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晨曦中誰的眼淚

我不會哭。阿波羅說。

即使失去至愛,即使不曾被愛,即使受到傷害。都不會哭。

因為,太陽之子不允許流淚。

他是那麽驕傲與堅強的存在,卻偏偏凝鬱了無窮無盡的哀傷。

天宮的風吹起他的金色長發,他擁有這個世界最美麗的容顏,但這美麗,卻不能為他獲得愛情。

舞會第三天,陰天,納塔利家籠罩在一片愁雲中。

妮可盡可能地將所有珠寶首飾往身上戴,因為過了今天,這些東西就都不再屬於她。

明天早上9點,財產清算組織就會來接收她們的財產,而王子,還沒有選中心儀的姑娘。今天晚上是最後的機會,但看起來卻希望渺茫。

莉蒂亞的頭疼病又犯了,一整天都隻能躺在沙發上直哼哼,一邊看著大女兒梳妝打扮,一邊問道:“茜茜呢?怎麽都沒看見她?”

“大概還在睡吧。”妮可將紅瑪瑙耳環與翡翠耳環比較了一番,還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該戴哪對,隻得一邊戴一樣,“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半點著急的樣子都沒有。媽媽,她昨晚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成了王子的情婦嗎?”

莉蒂亞連忙喝止:“別亂說話!”

“那王子幹嘛給她500萬,而且還神神秘秘地不讓別人知道?還有她說出賣身體什麽的……媽咪啊,你不覺得茜茜做事情越來越古怪了嗎?”

“我要知道她在幹什麽,還用得著這麽頭疼嗎?”莉蒂亞又開始哼哼,“我啊,為了你們倆,可真是操碎了心。你那個早死的爹地,兩腳一蹬就那樣走了,一分錢都沒留給我,那時候你又淋雨得了肺炎,我到處去借錢,看盡了人家的臉色。好不容易嫁給了納塔利先生,結果,享福還不到3年,就又出了這種事……上帝可真是會玩人啊。”

“媽咪,”妮可的眼睛濕了,“人家、人家不想再過以前那種苦日子了……想想就覺得好可怕,哇——”

莉蒂亞走過去抱住她,拍著她的背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以為我還能過回那種要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的生活麽……所以,我想了很久了,光等著王子那頭可沒個準,我們得靠自己。”

“靠自己?”妮可淚眼矇矓地從她懷中抬起頭。

莉蒂亞平視著遠方,表情極其冷靜,“我要跟納塔利先生離婚。”

妮可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現在離婚,夫妻財產就可以分割,這樣一來,隻要是我名下的產業,就都還是我的,銀行收不走。”

“可是媽咪,這、這行得通嗎?”

“我已經請了雅各城最有名的大律師,無論如何我也要爭一爭,我不能就這樣變成窮人!”

妮可還在猶豫,“可是這樣一來,納塔利先生……對他來說,不是很可憐嗎?”

莉蒂亞長長地歎了口氣,“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種時候,我也顧不上他了。能逃一個是一個,總比兩個抱著一起死好。”

妮可想了想,掏出手帕哭了起來。

莉蒂亞抱著她,輕聲安慰。

廚房的門那邊,塵灰滿麵的仙度瑞拉聽到了她們的話,深褐色的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了憤怒之色。她的手緊抓著裙擺,因為太用力的緣故,指關節都開始發白。

就在她氣得渾身發抖時,一個人拖著懶散的步伐悠悠地走進廚房,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集,仙度瑞拉怔了一下——是茜露達。

隻見茜露達斜瞥她一眼,不為所動地繼續走到料理台前,為自己倒了杯鮮奶。

她的臉因晚起的緣故顯得有些浮腫,配著蓬鬆的長發,顯得精神不佳。眼看著她拿著鮮奶坐到陽台的藤製搖椅上,閉目養神,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仙度瑞拉終於忍不住走到她麵前,沉聲問:“你聽見了吧?”

茜露達閉著眼睛,沒反應。

仙度瑞拉不肯放棄,又問了一遍:“離婚的事情……你都聽見了吧?”

茜露達睜眼看了她一眼,僅限於一眼,然後淡淡說:“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什麽?”她萬萬沒有想到,茜露達竟然也這麽想!總以為,一直以來,她總覺得,茜露達和後母還有妮可比起來,還是不一樣的,難道,那僅僅是她的錯覺麽?

“別一副這麽受傷的樣子。寄希望於別人身上,本就是愚蠢的。”茜露達呷著牛奶,漫不經心。

仙度瑞拉垂下頭,雙手握緊,又鬆開,如此反反複複了十幾次,最後才顫聲說道:“你們就這樣拋棄了我爸爸?”

她的聲音太過古怪,茜露達隻好轉頭,然後就看見仙度瑞拉又哭了。隻是這一次,哭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她以前哭的樣子總是怯生生的,充滿柔弱感;這一次,卻是咬緊牙關眼神憤怒,看得出來,她非常生氣。

哦,原來小白兔也會有這樣義憤填膺的一麵?

“你們對我不好,我可以理解,因為你們怕我跟你們搶,你們覺得我危及到了你們的地位……但是,你們怎麽可以也這樣對我的父親?!自從你媽媽嫁到我們家來,他在哪點上虧待過你們?吃穿用度,都是挑最好的給,生怕你們不開心!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他更好的繼父了!可是,現在他破產了,落魄了,你們就要拋棄他,還說什麽這是個好辦法!真差勁!茜露達,你,你母親,還有你姐姐,你們一家都差勁極了!”仙度瑞拉拿起桌上的花瓶,狠狠一擲,隻聽“哐啷”一聲,花瓶砸了個粉碎。

巨大的響聲,令得大廳裏的莉蒂亞和妮可匆匆跑進來,連聲問道:“怎麽了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花瓶不偏不倚,碎在茜露達腳下,莉蒂亞和妮可看看她又看看仙度瑞拉,眼神裏全是問號。

茜露達冷冷一笑,“恭喜你,雖然有點晚,不過你總算認清我們的真麵目了,沒有再沉溺在你那所謂偉大的善良觀中。”

“你!”

“口口聲聲說什麽爸爸爸爸的,其實你是害怕自己被拋棄吧?”茜露達站起來,朝她逼近,她往前一步,仙度瑞拉就後退一步,最後撞上牆壁。“無論怎麽受欺負,怎麽屈辱,都默默忍受,不是因為你脾氣好,而是你害怕被拋棄,隻剩下你自己,因此,哪怕我們對你再怎麽不好,你都不敢告訴別人。現在你父親也失勢了,你又開始恐懼,怕自己與他一起被拋棄。仙度瑞拉,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是一株菟絲花,隻有依附別人才能生存。所以,不要擺出一幅多麽偉大多麽正義的嘴臉,你不是為了他,你是為了你自己!”

“你、你、你們……”仙度瑞拉整個人都在顫抖,看著表情冷酷的茜露達,看著一臉鄙夷的妮可,還有漠不關心的莉蒂亞,最後尖叫道,“才不是,才不是這樣!明明就是你們不好,我看不起你們,我不會原諒你們的!絕對不!”喊完,捂住自己的臉衝了出去。

妮可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唇說:“拜托,誰要你原諒了。真是會抬舉自己。茜茜啊,你好厲害啊,幾句話就把她給氣得半死了。”

莉蒂亞皺著眉頭說:“都這個時候了,幹嘛還去刺激她?”

“我刺激她?”茜露達輕勾唇角,悠悠道,“真正刺激她的人難道不是你嗎?即將恢複自由身不再是納塔利夫人的莉蒂亞女士。”

莉蒂亞呆住。

茜露達將牛奶一口喝盡,放下杯子,繼續拖著懶散的腳步走了出去。

“媽媽,你做了什麽讓茜茜討厭的事情嗎?為什麽她連對你說話都是陰陽怪氣的?”妮可難得一見的敏銳。

“我怎麽知道?”莉蒂亞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覺得自己的頭變得更疼了。

*** *** *** ***

梳妝台上擺放著一麵半人高的橢圓形鏡子。鏡框是純金的,雕刻成美杜莎女王的樣子,她的蛇形長發流瀉下來,包裹住鏡麵。

女王的眼睛是一對晶瑩剔透的紫水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十分璀璨。而她的額頭,還有第三隻眼睛,裏麵鑲嵌著指甲大小的一顆寶石,據說那是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無堅不催,叫做鑽石。

她的頭發更是獨特,每道紋理,都是一條蛇,蛇眼以紅寶石雕琢而成。細數下來,整麵鏡子用了不下40顆寶石,再配上完美的工藝,無愧是一件稀世之珍。

茜露達坐在梳妝台前,凝視著這麵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鏡子,久久不動。

這是初到這裏的第一個星期六,納塔利先生從集市上帶回來給她的禮物。

正如她們自己所要求的那樣,妮可得到了許多漂亮的衣服,仙度瑞拉得到了樹枝,而她,得到了這麵鑲嵌滿寶石的鏡子。

當所有人都在為這麵鏡子的奢華精美而驚歎時,納塔利先生凝視著她,微笑著說了一句話:“它所照到的,比它本身更珍貴。茜露達,希望你會喜歡這份禮物。”

它所照到的……比它本身更珍貴。

此刻,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繼父的話,茜露達感到心中某個部位被挖走了一塊,空空****。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他更好的繼父了!”

“真差勁!茜露達,你,你母親,還有你姐姐,你們一家都差勁極了!”

茜露達靠著椅背,將雙手慢慢交疊放在心髒上,聽著它跳動的聲音,撲通、撲通。

很悲傷。

又是那種熟悉的、麻木的悲傷。

仿佛再次置身於維也撒莊園的百枝蓮花海中,任軟弱的情緒將整個身心,慢慢浸沒。

而在那時,她聽見窗子在響。

起先以為是下雨了,後來發現不太對勁,回頭一看,窗台上,一隻鳥在用爪子敲窗。

——神鳥?

她連忙起身,走過去將窗戶打開,神鳥撲打著翅膀飛了進來,停在鏡子前。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真了不起。茜露達。”

茜露達不明白它的意思,沒有接話。

神鳥看著她,笑得很奇特,不是諷刺但也絕不友好,“你竟讓仙度瑞拉學會了怨恨。”

原來它是指這個。

茜露達想了一下,淡淡道:“我隻是想讓她知道,什麽叫做人類而已。”

“哦?”神鳥歪著頭,凝視著她,若有所思。

茜露達走到床邊,拖出藤編的箱子開始收拾行李,一邊收拾一邊說道:“這麽多年來,在你的教導下,仙度瑞拉成了一個品性溫順善良不驕傲不嫉妒不生氣也不憤怒的姑娘,完美得就跟天使一樣。”

“這有什麽不對?”

茜露達發出一聲嗤笑,緩緩說:“沒什麽不對。隻可惜,這裏是人間。是人類生存的地方,天使,是不適合住在人間的。”

神鳥眨著眼睛,有些錯愕,又似乎是在期待。

“上帝之所以把人類趕出伊甸園,就是因為他們有了缺點不再純潔。人類善妒、自私、虛偽、邪惡、殘暴……不管這些有多黑暗製造了多少不幸,這才是人類。而你培養出的仙度瑞拉,她不是人類。”茜露達抖開一條長裙,裙身綴著無數片羽毛,一顫一顫,宛如天使的羽翼,她的目光變得深遠而悲涼,“難道你不知道把一個天使扔在人間的結局麽?結局絕對不是天使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愛和崇拜,恰恰相反,人類隻會想拔掉她的翅膀玷汙她的純潔與折損她的高貴——這就是人性。所以,如果你是真的為仙度瑞拉好,就不要再教她那些無聊的博愛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情。”

神鳥抓著鏡子的邊沿,忽然,輕輕地笑了,“真是精彩。茜露達,和你說話,果然能聽到一些很精彩的話。”

“我隻是實話實說。”再轉過身看向神鳥時,茜露達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柔軟,“不過,你是神奇的鳥,做為守護神來說,你永遠不會死。那麽,就這樣照顧她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她哭,你就聽她哭;她要參加舞會,你就幫她撿豆子;她自卑,你就給她漂亮衣服和馬車;她怨恨,是因為心願不能實現,幫助她實現就可以了……這樣的人生,也挺讓人羨慕的。”

神鳥反問道:“你也羨慕嗎?”

茜露達一怔,目光開始閃爍,像是原本平靜的湖,因一陣風而泛起了幾絲漣漪。

“其實我也可以做你的守護神。”神鳥微笑,每個字都說得很慢,“隻要你說一聲好,契約,就即時生效。”

一件襯衫就那樣自指縫間滑下,落到了**。茜露達睜大眼睛,萬萬沒有想到,奇跡也會落到自己身上。

天空陰沉沉的,房裏點了燈,昏黃的燈光照著妖嬈的美杜莎女王,和站在它頭上的神鳥,整個畫麵,充滿了一種詭異的**。

“怎麽樣?要,還是不要?”它的聲音此刻聽起來,也如那畫麵一樣,圓滑、曖昧,既危險,又吸引。

隻要點個頭,就會有一個守護神,就會得到魔法的庇護,就可以萬事不愁……

這個條件,實在太誘人。

茜露達呆立了很長一段時間,手指握緊,又鬆開,再握緊,在天堂和地獄間遊走。

神鳥看著她,目光輕柔自信,仿佛算準了她會同意。

卻不知,那樣的眼神反而令她心中所有的情緒在刹那間褪去,彌漫起的,是不肯屈服的倔強與高傲。

這個條件,雖然誘人,但何嚐不是種屈辱?

如果她答應,此生必將都受其支配,就像仙度瑞拉一樣,隻會變得越來越軟弱,再難翻身。

那就真成了笑話。

茜露達將那件襯衫重新撿起來,慢慢對折,疊好,放入藤箱中。

當襯衫在箱子裏放好時,所有的疑慮和不安也一一隨之平整,她回頭,對它笑了一笑,“謝謝。我不與人分享同樣東西。”停一停,又補上一句:“而且,我不需要你。”

藤箱的蓋子“啪”地合上,行李已經全部收拾完畢。茜露達轉過身,烏黑的眼睛在四周黯淡中顯得格外明亮。

不需要什麽守護神,不需要什麽魔法,她有她自己。

神鳥沒有吃驚也沒有生氣,繼續自信滿滿地笑著說:“我等你改變主意。什麽時候想通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再見,茜露達。”

純金中夾帶白紋的豔麗翎翼優雅展開,自窗口飛了出去。

然而,在飛走的那一瞬間,鏡子裏倒映出來的,卻是一隻黑色的鳥。

純黑純黑。

如她的瞳仁與長發。

*** *** *** ***

晚8點,皇宮裏舞會準時開始——

茜露達到的時候已經有點遲了,哈爾雅王子正與一個紅發少女在跳舞,舞伴她認得,是唐世家的小姐凱蒂。

旋轉中,哈爾雅看見了她,遠遠對她投來一笑。

這一笑,果然又引起了莉蒂亞的注意,狐疑地朝她看過來。在母親開口前,茜露達搶先道:“我有點累,去那邊坐一會兒。你們好好玩吧。”說完,也不顧她們有什麽反應,徑自走到一旁供人休憩用的沙發上,取了杯香檳,一邊細呷一邊觀察周圍的人。

今天是舞會的最後一天,王子卻遲遲沒有選定未婚妻,盡管就前2天的情形看,那位神秘女郎的機會最大,但是,至今為止無人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做得那麽隱晦,反而讓其他人覺得有機可趁。

因此,少女們躍躍欲試,在今晚打扮得尤為花枝招展。

一曲完畢,哈爾雅對凱蒂行了一禮,走向下個舞伴——王後的侄女簡。

受寵若驚的簡在站起來時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酒杯,染得裙子上一片紅漬。

在眾人都為那個小意外而紛紛注目時,一人走到茜露達身旁,低聲說:“晚上好,茜露達小姐。”

茜露達扭頭,來人是萊恩。

他將一本書遞給她,眼神頗有深意:“王子殿下說您喜歡看書,所以派我將這本書送給您。祝您閱讀愉快。”

茜露達接過書,書名是《奧林匹斯傳說》,印刷極為精美,翻開來,扉頁上赫然貼著一張船票,時間是明日早晨5點整。

她將書合上,有些心緒不寧。

直到看見這張船票,自己就要離開雅各、離開母親和姐姐的事實才變得突然鮮明。

意識到她所做出的決定有可能會改寫此後整個人生的命運時,某種悸動就那樣無可避免地席卷而來,帶著陌生的留戀與不舍。

周圍,悠揚悅耳的音樂,華麗精美的衣裙,低聲笑語的熱鬧,紅塵俗世的浮華……這些她所熟悉的生活,都將在今夜終止。自此後,天涯漂逐,不得清閑。

茜露達望著不遠處母親和姐姐低聲交談的身影,再緊握著手裏的書,然後起身走過去,說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妮可睜大眼睛,“不要啊,我們才剛來不到10分鍾耶,你就要走?”

莉蒂亞看了眼哈爾雅,點頭說:“沒事,你走吧。”

得到母親的許可,茜露達轉身走向殿門,誰知仙度瑞拉正好從外麵走進來,空間驟然而靜。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了過來。

看著仙度瑞拉,也看著她。

仙度瑞拉今天穿的是一條淺藍色的長裙,在燈光下綻化成一種嫵媚的白,舉手投足間,活色生香。

而她穿的是深紫色的長裙,燈光下映現為沉靜的黑。

兩人對視著走近,然後擦肩。

仙度瑞拉神情冷傲,鬥誌昂然;她沉默內斂,消極淡泊。

一藍一紫在那一刻交集,宛如白與黑的對照,再悄然分開。

誰也沒有回頭看對方一眼。

好像誰也不認識誰。

那邊,哈爾雅歡快地迎向仙度瑞拉,微笑著說:“你來了。”

這邊,茜露達獨自一個人,邁過大理石台階,走出殿門。

外麵,沒有星星,隻有一輪彎月,寂寥地掛在半空。

空氣有點沉悶,似乎會下雨,但遲遲沒有下。

她吸了口氣,又呼出去,提著裙子正準備叫車,一輛馬車正好馳過來,在皇宮門口施施停下。

車門開處,以撒攜著凱蘿兒小姐雙雙出現。

兩人打了個照麵,前日不愉快的回憶頓時浮現,茜露達覺得有點尷尬,直覺地想回避,以撒已抬起手碰了碰帽沿,紳士地向她行了個禮。

於是她赫然發現——他的右手手腕上,終年係著的方帕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男士鐲。

鐲身以黑色水晶雕琢而成,鑲著兩圈細鑽,在這樣的夜裏,流瀉出一種低調的奢華。

不再像以前的方帕那麽張揚。

心髒小小地悸顫了一下。

正猶豫著要不要回禮,以撒已朝凱蘿兒伸出手臂,凱蘿兒會意地挽著他,雙雙走入皇宮。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再來煩你了。打攪了。”

看來,他的確是說到做到。

不知道為什麽,分明是她要的結果,但真變成這樣時,感覺卻很複雜,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冥冥間被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

皇宮的守衛見她站著遲遲不動,便走過來問道:“小姐,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茜露達搖了搖頭,將腦海裏的想法強行抹去。

跟她沒有關係。她上車時,心裏這麽想。

人的一生總會要拋棄一些東西,並不是“失去”就一定是遺憾,有時候,“尷尬的存在”反而更無意義。

所以,就當是……從不相識。

翻開那本《奧林匹斯傳說》,淺赫色的船票上,印著6行字。

出發地:雅各

抵達地:比倫

時間:瑪亞曆491年4月16日AM5:00

頭等艙727室

乘客:茜茜·卡麥隆

本船票為記名式,一經售出,概不退還。

合上書本,聽車輪碾著地麵的聲響,在這樣安靜的夜裏,清晰得可怕。

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法回頭了。

I*** *** *** ***

轟隆隆的雷聲一直響個不停,雨卻遲遲沒有下,空氣沉悶,如一張密不通風的網。

茜露達坐在陽台的藤製搖椅上,拿著溫過的牛奶,遙望夜空,夜色濃如墨。

越不想想什麽事情的時候,偏偏越是會冒出來,在腦海中逶迤而過,像流星一樣,拖著長長的尾巴。

那天是以撒少爺無比榮耀的14歲生日。

所有的名門望族都派人來慶賀,維也撒在那一夜熱鬧歡騰,極盡繁華。

14歲的少年,身穿禮服站在眾人中,盡管手腳尚未完全長開,但舉手投足間,已有了倜儻的韻息。

母親和姐姐都去大廳幫忙,隻有她留在家裏,照顧病入膏肓的父親。

他躺在**,咳嗽不停。

她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抱著膝蓋。

那天晚上,天氣也很不好,隨時都會下雨的樣子,但是,為了給那位了不起的少爺慶生,到處都在放煙火。

紅的,黃的,綠的,藍的……一簇簇,竄起,綻開,碎逝。恍如人生,恍如悲傷。

她看著那些燦爛的煙火,聽著父親的咳嗽,很想哭。

父親快死了。

從醫生的欲言又止,和母親越發憔悴的臉上,她預知了這個信息。

為了不給已經一窮二白的家增加負擔,父親拒絕繼續治療,他一天比一天消瘦,痰裏全是淤血,高燒一直不退。

如果有錢就好了……如果有錢的話……

有人過一次生日,光煙花就用去幾萬瑞爾,而有人瀕臨死亡,卻連幾千瑞爾的治病錢都拿不出來。這個世界,多麽多麽不公平……

她抓著自己的胳膊,將頭深深埋入腿間,就在那時,她聽見了腳步聲。

——輕快的、張揚的,帶著三分跳脫的腳步聲,維也撒裏隻有一個人會這樣走路。

抬起頭,果然是今夜的壽星主角。

壽星的臉色不太好,一看就是來找麻煩的。被她猜中,以撒一開口就是:“我的生日禮物呢?”

見她沉默,他的眉頭又皺深了幾分,“果然,所有人裏,就你沒有給我準備生日禮物!”

他執拗地站在她麵前,看樣子不得個答案不會離開,於是她咬著唇,擠出幾個字:“我……沒錢。”

很沒誠意的答案,但以撒聽了臉色卻頓時好轉,眉也開了,笑容也起了,挨著她坐到台階上,一邊舒展開修長的腿,一邊說道:“笨死了。我知道你沒錢,你就不會想些不用花錢的禮物嗎?”

她垂眼看向地麵,淡淡說:“以撒少爺想要什麽樣的禮物沒有?”

“那不一樣。我喜不喜歡你的禮物是一回事,你送不送又是另外一回事。不送禮物給我,就是不敬。”以撒望著天空中五顏六色的焰火,想了想,說道,“呐,離12點還有4個小時,隻要你在12點前把禮物送上,我就原諒你。”

她覺得他胡攪蠻纏,父親危在旦夕,她哪有心情幹別的事情?

愁容在她臉上一閃而過,被他捕捉到,繼而又聽見屋內傳出的咳嗽聲,以撒揚起眉毛說:“卡麥隆先生的病還沒好嗎?”

她被他這麽不經意的一句話,問出了眼淚。

明明不想哭,明明很要強,卻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眼淚突然就毫無預兆地湧出了眼眶,想再遏止已來不及。

腦海裏隻有一個想法,不停回旋與重複,一次比一次疼痛:爸爸要死了……爸爸要死了……爸爸就要死了……

她忍耐不住,哭得痛不欲生。

第一次見她哭,以撒嚇了一大跳,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去掏手帕,摸遍口袋也沒找著,最後隻好解下手腕上係的方巾,遞到她麵前。

她沒有接,全身顫抖,為了遏止那種顫抖她緊緊抱住自己,但越緊的後果反而是抖得愈加厲害。

一向伶牙俐齒的以撒這個時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托著方巾的手僵硬地伸在半空中,過了很久,才開始慢慢移動,搭上她的肩,然後輕輕一帶,將她攬入懷中。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自身後擁著她,親密而自然。

兩個人保持著那個姿勢在台階上坐了很久很久。

煙花漫天,以撒的14歲生日,收到了最特別的一樣禮物,那就是——茜露達的眼淚。

盡管那眼淚不是為他而流,但是,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哭泣,也是惟一的一次,並且,哭在了他麵前。

也就在那個晚上,父親的咳嗽聲停止了。

他死了。

命運多麽奇妙,分明是那麽那麽愛的一個人,緣分卻那般淺薄;而分明是那麽那麽討厭的一個人,偏偏有如此深的羈絆。

就像她此刻,根本不想想他,往事卻自動跳到她的腦海中來。

如同此刻的天氣一樣,沉悶,浮躁,令人心神不寧。

茜露達將杯裏的牛奶一口喝光,正準備起身去睡時,花園那邊傳來一陣躁動,然後一個人影匆匆朝這邊跑過來,跳過陽台的欄杆,衝向廚房。

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那人的動作驟停,呆滯了2秒之後,回轉過頭,吃驚地瞪著她。

茜露達站起來,將廚房的燈打開,燈光一起,那人發出一聲輕呼,狼狽而驚慌:

漂亮的藍色長裙上沾了些許泥土,鑽石王冠鬆了,垂下大半金發,連腳上的鞋子都沒了一隻,光著腳丫……這個看起來就像是剛剛逃難歸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仙度瑞拉。

茜露達將她的模樣盡數收入眼底,無意義地扯了下唇角,轉身,先她一步走進廚房。

仙度瑞拉立刻跟了進去,並迅速將門窗關上。

茜露達把牛奶杯洗好,擦幹手,解開束發的皮圈,放下頭發去睡覺。剛走到樓梯口,仙度瑞拉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了過來:“為什麽你什麽都不問?”

還是問出來了。西度達在心裏歎氣。

“為什麽你不問問我為什麽會搞成這個樣子?你不想知道舞會上發生了些什麽麽?為什麽你不問我勾引王子的結果如何?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仙度瑞拉的聲音在這樣靜的屋子裏,聽起來有點咄咄逼人。

茜露達挽了下頭發,答道:“那是你的事情。”

“但不是你建議我去做的麽?”仙度瑞拉繞到她麵前,阻住她的去路,眼睛亮得出奇。

茜露達卻沒心情繼續跟她糾扯,低歎說:“我再說一遍,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無論你成功,還是失敗,都跟我沒有關係。我要去睡了,別擋路。”說完,推開仙度瑞拉,徑自上樓。

仙度瑞拉沉默了一會兒,但很快喊道:“我告訴你,我會成功的!我一定會成功的!”

“是嗎?恭喜你。”

“如果我說我成功了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你們趕出去,你還會認為這件事與你無關嗎?”

茜露達的腳步停了。

仙度瑞拉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繼續說道:“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我所嚐過的屈辱,會一一還給你們。我要你們後悔,後悔在這個時候,企圖拋棄我爸爸,後悔一直以來那樣對待我,後悔你們所做的每一件錯事……”

“哦,”茜露達的聲音懶洋洋的,聽上去毫無誠意,“那麽加油吧。”

仙度瑞拉被激怒,噔噔噔衝上樓,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別開玩笑了!你以為我隻是說說而已嗎?我告訴你,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你是認真的。”

“那你還……你還……”她說不下去了。

畢竟是一直溫順的乖乖女,好不容易裝出惡毒的樣子恐嚇別人,但沒說幾句又打回原形。看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化,茜露達有些想笑,最後卻隻是歎了口氣,伸手將仙度瑞拉淩亂的長發理了理,重新塞回王冠中,“這麽軟弱,連狠毒都學不會。如果你不能堅強的話,沒有人會護著你,記住這一點。”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過柔和,也許是她的動作難得一見的溫情,仙度瑞拉瞪大眼睛,整個人都呆掉了。

“別再動不動就想著依賴別人。上帝給人腿,是為了讓人可以站立,給人手,是為了在跌倒時可以爬起來。你有手有腳,試著自己爬起來看看。”茜露達收回手,繼續上樓。她說的有點多,她把這歸結為即將離開的緣故。

也許,今夜會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仙度瑞拉,最後一次跟她說話,那麽,說些真心話也無不可。

就在她走到拐角處,眼看就要消失在仙度瑞拉的視線中時,仙度瑞拉突然捂住自己的臉哭了起來。

她哭得那麽傷心,哭得讓人無法棄之不理。

茜露達覺得自己的頭開始隱隱作疼。

“其實、其實……我說了謊,我一點把握都沒有……”仙度瑞拉雙腿一軟,跪倒在樓梯上,泣不成聲,“王子他、他好像並不喜歡我……我和他跳了整整3個晚上的舞,他什麽都沒有問!沒問我最喜歡吃什麽,沒問我的興趣是什麽,沒問我為什麽會出現在皇宮裏,也沒有問為什麽我每次都是來去這麽匆忙……如果對一個人感興趣的話,是不可能這樣什麽都不問的吧?他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茜露達怔了怔,回眸。

“而且,他雖然是在跟我跳舞,但經常顯得心不在焉。他誇我漂亮,但從沒說過喜歡我……我今天故意在跑掉的時候落下一隻水晶鞋,我跟自己打賭,如果他拿著鞋子找我的話,我就贏了,但是,我好害怕,害怕他會什麽也不做……”

原來哈爾雅真的不喜歡仙度瑞拉,他之所以在眾人麵前表現的對她深情款款,難道真的隻是在為逃跑做幌子,好讓王後以為他有意結婚,放鬆警惕?

茜露達突然想起了瓦碧:舞會第一天時,王子為了逗她開心,當眾讓瓦碧出了醜……當兩件事情聯係在一起時,就隱隱地浮現出某種端倪——王子,為了達到目的,會毫不在乎地利用別人。

即使別人會因此受到傷害。

而他蔚藍色的眼睛看上去又是那麽的聖潔,像個孩子一樣無辜——這多麽可怕。

她突然有點心驚膽跳,自己選擇哈爾雅,真的是明智的決定嗎?很多人都說她天性涼薄,但起碼,她在做一些事情時,知道自己這樣做會給別人帶去什麽樣的傷害,而哈爾雅,卻似乎是不自知地在使壞。

“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如果王子真的不喜歡我,我該怎麽辦?”仙度瑞拉的眼眸中全是痛苦,而這痛苦,來自哈爾雅的曖昧。

茜露達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但想了半天,隻想出一句話:“現在放棄,還來得及。”

“不。”仙度瑞拉抬起頭,緩慢,卻又堅定地搖了搖頭,“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已經愛上他了。”

深褐色的眼睛裏,裝盛著沉甸甸的少女心事。

如同外麵的天氣一樣,壓得人幾乎透過不氣來。

於是茜露達一夜都沒有睡著。

她躺在**,翻來覆去。想著仙度瑞拉的淚流滿麵,想著哈爾雅的曖昧微笑,想著自己此後的命運,第一次感到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從樓下傳來的動靜顯示,母親和妮可回來了。她們上樓時還在嘀咕舞會裏突然跑掉的神秘少女,討論著她遺留下的水晶鞋,然後互道晚安,關門睡覺。

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走出去,告訴她們仙度瑞拉就是那個少女,她想聽聽母親在得知這個消息後會怎麽辦。母親的人生閱曆比她豐富太多,從某種角度來說,處理事情比她更為冷血,也許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但,立刻地,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不想變成她那樣……”她將頭埋進被子,幾近絕望地呻吟,“我不想變得跟她一樣……不要,絕對不要!”

因為,和母親更像一分,就意味著離父親又遠了一分。

想想多悲哀,她那麽愛父親,卻一點都不像他;她打心底裏看不起母親,卻偏偏和她十分相像。

3年來,父親那清澈和藹的目光仿佛一直跟著她,須臾不曾離開。

他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得她說了真話。

茜露達驀地從**坐起來,伸手摸額,摸到一手冷汗。

四下裏靜悄悄的,沒有月亮,房間裏很黑,她打開燈,燈光乍起的同時,也映亮了梳妝台上的鏡子。

鏡子折射出室內的情景:冷清,寂寥,還有,浮躁不安的一個她。

茜露達抓了下頭發,索性起床開始梳洗穿衣。離船開還有2個多小時,如果待在家裏實在是種煎熬的話,還不如早點出發。

依舊是素白的裙子,黑色的鬥篷,原來配套的昵帽上次落在了維也撒,隻得換了頂同色的寬邊帽子,遮擋下來,可以覆蓋大半張臉。

多好,多麽適合出逃。

確認一切都已收拾完畢,她轉過身,看了整個房間最後一眼,然後拎起藤箱,開門走出去。

二樓第二個房間,是母親的臥室。試轉了下門把,發現門從內被鎖上了。

是妮可的臥室,門把一轉即開,果然,妮可的防範意識還是那麽的差。

茜露達輕輕走進去,看見姐姐酣睡正香,睡相不佳,一半被子掉在地上。躡手躡腳地撿起被子,正想給她蓋上,突然聽她在睡夢中嘀咕了一句:“以撒少爺……”

茜露達一怔,所有的動作全都停下。

回望妮可的睡顏,在黯淡的光線中看不清晰。

可是她知道,此刻的她一定表情溫柔、充滿情意。

妮可從小就喜歡以撒——在維也撒莊園裏,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而以撒對她也不壞,在她生日時還會送可愛的小裙子給她,茜露達知道,那條裙子妮可一直保存得很好,到現在都沒有丟掉。

但是媽媽也警告過妮可,叫她不要癡心妄想,再加上後來以撒結交了不少女孩子,花名在外,怎麽想都覺得沒有希望。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妮可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貴胄子弟身上,從子爵,到伯爵,再到王子……見一個愛一個,如母親希望的那樣,虛榮又花癡。

然而,此刻她在夢中,卻喊著以撒的名字,溫柔而悲傷。

茜露達咬著下唇,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感覺,酸酸的,有點同情,又有點傷感,異常複雜。匆匆幫她蓋好被子,連忙轉身離開。

一樓同樣靜悄悄,以往的仆婢如雲早已消失不見,通往大門的路一片昏黑,連盞路燈都沒有。她拎著箱子孤獨的穿過花園小徑,打開鐵門走出去。淩晨3點,街上同樣悄寂無聲,不見半個人影。

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也許以後還會遇上很多很多個這樣孤身一人的情形,因為她選擇了拋棄家庭與親情,所以,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她想,有她留下的500萬,而母親又一向能幹,她們絕對能夠很好地照顧自己,所以她的離開不會造成多大的痛苦。然而,盡管一再如此提醒自己,開導自己,但那依稀的惆悵感,依舊揮之不去,伴隨著孤單的腳步聲,落有所失。

要堅強。茜露達,你要堅強。

沒什麽好害怕的,隻要足夠堅強,未來就可以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深呼吸,握緊箱子,加快了步伐。

步行半個小時左右,有著瑪亞大陸最大港口之稱的雅各碼頭便出現在視線之中。

晨曦淡淡,碼頭上,有薄薄的霧。

工人們沉默地裝卸著貨物,等待上船的旅客陸續到來,或坐或站,三五成群。

與方才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她走過去,找了最偏僻角落裏的一條長椅坐下,轉頭看候船廳牆壁上掛著的大鍾,時針指向3:40。

皇宮裏,哈爾雅正在飛快地換裝。

他將長發打散,戴上綴有羽毛的赫色毛氈,套上厚重的大袖長袍裙,還係了條顏色絢麗的草編腰帶,邊照鏡子邊皺眉說:“總覺得好像還少了什麽……啊,對!樂器!沒有樂器,怎麽算得上是遊吟詩人!快,萊恩,把豎琴拿給我。”

誰知,雙腳剛踏到地麵,一道燈光突然亮起,不偏不倚投在他身上。

緊接著,是一連串的腳步聲。

哈爾雅下意識地抬手擋光,透過指縫朝光線來源處看,隻見幾十名騎士已將道路層層堵死。

一記哨聲後,騎士們朝兩邊分開,讓出中間的通道,王後慢慢走過來,儀表雍容,高貴不凡,“殿下這麽早是要去哪啊?”

哈爾雅一見之下,萬念俱灰。

這時,皇宮裏的鍾聲當當當當地敲了4下。離船開,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茜露達將《奧林匹斯傳奇》翻到了最後一頁。

起先沒有注意到,這本書好多頁的邊角上,都寫著一些見解和備注,也就是說,王子送了一本舊書給她。

而這些批注,還非常的刻薄有趣。

比如宙斯——

“沒錯,大丈夫者不拘於小節。所以弑父,那叫英雄;娶姐姐為妻,那叫浪漫;情人無數男女通吃,那叫多情;追求女兒阿佛洛狄不成,一怒之下把她嫁給又醜陋又瘸腿的火神,那叫威嚴……我們的這位天父,實在是證明了一個神、一個男神,究竟能做到怎樣無恥的地步。”

再如赫拉——

“赫拉這個名字的原意是貴婦,於是從她身上,我們可以得知貴婦應該具備怎樣的條件:美貌,忠貞,容易被花言巧語哄騙,非常非常善妒,對丈夫的外遇對象百般加害,牢牢將權利抓在自己手中……我們的這位天母,實在是證明了一個神、一個女神,究竟能做到怎樣無德的地步。”

還有火神赫淮斯托斯——

“相貌醜陋,天生跛足,被母親赫拉遺棄,父親出於遷怒而把拒絕他的阿佛洛狄嫁給你,結果她卻和阿瑞斯**給你戴了綠帽……從這個神身上我們可以得知,悲劇起於家庭,溫柔善良與靈巧都不能避免不幸。”

最後是阿波羅——

“做為一個神來說他完美無缺:英俊瀟灑,多才多藝,醫術高超,能歌善舞;做為一個男神來說他失敗無比,他愛的姑娘寧可變成桂樹也不肯接受他。”

空了半頁後,又寫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話——

“這麽多天……為什麽你不來看我?”

書的最後一頁,總結著一句話——

“信神者是傻瓜。”

字體飛揚淩亂,歪來扭去,比孩子還不如。

沒想到王子的字竟然這麽難看。更沒想到他的思想,如此的與眾不同。

在所有人都瘋狂崇拜天神的時候,他卻對他們百般嘲諷,光從這本書的批注就可看出,字裏行間,對神,毫無尊敬之意。

看來,她做了個不錯的選擇呢。

放下書,再看牆壁上的鍾一眼,時針指向4:30。

她靜靜等候,並不急躁。

晨霧像紗一樣披在她身上,將纖細的背影勾勒得分外嫻靜,再遠一點,是海天一線的遼闊海岸,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於是湛藍色的海麵上便泛呈起明麗的彤色。

——分明是幾可入畫的一幕,看在另一人眼中,卻成了黯淡。

那人靜靜地望著她,很專注地望著她,幾乎是自虐般地望著她,目光深邃而哀傷。

輪船的汽笛聲悠揚地響起,海浪拍打著沿岸,像在吟唱離別。

開始有人登船,有人呼喝,有人奔跑,有人哭泣,場景變得逐漸喧鬧。而她,依然那麽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白色長裙,黑色的外套。

果然是她。

王子為出逃所買的3張船票,第三個人選,是她。

真的是她……

遠遠的梧桐樹下,停著一輛馬車,24隻鈴鐺在車壁上隨風輕響。一向輕佻跳脫的少年,眼眸沉靜,如墮於夜色中的水晶,就那樣慢慢地、一點點地碎開。

“喂,你盯著她看了很久了。”一隻手搭到了他肩上,羅恩睡眼惺忪地將頭湊到窗邊,搖頭歎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幹脆下車去告訴她,王子不會來了。”

以撒坐著沒有動,久久,才低聲說:“她不想見我。”

5個字,口吻淡然,眼眸卻更消沉。

羅恩失笑,“你也有對女人這麽束手無策的一天,萬人迷以撒少爺?”

以撒沒有理會他的揶揄,撫摸著右手腕上的鐲子,覺得鐲下那個早已愈合的傷疤開始隱隱犯疼,像是要再次裂開。

“不過啊,真是沒有想到,原來那第三個人會是茜露達小姐……”羅恩用手托起下巴,嘖嘖說道,“我是該說王子殿下眼光真是不錯好呢,還是該說他沒長眼睛,居然敢跟我們的以撒少爺搶女人好,嗯?”

“閉嘴!”

他越生氣,羅恩便笑得越發開心,撫掌說:“你對我發脾氣沒有用哦,事實擺在眼前,你的小女仆,哦不,是曾經的小女仆,跟王子之間關係曖昧,寧可跟他一起走,也不願意接受你的救濟……驕傲的以撒少爺,要不要我借你一把全瑪亞最好的劍,去找殿下決鬥?”

“為什麽你不是個啞巴?”

“別惱羞成怒啊,風度,要有風度。呐,離船開隻剩下5分鍾了,你如果還是沒膽量過去的話,不如我來效勞?我很樂意扮演不受歡迎的角色,對一個殷切期待著的少女說出最最殘酷的事實,啊,想必到時候她的臉色肯定會很好看……”他的話還沒說完,以撒已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海線的另一頭,以撒緩緩走到茜露達身後。

距離的拉近,使他可以將她看得更加清楚:她的眉,她的發,天鵝般優雅的頸部,飽滿圓長的指甲……

她沐浴在晨光中,肌膚像白玉一樣散發著淡淡的潤澤,五官的輪廓分明柔和優美,但眼神和唇角卻又是那麽剛毅,坐在那裏,光側影便是一片風景。

這麽多年,他從未發現她竟是如此美麗。

美得讓他心痛。

14歲時,他發覺自己對她有種異樣的情緒,而那異樣隨著她的離開變得縹緲漫長。進入社交圈後,順應其中的默認規則,對所有女孩殷勤有加,逗她們笑,陪她們玩,風趣迷人,從不說半句讓她們傷心的話……花花公子之名便是由此得來。

惟獨在她麵前,惡劣依舊,仿若從不曾長大。

此刻,他靜靜地凝望著她,思緒一片繚亂,在這樣的痛苦裏,摸著心髒說道理,真實得無法麵對。

船員們大聲呼喝著輪船馬上就要啟程,請還沒有上船的乘客趕快上船。

時針指向4:58。

茜露達終於動了。起身,提起箱子,往前走了幾步。

以撒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她要上船?即使王子不來,她也要上船?!

一時情急,不由自主地追了兩步,但又立刻停下。

“我討厭你,我不想再看見你!”

決裂的話依舊縈繞在耳旁,那麽清晰,半刻都不曾淡去。

右腕上的傷疤疼得突然鮮明,像有個小人拿著錘子在上麵不停敲打,血液就要噴薄而出,卻隻能默默忍受。

為什麽……會如此地難過?

而就在那時,茜露達轉過身來。

原本是驚喜的表情,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變成了錯愕。

他的心,也隨之沉了下去。

——她把他當成了哈爾雅。

一陣風吹過,吹亂她的長發,她抬起手來輕輕一挽,動作緩慢,仿若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而她眼中的驚訝,漸漸地平靜下去,轉為明晰。

她一向聰明,看見他出現,必定猜到王子已不會來。

隻是站在那樣一雙烏黑的眼睛前,麵對這一刻,所要承受的壓力,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而她又偏偏什麽都不說。

不問,不吵,不憤怒,不質疑,平靜得讓人覺得害怕。

他覺得自己像站在法庭上的罪犯,正在等待宣判。是絞刑,還是釋放,全依賴她一句話,哪怕隻是一個反應。

幸好,一個路人的冒失拯救了他。

那路人匆忙從茜露達身邊跑過去,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手中的箱子頓時鬆脫,“啪”的落到地上,箱蓋開了,裏麵的衣物掉了出來。

以撒怔了一秒鍾,條件反射般地跑過去幫她撿。

輪船拉起長長的鳴笛,馬達聲轟隆作響,船開了。

茜露達立在原地,看著散落一地的行李,看著蹲在地上幫她撿東西的以撒,聽著船開的聲音,一顆心就像飄在水上的浮萍,在這一刻,竟不知是喜還是悲。

隻覺恍如夢境。

那麽那麽的,不真實。

以撒將最後一件襯衫放回箱子,蓋上蓋子,站起來,抬手遞到她麵前。

茜露達沉默了5秒,伸手接過。

沉甸甸的重量壓上手的一瞬,一顆心也好像終於著了陸,她知道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做夢,哈爾雅沒有來,出現在麵前的人是以撒。

也就是說,王子的出行計劃,失敗了。

唇角閃過一絲嘲弄,忽然間,有些想笑。

但笑容剛浮到唇邊,就變成了苦笑:天意弄人,這一次,上帝果然又沒站在她這邊。

茜露達提著箱子往回走,既然前路已被堵死,隻能折返回家。

以撒見她又要離開,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可以和好嗎?”

輪船離開了,除了寥寥幾個工人外,碼頭上別無人聲,整個時空,仿佛因他的這一句話而陷入沉寂。

在這方空間裏,隻剩下他和她,彼此之間的距離雖隻有3、4步之遠,卻像站在世界的兩個極端。

茜露達的眼眸由淺轉深,又由深轉淺,幾次張口,但都發不出聲音。

可以和好嗎?

可以和好嗎……

這麽簡單的5個字,為什麽聽起來,卻像是天翻地覆,風卷雲湧,一顆心就此再難將息?

她握緊藤箱,咬著下唇,咬到嘴唇都開始發白,才低聲一個字一個字很緩慢地說道:“我想,沒有必要。”

以撒眼中的期待變成了幻滅。

水晶終於徹徹底底地沉入黑暗,破碎、裂開,變成了一片片。

“那麽……”他笑,慘白著一張臉笑,漂亮的五官全在扭曲,幾乎是用一種血淋淋的聲音說道,“恨我吧。比討厭更強烈地憎恨我吧!”

停了一下,補充:“因為——是我派人向王後告的秘。”

雖已隱約猜到哈爾雅的失約必定和以撒有關,但聽他親口承認,還是有種刺痛的感覺,為了擺脫這種疼痛,茜露達開始奔跑,飛快地奔跑,將自己跑出他的視線。

然而那目光,始終在焦凝在她的背上,火辣火辣,像什麽被燒著了,就此支離破碎、灰飛煙滅。

“恨我吧。比討厭更強烈地憎恨我吧!”

隻想當作不曾相識,隻想變得兩不相見,誰料到頭來,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一個鮮血淋漓的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