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折斷陽光

一千年前,他們並不相愛。

一個拚命地追,一個拚命地逃。

一個變成了樹,一個化做了鳥。

一千年後,命運的齒輪重新旋轉,在這一千年裏相逢的少年與少女,磕磕碰碰地相愛。

隻是,她究竟是誰?

達芙妮已經化做了樹,她不可能重入輪回。

那麽……這個眼眸深黑,麵色素白的少女,究竟是誰?

當夜睡得極不安穩。

反反複複地做著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少年時代,陪尊貴的以撒少爺在寬敞明亮的琴室裏練琴。

他不停地吩咐她做事情。

“茜露達,幫我翻琴譜。”

“茜露達,幫我倒杯橙汁來。”

“茜露達,我冷了,去拿外套給我。”

“茜露達……”

“茜露達……”

分明是無理取鬧沒事生事的話語,但到後來,卻又變了。

“茜露達,我的手沒有了,把我的手找回來啊……”鋼琴前的少年,突然失去了雙手,表情惶恐地看著她,滿是乞求。

“茜露達,我的腿沒有了,你能借我一雙腿嗎……”說著,兩條腿也不見了。

“茜露達,我覺得臉好疼……”他的臉開始燃燒,像那個被燒掉的布娃娃。

“茜露達,為什麽我覺得胸口空****的,我的心呢?茜露達,我的心呢?”說著,他的胸膛就開出個圓圓的洞,原本應該有心髒的地方變成了空白。

他睜著一雙非常美麗非常溫柔也非常哀傷的翠綠色眼睛,突然盯向她的胸口,說:“啊……茜露達,我的心跑你那去了……”

她呆滯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身體裏長出了兩顆心,緊緊糾結在一起。

再看向以撒,以撒哭了,兩行晶瑩的眼淚從貓般的眼睛裏緩緩流下,他對她說:“茜茜,把心還給我,好不好?茜茜,求求你,把心還給我……沒有心,我就活不成了……”

“茜茜,把心還給我……”

“茜茜,沒有心,我就活不成了啊……”

“茜茜!茜茜!”另一人的聲音恍惚飄渺著靠近,然後逐漸清晰。茜露達猛地驚醒,看見玫蘭妮正無比焦急地推著她的胳膊,見她醒過來,終於鬆了口氣:“嚇死我了,茜茜,你在做噩夢嗎?”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那裏麵真的長著兩顆心髒,澀澀地疼。

玫蘭妮安慰說:“再睡一會兒吧,現在還不到5點。”

外麵天薄薄地亮,她重新躺下,卻再也睡不著,夢境雖然已經消失了,但是它所帶來的情緒卻依舊縈繞著她,讓她輾轉難眠。最後隻得披衣起床,對玫蘭妮說:“我去花園走走,你接著睡吧。”

清晨的花園有著薄薄的霧,她穿著白色鏤花的長裙行走其中,覺得自己好像也化成了霧的一部分。這裏花的種類並不多,起碼不像維也撒應有盡有,也沒有她最鍾愛的百折蓮,看樣子,那些隨著餐飲一起送進房間的百折蓮,必定是從外麵買來的,倒是鐵線蓮長得到處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以撒那句“寬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茜露達輕歎一聲,蹲下去望著某朵藍焰,怔忡出神。

一隻手突然冒出來,折下那朵藍焰。順著那隻手往上看,竟是德普。

德普將花湊到鼻間輕輕一嗅,分明沒有看她,卻又是在對她說話:“這麽一大早就在花園裏晃悠,怎麽?跟我一樣睡不著麽?”

茜露達站起身,很冷淡地回答:“我是因為擔憂,你又是為什麽睡不著?興奮過頭?”

德普也不反駁,笑笑,看著手裏的花說:“我隻是覺得這樣的早晨這樣的美景難得,浪費在睡覺上實在太可惜了,過了今天,就看不見了。”

茜露達直覺地追問:“過了今天就看不見了?什麽意思?”

德普轉身,朝她眨了下眼睛,“當然是因為今天是商會最後一天,結束後大家就又要各奔東西,離開開米拉,即便是明年再來,那時的風景也不再是此時的風景,那時的花也已不再是這時的花。”

茜露達嗤鼻,“沒想到你還是位詩人。”

“啊哈,想不到吧?事實上,我有顆無比柔軟容易受傷的心呢……”德普誇張地捂著自己的胸口,很不正經地說,“就如同昨夜,美麗的茜露達小姐拒絕了我充滿誠意的請求,讓我一直難過到現在。”

茜露達得出結論——不愧是以撒的哥哥,說起情話來比他弟弟,毫不遜色。

“其實我對你很好奇。”德普突然又麵色一正。

“哦?”

“以撒·維拉,我那位含著金湯匙出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生過得一帆風順和我截然不同的尊貴弟弟,他所鍾情的女孩兒究竟會是什麽樣子?喜歡到為了那個女孩不惜來尋找我這個有辱家門的兄長,並且為了實現那女孩的心願而求我……”德普微微地笑,笑容裏卻有著隱隱的惡意,“於是我就對自己說,我要好好看看那位幸運女郎,看看她是否真的值得我弟弟那樣做。”

“你現在看見了。”

“是的。”

“有何感想?”

德普一手環胸,一手摸著自己的胡子,眼睛像蘸了水的刷子般,將她從頭打量到腳,目光輕佻而放肆。“坦白說,沒我想象中的漂亮,我原本以為怎麽也該是個傾國絕色的……不過,卻比我想象的要聰明,或者該說,太聰明了,聰明得讓一般男人都害怕。”

茜露達諷刺一笑,“那麽我真該慶幸,以撒少爺不是那些‘一般男人’中的一個。”

“他?他隻不過是個小孩子而已……”德普朝她靠近,在一步外的距離停住,低下頭,凝視著她的眼睛說,“我昨晚說的提議還有效。茜露達小姐不妨再考慮考慮,和一個成熟的、真正能跟得上你的思維、擔當得起你的智慧、不會迷茫也不會害怕的男人交往吧。你就會發現,一段成熟的戀情比起青澀的不知所措的戀愛來說,要美好太多。”

茜露達的反應是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鐵線蓮,用冰冷尖銳的聲音回答:“謝謝你的提議,不過我不需要。”

“別這麽快就拒絕,到晚餐前,你都有反悔的時間。”

茜露達終於無法再忍受,毫不留情地說:“謀取了維拉家族一半的財產還不夠,還要搶弟弟的心上人麽?果然,所謂的兄弟情誼根本是假的吧?你真讓我感到齷齪。甚至,連你碰觸過這朵花,都是一種褻瀆。”

她將花狠狠扔在地上,轉身飛快地離開。

鐵線蓮不成形地躺在芬軟的泥土地上,像被無視的柔情和……自尊。

德普望著它,明藍色的眼睛慢慢眯起,最後冷冷一笑,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一半的財產,原來你已經猜到了……既然如此,那麽,就怪不得我了啊……”

5月18日,早晨5點45分,陰陰的霧籠罩著整個開米拉城堡,沒有陽光,如在宣告一場不祥。

而驗證不祥來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當茜露達返回主廳準備上樓時,聽得外麵車輪聲響,所有仆人放下手中的活匆匆列隊跑出,看樣子來了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當她走到前門時,就見幾十輛華貴的馬車整齊的停在台階下,賓利小跑著上前躬身迎接,最前麵的那輛車門打開後,一隻腳先伸出來。

那是一隻完美無暇的腳,腳上穿著一隻窮盡人間也找不出第二雙的水晶鞋。

茜露達頓時醒悟過來——仙度瑞拉!

她到了。

賓利扶著仙度瑞拉走下馬車,她的衣裙鑲滿細鑽,即使天氣陰沉,即使周遭黯淡,但她卻像個發光體,整個人都閃閃發亮。

“好漂亮的人,她是誰?”

“聽說是瑪亞大陸哈爾雅王子的新娘。”

“啊,我知道了,就是那個在舞會裏落下一隻水晶鞋就跑的神秘姑娘?”

“嗯,你看她現在穿的,就是當時那雙鞋子。”

“真漂亮……”

茜露達聽著身旁仆人的竊竊私語,心中苦笑。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在外人看來風光無限的表麵下,內裏其實苦不堪言。

她立在門邊,久久不動。

仙度瑞拉拾級而上,第一眼就恰恰看見了她,立刻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欠身行禮說:“姐姐,好久不見。”

什麽?王子的新娘居然是魯的妹妹?周圍起了一片驚愕聲——這對姐妹倆可真是了不起,妹妹以天姿國色出現在皇家舞會上豔冠群芳一舉獲得了王子的心,而姐姐更是忽男忽女縱橫商場直將整個翡冷翠攪和得雞犬不寧。

在他們的感慨聲中,茜露達冷冷地回視著仙度瑞拉,問道:“哈爾雅王子呢?”

“他說要去拜訪一位故人,所以我先過來了。”仙度瑞拉假裝沒看見她的冷麵孔,親熱地挽起她的胳膊,一同往裏走,邊走邊說,“我知道姐姐肯定有很多話想要跟我說,我訂了‘鑽石’號房,這個時間點,不如一邊吃早餐一邊聊吧。”

賓利親自帶她們到北側城堡二樓的最裏一個房間,推開門後,果然比其他客房都要精美豪華。早餐剛剛擺好,仙度瑞拉在侍女的服侍下脫去外套,洗手入座,一舉一動,都講究到了極點。那個身穿邋遢舊裙蓬頭垢麵的灰姑娘,已經完完全全不見了。

恍如隔世。

“給姐姐一杯牛奶,熱至七分。”仙度瑞拉吩咐完侍女,回首對她盈盈一笑,“姐姐唯一喜歡的飲料便是牛奶,我沒有記錯吧?”

“沒有。”

“那就好。我就怕姐姐離家出走後,生活習性也跟著改變,變得不再喜歡牛奶了呢。”說話間,幾個仆人抬著行李入房,其中一件行李拆去包裝後,竟是美杜莎之鏡。

一侍女問:“王妃,這麵鏡子擺哪?”

仙度瑞拉隨口答道:“放在床對麵好了。”

茜露達看著仆人們抬著鏡子進臥室,挑起眉毛說:“如果我記得沒錯,我好像沒說要把這麵鏡子送給你。”

仙度瑞拉笑得極盡嫵媚,“姐姐是沒有說。不過,如果是真正喜歡的東西,當初就該一並帶走。留下的東西、沒有第一時間選擇的東西、原本不重視的東西,就不能怪別人搶走占為己有。好比這麵鏡子。再比如……哈爾雅。”

茜露達忽然變得有些恍惚——

這個人……是誰?此刻坐在她對麵眉梢眼角驕縱滿滿的這個女人,是誰?分明背負和承受了最為屈辱的婚姻,卻偏要在表麵上裝得很幸福,並以此傲慢地炫耀和刻薄地挖苦……這個樣子,不是仙度瑞拉!

仙度瑞拉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是那個永遠睜著一雙怯生生的眼睛,純淨美好得像天使一樣的少女。

她是那個連嫉妒連生氣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讓人打心底感到心疼的可憐姑娘。

可她此刻坐在她前麵,衣衫華麗,笑容虛偽,說著可悲又可笑的謊話,直讓人看得……難過。

茜露達再也看不下去,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姐姐還是把早餐吃完再走的好。”仙度瑞拉輕輕一句話,門口的皇家侍衛頓時有所警戒,而一旁伺候著的女仆也睜大了眼睛。今時不同往日,她是王妃,而她隻是平民,同桌用餐已是莫大的榮耀,若敢拒絕,是完全可以用不敬之罪送上絞架的。

茜露達僵立半響,慢慢地坐回去。

仙度瑞拉微笑,柔聲說:“這樣才對嘛,浪費食物可是可恥的行為哦。而且,你不是想見哈爾雅嗎?沒準他馬上就來了。”

茜露達沉默,過了一會兒,問道:“爸爸媽媽還好嗎?”

“爸爸?哦,你是說——爸爸?你不是一向稱呼他為納塔利先生的麽?”仙度瑞拉端起檸檬汁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回答,“他當然很好,有了個當上王妃的女兒,所有的債務全部得到了清償,而且生意還比以前做得更大了,怎麽會不好呢?不過媽媽就不太好了……”

“為什麽?”

“因為她要照顧生病的女兒。”

“生病的女兒?你是說妮可?”

“嗯哼。”

“妮可生什麽病?”

仙度瑞拉歎氣,劃著盤子裏的湯,用一種過分虛假的悲傷口吻說:“哦,沒什麽啦,我看她那麽喜歡我的這雙水晶鞋子,就借她穿了一天一夜,你也知道,這雙鞋子很挑人的,除了你跟我之外的其他任何人穿,都會被咬……”

她的話還沒說完,茜露達已再度站了起來。

仙度瑞拉似乎很樂意看見她吃驚的模樣,吃吃笑道:“怎麽?偉大的姐妹情爆發了?你當時獨自一人離開雅各時,怎麽就沒多想想她們的未來呢?”

茜露達的眼瞳變成了深深深深的一種黑。

“別怪我,比起她之前對我做的那些,我隻不過是略施懲戒罷了。要怪,就怪她自作自受,她當年欺負我時,可從沒心慈手軟過。”

茜露達盯著她,一眨不眨,最後說道:“我可憐你。”

仙度瑞拉臉色頓變,笑容消失了,抬起頭,無比陰沉地望著她。

於是茜露達又說了一遍:“我可憐你,仙度瑞拉。”

“哐啷!”刀叉重重撞上盤子,裏麵的湯汁濺了出來,旁邊的女仆想去收拾,卻被仙度瑞拉一把推開。

“沒錯,妮可可以說是自作自受,她做錯了事,所以現在接受了懲罰,她的心將獲得安寧,今後,也再沒有人可以用任何借口去指責她。但是你呢?仙度瑞拉?從你將鞋子硬套上她的腳的那一刻起,你就陷入了永無休止的罪惡漩渦,將永遠背負著這份罪,直到死的那一天。所以,我可憐你,仙度瑞拉。你以前還算是個好姑娘,但現在跟外麵那些一抓一大把的愚蠢女人,已經毫無兩樣。”說完,茜露達推開椅子,朝門口走去。

仙度瑞拉喝道:“站住!”

茜露達沒有停步,繼續往前。

“我說——站住!”仙度瑞拉終於惱羞成怒,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皇家侍衛連忙拔劍,攔住茜露達的去路。

茜露達勾起一抹冷笑,回頭說:“別對我耍威風,你知道這沒有用。我不是妮可,可以任你宰割,在你動用王子給予你的權力前,先想一想,如果殿下知道了這件事,他會站在誰這邊?你,還是我?”

“你……”仙度瑞拉開始渾身發抖。

“如果一個女人要倚仗男人的勢力才能狐假虎威,那實在是太可憐了。”

“你!”仙度瑞拉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往地上一擲,怒道,“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如果不是哈爾雅和雨果,你會有今天?”

茜露達麵色一肅,“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別裝傻了,茜露達!我來的路上就聽說你在這裏幹的一係列‘壯舉’了,你用的,還不是哈爾雅給的錢?你之所以能如此順利,還不是因為有雨果在暗中幫助你?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麽地方,就是你明明暗地裏搶了別人最心愛的東西,還偏要裝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樣!你和哈爾雅那筆糊塗帳我不想說,也懶得再說,但是,為什麽你連雨果都不放過?”仙度瑞拉忽然哭了,無比憤怒且絕望地說,“那是我的守護神啊!那是自你們到我家後,惟一還屬於我的東西啊!你搶走我爸爸,搶走原本屬於我的房間,還有屬於我的衣服和珠寶,那些都算了,可為什麽連雨果都要搶走?為什麽你連最後一樣獨屬於我的東西都不放過?為什麽?為什麽啊?”

茜露達的表情頓時軟了下來,她怎麽也沒想到,原來仙度瑞拉突然性格扭曲,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竟然不是因為哈爾雅,而是因為……雨果?

難道說,仙度瑞拉真正喜歡的不是王子,而是雨果?

嫁給哈爾雅,是為了氣雨果,故意讓他擔心著急?

看著淚流滿麵哭得毫無形象的仙度瑞拉,一顆心就那麽幽幽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 *** *** ***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那個房間的。

隻知道仙度瑞拉嚶嚶的哭泣聲一直回繞在耳邊,像詛咒一樣,揮之不去。

那哭聲令她浮躁。

高跟鞋在地麵上噠噠作響,她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恢複平靜,而一抬眸間,就那樣自然而然地看見了以撒。

長長的走廊,以撒站在通道的那頭,斜倚著一扇窗子,絳紅色的天鵝絨窗簾隨風輕輕飄拂,前一秒遮住了他的臉,下一秒又露出來,周而複始,他的頭微微地垂著,睫毛密而長。

動與靜在此完美融合,勾勒出一幅絕色畫麵,賞心悅目。

然後,靜止的他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眸如水清淺潤澤,唇角則俏皮地上揚:“嗨。”

茜露達的腳步有它自己意識般的停住了。

視線往下,落到他的右腿上,紗布還未撤去,雖已不似前幾日那般臃腫,但仍需要借助拐杖才能行走。

內疚像潮水一般襲漫過來,她動了下唇,想說些抱歉的話,但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樣,躊躇半天,才逼出一句:“為什麽不在房間裏好好休息?”

“我在等你。”

分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突然悸顫了一下,像把琴,突然被人輕輕撥響,發出清越激昂的音符,久久回**。

這種感覺……好怪異,有些羞澀局促,又有些無所適從。

然而,心底卻又非常清楚地知道,一定要有所回應,必須得說些什麽,不能任由這份契機再次溜走,同以往無數次一樣,最終落成殘敗。

於是,她走過去,非常努力地走過去,回視著他的眼睛,問:“等我做什麽?”

以撒朝她招了招手,表情神秘兮兮的,她心生好奇,走到窗口同他並肩而立,看向樓下的花園。

花園的東邊,是加裏王子的住處,此時,被薰衣草圍繞的花圃那邊,立著兩個人影,雖然距離很遠看不清楚,但從那王子特有的衣飾來看,正是加裏與哈爾雅。

他們認識?!

一些畫麵電光石火間躥進腦海——

哈爾雅書房掛滿畫的牆壁;

書桌地圖裏翡冷翠上的那顆紅心;

他執意要找12神蜜蠟的決心,不惜為此出逃、私離王宮,甚至假結婚;

還有,加裏住所樓梯拐角處的蜜魯夫人的油畫……

“他說要去拜訪一位故人,所以我先過來了。”

“與其說他喜歡蜜魯夫人,不如說他喜歡的是那幅畫吧。據說那是他的一位同學畫的。”

“既然是那麽重要的畫,為什麽不掛臥室,反而掛在樓梯上呢?”

“臥室裏已經掛了一幅了,那位同學畫了很多。”

“原來如此,他和那位同學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我說過,殿下其實是個很重感情的人。”

當把這些因素全部串聯起來時,某種隱藏的東西就開始浮出水麵——

哈爾雅,是加裏的同學?!

他們關係非常良好?!

他們為著某種理由在同時尋找12神蜜蠟?!

茜露達的臉變了又變,扭頭,盯著以撒,“對於他們兩個,你知道多少?”

“嗯,怎麽說呢……”以撒用一隻手托腮趴在窗台上,有些懶散地回答道,“我們都是皇家軍校的學生,而瑪亞和奧卡比斯兩邊的軍校每年都會進行一次互訪,他們是同一屆的,是各自這邊的NO.1……”

茜露達突然插話:“他們是NO.1,那你呢?”

祖母綠色的眼珠轉了一圈,露出小狗般無辜的眼神,“這個……你知道的,本少爺一向是不屑於爭那種虛名的……”

偏茜露達不肯罷休,追問道:“第幾?”

以撒隻好垂下頭,慢慢伸出3根手指,茜露達揚眉,“第三?”

手指旋轉一圈,指尖向下。

於是茜露達明白了,“倒數第三?”

以撒聳聳肩膀,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

茜露達則很平靜地看著他,說了一句:“果然是個笨蛋。”然後提裙離開窗口。

見她要走,以撒“喂”了一聲說:“你不會因為這個就生氣,又不理我吧?”

茜露達橫他一眼,“別胡說了,我沒這麽無聊。”停一下,分明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卻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解釋了,“我有事要辦。”

“去找你那位親愛的的王子殿下攤牌麽?”以撒以手環胸,眉眼都帶著笑,看上去很詭異。

茜露達皺了皺眉,“注意你的用詞,他不是‘我’的‘親愛’的王子殿下。”

“那麽,換個稱呼——你的妹夫?”

他像以前那樣揶揄她,不知為何,竟有幾分懷念,茜露達破天荒地認真回問他:“你究竟想說什麽?”

“誰知道呢……”她難得一見的低姿態,他卻開始擺譜,托腮看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語,卻又剛好能讓她聽到,“也許我隻不過是在高興?嗯,好吧,就當作是在高興吧。因為,一個男人隻要結婚了,他在社交圈中的魅力也就等於完全喪失了……”

他不停地笑,唇角上揚,眼睛像點著焰火的夜空,剔透閃亮。

茜露達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下頭,分明覺得好呆,但是一低頭間,笑意卻再也藏不住,逸出了唇角。

仙度瑞拉帶來的陰霾頓時一掃而光,整顆心被一種叫做快樂的東西漲得滿滿的,連天空也看起來不再灰暗。

她忽然仰起腦袋問道:“你跟哈爾雅很熟麽?為什麽他手裏會有你的書?”

“書?”以撒詫異。

“是的。那本《奧林匹斯傳奇》,別告訴我裏麵那些詆毀諸神的話不是出自你的手筆——我記憶裏你的字雖然一直不好看,但也沒醜到那種地步……”

“哦,你是說那本啊……”以撒微微地笑了,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回答,“我們聰明好學的王子,突然對奧林匹斯12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來維也撒借走了一大堆與之相關的書籍,於是我病中塗鴉的那本,就很榮幸地流傳到了王子手裏。”

西露達下意識地問道:“什麽病?”

“什麽病?”以撒慢慢地將這3個字重複了一遍,望向她的眼瞳中有著清淺卻又深邃的感情,“你說呢?”

她的視線落到他的右手手腕上,忽然間就明白了——是那一次。

那一次他誤燒了她的布娃娃,而她狠狠咬了他,然後他在家裏養病,而她被丹佛絲太太派往農場,整整一個月兩個人都沒有見麵。也因此,以撒會在書中寫:“為什麽這麽久你都不來看我?”

曖昧的因子開始在空中流淌,她覺得臉頰發燙。那些曾經委屈過記恨過的往事,為什麽會在這一刻想起來時,變得好生溫柔,溫柔得讓人無以適從。

為了擺脫這種縈繞在彼此之間的怪異感覺,西露達連忙轉身,匆匆說了一句:“我有事去找王子,再見。”說罷飛也似地走下樓梯,感覺到兩道灼熱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地凝膠在她的脊背上。

穿過大廳,沿著台階一直走到薰衣草花圃處,加裏和哈爾雅兩人還站在原地,沉默著,沒再說話,兩人的表情都很複雜。

她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僵持局麵。

哈爾雅回身,看見她,顯得非常吃驚,“茜露達?”

金發藍瞳,這位王子與她記憶中的模樣並無多大改變,然而此刻再見,看著這樣一個人,站在自己麵前,忍不住就萌生“我真的認識他麽”這種想法。

茜露達眼神冰涼,雙唇卻在微笑,“我等了你很久,都有些不耐煩了,猜想著殿下是不是來不了。”

加裏目光一沉,打量著她與他,若有所思。

“對不起,茜露達……”哈爾雅剛想解釋,她已抬起一隻手止住他。“但是,我怎麽也沒想到殿下是以這種情形來到翡冷翠的,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你永遠不要來。”

哈爾雅迷惑地歪著頭,想了半天,說:“你好像在生氣?對不起,我不太明白……”

“仙度瑞拉是我的妹妹。”她將話挑明,“雖然我也沒多喜歡她,但無論如何,她名義上都是我的妹妹。殿下,你分明不愛她,為什麽要娶她?這樣的婚姻很好玩嗎?婚姻是可以鬧著玩的嗎?”

哈爾雅啊了一聲,看向加裏,加裏卻冷冷地別過臉去。

“還有,尋找12神蜜蠟隻是個借口吧?為的隻是來翡冷翠見這位殿下一麵吧?”

哈爾雅又啊了一聲,被說中了心事。加裏的麵色則是更沉了幾分。

“我不知道你們兩人之間在玩什麽花樣,我隻覺得自己受了愚弄,這令我很憤怒!”

哈爾雅連忙握住她的胳膊,試圖安撫:“茜露達,別這樣,有什麽話可以慢慢說的……”

“慢慢說?”她睜大眼睛,露出極度不可思議的表情,悲哀地看著他,“殿下,你還不知道嗎?現在已經不是光解釋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時候了,你娶了仙度瑞拉,現在4大陸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在你做出這麽大的舉動之前,為什麽不慎重地想一想會有什麽後果?瑪亞王室是不準離婚的,你們要被捆綁在一起一輩子了……”

加裏王子忽然發出一聲嗤笑,哈爾雅立刻緊張地看著他,幾乎是哀求般地說:“別這樣,求你,加裏……”

“求我?”加裏搖了搖頭,用一種比茜露達更冰涼的聲音緩緩說,“不,哈爾雅,不,你不需要求我。你一向任性妄為,想怎麽做就怎麽做,這樣也好,起碼從今往後,我不需要再為你的異想天開而擔慮,不需要再為你的惹是生非而負責……就這樣吧。”

哈爾雅頓時大急,放開茜露達衝上前一把拖住他的手說:“什麽叫就這樣吧?加裏!加裏!別這樣……就算別人不了解,難道你也不能麽?因為你說隻要我能搜集齊12神就意味著我們的關係能夠重有轉機,為了這個原因我才一直一直那麽努力啊!違背母親,私逃出宮,奉命娶妻,然後才有這樣一個來這裏的機會,加裏,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生活在一個怎樣的環境裏,為了做到這一步,我真的盡力了!我沒有其他任何可以選擇的餘地……”他的聲音開始哽咽,像個孩子般的拖著對方的手,不肯鬆開,“加裏,如果我們都還隻有16歲,該有多好,那樣就沒有任何包袱與責任;如果我們能永遠在學校裏不畢業,該有多好,那樣每年都有2個月的時間,我們能在一起……”

加裏背著他站著,久久不動。從茜露達的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見他的側臉,這位素有冰山之稱的王子,在這一刻,唇角溢滿了苦澀的滄桑。

他的唇揚了揚,似乎想笑,但卻笑得非常難看,“沒有如果。哈爾雅,世事從來就沒有如果。”

“是的,沒有如果……”哈爾雅抬起頭,眼睛裏霧氣重重,看得人悲傷,“但是,我卻真的在很努力地爭取,哪怕會傷害到別人,哪怕會觸犯禁忌,卻一直沒有放棄過,不是嗎?隻要我們能搜集齊12蜜蠟,就代表著一定有希望!加裏,我知道現在我們都處於一個很絕望的境地,但是,這不是不可改變的,我們這麽年輕,隻要我們努力,我相信,一定、一定會有逆轉的一天……所以,不要生氣,不要對我失望,請不要這樣對待我,請你,不要這樣對待我……”

四周陰陰沒有陽光,他如受傷的動物嗚咽長長。

茜露達沒再看下去,轉身悄然無聲地離開。

雖然已隱隱猜到是怎麽回事,但真正看見這麽一幕時,心中的感覺卻很複雜。不再是憤怒,不再是怨惱,而是悲哀,一種深深的悲哀。

這個世界裏,每個人都在活著,為了追求所謂的幸福而掙紮拚搏。

玫蘭妮的幸福是讓布萊恩能健康成長;艾力克的幸福是希望有一天玫蘭妮能明白他的心意;媽媽和妮可的幸福是能過上奢華舒適的生活;仙度瑞拉的幸福是雨果重新獨屬於她;哈爾雅的幸福是……能和加裏在一起……

為了幸福,他們做了很多事情,甚至有些事情看上去,反而使他們與幸福離得更加遙遠,但是,這樣的執著誰說就一定是錯的呢?

她真的有資格去責備他們嗎?

還有,看著加裏和哈爾雅,忽然心生某種惶恐:緣分本已是脆弱不堪的東西,再加上世情摧折,更是支離破碎。這一對已是如此,希望渺茫難再挽回,那麽她自己呢?

難道她也要步他們的後塵,非要把一切都消耗殆盡了才追悔莫及麽?

茜露達的手在身側慢慢握緊,一直封閉著的心核在這一刻,仿若千年冰雪開始融化,過程帶著銷魂的節奏,像舞曲一樣,從緩至激。

她的腳步逐漸加快,最後差不多是疾跑一般的跑回先前以撒站的那個窗口,太好了,他沒有離開,還在原地,微微靠牆,笑著睨她,“和你的妹夫說完話了?”

她停下來,氣喘籲籲。

“怎麽了?發現已婚男士竟然如此沒有魅力,被打擊到,所以這麽迫不及待地跑回來?”他還在笑,淺淺調侃,雲淡風輕。

茜露達突然上前,伸出手一把抱住他。

空間驟然而靜——

窗簾繼續不解人事地飄啊飄,將少年的臉遮住,又移開,再遮住,再移開……那是一張完完全全呆愣住了的臉。

茜露達抱著以撒,感應到從他心髒處傳來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撲通,很快,也很清晰。

然而,又是如此溫暖。

她汲取著他身上穿過來的溫暖,像株植物,經過了寒冬期,春天來臨,開始一點點地複蘇。

記憶中,她和他,從沒如此親近過。

身體緊密貼合,仿佛早在寰古之前,便已量身訂做,天造地設的般配,偏偏當事人一直固執地不肯靠近。

——幸而終於有了這麽一刻。

之前的種種爭吵別扭疏離追逐,仿佛隻是為了等待這一刻擁抱;而之後的未知旅程廝守也好相伴也罷,不過是為了印證這一刻擁抱,在這一刻,除了他和她之外的天空,再無別的任何顏色。

茜露達想,原來,她才是真正的大傻瓜。

幸福早在身邊縈繞,就在唾手可及的地方,卻一直耽誤了這麽久這麽久,才肯正視與接納。

有仆人推著早餐桌過來,乍見這一幕,停下腳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一直處於混沌狀態的以撒,終於被這聲音震得清醒過來,看著懷中的人兒,又看看通道那頭一臉尷尬的仆人,證實這一切不是做夢不是幻想而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後,第一反應就是張開手臂準備回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誰知茜露達卻在那時,將他推開了。

興奮變成了失望,甜蜜的時間太快,還沒來的及細細領略,就已結束。

仆人咳嗽一聲,假裝什麽都沒看見地繼續往前走,然後進了某個房間。

窗邊的兩人,他看著她,她看著地麵,氣氛古怪,卻很有趣。

“你——”

“你——”

同時張口,說了一個字後又同時停住,微笑的以撒,和紅著臉的茜露達,彼此對望。

最後還是以撒眨眨眼睛,聲線溫柔:“你先說。”

“商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今天是最後一天……我的意思是,好不容易來了翡冷翠,趕上這個一年一度的商會,所以……”她停了又停,分明是最簡單不過的語言,卻被說得斷斷續續。真是,有什麽好緊張的,按照平時那個樣子說就行了啊,她分明是控製情緒的高手,可在這一刻,卻像個青稚的小女孩,一顆心,跳得很劇烈……

然而,以撒卻聽懂了她的意思,體貼地接下她的話:“你是想說,這最後一天的商會,我們一起參加,對嗎?”

他刻意加重“一起”二字,聽得人心裏發酥。

茜露達點頭,嗯了一聲。

以撒的眼睛閃閃發亮,“那麽,我們現在各自回房更衣,一刻鍾後在樓下大廳匯合,再一起進會場,好不好?”

她再度點頭。

“那麽……現在……”他也說得很慢,仿佛不忍這一刻就此結束,拖久一秒是一秒。

“我們各自回房。”茜露達提議。

於是以撒點頭。

卻又都不動。

最後,還是以撒忍耐不住這種別扭的氛圍,笑出聲來,籲了口氣說:“真奇怪,好像都不會說話了……你先走吧,我看著你走了,再下樓。”

茜露達覺得這樣站下去真的很奇怪,於是依言轉身,走向樓梯。但卻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大腦在說快走快走,雙腿卻有它自己意識般走得慢吞吞。忍不住回眸,看見以撒在衝她笑,於是原本還有些漂浮的心頓時安寧下來,回他一笑,再沒猶豫,飛快下樓。

回到房間後,她將衣櫥拉開,把所有衣服都取出來,拿一件試一件扔一件。

當玫蘭妮起床時,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幅離奇的畫麵,睡意頓消,好奇道:“茜茜,你在幹什麽?這個樣子……是要逃難嗎?”

“為什麽你不往好的方麵想呢?也許……”茜露達抿嘴一笑,“我隻是要去——約會?”

“不告訴你!”茜露達調皮地眨眼睛,然後拿起一條鵝黃色的長裙,在自己身上比劃說,“玫芝,你覺得這條怎麽樣?我穿著好看嗎?”

好看?!茜露達也會注重起好不好看?自她認識她以來,這個女人惟一裝扮自己的目的隻有一個——讓接下去要進行的計劃更順利。而今卻真正的開始講究起儀容了,真是……好怪異的場麵啊!

去花園前還是神色黯然的她,這會兒卻滿臉容光,就差沒有眉飛色舞,難道說,花園裏發生什麽好事,是被自己錯過了的嗎?

玫蘭妮一邊猜想,一邊回答:“鵝黃色不錯,顯得亮眼。”

茜露達卻又猶豫,“我覺得好像太嫩了些,果然,還是紫色更適合我吧?可是,經常穿這個顏色,都沒有新意……要不穿綠色?唉,昨天已經穿過了……”

“茜茜?”玫蘭妮試探地輕喚。

茜露達嗯了一聲,回頭看她。

“茜茜,你沒事嗎?”

“什麽?”

“我是說,你沒發生什麽事吧?”

茜露達明白過來,捧著衣服,臉微微地發紅,“我……這個樣子很奇怪嗎?”

“不是‘很’奇怪,是‘非常’奇怪!”玫蘭妮搖著頭,故做歎息狀,“你現在簡直就跟要和心上人第一次約會的小女孩一樣,婆婆媽媽,擔心來擔心去,好有意思。”

明明是在調侃,茜露達的臉卻好像更紅了。

不會吧?難道被她說中?

仿佛承受不了她眼中的驚訝之色,茜露達突然抱起一件酒紅色長裙,說了句:“你胡說,我才沒有這樣。”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更衣間。

留下玫蘭妮怔立當場,完完全全地呆了——

“你胡說,我才沒有這樣。”

天啊,茜茜是在……跟她撒嬌嗎?

茜露達最後還是穿了酒紅色的裙子,在頭發上綁上金底紅色花紋的絲巾,原本想戴上的黑水晶鐲,想了想,放回盒內,然後拿著盒子走到門口。

時針指向8:40,她對著鏡子再度檢查儀容,確信沒有一處不完美後,才跟在梳洗的玫蘭妮說了聲“我和人有約,就不等你一起了”,然後出了門。

一路上腳步都輕快得像要飛起來一樣。想象著穿過這條走廊,直下樓梯,拐過樓梯拐角,就能看見他時,腦海裏便自動泛呈出他的翠綠色眼睛,高挺鼻梁,鮮紅的嘴唇和似有似無的輕薄笑意。

以撒·維拉,他比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東西還要美好。

而他偏偏喜歡她。

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每個細胞都開始雀躍歡跳,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穿過漆黑一片的隧道後,到了出口,出口外,天色明藍,開滿鮮花。

眼睛眨一眨,確實站在那裏,是實體,不是出自想象——以撒,就在商會大廳的入口處,等著她。

並且,仿佛心有靈犀般,他換的是鑲金邊的雪白禮服,領口處圍著酒紅色的絲巾,與她的著裝兩相配映。

茜露達握緊了手裏的盒子,回他以笑。

她要把這隻鐲子送給他,由她造成的傷痕,再由她去彌補。她要他手腕上那個淺淺的傷疤,再不會被其他人看見。

帶著這種願望,她一步步地走向以撒,他朝她伸出手來。

時光在她和他之間呈展匯合,17年來,她與他,相識、相處、相離、又相遇。那些永銘於心的記憶,從這一刻起,有了新的意義。

——一切都將變得不同。

眼見得指尖就要碰觸到他的掌心,唇角的微笑像花蕾一般就要綻開,突然,耳畔冷不丁地響起一個異常突兀的聲音,仿佛來自天界之外,卻又近在耳旁:“停下,茜露達!”

她先是一愕,繼而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雨果的聲音。

“別再走過去,要爆炸了!”

“什……”

“麽”字還沒出口,以撒的表情已陡然大變,狠狠將她一推,與此同時,另一股力量自身後傳來,攥著她向後急退。

畫麵瞬間變得非常非常緩慢,慢得她足夠把每個細節都看的一清二楚——

一團火焰,從敞開著的會場門內直衝出來。

少年站在正對著門的中央,明亮的燈光照在他身上,茶色頭發像灑了金粉一樣閃爍發亮,卻比金色溫暖與親和,衣服像雪一樣潔白,金色嵌邊流延出優雅的弧線……

然後,被火焰所吞噬。

*** *** *** ***

眼前的一幕與之前所做的那個噩夢夢境重疊了。

仿佛再度看見那個被燒毀了的布娃娃,突然變成了以撒的臉,灰飛煙滅。

而她眼睜睜地在一旁看著,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動不了,連呼吸都停止了,瞳孔收縮又放大,逐漸沒有焦距地渙散開。

這……不是真的。

這……是在做夢。

以撒!以撒。以撒……

火焰繼續躥升,將整個大廳都無情吞噬,她遠遠地站在花園裏,看著倒塌下去的屋宇一角,覺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也不過如是。

身旁,雨果一手拉著她,一手抱著完全嚇壞了的仙度瑞拉,也是滿麵蒼涼。

不知過了多久,茜露達終於動了。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朝火海跑過去,雨果連忙放開仙度瑞拉,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喝止說:“你瘋了?茜露達,鎮定!聽我說,鎮定!你現在不能過去!”

“可是他在裏麵……”她揪住他的衣角,神色惶恐,像孩子一般的無助,“以撒在裏麵,他在裏麵很害怕,他在哭,我要去救他……”

“這隻是夢吧?隻是一場噩夢對不對?隻要我尖叫,大聲尖叫,就能夠醒來,然後發現自己還躺在藍寶石房間的**……”茜露達說著說著,捂著耳朵開始尖叫,撕心裂肺般的尖叫,不停地尖叫。

淒厲的聲音回**在亂成一片的空間裏,像極樂鳥瀕死前的絕響,久久不散。

叫到聲音枯啞。

為什麽她醒不過來?

以撒。以撒。以撒。

就在剛才,幾分鍾之前,他還在對她微笑,而今,卻成了這場事故裏的犧牲者之一,更可怕的是,眼睜睜地死在她麵前。

手臂上被他推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開始紅腫,可見他那一堆有多用力。即使沒有雨果,以撒也用自己最後的生命救了她,給予了她生存下來的機會。

可是,他卻不知道,這樣的結局,比死亡更可怕。

開米拉陷入一片混亂,無數的仆人從四麵八方匯集過來,撲火的撲火,搬石的搬石,盡最大的能力挽救生命。

幸好城堡的結構非常巧妙,即使倒塌了一塊,其他部分還得以完好,於是沒多會,一臉惶恐的玫蘭妮在仆人們的幫助下順著床單從二樓窗口滑下來,然後朝茜露達跑過去,抱住她叫道:“哦上帝!太好了,茜茜你沒有事情,我在上麵聽到響聲時,嚇壞了!茜茜?茜茜……你怎麽了?”她扭頭問一旁的雨果,“傑昆先生,她怎麽了?你們是怎麽脫險的?”

雨果的唇顫抖著,鬆開箍在茜露達腰上的手,改為扣住她的肩膀,沉聲說:“對不起,茜露達,我沒能連他一起救出來。當時我隻想到了仙度瑞拉和你,事情發生得太快……其實我早該察覺這件事的,但因為仙度瑞拉的緣故,我心神不寧,竟連這麽大的危機都沒能及早發現……”

茜露達突然抬起頭,高挑的眉毛下,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此時,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犀利得像把劍。

雨果看了更是難過,柔聲說:“對不起,茜露達……”

“是他吧!”她突然尖聲問,破碎的嗓音幾乎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麽,五官因憤怒而扭曲,“是不是他幹的?”

他?什麽他?玫蘭妮還在迷惑,雨果已凝重地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茜露達一把推開他,搖搖晃晃地朝前方的城堡走了幾步,一張臉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然而,她的目光卻又是那麽灼烈,仿佛身體也跟城堡一樣,在拚命燃燒。

“玫芝,”她盯著灰沉沉的天空,用一種仿佛來自地獄裏的聲音說,“我要報仇——我要他,為此付出代價!”

付出代價——付出代價——

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