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梭了千年的時光

他掌管光明,光明卻不再照進他的生命;

他掌管青春,青春卻已悄然與他告離;

他掌管音樂,齊特拉琴再也彈奏不出美妙的樂音;

他掌管醫藥,但那個傷疤永遠清晰地留在了那裏。

他的豎琴已經生鏽;他的三腳架轟然倒塌,他的弓箭不再鋒利。

阿爾忒彌斯說:“哥哥,你已然死去。”

是的,他,福玻斯·阿波羅,在丘比特的箭枝射中心口的那一刻,便已死去。

其後種種,不過隻是慢慢地體驗死亡的過程罷了。

睡夢中,依稀傳來噪雜的聲音,本不想理會,但那些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亂,直吵得人無法再繼續安睡。茜露達非常火大地抓了隻枕頭往門上砸去。

很快,女仆聞聲而來,“二小姐,怎麽了?”

“怎麽了?我沒有吩咐過在我睡覺時要保持絕對安靜嗎?”

“對不起,二小姐!實在是大小姐她……她也不知道怎麽了,昨天晚上回來後就吵著要買新衣服,還讓我們一早就把全城所有有名的裁縫都請過來,我們也是沒辦法。現在一大堆人在下麵給她量衣服呢……”

茜露達皺起眉,就妮可那點心思,她還不明白?肯定是昨晚舞會上仙度瑞拉穿的衣服給她太大的刺激,讓她明顯意識到自己勢不如人,所以眼巴巴地指望今晚的舞會能挽回麵子。

別傻了。人類怎麽可能跟神去爭?

她不耐煩地抓了抓頭發,“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說完掀被下床,找了雙金絲涼拖穿上,梳洗完畢後下樓。

隻見妮可正被各式各樣的布料包圍著,左挑挑,右選選,突然間,一把推開所有的料子,尖叫道:“這些都是什麽鬼玩意啊!我要最好的料子,聽不到嗎?我要最好的!”

“妮可小姐,這已經是我們店裏最好的布料了,您看看,它的邊都是用純金線編織的……”一商人試圖辯解。

“開什麽玩笑,這麽硬邦邦、還紮手的爛貨就算是你們最好的了?那你們店遲早關門算了!”

裁縫們麵麵相覷,最後一人站出來說:“對不起妮可小姐,您提的要求,請恕我們真的是無法做到,另請高明吧。”

“滾!都給我滾!一群廢物!”罵退所有人後,妮可回頭瞧見了茜露達,扁扁嘴巴,“茜茜,我好煩啊……”

茜露達一邊呷著女仆端來的鮮奶,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煩也沒用。有些東西,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

“可是,你不覺得很不甘心嗎?”妮可坐到她身邊,“昨天晚上本來王子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的,但是那個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女人一出現,大家全都跟著了魔一樣!我知道你肯定不高興,所以才那麽早就走了。你知不知道,王子後來一直跟那女人跳舞,一直跳一直跳,再也沒看別的女人半眼。然後一到12點,那女人就跑了,舞會也跟著散了……啊啊啊,總之我好生氣!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做壁花。媽媽說,她也沒比我美多少,就是衣服穿得比我好,尤其是她的鞋……哦,我也好想要那樣一雙鞋啊……”

妮可正在哭訴,一個灰色的身影從廚房裏鑽出來,將新烤好的麵包端上餐桌,再轉身離開。

“仙度瑞拉,”茜露達忽然叫住她,“昨晚睡得好嗎?”

灰衣人震了一下,半天,才慢半拍地回過頭來,一張小臉在蓬亂的頭發和滿是塵土的衣裙裏毫不起眼,“很好。謝謝姐姐關心。”

茜露達盯著她,唇角上揚,“是嗎?那就好。希望你今晚也好夢。”

“你跟她廢話這些做什麽?”妮可嫌厭地瞪了仙度瑞拉一眼,“愣著幹嘛?我要的鮮榨草莓汁怎麽還沒送上來?”

仙度瑞拉施了一禮,匆匆進了廚房。

妮可哼了一聲,說:“真是木偶人,催一催,才動一動,看著就心煩!茜茜啊,你也真奇怪,對她這麽和顏悅色的,都不像你了。”

“跟你一樣大呼小叫才像我麽?”茜露達懶洋洋地回她一句,起身離座。

妮可討了個沒趣。不過細想起來,茜茜對仙度瑞拉的確不像媽媽和自己一樣頤指氣使的,更多時候她隻是在旁邊冷眼旁觀,或者是不冷不熱地插上幾句話。從某方麵來說,她是個怪人,從小性子就陰陽怪氣的。唉,也許愛讀書的人都是那個德行吧。

想到這裏,妮可歎了口氣,突地又一拍桌子,高聲喊道:“草莓汁還沒好嗎?動作快一點啊,想渴死我啊?”

茜露達本已快走到大廳門口,聽她這樣喊,停了一下,喚道:“妮可。”

“嗯?”

“也許你該對她好一點。”

“什麽?”妮可的聲音立刻拔高了。

茜露達的目光變得飄忽而深遠,輕聲說:“因為我想……她很快就要得勢了。”

由於她的聲音很低,所以妮可沒有聽清楚,還在追問為什麽時,茜露達已走出了屋子。柔媚的晨光頓時紗般鋪在身上,她聞著獨屬於清晨的芬芳,忽然覺得自己最喜歡的還是大自然。

喜歡花,喜歡草,喜歡這樣的空氣,這樣的陽光,這樣的早晨。

可惜,這份祥寧隻持續了不到5秒鍾。

一個女仆飛快奔來,神色怪異地說:“二小姐!二小姐,門外有個客人說要拜訪你!”

客人?她微訝地挑起了眉毛,一邊帶著“怎麽我也會有客人嗎”的想法,一邊走到接客室,當窗邊的人轉過身來,摘下帽子朝她鞠了一躬,優雅溫文地說“早安,茜露達小姐”時,她原本因過早起床還呈半惺忪狀態的眼睛,陡地睜大了。

“王子……殿下?”

眼前的人戴著頂大大的草帽,身穿普通的白襯衫外罩褐色小馬甲,腳蹬一雙下雨天才穿的黑膠鞋,打扮得就像個農夫。

若非他摘下帽子,露出蔚藍色的眼睛和漂亮的金發,還真認不出,這就是瑪亞大陸除了國王和王後以外最尊貴的人——哈爾雅王子。

他怎麽會來這裏?

腦海中靈光閃現,忽然想到——他不是來找自己的,而是為了灰姑娘。

茜露達的瞳仁一下子沉下去,變成了墨黑色,但唇角的笑意卻明朗了起來,“真是榮幸啊,殿下。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你王子以外的模樣。”

哈爾雅也笑了,知道她是指昨天他們相遇時他那幅糟糕的打扮,“抱歉,這麽早就來打攪你。不過沒辦法,我隻有這個時間偷溜出來,才不會被發現。”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腳上。

式樣簡單的金絲拖鞋,纖美秀氣的雙足,往上,是深紫色長裙,外罩白色繡花晨褸。由於剛起的緣故,一頭長發隻是鬆鬆地挽了個髻,沒有化妝。

坦白說,茜露達並不見得有多美貌,但是,她卻有獨一無二的冷豔氣質,使她即使穿著這麽普通的衣服,沒有做任何打扮,都看上去非常的賞心悅目。

哈爾雅眼中,有什麽東西化開了,泛起層層漣漪,“其實,我來找你,是想問你一件事。”

來了,馬上就要進入正題了。茜露達笑笑,不動聲色。她以為他必定會追問昨夜舞會上神秘女郎的下落,誰知他一開口,問的卻是:“茜露達小姐,你喜歡旅遊嗎?”

茜露達不禁愣了一下,“……嗯。”

“那麽,跟我一起去周遊世界好麽?”

“呃?”

晨曦自哈爾雅身後照過來,他的臉藏在陰影中,看不明晰,然而,那雙明藍的眼睛卻又是那麽清亮,一直一直看到人的心中來。

他微笑,眉眼溫柔,長長的金發隨風輕揚,有那麽一瞬間,茜露達覺得眼前站著的這個少年是如此的不真實,像個幻像。

“周遊……世界?”

“是的。”

“你……和我?”

“是的。”

她很意外,又有些始料不及。

哈爾雅輕歎一聲,開始解釋:“周遊世界是我從小的夢想,但是由於身份的關係,始終未能實現。從皇家軍校畢業後,母親就開始著手安排我的婚事,坦白說,我對此很反感。我原本就計劃好,等3天的舞會一結束,就離開瑪亞,但是現在情況又有了些變化……”

“因為那個神秘少女?”

“她?”哈爾雅好看的眉毛輕輕一揚,笑了,“不不,跟她沒有關係。由於某些原因非常抱歉我現在還不能說得太詳細。總之,後天,最後一場舞會結束後我就會動身啟程,茜露達小姐,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茜露達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如果王子的口吻裏能再多添幾分曖昧的話,這個提議聽起來就像是私奔,然而,他的眼神裏卻沒有愛情,很顯然他並不是因為愛上了她才邀請她一起走,那麽,他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剛想細問,一女仆敲了敲門,探頭進來說:“二小姐,先生回來了,叫你們都到他的書房去,他有事情要宣布。”

納塔利先生?他不是去比倫做生意,要半個月後才能回來的嗎?

哈爾雅見狀識趣地戴上帽子,鞠躬說:“既然這樣我就不多打攪了。茜露達小姐,我等你的回複。”

那邊女仆還在催促,茜露達隻得打消繼續追問的念頭,送別了哈爾雅,然後匆匆走向繼父的書房。

進得書房,母親、妮可和仙度瑞拉都已經到了,而繼父納塔利坐在長長的紅木書桌後,麵色疲憊蒼白,不過幾周沒見,竟似老了十幾歲。

她微微皺眉,預感到了不祥。

“人到齊了。親愛的,有什麽事你可以宣布了。”莉蒂亞走過去搭住他的肩。

納塔利順勢握住她的手,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對不起你們。”

“哦親愛的,這話從何說起?”

“這次運往比倫的貨物在海上遇到一場大風暴,20艘船隻全部沉沒。”納塔利的聲音幹澀而悲重,“是我太過貪心,想著一次賺夠,所以押上了全部家當,本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

“哦,天!上帝!那就是說……”

“就是說,我……破產了。”他環視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黯然一笑,浸**商海幾十年,風光了幾十年,誰能想,最後竟落得這樣的地步。

妮可發出一聲尖叫,直接暈了過去。

莉蒂亞連忙呼喚女仆拿嗅鹽來。

仙度瑞拉走到父親身旁,蹲下,將頭靠在他的膝上,忍不住淚流滿麵。

而茜露達默默地望著這一幕,好奇怪,真的好奇怪,為什麽她半點心痛的感覺都沒有?好不容易得到的榮華富貴轉眼間又要消逝了,她竟絲毫不覺得難過。

是不是,在她心中,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

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即使得到了,最終也會失去。

果然……如此。

“3天後銀行會來收房子,幸好我在吉伯爾還有一處房產,是仙度瑞拉的母親生前留給她的,所以,我們還可以搬到那裏去住。”

“哦,上帝!哦,上帝啊……”莉蒂亞捂住自己的嘴巴,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

納塔利摸摸仙度瑞拉的頭發,將她推開,站起來低聲說:“現在,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他的麵容疲憊而滄桑,顯然已經不堪負荷。晨光從落地窗外照進來,這個不過40出頭的男人,雙鬢已染上了青霜。

茜露達攙扶著媽媽退出書房。

妮可在女仆的急救下悠悠醒轉,一醒就撲入莉蒂亞懷中,抱頭痛哭。

大廈將傾,所有得聞消息的仆人們都開始惶惶不安。

這個早晨,對納塔利一家來說,實在是再糟糕沒有。

茜露達機械地抽紙巾給母親和姐姐,過了一會兒,轉頭發現仙度瑞拉不見了。她遲疑了一下,最後放下紙巾盒,開門走出去。

花園裏的月桂樹下,仙度瑞拉果然正跪在她媽媽的墓前祈禱。

茜露達走過去。

仙度瑞拉聽見聲音,回頭看見是她,連忙站起來。

“其實,你沒必要難過吧?”茜露達的聲音裏帶著淺淺的嘲諷,“從此以後大家平等了。”

仙度瑞拉的唇動了幾下,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低下頭沉默。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覺得高興。寧可大家都變成窮人,也絕對不要別人可以享福,而我卻要獨自受苦。”

仙度瑞拉還是沉默。

茜露達突然伸手擰起她的下巴,逼她抬頭看向自己,卻赫然發現,仙度瑞拉在哭。

她經常看見她哭的樣子。

她經常哭。

本早已不新鮮,然而,茜露達說不清楚,為什麽當她抬起那張臉,看見那雙比水晶還要純淨的眼睛裏滿是眼淚時,自己的心竟然狠狠抽悸了一下,像被誰一拳打中了心髒。

她鬆開手,表情變得有些迷惘,“為什麽……為什麽這個時候了,你還是一點都不抱怨不幸災樂禍不記恨呢?這種悲天憫人的表情,就是善良嗎?這就是真正的善良嗎?”

她再次想起了父親。

父親有一雙和仙度瑞拉一樣慈悲的眼睛。

也許,這就為什麽第一眼看見仙度瑞拉時,她就不喜歡她的真正原因。

她那麽愛父親,偏偏和父親完全不相像;而一個外人,竟擁有著父親所有的高貴美德。

真讓人嫉妒,以及……自卑。

“聽著,仙度瑞拉。”茜露達深吸口氣,瞳仁仿佛凝結著一層霜,冰冷,卻明亮,“其實,事情並不是真的到了窮途末路。如果你想挽救這一切,想幫你爸爸度過難關,還有一個最好的機會。”

仙度瑞拉驚詫地睜大眼睛。

茜露達緊盯著她,一字字地說:“隻要你能成為王子的未婚妻,一切,就都解決了。”

國王想通過這場舞會為王子挑選一個未婚妻。

隻要成為王子的未婚妻,父親欠下的債務便可以得到清償,即使皇室不肯出錢,隻要銀行那邊願意通融,晚幾個月追討,憑借納塔利先生的能力,也可以起死回生。

而目前來看參加舞會的所有姑娘裏,仙度瑞拉最有勝算。

她過人的美貌,良好的教養,溫婉的性格,還有神鳥所能給予她的幫助……茜露達怎麽想,都覺得妮可沒有勝算。

“但是你要記住,你隻剩下2個晚上的機會。因為王子在舞會結束前,還沒能墜入情網的話,舞會一旦結束,他就會離開瑪亞。”

仙度瑞拉顯得很吃驚,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裙擺,聲音顫栗:“你……怎麽會知道……”

“哦,你是說昨晚舞會上你的打扮嗎?”茜露達笑了笑,“你真的以為這個家中,會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仙度瑞拉咬著唇,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到了極點。

於是茜露達又說:“路我已經指出來擺在你麵前了,走不走,就看你自己的。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轉身,剛走沒幾步,就聽仙度瑞拉在身後低聲問:“為……為什麽?”

“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一向聲音比蚊子還輕的仙度瑞拉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我喜歡王子,純粹是喜歡他這個人,為什麽要讓我變得別有居心?為什麽一定要讓世俗的東西玷汙我心中最神聖的愛情?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茜露達眉毛輕挑,冷笑,“因為這就是現實。清醒點吧,你不可能再活在童話裏了,我的灰姑娘。”

不隻是仙度瑞拉,還有妮可,也許,還有她自己,她們都不可能再生活在童話裏了。

童話源於未成長,源於安逸悠閑,沒有挫折和磨難。

然而,那些,在這個早晨納塔利先生公布消息的那刻起,便已**然無存。

海上的那場風暴沉沒了的不僅僅是20艘滿載珠寶香料和昂貴貨物的船隻。

還有她們的,童話時代。

*** *** ***

茜露達回到自己的房間。

路過樓下大廳時,莉蒂亞和妮可仍在啜泣她們不幸的經曆,她瞥了她們一眼,沒做停留。

然而,她心裏非常清楚,媽媽這次,是真的大受打擊。

對人類來說,最痛苦的事情並不是遭受磨難,而是在磨難過後好不容易得到了幸福並且以為會一直這麽幸福下去時,磨難再度來臨。

爸爸死時,母親還能一邊流淚一邊振作堅強,而這一次……

茜露達走到床邊,拿開枕頭,掀起床墊,從床頭的暗格裏取出一個小匣子。

匣蓋一開,頓時珠光寶氣。

這是她這幾年來的收藏所得,最昂貴、最別致的珠寶,都在裏麵。

匣子分為3層,直接推到最後一層,一套祖母綠首飾靜靜的躺在黑色天鵝絨上,幾乎令整個房間都隨之一亮。

這是納塔利先生從遙遠而神秘的華茲大陸帶回來的首飾,在那之前,她從沒見過如此巧奪天功的手藝。

這套首飾分為戒指和項鏈。

戒指以4顆橢圓形的祖母綠為主,鑲著細密的碎鑽,排列成孔雀尾翼的樣子,套入指中,環身幾乎隱沒,隻讓人看到四點瑩綠閃爍在鑽石中間,別具風情。

而項鏈更是讓人歎為觀止,雞蛋般大小的一顆祖母綠,顏色清透純正,紋理猶如**漾在水中的絲紗,整個瑪亞大陸都不會有第二顆。

盡管她喜歡珠寶的初衷是因為它們很值錢,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套祖母綠首飾象征的已不僅僅隻是錢,它根本就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一種純粹關於美的藝術。

而這樣的藝術,隻有賣給知它懂它並狂熱愛它的人,才會有天價。

祖母綠將她的肌膚和眼瞳映成了淺綠色,纖長的手指在鏈墜上撫摩而過,指尖有著輕微的顫抖,恍若歎息。

並不是舍不得,隻不過……

看來不得不去找他了啊……

她將首飾放回盒子裏,眼眸變得有些霧蒙蒙。

很不想有所交集的人,潛意識裏覺得危險的人,給予了她的童年無數陰影的人……這一次,不得不主動去找他。

茜露達再深吸一口氣,走到桌旁飛快的寫了一封信,然後呼喚女仆進來,將信交給她,說道:“幫我把這封信送到華諾街139號,速去速回。”

她要去拜訪維也撒莊園。

那個自己出生、成長,以及卑微地生活了15年的——故鄉。

回信在2個小時後,就送到了。

包裝精美的一封回函,灑金信箋,邊角上用紅色絲椴打了個結。拆開來,裏麵是行雲流水般漂亮的一行字:

“謹候芳駕,掃花以待——以撒·維拉。”

於是茜露達命令車夫備車。

見她這種時候了還要出門,莉蒂亞表示了驚訝,然而,當她知道她要去的是維也撒莊園時,她的臉由驚訝轉為了不安。

盡管從小就更疼妮可,但是,不代表她就不愛二女兒,該知道的還是知道的。

茜露達從小早熟,喜怒不形於色,幾乎沒人能看出她在想什麽。但是,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是她所反感和厭惡的,那就是麻煩。

而維也撒莊園的以撒少爺,便是個麻煩中的麻煩。

她親眼看著這些孩子們一起長大。

以撒是所有同齡孩子的頭,出主意,做決定,男孩子們對他崇拜得死心塌地,女孩子們對他迷戀得要死要活——包括她的大女兒——隻有茜露達,一直就不喜歡他。

他們甚至還打過架,準確點說,是茜露達唯一一次暴走,單方麵咬傷了以撒,在他的右手手腕處,留下了兩排永不消磨的傷痕,追問原因,兩個孩子卻都不肯說。

茜露達為此差點被愛子心切的公爵夫人趕出莊園,最後還是以撒求情,留下了她。

自那以後,茜露達足不出戶,對那位少爺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再沒幾年,卡麥隆死了,而她改嫁給了納塔利,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維也撒。

她從沒想過茜露達會主動回去。

回去做什麽?這個孩子,究竟想做什麽?

很想詢問,但看著二女兒鎮定自若的臉和堅毅果敢的眼神,又覺得,無論她怎麽問,茜露達不想說的事情就永不會回答。

對這個女兒,她從來就沒有絲毫辦法——沒法去寵溺,也沒法去管教。

“早點回來,晚上的舞會……還是要參加的。”最後,莉蒂亞隻說了這樣一句話。

茜露達點頭,雪白色的紡紗長裙在黑絨鬥篷裏**起優雅的弧度,轉身上車。

她穿得正式莊重,顏色樸素,儀態高華。

馬車顛簸,綴有羽毛和珍珠的軟昵帽下,黑發如海藻般流垂,戴著白色提花手套的手,緊抓著黑色的首飾匣,一如抓著她的責任,和她的希望。

午間的陽光越發明朗,將道路鋪得一片光亮,道路旁,碧綠色的田野連接著天,仿佛永遠沒有邊際。

而道路的正前方,便是名斐一時,有著瑪亞最美的莊園之稱的——

維也撒。

宏偉潔白的古堡聳立在遼闊的平原上,前麵是大片綠色的草坪,一彎碧水如帶,環繞其間,映著藍天白雲的背景,景致秀美絕倫。

有著300年曆史的維拉家族,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榮耀了好幾代,與之相比,納塔利雖號稱雅各首富,但他的家,就純粹像個用錢堆積出來的貧民窟,除了鋪張奢華外,再無其他。

可維也撒不同。

它有幾百年的建築與樹木,幾千年的山川與河流,還有寰古以來就存在的天與地。

它美得如詩如畫。

美得不染塵埃。

美得像個真正的童話。

茜露達望著這熟悉的風景,眸光閃爍,分不清自己對它是究竟豔羨還是嫉恨,是向往還是厭煩。

馬車逐漸馳近,美麗的如夕湖,呈現在了麵前。

初夏,湖上綻放著新菏,幾十泓噴泉排列成行,飛濺著細密的水花。

而邪魅絕色的少年,身穿黑色禮服,在噴泉前長身而立,微笑迎望。

他有一頭茶色長發,被陽光染出華貴的黃;皮膚是淺近於白的麥色,嘴唇鮮紅,而剔透的眼珠又是那麽的綠,像最最昂貴的寶石,濃翠欲滴。

他擁有造物主所賜予的最美妙的色彩,站在那裏,與背景融為一體,仿若畫中人。

茜露達的心在歎息。

小時候並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少年會如此猖狂驕傲,於是便認定不過是富貴之家慣溺出的又一個紈絝子弟。而今再看以撒,這樣的家世,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容貌……的確是有驕傲的資本。

馬車緩慢地停下,車門輕敞,指腹圓潤指身修長的手出現在視線之中。

手腕上依舊係著一方絲帕,含蓄的青色,映得他的肌膚,溫潤如玉。

茜露達的眼神起了些許變化,半響後,才將手交給他,踩著踏板下車。再仰起頭時,維也撒已近在咫尺,湖邊噴泉所濺起的水珠,落在臉上,絲絲地涼。

“沒想到,你竟真的應我之邀而來,並且,還是這麽快。”以撒的眉眼彎彎,表情相當愉悅。

茜露達淡淡地說:“我隻是來看百折蓮。”

“嗬。”他輕聲笑,主人風度無懈可擊,“這就帶你去。”

“不急。既然來了這裏,請先允許我拜見女主人。”

“你要見我媽?”

“不方便麽?”

以撒歪著頭打量了她一眼,茜露達的表情沉靜,看不出端倪。

“當然不。”他將胳膊伸給她,茜露達隻得順勢挽住,他比她高半個頭,倆人站在一起竟是莫名的和諧。

進得主屋,一名年過半百、身穿黑色高領長裙的婦人迎上前來,畢恭畢敬地說:“少爺,一切都準備好了。”

“丹佛絲太太,下午好。”茜露達提裙向她行李。婦人好像這才看見她似的,以平板不起波瀾的聲音回禮:“下午好,茜露達小姐。”

以撒在一旁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們,似笑非笑。

茜露達從小沉穩早熟,雖不象妮可那樣靈巧嘴甜會討人歡心,但也基本上不會招人厭煩。然而,隻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丹佛絲管家。

她為人嚴肅不苟言笑,視以撒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主人,任何對少爺有害的東西一律要予以排除,其中就包括曾經狠狠咬過少爺的茜露達。

因此小時候,她沒少給茜露達苦頭吃,今再度見麵,身份地位卻已變得全然不同,這樣的見麵,不得不說,其實是很尷尬的。

以撒將手湊到唇邊咳嗽幾聲,轉移話題道:“母親現在在哪?”

“夫人在書房,凱蘿兒小姐正在讀書給她聽。”

“好的,你上去稟告一聲,茜露達小姐想拜見她。”

丹佛絲意外地看了茜露達一眼,轉身而去。

以撒揚了眉毛,說:“如何?這裏基本上都沒改變吧?”

是啊,茜露達環視著金碧輝煌的大廳,這裏真的是一點都沒有變。

千百盞剔透唯美的水晶吊燈,紫羅蘭圖案的壁紙,與半個牆壁等高的巨大古董花瓶,還有柔軟得踩上去就陷下去的米色地毯……

然而,丹佛絲太太老了,眼前的少年長大了,周圍的那些女仆全換了新麵孔,不再認識了……物依舊,人成非。

“茜露達,你知道自己離開維也撒多久了嗎?”

“差不多3年。”回答這句話時,她有些感慨。時間過的真是快,一眨眼就3年了。

以撒笑了笑,糾正她:“確切點說,是2年10個月零3天。”

茜露達的睫毛一顫,抬眼看向以撒。明亮的陽光透過大開著的窗戶照進來,少年翡翠般的眼瞳裏有著難以描述的柔軟,有些想遮掩,又有些想表達。

就在她猜度他說這句話的用意究竟是什麽時,丹佛絲太太已快步走下樓來,說道:“茜露達小姐,夫人請您上去。”

茜露達深吸口氣,跟著她上樓,以撒停留在原地,當她回頭時,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你不一起來?”

“兩位女士要談話,我就不湊熱鬧了。”

茜露達“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她覺得他有點怪異,但是究竟哪裏怪,又說不上來。

總覺得,以撒今天的表情太過正麵,完全像個好客又溫柔的主人,但其實,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他究竟在想什麽?在圖謀什麽?在她打算利用他與算計他的同時,自己是不是也陷進了某個布置好的圈套裏?

帶著這些疑惑,她跟著丹佛絲太太走到了二樓的書房,推開厚重的紅木門,書香頓時撲麵而來。

維也撒,有著全瑪亞大陸最豐富的藏書。

小時候她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這裏,拿幾本書,爬到窗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

後來,被多事的女仆發現,告訴了丹佛絲太太,丹佛絲太太正喝令禁止她再踏入此地任意動用主人的藏書時,寬容慈祥的維拉公爵正好路過,弄明白整個事情的經過後,笑著說:“喜歡讀書是好事,這些書,我逼以撒看,他還不肯呢。你以後隨時都可以來這裏看書,我批準了。”

維拉公爵笑起來時,兩撇胡子就一翹一翹的,顯得很憨厚,和他兒子完全不一樣。

自那以後她得以名正言順地進入這個房間,度過了很多很多個晨昏。那些細小的事件,拚合成了她的全部童年,就像她卑微的出身一樣,成為抹不去的印記。

而今,這個給她烙下印記的莊園的女主人就在這個房間裏,坐在鋪著厚厚錦緞的搖椅上,雙手交疊神態安閑,閉著眼睛聆聽一旁的少女為她念書。

她有著非凡的美貌:被視為貴族象征的蒼白皮膚,燦爛的金色長發,鼻子很高,下巴很尖,長得與以撒有七分相像……歲月絲毫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看起來還是那麽美麗高貴,一點都沒有變老。

茜露達走過去,朝凱蘿兒小姐打了個手勢,凱蘿兒猶豫了一下,由於搞不清楚狀況,最後還是順從地把手裏的書本遞給了她。

她翻到其中一頁,接著幫她念:“當你到了垂暮之年,夜晚,你在燭光之下,坐在爐火旁,邊理線邊紡紗……那時我已長眠地下,成為沒有形骸的幽靈,休息在桃金娘的陰影下;而你是一個蟄居家中的老婦人,懷念著我的愛情……”

書房靜靜,茜露達的聲音低柔清脆,每個字的發音都堪稱完美。在念完最後一個單詞時,公爵夫人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珠與以撒一樣,是碧綠色的,而此刻,眸中的神色很複雜。

公爵夫人一度想把茜露達趕出莊園,因為她傷害了她最愛的兒子,但是,當以撒去她的臥室待了一下午後,她最終改變了主意,留下了茜露達。

誰都不知道那個下午以撒究竟說了些什麽,但大家都知道是以撒開口為茜露達求的情。

自那以後公爵夫人會偶爾留意茜露達,每當她看茜露達時,眼神總是很複雜。就像現在這樣。

茜露達合上書本,起身行禮:“夫人,下午好。”

公爵夫人望著她,好半天,才開口說道:“你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茜露達。”

她這是什麽意思?是說她的容貌發生了變化,還是指她的衣著?

茜露達想了想,回答:“可夫人您還是和以前一樣,那麽的容光照人。”

公爵夫人扯了下唇角,算是笑過了,絲毫沒有繼續深談下去的意思。

茜露達見狀,決定不再拐彎,取出口袋中的珠寶盒,恭恭敬敬地呈至她麵前,“夫人,這是我送給您的見麵禮,再過兩周就是您的生日了,我到時候可能不能來祝賀,所以,提前將禮物奉上,也算是……謝謝您這麽多年來對我們一家的照顧。”

公爵夫人瞥她一眼,沒有接,淡淡說道:“不必了,心意到就好。”

茜露達沒有放棄,徑自將盒蓋打開,“我挑了很久,才找到這款與夫人的眼睛同色的寶石。”

她料定她一定會喜歡,果然,公爵夫人在看到那枚祖母綠戒指後,原本漠然的神情一下子變熱了。

公爵夫人此生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她的眼睛,因此對綠色有著近乎固執的偏愛。投其所好,以同色的珠寶為誘餌,她果然上鉤。

“夫人一生尊貴,什麽樣的好東西沒見過,我這份禮物也算是貽笑大方了,但不管怎樣,看在我真的挑了很久的份上,請您收下。”

公爵夫人沉吟片刻,終於接了過去,“那就多謝了。”取出戒指套在指上,效果比預想中的還要好看。

茜露達微笑,“我果然沒有料錯,這枚戒指隻有戴在夫人手上,才能完全突顯出它的美麗。”

“看來你不隻樣子變了,性格也變了。”公爵夫人一邊比著戒指,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變得這麽會說話,都不像是當年那個倔強固執的小姑娘了。”

茜露達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繼續溫婉地笑,“當年年幼不懂事,給夫人添了很多麻煩。”

“也未必就是麻煩。”公爵夫人說這話時,聲音裏有很多別的東西,像是無可奈何,又像是無能為力,“人和人之間,還真是講究緣分的,不管你願不願意,信或不信。”

倆人又繼續坐著說了會話,茜露達見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公爵夫人也沒做挽留,隻是說:“也好,以撒該在下麵等得心急了。讓他帶你四處轉轉,一盡地主之誼吧。”

茜露達彎腰施了一禮,打開門退出去。

一直坐在旁邊被當成透明人的凱蘿兒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是我第二次看見這位小姐……她和以撒少爺的感情好像……很不錯?”

公爵夫人輕摩著手上的戒指,眉間有著淡淡的倦色,“不錯?不,恰恰相反。以撒和所有女孩都能搞得關係良好,惟獨她,不行。”

凱蘿兒詫異地睜大眼睛。

而公爵夫人的下一句話就伴隨著她唇角一抹無奈的歎息,飄了出來:“但是,有時候,偏偏就是那惟一的反差,反而成了心頭最大的牽掛……緣分,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半點都不由人啊。”

茜露達下樓時,看見以撒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

他一隻手靠著墊子,一隻手輕托下頜,望著沙發對麵的壁爐,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茜露達覺得有點心慌。

一直以來,在她的記憶中,以撒就是以“惡劣”的形象存在著,傲慢、臭屁、仗勢欺人、滿嘴謊話,還很邪惡。究竟從什麽時候起,她忽然發現他竟長得這麽好看?又是什麽時候起,她每次見到他的第一反應,不再是“討厭的人又出現了”,而是“這樣一個美少年啊”?

難道她也和那些被她所鄙夷的花癡少女一樣,逃不過美色的魅力?

茜露達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開始有所警惕。

而那邊,以撒聽得腳步聲,回轉頭來,對她微微一笑,“後悔了嗎?”

“什麽?”

“在我看來,除非是出於觀察和看好戲的目的,否則在麵對身份高貴又彼此毫不熟稔的長輩時,都會是很無聊的。”以撒朝她眨眼睛。

茜露達刻意忽略他的揶揄,轉過話題說:“現在可以帶我去看百枝蓮了嗎?”

以撒立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極為紳士地回答:“遵命,女士。”

自大廳出口朝東拐,走過長長的大理石走廊,再穿過搭著紫藤的弧形玉石高架,維也撒別具特色的花園便呈現在了眼前。

與城堡正麵清一色的綠草坪所不同的,城堡後方的花園真可用一個詞來形容——花團錦簇。

所有你能想象到的顏色,都能在此找到。

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花卉,這裏也應有盡有。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位於花園西北角的那片百枝蓮花海。

上千株各種顏色的百枝蓮在圍得整整齊齊的綠色小灌木中亭亭玉立,搖曳生姿。由於未到花季,因此大多數都還沒有開放,但那蓄勢待放的花骨朵,也別有一番撩人的美。

“管理得還可以吧?雖然做不到像卡麥隆先生在世時那樣完美,但是幸好也沒有荒廢。”以撒走過去,折下其中一株,遞給她。

鮮紅色的花瓣,雪白色的花心——是Minerva。

很多年前,父親帶著還是孩童的她,站在與今天相同的位置上,摘過一朵相同的花給她。

“給我最最聰明的小公主。”父親的笑臉,在陽光下很清晰,每條紋路都是那麽鮮明。

那個時候她雖然隻是個花匠的女兒,但卻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公主;而今,在別人看來她已是公主,但其實不過是個卑賤的野丫頭。

茜露達拿著那枝Minerva,眼睛裏湧起淡淡的霧氣。

以撒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聲音很輕,像4月的風一樣,拂過她的耳際,“故地重遊,感覺如何?”

“很悲傷。”也許是受了那聲音的蠱惑,也許是受了眼前景致的催引,茜露達情不自禁地說出了真心話。

“悲傷?”

“是啊,悲傷。不明白存活著的意義,不知道什麽是幸福。那些讓我銘記於心念念不忘的場景,是留戀,還是羞恥?”她朝花海走過去,任花叢將白裙淹沒,“就如我此刻手中的花,我是不是真的那麽喜歡它,還是,僅僅因為那是我父親生前鍾愛的花朵?而我如此惦念我的父親,究竟是因為我愛他,還是因為我更不愛現在的生活?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讓我麻木地感覺到……悲傷。”

茜露達眼中的霧色瞬間褪去,再回頭時,已波瀾不驚。她笑,挑起眉毛,“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比如……你就不知道,我剛才送了一份什麽樣的禮物給你的母親。”

“禮物?”

“不要告訴我,你忘了4月27日是你母親的生日。”

以撒聳了聳肩,“我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所奇怪的是,為什麽你要送她禮物?你們之間……怎麽看都不像是那種友好到送生日禮物的關係吧?”

“真聰明,你說對了。”茜露達笑得越發明豔,走了幾步,站到他麵前。

倆人隻隔一尺左右的距離,幾乎感覺得到彼此的呼吸。

以撒做出一幅受寵若驚的樣子說:“哦,這麽和顏悅色,真讓我感到不安呢。”

茜露達從口袋中取出另一隻盒子,打開給他看。

以撒的眼睛果不其然地睜大了。他吹了記口哨,驚歎道:“你從哪弄到的這麽大的祖母綠?上帝,真是漂亮!”

“這條項鏈,和我剛才送給你母親的祖母綠戒指,是一套。”

以撒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笑,又似乎有些始料不及。

“所以孝順的以撒少爺,肯定不會忍心見到母親隻能佩帶如此漂亮的一套首飾中的一部分而已吧?”

“嗯哼,所以?”

茜露達伸出右手的5根手指,非常幹脆地說:“500萬。”

“哈?”

“500萬瑞爾幣,我就把這條項鏈忍痛割愛給你。這樣你就可以拿去討好你的母親,讓她在生日當天,帶上全套的祖母綠首飾。”

以撒托著下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茜露達很認真地說:“你是識貨的人,應該知道,這麽大且質地如此純淨的祖母綠非常罕有,而且它的做工很精致,這個價格並不貴。”

“的確不貴。”

“你也知道,你的母親對一切像她眼睛的珠寶,沒有抵抗能力。如果你能送她這條項鏈,她會非常高興。”

“是這樣。”

“那麽,你買嗎?”終於說出了這句話,茜露達緊張地屏住呼吸。此刻,她就像個賭徒一樣,用自己最後的籌碼做全力一博,結果如何,在底牌翻開前,誰也不會知道。

而她的對手,就那樣用高深莫測的眼神打量著她,一直看一直看,久久不說話。

微風輕輕吹拂,百枝蓮的香氣突然變得很濃鬱。

茜露達一邊忐忑地等待以撒的答複,一邊不自覺地想:這花,有點過於香了。

她以前從沒發現百枝蓮竟會這麽香。

就像她以前,從不覺得以撒的話對她而言會變得這麽重要。

人,還是得靠自己。

而這500萬,就是她為母親她們鋪置的一條退路。

雖然也不算很多,但是,節約一點,想必也足夠她們餘生所用。

無論如何,在這種緊張關頭,錢,才是最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想出用小魚套大魚的計劃,拿戒指引公爵夫人上鉤,再用項鏈去說服以撒買下它。貨物隻有賣給最需要它的人才會有高價。

公爵夫人明顯是喜歡這套祖母綠的,現在就看以撒,肯不肯買。

她將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覺得無論從什麽角度來說,以撒都沒有不購買的理由。可是,他此刻長時間的沉默,卻讓她原本自信十足的心,開始一點點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茜露達,你缺錢?”在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後,以撒終於開口了。

茜露達鬆了口氣,肯說話,就表示有希望,“嗯。”

“你是在開玩笑嗎?”以撒笑了,“大富翁的女兒竟然會缺錢?據說就在昨天,你們姐妹倆還買下了雅各城所有的帽子,讓史比先生視你們二人如同上帝。”

“錢再多都不會嫌多的。”對於她家所發生的事情,她沒打算跟任何人說,尤其是,眼前這一個。

“這個理由不夠好。”以撒笑得很淡,眉宇間散發著一種優雅的高傲,而那高傲,更似冷漠。

茜露達的心又是一沉,“你不肯買?”

“不,這套首飾真的很漂亮,而且如你所說,我的母親肯定會喜歡,我很想買。”

“那為什麽……”

以撒打斷她的話:“我說了,你的理由不夠好。”見茜露達死死地盯著自己,他歎了口氣,說:“我可以買你的東西,但是,我要聽實話。”

茜露達整個人一顫。

“現在告訴我,茜露達,你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午後的陽光旭暖明朗,少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深沉。他明明隻比她大半歲,但此刻看起來,卻仿佛比她大了10歲。

那個頑劣的可惡的囂張跋扈的孩子,是幾時起,擁有了這種強悍逼人的氣勢?

就如他明明隻比她高半個頭,但卻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視著她。

這種感覺,令她感到極其別扭與不快。

她咬著下唇,伸出去的右手,默默地收回來,將盒子蓋上,“對不起,我不賣了。”

剛轉身,手臂卻被他一把抓住,從對方身上傳來的力度是那麽剛強,以至於她的身體不得不跟著轉回去。

轉回去,看見的還是那麽深沉的表情,那麽深沉的一個他。

“發生什麽事了?”

“放手。”

“告訴我,茜露達。”

於那樣的紊亂中,一抬頭,撞上他的目光,深碧色的眼睛裏,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燒。

“我就奇怪,驕傲清高的茜露達小姐怎麽可能會真的答應我的邀請,來這個你這麽深惡痛絕、希望一輩子都不再回來的地方?”

“等等,”她試圖糾正,“我並不討厭這裏……”

然而,以撒沒有理會她的話,繼續自顧自地往下說:“而你又怎麽可能會想去拜見我的母親——一個曾經想把你趕出這裏的人?還有明明很討厭,卻逼自己跟我說話,對我笑……這一切原來都是在做戲啊……那麽目的是什麽呢?隻是為了讓我買你的項鏈嗎?不,不,你不缺錢,那麽,後麵還會有更大的用意吧?讓我猜一下……”

茜露達緊咬著唇,突然間停止了掙紮,不再說話。

“啊!你知道我母親是王後的妹妹,所以想讓她幫你在王後麵前美言幾句,選你做王子的新娘?哦不對,偉大的茜露達小姐這麽做肯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姐姐,那麽就是妮可嘍?不說話?被我猜對了?果然是這樣呢……你完全可以直說啊,我很樂意幫忙,真的,從一開始我就期待著看一出麻雀變鳳凰的好戲,看你如何從花匠的女兒變成富翁的女兒,然後再變成皇親國戚,太精彩了!這麽有意思的事情,我一定會參加的。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什麽祖母綠項鏈嘛,隻要一句話,隻要茜露達小姐開口說一句話,在下一定遵命照辦啊……”以撒凝視著她,微笑,笑容裏卻有著殘忍的冷酷,“不要對我撒謊,茜露達。你明明知道我是這方麵的專家。”

茜露達昂起臉,右唇角揚起輕薄的弧度,學他一樣冷酷微笑,“沒錯,你是這方麵的專家,恭喜你終於發現了。你說的都對!正如你所說的,我討厭這個地方,我討厭你的母親,我還討厭你!我逼自己來這裏,不得不忍受和你們對話時的反胃與惡心,因為……啊哈,當然不是為了讓你買我的項鏈了。我說過我愛錢,我想要很多很多錢,現在的財富依然不能滿足我,所以能利用的我都要拿來利用,我要成為皇親國戚,我要出賣我的姐姐……”

以撒停下了所有的動作,望著她,仿佛呆了一般。

於是茜露達嗤笑,“喂,你怎麽了?怎麽一副這麽奇怪的表情?你是震驚是憤怒,還是傷心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根本就最清楚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是嗎?我自私冷血,一點都不善良,還非常沒有同情心,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嗎?”

翡翠色的眼睛裏,憤怒之外,流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而那悲傷淡淡,更像是刻意的憐憫一樣讓人難以忍受。

百枝蓮輕輕搖曳,在眼前聯綿成五顏六色的海洋,很多往事在其間閃過,某種委屈就那樣洶湧而來,茜露達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緩緩說:“你知道我就是個這樣子的人,為什麽還要接近我,還要邀請我,給我這樣使壞的機會?”

以撒連忙追上前,喊道:“茜露達!等一下!”

但她頭也沒有回,跑得飛快,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一陣風來,將一頂帽子吹到他的腳邊。

上好的黑色昵料,翠鳥的羽翎,還有鑲嵌精致的小珍珠——茜露達跑得太急,把它掉在了地上。

以撒望著這頂帽子,久久,彎腰去撿。

撿的過程中,右手上係著的手帕鬆脫,飄落於地,露出他刻意遮藏起來的手腕。

上麵,有兩排由於年代長久而開始泛白的傷痕。

細細密密,宛如她與他成長過程中的交集。

無法消失,宛如她充斥在他腦海中的記憶。

他拿著那頂帽子,就那樣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很久。

太陽逐漸落下去,將他的影子拖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