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老故事裏的音樂盒

“你將成為我的樹。”

“你將四季常青,永不衰老。”

“你將象征勝利者的桂冠,帶給他們無上榮譽。”

“你將……”阿波羅上前擁抱樹幹,樹葉沙沙顫抖,他的表情無限悲傷,“一千年後,你將等到我,到那時,你所向往的自由,和我所執著的愛情,都將得到最終的圓滿。”

修長的食指,在空中劃出金色的弧線,仿若五線譜上的音符,輕盈靈動,散發出神奇的光芒。

金光過後,樹消失了。

四輪馬車載著麗人兒們進入威嚴奢華的皇宮。

製服筆挺的侍衛們前來打開車門,茜露達抬手攏了下發,眼波輕掃,滿目的珠光寶氣,華衣香鬢。

身旁,母親和姐姐正竊竊私語,興奮不已:

“哦,媽咪快看,多漂亮的花園,多漂亮的水池,多漂亮的燈啊!”

“是啊,皇宮就是不一樣啊……妮可你看,有個小夥子在偷偷地看你……”

“討厭啦,人家的目標可是王子陛下,除了他,誰我也看不上眼。”妮可一邊抬起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張臉咯咯笑,一邊朝那個她“看不上”的小夥子拋了個媚眼。

“呦,這不是卡麥隆夫人嗎?”一個胖婦人拉著個少女朝她們走了過來,“哦不,瞧我這記性,現在該改叫納塔利夫人了。”

妮可臉色頓變。她們的母親莉蒂亞在改嫁之前,隻不過是維拉公爵家一個花匠的妻子,在維拉公爵的維也撒莊園住了整整15年,做著粗苦的體力活,後來丈夫罹患重病撒手西去,失去家庭支柱的母女以為此生必將窮困潦倒下去了,誰知時來運轉,莉蒂亞憑借過人的姿色以及百年難遇的好運氣,居然抓住了雅各城首富,也就是仙度瑞拉的父親納塔利先生,被女人嫉妒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眼前這個胖婦人是羅斯子爵夫人,曾在拜訪維也撒莊園時見過她們,還很傲慢地故意打翻過莉蒂亞倒的茶,可以說是小有芥蒂。如今她拉著女兒過來主動打招呼,擺明了是成心挑釁。

茜露達朝後退了小半步,將自己藏在陰影之中,而那邊,莉蒂亞已輕皺眉頭問道:“這位夫人我認識你嗎?”

妮可傻呼呼地接話:“媽咪,她就是羅斯夫人啊,你不記得啦?”

“羅斯夫人?”莉蒂亞露出驚訝之極的表情,“不可能啦,她不是一向自傲年輕美貌,怎麽可能是眼前這位……”拖長的語音恰到好處地停下。

妮可頓時明白過來,咯咯地笑著說:“哦媽咪,你以為每個女人都像你這樣會保養嗎,羅斯夫人已經46歲啦,顯老也在所難免嘛……”

母女倆一唱一搭,直將那位子爵夫人氣得夠嗆。茜露達在心中暗歎了口氣,轉身朝某個僻靜的角落走去。對於羅斯夫人的挑釁,她絲毫不擔心——至今為止,好像還沒人能在口舌上占過母親的便宜——隻是,那不代表她有必要繼續聽下去。看兩個女人彼此攀比炫耀挖苦諷刺,實在是天底下最無聊的事情。

她推開角落的門,外麵是個半圓形的陽台,正對著皇宮的花園,遠遠可見一角噴泉,舉水瓶的女神在月光下,有著聖潔的美。

4月的夜風輕輕吹拂,依稀有花的清香,隻不過一門之隔,卻儼然兩個世界。

聽說哈爾雅王子不僅英俊無比,而且眼高於頂,至今看不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公主。國王沒有辦法,隻好廣發請帖,渴望能在名門中尋找一位能與之匹配的姑娘,因此才有了這樣一場舞會。

門裏的那些女孩們,被皇室當成貨品一樣挑挑揀揀,還覺得這是莫大的榮幸,真是可笑又可悲。

茜露達望著月下的噴泉,隻希望這場舞會能快點過去,她想回家,想念柔軟的床。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間中還伴隨著少女的嬌笑聲:“真的嗎?我才不信,世界上哪有這麽離譜的事情啊,你肯定是哄我玩的……”

茜露達直覺地想回避,誰知那少女的下半句話突然提到了一個名字:“以撒少爺,大家都說你是個花花公子,沒有一句真話。”

以撒?

她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

“沒辦法,世上總有些自己沒有能力又嫉妒別人出色的家夥,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詆毀。”華麗的語音悠哉悠哉地響起,帶著天生的三分懶散和七分倜儻,宛如滑過玻璃的水銀,性感撩人,“但是聰明的凱蘿兒小姐,你肯定不會相信那些毫無依據的謠言的,對嗎?”

少女頓時變得結結巴巴:“哦,那、那是當然。事實上我、我很高興接受您的邀請,我對維也撒莊園已經慕名已久了,聽說它號稱是瑪亞大陸最美的3大莊園之一。”

維也撒莊園……

晚風如一隻手,掀起記憶的麵紗,前塵舊事在這一瞬,撲麵而來。

茜露達不禁有些恍惚,就在她發怔時,說話的兩個人繞過了高高的灌木叢,出現在陽台外的草坪上。

走在前麵的少女,16、17歲的模樣,身形纖細,長得極為秀氣,然而,當另一個人走出來時,這位少女,以及周遭的一切,頓時淡化成了虛無。

那是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少年。

眉如遠山,眼似明星,瞳仁是純正的翡翠色,靈動中透出一種難言的妖嬈,而他的唇很薄,唇角微微向右挑起,上揚出戲謔的弧度,帶著魅惑蒼生的曖昧。

茜露達麵無表情地望著那人,她認識他超過10年,沒有誰比她更清楚他的惡劣。這位維拉公爵的獨生愛子——以撒少爺,是個手段極其高明的花花公子,說謊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簡單自然,他的外表有多多情,內在就有多冷漠;表現得有多溫柔,其實就有多殘酷。

為這倒黴的少女默哀。

“嗨——”少年瞧見了她,抬起右手,親熱地朝她打招呼,他的右手手腕上,係著一條非常漂亮的疊花絲帕,襯著同色的晚禮服,倍顯風流。

她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走。

少年在身後笑,“王子還沒入場呢,你不必這麽著急。”

茜露達在心裏歎氣——她就知道遇見他準沒好事,果然,一開口就是擠兌。

少女凱蘿兒好奇地問道:“以撒少爺,你認識她?”

以撒眨眨眼睛,“當然,全雅各城最幸運的姑娘,怎麽會不認識呢?”

“最幸運?”凱蘿兒還待再問,茜露達已停住腳步,回身冷冷開口:“還是這麽刻薄,這麽久不見,你還沒學會一個紳士該具備的風度麽?”

“紳士?”以撒唇角上揚,“如果你是淑女,那我一定很紳士。”言下之意還是在詆毀她。

茜露達開始後悔,她本就不該出來,現在離開還來得及。誰知就在那時,以撒又說道:“我在來之前一直在想,今夜的你會以什麽樣子出現。”

她擰起眉,等著下一句刻薄話,誰知他微微一笑,碧綠色的眼睛閃爍著柔和的光澤,毫不掩飾裏麵的欣賞與讚美:“你今晚漂亮極了,茜露達。”

多動人的話語。隻可惜,她對恭維從來免疫,更何況它還出自一個撒謊大王之口。

果不其然,下一瞬,少年臉上的欣賞之色便已褪去,轉成了十足的揶揄:“所以我想王子一定會第一個請你跳舞的。”

茜露達懶得辯解,轉身離去。這一次,再沒回頭。

入得殿內,正如以撒所說,王子還沒有出場,奢華明亮的大廳裏全是人,各種香水味混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她覺得頭疼,眼見廳的另一側有間供客人休憩所用的小室,便走了進去。

小室裏擺放著很多張沙發,她將燈熄滅,挑了角落裏背對著門的一張,斜斜躺下,揉按著自己的額頭,疲憊又滿足地歎了口氣。

她的身體變差了。雖然不明顯,但她自己心裏清楚。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安逸日子慢慢腐蝕著曾因辛勤勞作而鍛煉出的健康身體,嬌生慣養的結果就是容忍值開始變得越來越低,噪音、渾濁的空氣,都會令她的腦袋發疼。

這見鬼的舞會到底什麽時候才開始?那見鬼的王子為什麽還不出來?她為什麽就一定要參加這種毫無營養的聚會?陪著一群無聊的人揮霍寶貴的時光?

輕微的響聲從窗外傳來,茜露達下意識地皺起了眉。

那聲音逐漸靠近,然後隻聽“吱呀”一聲,某扇窗被人自外麵打開,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落地像貓一樣輕巧,顯見不是頭一回爬窗了。

茜露達躺著沒有動,繼續麵無表情地望著這位陌生的闖入者,反倒那人回身發現她,抽了口冷氣。

皓潔的月色從窗戶外照進來,映亮了他俊秀出色的眉眼,以及肮髒不堪的衣衫。

這個少年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剛從泥地裏滾了一圈似的!

兩人就那樣彼此對望著,誰也沒出聲,最後還是門那邊的腳步聲打破了僵持,少年朝她豎起食指“噓”了一聲,飛快躲到了厚天鵝絨的窗簾後麵。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砰”的一聲,休息室的門被踢開了,不必回頭,茜露達都聽得出來是誰——羅斯夫人。

“媽媽,跟那種人有什麽好生氣的?有失我們的身份……”嬌媚的少女聲線,應該是她女兒瓦碧。

羅斯夫人一屁股在某張沙發上坐下,氣急敗壞地說:“那個賤人,居然就敢在我麵前這麽囂張!想當年給我端茶都不配的低賤下人,現在得勢了,就敢對我吹鼻子瞪眼睛了,要真讓她的女兒被王子選中了,還不知道尾巴要翹到哪去呢!”說著,一把抓住瓦碧的手,“女兒啊,你可得爭氣點啊,等會舞會上千萬不要輸給那個什麽妮可的,一定要讓王子請你跳第一支舞!”

瓦碧顯得很為難,“可是……可是妮可長得確實很……**啊,你看她的胸那麽大……”

“笨死了,你不會墊幾塊海綿,把胸部弄高啊?”

“可是媽媽,人家都墊了4塊海綿了,鼓鼓地塞在衣服裏,好難受啊……”

茜露達聽得哭笑不得,這對活寶,真不愧是母女!而藏在簾後的少年可就沒她那麽好的克製力,“哈”的笑出聲來。

羅斯夫人臉色立變,站起來喝道:“誰?誰在裏麵?瓦碧,把燈打開。”

一時間燈光大作,映得沙發上的茜露達,無處遁行。

羅斯夫人一見是她,更是爆跳如雷:“好啊,還有個這麽卑鄙的躲在這裏聽壁腳!”

茜露達歎了口氣,“講點道理,羅斯夫人,是我先來的。”

“那你為什麽一直不出聲?擺明了就是想偷聽!哼,真是有什麽樣的母親就有什麽樣的女兒,母親是個**,女兒也好不到哪去!”之前跟莉蒂亞鬥嘴失敗了,這會全都發泄到她的二女兒身上,羅斯夫人指著茜露達,罵得那叫一個滔滔不絕,“我告訴你,別以為有幾分姿色就能當上王子的未婚妻,王子他是什麽身份,你們又是什麽身份?你母親走了狗屎運,勾搭上納塔利那個老色鬼,但是也得意不了多久的,等那老色鬼兩腿一蹬,他的遺產還不都是親生女兒仙度瑞拉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名門小姐,和你們這種出身卑賤的花匠的女兒,是不一樣的!”

瓦碧在一旁吃吃地笑,接口說:“對了,聽說你爸爸是肺病死的?不過我還聽說了一個版本,你爸爸是氣死的,因為老婆跟別人**,給他戴了綠帽,哈哈!”

茜露達一直站著靜靜地聽,任由她們兩個羞辱,直到最後一句,眼眸才由淺轉深,突然變了。

“胸。”她冷冷開口。

瓦碧怔了一下,“什麽?”

“再說我父親一個字,我保證不出10分鍾大廳裏所有的人都會知道,瓦碧小姐今天晚上的胸是假的,墊了4塊海綿。”

瓦碧頓時尖叫了起來。羅斯夫人也氣得渾身發抖,“你、你、你……好,有你的!我們走!”說完連忙拉著女兒匆匆離去。

清脆的掌聲響了起來,茜露達回眸,隻見那少年立在窗邊,朝她鼓掌,微笑著說:“有趣的反擊。”

茜露達懶得搭腔。

少年走到她麵前,又說:“你叫什麽名字?”

他問得那麽理直氣壯和順理成章,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多唐突,並且還沒有使用敬語。茜露達本就不怎麽高興,當下輕蔑地瞥他一眼,回答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少年怔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他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顯得有幾分稚氣,非常可親,“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謝謝。”看來這裏也待不下去了,沒辦法,還是出去和母親姐姐她們相聚吧,離開了這麽久,估計她們該找她了。一念至此,她拉開休息室的門,徑自走了出去。

大殿內,王子還沒出現,眾人沒法跳舞,隻得三五湊堆地站在一起聊天,倒是大殿中央圍了好多少女,時不時就嬌笑一番,很是引人注目。

茜露達看見母親獨自站著,妮可不知去向,便走到母親身邊問:“妮可呢?”

“喏。”母親朝那群少女努了努嘴,表情很感慨,不知是悲是喜,“那位少女殺手、情場惡魔來了,妮可的心就飛了。”

茜露達頓時明白過來,“那堆人中間站的是以撒?”難怪少女們各個眼帶桃心麵泛桃花,全無平日裏的矜持高貴,像個花癡一樣,更可悲的是,她姐姐也是其中的一員。

“我去叫她出來?”

莉蒂亞搖搖頭,疲軟地說:“算了,反正以撒不會看上她的。”

母親是個很精明的人,茜露達再次意識到了這一點,盡管表麵上看她和妮可一樣膚淺虛榮,但實際上,她有著妮可遠遠不及的頭腦和心機,還有看世事的透徹。

也難怪能把大富翁納塔利的心緊緊抓住,使那位繼父對她言聽計從,寵愛倍至。

說起來其實自己和妮可都是沾了母親的光,若非母親,她們現在還住在簡陋的屋子裏,為三餐溫飽而終日辛勞。

茜露達淡淡地想,也許自己應該學會知足與感恩,而不是抱怨和挑剔。

這時,周圍開始有些不對勁,她略感詫異地抬起頭,發現好多人正看著自己,再一轉身,原來是以撒丟下圍擁著他的少女們,筆直地朝她走了過來。

這家夥,又想幹什麽?

“嗨。”還是那麽招搖地抬起右手,親昵地朝她打招呼,唇角含笑,像看見了珍愛的心上人,“你去哪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然而,對他,她從來就沒好臉色,“關你什麽事?”

“你剛才走的太匆忙,我的話還沒說完,所以特意找你說完嘛。”以撒在她麵前停下,又朝周圍一群旁觀的人揮了揮手,大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各自轉身該幹什麽幹什麽,不再明目張膽地盯著他們瞧。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以撒一點也不生氣,笑眯眯地說:“怎麽說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你不領我的情,但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名義上是王子為自己挑選未婚妻,但事實上最後真正能做決定的人,還是國王與王後。所以,與其想著等會怎麽討王子歡心,不如現在就去找王後聊會天,培養培養感情。”

“你的話說完了?”

“還有,我想告訴你——王室選妃,出身,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他拖慢了語音,意味深長。

茜露達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正想回他幾句挖苦的話,但在看見他的表情後,卻整個人一怔——那是她從未曾在他臉上看見過的嚴肅與正經。

以撒·維拉,名斐雅各的花花公子,在這一瞬,仿佛徒然間成熟了10歲,不再是個輕佻少年,像名真正的紳士。

茜露達的唇動了幾下,一時間,反而不知該說什麽。

以撒將她的微妙反應盡數收入眼中,揚唇一笑,聳了聳肩膀,“不過世事都是很難說的,也不是全無可能……啊,才半年沒見,妮可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茜露達的目光隨著他的視線,投遞到姐姐身上,姐姐正一臉緊張地看著這邊,神情拘謹而羞澀,再無平日裏的囂張與輕狂。

“嘖嘖嘖,同是姐妹,你怎麽就連她的一半都比不上呢?”以撒無恥地將目光又轉回對準了她。

“別打她的主意!”幾乎是想也沒想,這句話就脫口而出了。茜露達暗叫一句糟糕,果然,與自己近在咫尺的那雙碧綠的眼珠陡地眯起,“哦?說說看,為什麽不能打她的主意?”

“我姐姐是要當王妃的!”

以撒失笑,眉毛半挑,滑稽地看著她。

茜露達緊繃著臉,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如果因為你的緣故,而使她當不上王妃,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以撒收起笑容,露出為難的神色,偏頭想了半天,問她:“那麽,如果是因為你的緣故而使她當不了王妃呢?你也不放過自己麽?”

茜露達一呆,還未明白他的意思,整個大廳就突然靜了下來。

前方的人群紛紛向兩旁散開,露出中間紅色的通道,悅耳的風笛聲悠揚地響了起來,兩隊皇家騎士身穿筆挺的製服,列隊走出。

司儀官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殿:“王子殿下——駕到——”

頭戴金冠的少年,就那樣萬眾矚目、無限尊貴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茜露達的眼睛頓時睜大了——是他?

剛才休息室裏碰見的那個肮髒少年,竟然就是哈爾雅王子!

哦,上帝!實在是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

哈爾雅走上台階,鑲金的白色製服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個子不算高,身形還帶著少年獨有的纖細,五官非常英俊,一笑,就露出整齊潔白的兩排牙齒。

“對不起,我來晚了。”偌大的殿堂裏,隻聽得見他的聲音,明朗溫潤,顯示著非常良好的品性與教養,“為了不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宣布——舞會現在開始!”

鼓聲,鋼琴聲,小提琴聲……樂師們等待已久,早就蓄勢待發,一經宣令,立刻演奏。

而在樂聲中,哈爾雅王子邁著優雅的步伐,在眾人的目光中,款款走到茜露達麵前,對她鞠了一躬,聲音溫柔無限:“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美麗的小姐?”

完了……茜露達聽見了心中的哀號聲,比得罪一個王子更糟糕的事情,就是得罪所有想跟王子跳第一支舞的貴族小姐們。

然而,這裏是皇宮,無數雙眼睛都在看,她沒法拒絕。

將她領到大殿中央,哈爾雅朝樂隊比了個手勢,緩慢典雅的小步舞曲響起,他挽住她的腰,用低得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茜露達。”

“茜露達?”哈爾雅的眼神裏多了些東西,“原來……你就是茜露達。”

“嗯?”怎麽,難道他知道她?

“呃,我是說,這名字很適合你。”哈爾雅讚美了一句,又問第二個問題,“你是納塔利先生的女兒?”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抬起頭,目光清寒,“我是他的繼女。”

“你在生氣?”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笑呢?”

茜露達立刻笑了一下。

對她如此明顯的敷衍態度,哈爾雅絲毫也不生氣,依舊很溫文,“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謝謝。”這是今晚他第三次用有趣來形容她,她卻怎麽聽怎麽不順耳。真是話不投機。

一支舞曲很快結束,她對他施了一禮,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妮可忙不迭地湊了過來:“哦,茜茜,怎麽回事?王子殿下竟然請你跳第一支舞!”

“我怎麽知道?”

妮可興奮地說:“哦,茜茜,你是今晚最亮的明星,整個雅各城的女人都在嫉妒你,當然,除了我例外。”

“有什麽好嫉妒的。王子邀請我跳舞,並不見得就是喜歡我。”

“那他為什麽不邀請別人,偏偏邀請你呢?哦茜茜,別因為我的緣故而有所顧慮,你知道的,王子獨獨娶了你,我才不會嫉妒。”

茜露達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一直能容忍妮可的膚淺與虛榮,無論如何,她對自己很不錯。從小到大,這個凡事都喜歡跟人掙搶的姐姐惟獨沒搶過自己的東西。

想到這裏,不禁朝妮可真心笑了一下。

這時,哈爾雅走向了他的第二個舞伴。

當妮可看清他的舞伴是誰時,立刻嘴巴一扁,撲入莉蒂亞的懷中:“哦,媽媽,為什麽王子會邀請瓦碧那種醜八怪啊!”

莉蒂亞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羅斯夫人開心得哭了,瓦碧更是激動得屢屢踩到哈爾雅的腳。

其餘人或驚訝或嫉妒或羨慕或惆悵,什麽表情都有。

隻有茜露達,依舊眼神涼薄,對此毫不在乎。

然而哈爾雅卻突然扭過頭,朝她眨了眨眼睛。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意思時,王子突然一個急速旋轉,鬆開了瓦碧的手。收步不及的瓦碧就那樣被慣性飛出,一連轉了兩個半圈,才慌亂失措地停住。

人群中安靜了一秒,然後,爆發出哄堂大笑。

瓦碧尷尬地立在當地,不明白眾人為何發笑。而羅斯夫人則一臉慘白地朝她揮手,“瓦碧,胸!胸!哦,上帝……”

瓦碧慢半拍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隻見胸口處的繩結不知什麽時候鬆了,露出裏麵的海綿墊子,更糟糕的是,地上還掉了一個。

她頓時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鑽進去。

羅斯夫人連忙扯了條披肩上前裹住她,拉著她就走。

哈爾雅雖然沒有笑,但海水般蔚藍的眼睛裏,有著掩飾不了的笑意。

他是故意的——茜露達斷定這一點。

“對不起,出了點小意外。但是,請繼續。”哈爾雅朝樂師做了個手勢,輕快的旋律再次響起,他再度走到茜露達麵前,微笑著問:“開心點了嗎?”

茜露達抿緊了唇,這家夥,他不會是想說,他是為了討她開心才故意讓瓦碧出醜吧?可惡,把她想成什麽人了!

瓦碧雖然不招人喜歡,但在大庭廣眾下出這種洋相,恐怕一輩子都會留下笑柄。

對女孩子來說,名節幾乎比生命還要重要。

哈爾雅觀察著她的臉色,“我做錯了嗎?你似乎比剛才更生氣了……”

茜露達猶豫再三,最後才回答;“殿下,這個惡作劇鬧大了。”

哈爾雅見她終於開口說話,鬆了口氣,“或許吧。不過我始終認為,那些肆意淩辱別人的雙親的人,都該得到懲罰。”

茜露達的心顫了一下。

“她那樣說你的父親,我知道,你很憤怒。”哈爾雅接著說道。

為什麽他的眼睛裏會有那樣溫柔的憐惜呢?

為什麽他的微笑裏會有那樣體貼的溫暖呢?

為什麽他的聲音,他的呼吸,在這樣近的距離裏,不但不令她覺得討厭,反而很安心呢?

注視著近在咫尺的清俊少年,茜露達的眼神有了刹那的恍惚。

周圍的說話聲停止了。

舞曲停止了。

連呼吸聲,也沒有了。

好安靜。

安靜得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好清晰,她突然清醒。

然後就發現,哈爾雅的目光已不在她身上。

他盯著她身後的方向,表情變得非常震驚。

那是一種融合著迷亂仰慕激動狂熱於一體的震驚。

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她感到自己的背突然變得很僵硬,必須要用很大的力量才能轉過去,看向那令全世界死般沉寂的源頭。

殿門處,一個少女靜靜地站在那裏。

傾國傾城。

*** *** *** ***

茜露達裹緊披風,獨自一人離開了王宮。

沒有人留意到她的離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少女身上,失魂落魄,驚豔異常。

今天晚上人們的目光第三次達到統一。第一次是王子出現時,第二次是王子邀請她跳第一支舞時,第三次,就是那少女出現時。

如果說,第一次的矚目源自王子的身份,第二次是好奇,那麽這第三次,則是純粹對美麗的折服。

那幾乎是一種無往不利的美貌。

然而,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茜露達知道那人是誰。

——仙度瑞拉。

她最終還是來了。

雖然她一直清楚仙度瑞拉有多漂亮,隻是沒料到她竟會美麗到這個地步,在衣飾的襯托下,仙度瑞拉的美麗就像一顆久被灰塵塵封的珍珠,忽然間擦亮了,綻放出絕世的光澤來。

她的衣飾根本不屬於人類所有,那是天神的產物,必定是她的鳥兒朋友帶給她的。那樣光滑如水般的緞子,繁複精致的蕾絲……還有鞋。

那是一雙用整塊水晶雕琢出的鞋子。

但世界上,又絕對不會有那樣柔軟的水晶。它穿在仙度瑞拉的腳上,比星光還要璀璨,比鑽石還要耀眼,比舞鞋更優雅。

於是王子前一刻還溫存脈脈的眼神,下一瞬就轉到了她身上。

於是茜露達意識到,她不得不退場了。

這樣子的仙度瑞拉,讓其他所有少女的存在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她是真正的公主,而她們,全是粗鄙村婦。

4月的風微微地涼,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月光像紗一樣地披在屋宇上,好安靜。喧囂的凡塵俗世就那樣被隔絕在了宮牆的那一邊,還此處清淨。

茜露達的心隨之變得很平靜。

她喜歡這些狹窄的街道,喜歡街道旁低矮的屋子,這些下層社會特有的東西總會讓她的情緒變得格外安寧。

她漫步在悄寂無人的街道上,仿佛回到童年,父親牽著她的手在這條街上漫步。他有一雙粗糙堅實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馬車的軲轆聲從身後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她起先沒有在意,但那車馳近了,放慢速度,竟一直跟著她。

她扭頭,看見24隻鈴鐺。

鈴鐺被栓在車壁上,一字排開,隨著顛簸輕輕作響,它們必定是以純銀打製的,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這樣的奢華,這樣的獨特。這樣熟悉的格調。

茜露達停下腳步,立定,靜靜地望過去。

車門開處,絕世風流的少年抬起右手,手腕上絲帕輕揚——“嗨。”

那微笑,比春風更柔和,熟稔而曖昧。

以撒,他為什麽沒留在舞會上,反而跟著她出來了?

“要不要搭我的順風車?”

“如果我沒記錯,維也撒莊園和我家不同路。”

以撒狡黠地朝她眨眼,“我有說要回維也撒莊園嗎?”他看了她的鞋子一眼,“上車吧,雖然散步對維持曼妙的體形很有幫助,但你今天的鞋子恐怕不能負荷這樣的運動。”

沒錯,為了舞會,她穿了雙細高跟鞋,而走了這麽久的路,她的腳已在抗議。

於是她上了車。

車廂寬敞舒適,尤其是車榻,軟得一坐下去就把整個人都包住了,不想再站起來。

茜露達舒展開四肢,放鬆地閉上眼睛。

“為什麽從舞會上提前退場?”她聽見以撒這樣問。

“你不也是一樣?”

“多可惜,你本來已經成功引起了王子的注意,如果不是後來那位姑娘出現的話……”

茜露達睜開眼睛,“以撒少爺。”

以撒一怔,她很少這樣稱呼他。通常,她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這樣叫他,一是心情極好,一是心情極差。而她此刻的表情,怎麽看都不像是心情好。

“如果你邀請我上車,隻是為了方便挖苦我的話,那麽請讓我現在就下車。”

“挖苦?哦不,不,我隻是出於很好心地幫你分析……”眼見得茜露達的目光更加冰冷,他識趣地停口,聳了聳肩,“OK,我不說了。”

算他識相。茜露達將車窗打開,天空墨藍,繁星點點,一輪圓月懸在空中。她以手托腮注視著那輪月亮,眸中泛起依稀的迷離。

以撒默默地看著她,月光將她的側臉勾勒出完美的曲線,她有著他所見過的人中最獨特的眼睛:明亮,冷傲,以及,倔強。

她的長裙樣式簡單而時尚,品味相當不俗。

她的左手食指上戴了個墨玉指環,除此外再無別的首飾,然而那個指環挑選得是那麽恰當,將她烏黑的頭發與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極盡妍態。

以撒忽然有點感慨,“史比家的帽子,維納斯量身定做的禮服,還有威魯兄弟的純手工珠寶……茜露達,你現在看起來,像個真正的貴族小姐了。”

茜露達料定他沒什麽好話,幹脆來個充耳不聞。

以撒放低聲音,慢吞吞地說:“也不用再為了想要一隻布娃娃,而四處收集別人丟棄的舊衣物了。”

往事在這刹那,如閃電般回現。

她曾經很想要一個布娃娃。

由於沒有錢,就把女仆們平日裏丟棄的舊衣物偷偷從垃圾箱裏撿回來,洗幹淨,剪好燙平,就那樣東一塊西一塊拚拚湊湊,幾乎用了半年時間,才做出生平第一個布娃娃。

她到現在還能想起它的模樣:紅色的帽子,那是用撤換下來的舊天鵝絨窗簾做的;白色的襯衫,那是管家夫人的舊襯裙;米色的背心,不知是誰扔掉的手帕;還有灰藍色的外套、草綠色的裙子,以及黑色的長靴……

她還剪下自己的頭發,給那隻布娃娃做了頂小假發。

雖然顏色花哨,布料各異,但是憑借出色的手工,那隻布娃娃還是做得很漂亮。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到哪都帶著它,寸步不離。

她記得自己有多愛它,也記得它最後的下場。

尊貴的少爺看見了那隻布娃娃,一把搶過去,哈哈大笑;“天啊,世界上居然有這麽難看的布娃娃!你們大家都快來瞧瞧。”

她衝上去,想拿回來,但幾個男孩子攔住她,把她推倒在地上。

“是你的?”被寵壞了的小男孩盡情恥笑,“果然,主人是個醜八怪,娃娃也好看不到哪去。”

“還給我!”

“不還,不還,就不還。”那小男孩拎著娃娃的一條腿,在屋子裏跳來跳去,其他男孩子都跟著起哄,然後在一個不留神中,娃娃的腿從他手裏滑脫,“啪”的飛進了壁爐。

那是冬天,壁爐裏生著很旺的火。布料遇著火焰,“蓬”的燃燒了。

所有孩子都呆掉。

她尖叫一聲,撲過去想搶救那隻布娃娃,但它燒得實在太快,她最後隻救回一個腦袋。

紅色的帽子歪到了一邊,娃娃的臉被火焰熏焦了半邊。她緊緊抱著那個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死活不肯流下來。

男孩子們慌了,一哄而散。始作俑者也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麽過分的一件事,扭捏地朝她走近幾步,吞吞吐吐地說:“那個……反正這個娃娃這麽難看,燒了就燒了吧。我賞些好看的給你好了,要什麽樣子的?”

她驀地回眸,狠狠地瞪著他……

記憶的畫麵就此定格在她那雙滿含怒火的眼睛上,然後,飛旋,回到了現在。

那個罪魁禍首,便是以撒。

他怎麽還有臉提這件事?

以撒笑笑,攤了攤手說:“人的記憶多麽不可思議,我竟然還記得那件事情,每個細節都很清晰,就像剛剛發生在昨天一樣。不過,如果因此而讓你一直對我有敵意的話,那麽賠你那個布娃娃好嗎?”

茜露達瞪著他,生硬地回答:“謝謝,我現在已經不喜歡布娃娃了。”

“我知道,你現在隻喜歡珠寶。”

是的,她現在隻喜歡珠寶。因為珠寶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最昂貴的錢,它體積遠比錢要小,卻值很多很多錢。

由此不禁又想起納塔利先生去集市前曾問三個女兒想要什麽,妮可要漂亮的衣服,選的是一時的虛榮;仙度瑞拉要樹枝,選的是莫測的緣分;隻有她,要珠寶——最實際的利益。

幸好爸爸已經死了。

否則看見現在的她,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失望。

他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一生從未做過任何問心有愧的事情,明明自己都沒什麽錢,還經常捐助孤兒院的孩子。

為什麽自己和妮可,沒有半點像他?

茜露達想不明白。

注意到她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柔軟,以撒趁機說:“馬上就是一年中百枝蓮開放得最美麗的季節了。納塔利家的花園裏,有種百枝蓮嗎?”

茜露達搖頭。

百枝蓮,那是父親生前最愛的花。他親手為維也撒莊園栽植了大片百枝蓮,深紅色、橙紅色、純白色、淺綠色……每到5月,就開放得非常非常燦爛。其中還有一種鮮紅花瓣、白色花心的,父親說那叫Minerva,智慧女神的意思,很像她……

搬入納塔利莊園後,她就再沒看見過百枝蓮。並不是沒法栽種,而是潛意識裏,覺得那花是屬於父親的,讓象征父親的花進入納塔利家,是諷刺,亦是褻瀆。

“那麽,”以撒謹慎地選擇措辭,表情竟有些小心翼翼,“要不要來拜訪一下維也撒?”

見她吃驚,他又變換成漫不經心的口吻,“出人頭地了就忘本可不好。不管怎麽說,那都是你的故鄉。”

茜露達不能確定,“你……在邀請我去維也撒莊園?”

“錯了,應該這麽說,是尊貴的以撒少爺給你機會拜訪維也撒。”他故意做出一幅施恩的高傲嘴臉,但眼眸裏全是笑意。

茜露達有點猶豫。

她被他勾起了思念,忽然很想看看從前住過的屋子,還有那大片的百枝蓮。

“想想看,很有趣不是嗎?你錦衣還鄉,身份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那些以前可以任意差使你的人,現在卻得巴結你;以前一起做過事的人,現在得伺候你;以前虧待過你的人,現在得害怕你……我驕傲的女王啊,難道這還不能滿足你那惡劣的、饑餓的虛榮心嗎?”

茜露達的眼眸由淺轉濃,又由濃轉淡,最後斜瞥以撒一眼。這個男人,就是有本事把誘哄說得讓你無法拒絕,你分明看得見他唇角的壞笑,知道他另有圖謀,但還是想踩著陷阱往裏頭跳。

然而,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她很想去,但不代表她就一定得去。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納塔利家到了。

門衛透過車窗看見她,連忙打開鐵門放行,幾名女仆匆匆從屋子裏迎出來,站在台階上等候,另有年輕力壯的男仆打開車門,扶茜露達下車。

以撒含笑看著這一切,探出身喊:“關於我的提議,你不妨再考慮考慮。”

茜露達解下披風遞給女仆,頭也不回地往裏走。

身後傳來他的最後一句話:“你如果想通了,無論什麽時候,派人送信到華諾街139號,我會在維也撒恭候大駕……”

“啊?三小姐難道不是已經入睡了嗎?”

她提起裙子走向廚房邊的小隔間,自從她們搬進來後,媽媽就把仙度瑞拉趕到了這裏住,打開門,仙度瑞拉果然不在裏麵。

“二小姐找三小姐有事?”女仆緊跟在她身後,發現三小姐竟然不在房內,怕她追究,非常不安。

“沒事。”茜露達將門合上,彎起唇角,扯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不必跟她提我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