王子其實是在跟她道歉,於是答道:“我想……他不會怪你的。”

“當然,因為我後來親自去拿了嘛,所以現在這雙漂亮的鞋子才穿在了我腳上。我跟老鞋匠說,我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的,他說,我信任你,我的孩子。哈哈,那時候我打扮成一個普通的漁民,他不認識我。”

哈爾雅是在暗示她,翡冷翠之旅勢在必行,不會放棄。

她繼續附和:“這雙鞋子很漂亮。殿下。”

哈爾雅眯著眼睛笑得很開心,拿起一旁盒子裏的那隻水晶鞋,將她按坐回沙發上,說道:“來,現在當我的麵試穿一下這隻鞋子吧,讓我看看它是否真那麽合你的腳。”

他捧著那隻鞋,在她足旁蹲下,卻又突然抬起頭,做了個非常有趣的鬼臉說:“要我幫你穿嗎,我親愛的女士?”

茜露達也故意板起臉,回答道:“哦不,謝謝,請讓我自己來。”

她從他手上接過那隻鞋,套在左腳上。

哈爾雅退後幾步,細細地打量著她,讚美說:“真漂亮!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樣好看!”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又開了,騎士長喊道:“王後陛下到!”

茜露達連忙站起來,哈爾雅迎上前,將那位了不起的王後扶入門內。

王後是維拉公爵夫人的親姐姐,光論姿色的話,比妹妹差了一大截,但她有種端莊的氣質,使得她看起來極具威嚴。

此刻,她那雙高傲的眼睛正盯在茜露達身上,仿佛想要將她看透,最後,落到穿著水晶鞋的左腳上。

茜露達鞠躬,向她行禮。

她的表情卻絲毫不見緩和,冷冷說道:“你不是舞會上的那個神秘姑娘。”

其實隻要是參加過舞會的人,都看得出來,茜露達和仙度瑞拉的樣子,實在是沒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我不是。”茜露達很老實地點頭。

王後的視線,轉向一旁的騎士長。騎士長連忙說道:“王子吩咐的是把能穿這隻鞋的姑娘帶回宮,而她,是目前為止唯一能穿得了這隻鞋子的人,所以,屬下隻能帶她回來。”

王後輕哼了一聲,“既然沒找到,還不下去接著找?”

“是!”騎士長連忙戰戰兢兢地轉身走了。

教訓完下屬,王後這才坐到茜露達對麵的沙發上,望著她,目光銳利、精明,而冷酷:“你是茜露達·納塔利小姐?”

乍聽到名字後跟隨著的姓氏,茜露達有一瞬間的恍惚,“……是。”

“我聽說過你,你本來是我的妹夫維拉公爵家的女仆。”真是一針見血。

她想說什麽?王後是想說她身份低微,根本配不上王子麽?茜露達感到有些好笑,這種老套戲碼用在她身上,真是浪費。天知道,她跟王子,根本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種關係。

王後瞥了一言不發的哈爾雅一眼,繼續說:“你父親死後,你母親嫁給了歐文·納塔利,而他目前投資失敗,瀕臨破產。”

茜露達幹脆大大方方地承認:“是的。這一切都屬實,王後陛下。”

王後似乎沒想到她如此幹脆,沉默了一會,再開口時,語氣柔和了一些:“對於今天帶你入宮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你應該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其實並不是你。”

茜露達接下她的話:“我想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派馬車送我回去嗎?我從早上起來到現在什麽都沒有吃,不瞞王後陛下,我現在感到有點餓,很想念母親親手做的奶酪。”

王後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點了點頭:“那是當然。來人,送茜露達小姐回家。”

哈爾雅不滿地喊道:“等等!媽媽……”

王後抬起一隻手,止住了他接下去的話,並對一旁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一名騎士立刻上前對茜露達說:“請跟我來,小姐。”

茜露達重新換回自己的鞋子,轉身跟著那名騎士離開,臨走前看了哈爾雅一眼,哈爾雅朝她笑笑,眼神中別有深意。

在走廊上,一個年輕男子悠哉悠哉地迎麵走來,看見茜露達,表情明顯一怔。

直到茜露達走出屋子,他這才扭頭問一旁的侍衛:“怎麽回事?她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侍衛恭聲回答:“回羅恩大人,王子命令尋找水晶鞋的主人,她是目前惟一一個合腳的人。”

羅恩連忙轉身,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眸色閃爍,變得複雜起來。

而另一邊,坐上馬車的茜露達,在確信車內隻有她一人,沒人能看見她的任何舉動後,從腰帶的內側取出一樣東西:一把小巧的金鑰匙,外麵裹著一張紙。

這是剛才哈爾雅佯裝要幫她穿鞋時偷偷塞到她手裏的,而她趁彎腰穿鞋的時候,藏到了腰帶中。

將紙展開,裏麵寫著——

“到翡冷翠等我。

PS:這是聖約翰銀行XJ2306號金庫的鑰匙。將錢提出,可供一路所用。祝,好運。”

茜露達將之前的那張紙條拿出來,與這張對比了一下,兩張的字跡一模一樣,看來,這才是王子的真跡。

那麽,那本書上的備注又是誰寫的呢?

她拿著鑰匙,目光閃爍個不停,有些憂慮,有些感慨,又有些興奮,但更多的是欣喜。無論如何,有了這筆錢,她的遠行計劃就又可以繼續了。

可以親眼見識各地的人文景觀;可以學以致用;可以遠離此地的紊亂紛爭;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要的究竟是怎樣的人生。

一雙手慢慢握緊,握著那把鑰匙,如握著自己依稀可見的明媚未來。

*** *** *** ***

馬車在20分鍾後停在了家門口。

茜露達下車,向車夫道謝,正要進門,眼角餘光卻看見一人影,鬼鬼祟祟地站在圍牆那端,一見到她,連忙縮身藏了起來。

她覺得有些奇怪,但沒多想,舉步走入門內。

莉蒂亞和妮可都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等消息,一見她回來了,連忙問道:“怎麽樣怎麽樣?見到王子了嗎?王子要娶你嗎?”

“你們覺得這可能嗎?”茜露達無不諷刺地回答道,“你們都知道,他們真正要找的人,根本不是我。”

莉蒂亞和妮可都露出失望的表情,重新坐回沙發上。妮可無精打采地歎了口氣說:“好難得能穿得了那隻鬼鞋,結果還是不行……王子也真挑剔,還就非要那個姑娘不可了。媽媽,我覺得那個姑娘沒準是妖精變的,不然怎麽來無影去無蹤呢,你說是吧?”

在她一連串的無聊揣測中,茜露達徑自上了樓,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卻發現仙度瑞拉正坐在她的房門前,看樣子是在等她。

不過想想也知道,對於水晶鞋一事,這位正主肯定有一大堆話要問自己這個冒牌貨。茜露達打開門,走進去,然後回身說:“想說什麽的話就進來吧。”

仙度瑞拉從地上爬起來,跟進房間。

茜露達將帽子摘掉,脫去外套,然後坐到梳妝台前放下頭發。

在此過程中,仙度瑞拉一直默默地看著她,過了好半天,才開口說道:“這麵鏡子好漂亮。”

茜露達揚了揚眉毛,拿起梳子開始梳頭,“你喜歡?”

“嗯。”她竟然承認。

茜露達想了想,說:“是嗎?不過可惜,我是不會讓給你的。”

“我知道。”仙度瑞拉的表情很平靜,不再像前幾次那麽激動和尖銳,“我隻是單純地覺得它很漂亮,沒有想要跟你爭的意思,從小,我媽媽——我是指她還沒有病逝前,就教我說,不要爭。是你的就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是你的即使強求,也得不到。就像這麵鏡子……就像王子殿下……”

茜露達梳發的手停住了。

“今天中午我真的好高興,當聽說王子派人四處尋找水晶鞋的主人時,我開心極了!我想一切還有希望,他畢竟還是在乎我的……直到看見你穿上那隻鞋子,然後坐上皇宮的馬車……”仙度瑞拉走到窗邊,望著樓下的花園,目光變得飄忽而悲傷,“我一直在想,王子為什麽喜歡你;然後又想,為什麽明明是我的鞋子,你居然穿得上?我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想明白了——因為你比我更適合他,連雨果也這麽認為……”

茜露達打斷她:“等等,雨果?”

“那隻鳥。你知道它的,不是麽?”

原來那隻神道道的鳥名字叫雨果。真是一個怪名字。

“所以,王子沒有愛上我,而是愛上了你;所以雨果讓你穿上了那隻水晶鞋……所以在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裏,我輸得徹徹底底。”

茜露達想告訴她自己跟王子之間並無愛情,起碼,目前還沒有。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無論如何,自己要跟王子一起環遊世界,是不爭的事實,王子不喜歡仙度瑞拉,也是事實。在這種情況下再說些安慰的話,根本與事無補,而且越描越黑。

仙度瑞拉深吸口氣,像是最終做出了什麽決定似的回轉身,凝視著她,沉聲說:“但是沒有關係。我才16歲,未來的路還很長,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會牢牢地抓住幸福,不讓它再從我手上溜走,也不會再被任何人奪走!”

茜露達回視著她,久久才答道:“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

仙度瑞拉咬著嘴唇,又站了一會兒,還想再說些什麽,但躊躇了半天,開口說的卻是:“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些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跟你說,你或許覺得我還是那麽的幼稚和愚蠢,總之,隨便你怎麽想,反正我把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就這樣,再見。”

茜露達把玩著手裏的象牙梳子,揚起嘴唇,低聲一笑:“小傻瓜。”

真是一個傻瓜。

連道起歉來,都這麽矯情。

然而,不知為何,心情卻忽然變好。她伸個懶腰站起來,走到窗邊,無意識地看向花園,誰知就那麽隨意一掃,竟發現圍牆外的巷子裏,先前看到的那個人還在,正神態詭秘地探頭往牆裏看,形跡非常可疑。而後,又來了一個,跟先前之人說了幾句什麽,先前之人離開了,換第二個人繼續留守。

這是……監視!

茜露達頓時意識到了這一點。

但是——為什麽?

她將所有事件開始從頭整理:

首先,王子的出行計劃被以撒得知了,以撒出於某種目的派人向王後告了密;

然後,王子被軟禁,3天後,傳出他要根據水晶鞋尋找神秘女郎的通告;

再然後,騎士們來她家試鞋時,騎士長偷偷塞給她王子的紙條,要求她進宮,而她恰好也穿上了那隻鞋,很合情合理地被帶回皇宮;

在跟王子見麵時,王子又塞了張紙條給她,讓她先去翡冷翠等他,順便還給了她金庫的鑰匙。

最後,她發現自己被監視了。

OK,這就是全部過程,其中有3大疑問:

第一,以撒為什麽要阻撓她出走?這個答案她不願去想。

第二,王子為什麽要尋找仙度瑞拉?答案已經出來了:他在為再次出逃做準備。如此一來,既可分散王後的注意力,又可趁機接觸侍衛暗中收買一些人,那個替他傳紙條給她的騎士長很明顯,已經被他收買了。

第三,這些人是誰派來監視她的?有可能是王後,也有可能是以撒。但以她對以撒的了解,他應該還不至於做到這麽卑鄙的程度。那麽答案就隻有一個——王後。王後表麵上看同意了尋找水晶鞋主人,但其實加強了警戒,以她的精明,和對哈爾雅的了解,肯定猜到兒子不會這麽乖乖認命,因此對第一個被當作是神秘女郎帶回宮的人——也就是自己,進行了監視。

看來,王子的再次出逃計劃,困難重重啊。

不過,她沒必要為此太過擔心,因為擔心了也沒用,她又幫不上王子什麽忙;而且,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王子是否同行,已經變得毫不重要。

茜露達把玩著手中精巧別致的金鑰匙,忽然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有了它,她甚至可以自己一個人去把那套奧林匹斯12神的蜜蠟搜羅完整。

監視?嗬……對她來說,有用麽?

她將窗簾“唰”的拉上,轉身下樓,對正在大廳裏無聊地編織毛線的妮可說:“明天上午跟我一起去聖彼得大道買衣服吧,聽說那新開張了好幾家衣飾店。”

妮可頓時來了興趣:“真的嗎?好啊好啊!”

“哦媽媽,過去看看,不買總行了吧?”妮可纏上去撒嬌,纏得母親最後不得不點了頭。

而茜露達就站在一邊看著,微笑的眼眸中,有著璀璨的光澤。

*** *** *** ***

4月20日,上午9:30。

納塔利家的一樓大廳裏,傳出了妮可不滿地催促聲:“好慢啊……茜茜,你到底準備好了沒有啊?不是說9點出發的嗎,現在都過去半個小時了!”

“馬上好,再等一下。”

“還要等一下?”妮可嘟起嘴巴,順便對著鏡子又理了理裙子。唔,她是不是胖了?怎麽這條裙子顯得有些緊了?顏色是上個季度流行的粉紅色,可是現在好像又開始流行了鵝黃色了,不行,等會到了聖彼得大道,非得好好看看不可。她,妮可·納塔利小姐,怎麽能不走在時尚的前端呢?

正這麽想時,茜露達梳理完畢,從樓上走了下來。

妮可看著自己的妹妹,她穿著淺褐色的長裙,外套一件寬鬆的深褐色昵子大衣,腳上蹬著做工精致的棕褐色牛皮靴子。真奇怪,茜露達似乎從不追趕潮流,可她穿起衣服來,總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幸好我長得比她漂亮。想到這裏,妮可覺得不那麽自卑了,當下挽起妹妹的手說:“快走快走吧!我都想好了,中午咱們就在那家紅玫瑰旅館吃飯,然後下午接著逛,逛到6點回來吃晚飯,這樣我們一共有8個小時可以看衣服……”

兩姐妹快快樂樂地出了門,上了馬車,朝雅各城最繁榮的商業中心馳去。

茜露達將車窗的簾子掀起一角往後看,果然,她們身後跟著一輛馬車。

“你在看什麽?”妮可好奇地問。

茜露達搖頭笑了笑,“姐姐,你今天真漂亮。”

妮可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哎呀,討厭啦!幹嘛突然這樣子讚美人家,你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嘴巴這麽甜的?”

純黑色的眼眸裏漾起脈脈的柔軟,茜露達望著妮可,輕輕地喊:“姐姐……”

“嗯?”

“雖然你跟王子沒有緣分,但是我相信,你肯定會遇見一個更好的人,肯定會榮華富貴一生的。”其實她本來想說的是祝她幸福,但對妮可來說,幸福大概就是有用不完的零花錢,吃不完的美食,和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吧。

妮可絲毫沒有留意到妹妹的異樣,昂起頭驕傲地說:“那是當然的!其實我後來想了想,當王妃也沒什麽好的,一舉一動都被全國的百姓看著,不能這個不能那個限製多得要死!這麽一想就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沒被那個有眼無珠隻知道圍著神秘女郎轉的王子看上。我啊,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個悠閑自在的公爵夫人,住在像維也撒那麽漂亮的莊園裏,成天穿得漂漂亮亮的什麽都不用幹……”說到這裏,笑容一斂,聲音忽然輕了下來,“如果我能嫁給以撒少爺,該有多麽好啊……”

這個問題茜露達沒法回答。

事實上,她並沒有妮可那麽強烈的自卑感,對她來說,身為花匠的女兒並沒什麽丟臉的地方,甚至,她一向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驕傲。

然而同時她又覺得財富確實很重要,因為有了錢,就可以周遊世界想去哪就去哪;有了錢,就可以搜羅各種奇珍異寶;無論如何,有錢的日子總比沒錢的好。

起碼,不會再眼睜睜地看著摯愛的人病死在麵前,而無錢醫治。

那是她心底永不磨滅的創傷。

她想著該說些什麽話去安慰妮可,但很快就發現已經沒有必要,因為聖彼得大道已經到了。妮可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提著裙子下了車,興奮地說:“哦,天啊,才幾天沒來,真的是開了很多新店啊……”

她興致勃勃地往前衝,茜露達便一臉無奈地跟在後頭。

由於來此購物的大多為上層社會的女性的緣故,因此店鋪裏清一色擺的是女裝,來來往的行人也多數為女性。

就在妮可挑了一大堆衣服準備試穿時,茜露達突然靠近她,壓低了嗓子說:“姐姐,外麵有色狼。”

“什麽?”妮可連忙探頭看。

“噓!別激動,低下頭來,聽我說。”茜露達拿起其中一條紅格子裙,在妮可身上一邊比劃一邊說,“看見外麵街燈下拿一份報紙擋著臉的家夥了沒有?就是他,他一直色眯眯地盯著你看,你等會試衣服的時候要小心,一旦發現他在看你,就放聲大喊。OK?”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哼,就憑那種長得獐頭鼠目的人也敢覬覦我的美貌,一定得讓他吃點苦頭不可!”妮可氣憤地拿著裙子進了試衣間。

大概過了一分鍾後,試衣間裏傳出一聲恐怖的尖叫,在場所有人都同時扭頭看向聲音來源處——隻見簾子“唰”的拉開,衣衫不整的妮可將一條裙子抱在胸前,遮擋住自己的胸部,麵色驚恐地說:“有、有、有色狼!有個男人在偷窺我!”

店員連忙走了過去,急聲問:“小姐,發生什麽事了?”

“就是他!他剛才探頭進來偷看我換衣服!”妮可的纖纖玉指那麽一指——

某個從頭到腳一身黑的男子站在偏僻的角落裏,神態慌張。

幾名店員連忙衝過去,那人拔腿欲跑,一番扭打後終於被製服,綁了起來。

“小姐,您再仔細看一下,剛才偷窺您的人,就是他嗎?”

“沒錯沒錯,就是他!”妮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眾人議論紛紛:“太可怕了,居然發生這種事情!以後可怎麽還放心讓小姐們在這裏買衣服啊!”

“是啊是啊,現在還真是什麽變態都有。聽說前幾天有家店裏還有小偷……”

那黑衣人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不是色狼,我也沒偷看那位小姐換衣服,放開我——”

就在那麽亂糟糟的場麵中,一個身穿白襯衫、中等個頭的少年擠開圍觀的人群,神態悠閑地走出了商店。

4月明媚的陽光照射在他微微向外翻翹的短發上,像最上等的黑絲緞一樣光滑。

*** *** *** ***

“什麽?不見了?”

彩虹大道的二層小樓內,羅恩一臉震驚地望著他的下屬。

下屬低垂著頭,為難地說:“是的……當時她姐姐突然從試衣間裏跳出來,說哈比偷看她換衣服,於是大家都跑過去抓哈比,等他解釋清楚他的身份後,發現茜露達小姐已經不見了。”

一旁的沙發上,以撒捧著手裏的紅酒,沒有說話。

羅恩怒道:“那麽外麵守著的人呢?不要告訴我們你們就隻有一個人在監視她!”

“當然不,頭兒。當時我就留在馬車上監視著呢,可我發誓從頭到尾我都盯著那家商店,沒看見茜露達小姐走出來過!”

“商店有後門?”

“沒有。”

“那人哪去了?長上翅膀飛了?”

“對不起……”

“事後檢查過那家商店了嗎?”

“查過了,那家商店絕對沒有任何問題。而且妮可小姐對妹妹的失蹤也感到很奇怪,對了,還有就是我們在某排衣架上發現了茜露達小姐的衣服,我帶來了。”下屬將一個大口袋遞給羅恩。羅恩接過看了一眼,又遞給了以撒。

以撒把袋子翻過來,裏麵的衣服頓時滑出來,堆到了沙發上。

深褐色的大衣,淺褐色的長裙,仿佛還帶著主人的淡淡芳香。

羅恩更加惱火,一把揪住下屬的衣領說:“你的意思是說,茜露達小姐不但失蹤了,而且還是光著身子失蹤的?”

“對、對不起,頭兒!我沒這個意思,但是,真的找不到她……”

以撒的指尖從衣料上輕摩而過,忽然開口道:“你不覺得這衣服有點過於寬鬆了麽?”

“什麽?”羅恩回頭。

“看這條裙子,連腰身都沒有,更像是條睡裙。”以撒抬頭,盯著那名下屬說:“聽著,你確定從頭到尾茜露達都沒有走出過店門?”

“那麽,其他人有沒有出現過呢?在所有人都在看熱鬧時,就沒有人從店裏走出來嗎?”

下屬歪頭想了一下,眼睛突然一亮:“啊!我想起來,當時隻有一個少年出來了。”

“少年?”羅恩和以撒同時追問。

“是的。那個少年,呃,個兒不高也不矮,短發,有點瘦,模樣什麽的,記不清楚了,反正是個挺清秀的少年,穿著件白襯衫,看上去沒什麽特別的地方……”

白襯衫……

以撒的手一下子握緊,他想起了上次與茜露達相見時的情景:

冒失的路人,脫手的藤箱,裏麵倒出來的衣物……他彎腰幫她去撿……白襯衫……

沒錯,就是那件白襯衫!

在當時他還沒有覺得有多奇怪,現在想想,那根本是很不合理:為什麽一個淑女的衣箱裏會有男子才穿的白襯衫?

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茜露達已想過要改變裝束,以男裝出行!

白襯衫……天,白襯衫……

下屬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多大的疏忽,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顫聲說:“頭兒,那個少、少年,就是茜露達小姐?”

羅恩扭過頭,盯著他,目光寒冷如冰,拖長了語調問:“你——說——呢?”

與此同時,納塔利家亂成一團。

妮可不安地在大廳裏走來走去,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媽媽,我、我也不知道茜茜怎麽就突然不見了,她會不會是遭到了什麽意外?而且她的衣服全都留在了商店裏,還不知道從哪冒出警衛廳的人,把那些衣服帶走了……媽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啊?我、我隻是去那買衣服啊,而且昨天您也親眼看見了,是茜茜約我去的……啊!難道說,這一切都是茜茜故意安排的?她知道有人在監視她,所以故意約我買衣服,故意讓我製造混亂,然後故意溜走?”

從頭到尾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的莉蒂亞聽到這裏,才動了下嘴唇,開口說:“恭喜你,寶貝,你總算想明白了。”

妮可瞪大了眼睛,滿臉震驚地說:“什、什麽明白?可是我一點都不明白啊!她為什麽要這樣做?還有,她去哪了?”

比起女兒的茫然激動,莉蒂亞反而顯得格外冷靜,她聳了聳肩,做了個置身事外、愛莫能助的手勢說:“你問我,我問誰?親愛的。”

一名女仆突然無比慌張地從樓上衝了下來,手裏捧著滿滿一捧長發:“天啊,夫人,大小姐,看看我從二小姐的房間裏找到了什麽?”

妮可瞠目結舌地望著那捧頭發,半響,才僵硬地扭過頭,對母親說:“完了媽媽,茜茜她加入了印度邪教……”

廚房的門後,仙度瑞拉聽到這裏,默默轉身回自己房間。

茜露達果然再度出走了……上一次沒走成,這次,應該沒問題了吧。

帶著種種迷惑,她推開房門,突然被**的某樣事物震住,下意識地捂住嘴巴——

破舊但卻收拾得很整潔的小床中央,擺放著一麵鏡子:明亮的鏡麵,蛇形長發,瑰麗的紅寶石,以及鑲嵌在額頭上那顆晶瑩璀璨的鑽石……

世界上隻有一麵這樣的鏡子。

而那麵鏡子原本應該擺放在二樓第一個房間的梳妝台上。

現在,卻放在了她**!

仙度瑞拉連忙衝過去拿起鏡子,鏡子後麵貼著的一張紙條就那樣飄啊飄的,緩緩落到了床單上。

上麵寫著兩句話——

“不是送你的。

我不在的時間,幫我好好照顧它。”

*** *** *** ***

羅恩看著桌上一瓶瓶減少的藏酒,心裏盤算著事後該開口要多少錢才彌補得了他的這次損失,但沒準那家夥會賴帳,這麽多年來,他無數好酒都是這麽糟蹋在那家夥嘴裏的,一個子兒也沒撈回!

眼看著那隻戴著黑水晶鐲子的手又要抓向他最珍愛的一瓶紅酒,在忍無可忍之下,羅恩一把將酒瓶奪了過來,哀求道:“這可是我的初戀情人送給我的,看在這份上,饒了它吧。我還指望著等我80歲時,還能看著這瓶酒回憶我美好青澀的少年時光呢……”

滿臉通紅、眼神迷亂,明顯已經醉得不清的以撒橫視了他一眼,伸手去拿另外一瓶。

羅恩舒了口氣,擦擦額頭的汗,危機一過,又恢複了愛說教的毛病:“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既然那個女人那麽無情,非要走,那就讓她走嘛。憑你以撒少爺的條件,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以撒的嘴巴忙著灌酒,沒空理會他。

“其實想想她也沒什麽特別的啊,長得也不算很漂亮,起碼,比不上她姐姐;雖然還算聰明,但是一個女人要那麽聰明幹嘛?聰明的女人難纏,女人啊,最重要的是溫柔;性格就更不可愛了,真不明白你幹嘛那麽迷她……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了,真是!幸好是在我家,隻有我一個人看見,要被別人知道以撒少爺也有這麽為情所困、失態的一天,麵子可就丟光嘍!依我說,那個凱蘿兒小姐就挺不錯的,活潑,開朗,還很聽話,你啊……”剛說到這裏,以撒突然回身,一把扣住了他的手。

羅恩嚇了一跳,緊張地說:“幹嘛?都說了這瓶紅酒不能給你,這可是我的**!”

以撒整張臉都幾乎湊到了他麵前,一張嘴,酒氣差點沒把他熏死過去:“喂,你說實話!”

“什麽實話?”

“我長得怎麽樣?”

羅恩額頭頓時爬起了黑線,想了半天,擠出一句話:“沒有比你更英俊的小夥子啦——大家都這麽說。”

“那麽……”以撒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追問,“性格呢?”

“家世呢?”

“哦,你簡直就是上帝的寵兒!”

“那麽,”以撒終於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為什麽她不喜歡我?”

羅恩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眉毛一隻高一隻低,模樣顯得別提有多滑稽。為什麽他非得在這裏聽一個醉鬼、一個失戀了的醉鬼說心事?哦,上帝!交友不慎!絕對的交友不慎!

“快說啊!”

眼看以撒的目光又往自己手中的紅酒飄了過來,羅恩連忙答道:“因為、因為……因為你不夠成熟!”

以撒呆了一下。

羅恩趁機把紅酒藏好,接著說:“那,我們都知道,茜露達小姐最愛她的父親不是嗎?也就是說,她有輕微的戀父情結,所以,她喜歡像她父親那樣的男人。”

以撒的眼神變得更加迷離,喃喃說:“卡麥隆先生?”

“嗯嗯,就是要穩重、老實、保守、本分、樸素,還有那個沉默寡言……”完了,簡直沒一個跟眼前這個花花公子能沾得上邊的。羅恩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停下來,注視著沉默不語的以撒,問:“那個,你沒事吧?”

以撒抱著自己的頭,半天,才慢慢地搖了搖。

“你喝得太多了,睡一會兒吧。我扶你上樓去休息。”羅恩伸手過去,卻被以撒推開,他坐在沙發上,將腦袋埋在抱枕和自己的手臂間,看不見表情。然而,他的聲音又是那麽的疲憊,疲憊得像是經曆了所有的生老病死,已經油盡燈枯:“讓我一個人待著吧。我沒事的。”

“真的沒事?”羅恩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見他搖頭,隻好歎了口氣,把窗簾全部拉上,把燈也關掉,然後走出房間。

就在他關房門的一刻,黑暗中傳來一個非常輕微的、壓抑的、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沙啞的聲音。

——那是哭聲。

*** *** *** ***

一隻皮球骨碌碌地滾到了某個人的腳邊。

與此同時,一個清稚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哥哥,能幫我把球扔回來嗎?”

光可鑒人的甲板上,站在船頭憑欄而立的少年彎下腰,撿起了那隻皮球。

手,纖長如玉。

他轉過身,幾米開外,一個拄著拐杖的小男孩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說不出的可愛。

於是少年走過去,在他麵前蹲下,把球遞還給他。

“謝謝哥哥。”小男孩有禮貌地道了謝,忽然看向另一邊,喊道:“媽媽!”

少年轉頭,看見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婦走過來,牽起小男孩的手說:“布萊恩,你的病還沒有好,怎麽又溜出來玩了呢?外麵的風太大了,跟媽媽回船艙吧。”

“不要嘛,裏麵好悶哦。外麵空氣這麽好,你看,還有海鷗!”的確,幾隻海鷗劃著長長的弧線在船帆上方盤旋,叫聲很動聽。

“真巧,我的目的地也是翡冷翠。”少年微微一笑,俯身優雅地親吻她的手背,“我是魯·卡麥隆,認識您很高興,夫人。”

4月,柔和的風輕輕地吹著,黑色的眼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蘊藏著無盡的睿智之光,他的黑發俏皮地微微外翹,隨風一**一**的,有著難以描述的清新氣息。

帆旗鼓足了風,弛向這趟旅程的目的地,奧卡比斯大陸的第一大港口——比倫。

再遠處——

一片碧海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