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幽靈城

瀞雲群山號稱十萬重大山,以摘星峰為主的主山脈平均海拔達到三千多米,因為地形異常艱險,多處橫切斷裂,至今無人翻越。主山脈後麵一直是未知的世界,有人稱它為遺落秘境。隨著科技發展,衛星掃描能夠描繪表麵,但是密林下藏匿著什麽,無人知曉。

徐海城也曾想過曼西族的聚居地會是什麽模樣?想來想去,總脫離不開蟠龍寨、通天寨的模樣,所以看到靈都的樣子,不免也張大嘴巴。

目光穿過兩扇石門,看到的是一座宏偉的都城。它被包在兩片橫切山脈裏,僅上麵露出一線天光。整個都城規劃齊整,依著山脈而建,層層疊疊的石屋一直向上延伸,在昏暗的暮色裏,每間石屋都是黑洞洞的,那種感覺,好像無數失去眼珠的眼窟窿直勾勾地盯著你,讓人背脊發涼。

更讓人背脊發涼的是,這個都城,沒有人沒有動物,甚至沒有聲音。

就這麽靜悄悄地矗立在暮色裏,好像它已經死亡了。

“怎麽一個人都沒有?”陳三好聲音壓得極低,但還是覺得驚擾了這個地方,慌忙閉上嘴巴,不安地環顧左右。

“這裏有些詭異,大家小心一點。”於浩說完,率先穿過石門。

其他人跟著他,穿過石門,站在環形走廊上,這個走廊順著山壁往兩邊延伸,然後又順著山壁往前方包抄,蜿蜒曲折,像是中國傳統建築裏的回廊。正對著石門方向的三級台階,連接著中間的甬道,甬道上雕滿了蛇形花紋。

大家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台階,踏上甬道,腳步聲打破死寂,這是都城裏唯一的聲響。隨著深入,越發感覺到都城的雄壯陰沉和威壓感。山壁上密密麻麻的石屋像是隨時要坍塌下來,活埋所有人。

每個人都感覺到有道視線凝視著自己的後背,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石門嵌在一麵平整的山體下方,上方是走廊以及由走廊連接起來的密密麻麻的石室,一層又一層,也都是黑洞洞的,像是眼窟窿。但並不是這些黑窟窿帶來凝視感,凝視感來自最高處的一隻石刻眼睛,非常巨大,栩栩如生,俯視著整個都城,也俯視著一幹人類。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凝視,仿佛是神靈對人類的不屑與藐視。

整個都城都是巨眼的凝視之下,似乎它在默默地守護著這個地方。

大家繼續往裏走,一開始房屋都是比較狹窄密集的,走廊簡陋,沒有裝飾沒有雕刻;漸漸地房屋變得高大寬敞,走廊也變得精致,雕刻著簡單的花紋;再往裏走,房屋越來越大,雕刻越來越精致,柱子開始盤繞著靈蛇;走到深處,看到一個四四方方的湖泊,湖泊不算大,也就二十多平米,水平如鏡,湖水是幽綠色的。湖泊周圍沒有其他房屋,隻有一座巨型祭壇煢煢孑立。

祭壇的台基有三米高,呈圓形環,雕刻著一幅長長的畫卷,是曼西族創始神大蟒蛇阿曼西的傳說。起始是大洪水泛濫民不聊生,祈求上天垂憐保佑,中間是阿曼西救百姓於水火,最後是阿曼西授《禁書》和權杖給大巫師,然後化為瀞雲群山阻擋洪水。

祭壇再往裏走,約莫五米,是一座宏偉陰沉的宮殿。宮殿前麵立著兩根巨大的圓石柱,大概有七八米高,有點類似漢族建築裏的華表。石柱上雕刻著阿曼西神升天圖,阿曼西神蛇身人首,人首高昂向著月亮,蛇尾卷著雲朵。看得出來,阿曼西神升天圖和宮殿都是從山體裏鑿出來的,也不知道耗費了多長時間。

南浦市位於中國南方,宮殿建築受到印度佛學或傣族文化的影響,多數都有亞字型須彌座和高高的塔刹。而曼西族宮殿卻並非如此,宮殿基座大概有六米高,並不是亞字型,屋頂還是中國傳統的歇山式,可見它的文明雖然自成體係,但還是屬於華夏文明的一個支脈。

整個宮殿分五大麵,隻有正對著四方湖那麵安放著兩扇巨型石門,石門緊緊閉攏,三分之二處刻著一隻神之眼,與其他神之眼略有不同,這隻神之眼的瞳仁裏還刻著一個簡單但不失厚重的符號。於浩、楊月、徐海城都看過曼西千年古墓的資料,知道假甘國棟說過,這個符號是曼西族的象形文字,上麵兩個圓代表太陽崇拜與太陰崇拜,下麵兩個正方形代著大地與曼西族聖湖——四方湖,中間的兩橫代表著祭台與法杖,中間一豎代表著頂天立地的人,整個符號象征著連接天地的人,也就是大巫師。毫無疑問,這就是曼西族的神廟,也是王殿。因為曼西族政教合一,大巫師是阿曼西神在人間代言人,也是王權的執掌者。

宮殿的石門緊閉,看不到裏麵的光景,但是沒有燈光,沒有聲音,寂靜得就像是做了隔音處理。

“怎麽回事,怎麽一個人都沒有?”陳三好忍不住又嘟囔一聲。

“這裏讓我想起了黃泉大道。”楊月有點不太自在。

“什麽,什麽黃泉大道?”陳三好驚詫地問,“聽起來就不像是好地方。”

“美國著名的古城特奧帝瓦坎,有一條貫徹南北的大道。公元十世紀有一群阿茲特克人到達那裏,沿著這條大道進入古城時,發現城裏空無一人,一片死寂,他們認為道路兩旁的建築都是眾神的墳墓,於是就起名叫黃泉大道。”頓了頓,楊月繼續說,“還有一個說法,說是這條大道通往祭壇,所有成為祭品人或動物都要通過這條大道到達祭壇。”

“祭壇?”陳三好回首看著祭壇,不由自由地抖了一下,“楊小姐,我覺得有時候太有知識了,也不好。”

楊月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是你自己聯想豐富,關我何事?”

“楊小姐,你不覺得這裏真的很詭異嗎?”陳三好抓抓腦袋說,“這裏這麽大,你看這些房屋,少說也有幾萬人,怎麽就全部不見了。”

“是我的錯,不該放走老春頭。”於浩看著徐海城歉意地說。

“現在越想越覺得徐隊長說得有道理。”陳三好連聲附和,“這裏有陰謀。”

徐海城沒有搭理兩人,他的心情很不好。雖然他知道不太可能順利地見到方離,但是內心深處還是充滿著期盼,期盼著推開石門之後,方離就在擠擠攘攘的人群當中看著他,一臉驚喜。他穿過人群走向她,就像當年穿過美人蕉走向她……但是這裏居然連個人影都沒有,她究竟去了哪裏?

春花婆說,她在深淵。

深淵,聽起來就是個險惡的地方。還能再見到她嗎?他摸摸胸口緊貼著心髒的信,那是她在聚龍洞裏留給他的:我感覺到死亡的靠近,腦海裏隻有你,大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這封信,一定是我榮歸死神……

陳三好看到徐海城眉峰緊蹙,手按著胸口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不由驚訝地咦了一聲,“徐隊長這是怎麽了?心髒出問題嗎?”說著,伸手去扶他。

這裏隻有於浩最明白徐海城的心境,一把打掉陳三好的手,說:“讓他安靜一會兒。”

陳三好吃痛地縮回手,聽到旁邊的楊月興奮地說:“果然是七星拱衛。”

“什麽,什麽七星拱衛?”

楊月指了指前方,也就來路,陳三好順著的視線看過去,發現整個都城一覽無餘。剛才走過來的時候,覺得一路不夠敞亮,視線各種被阻擋,沒想到站在宮殿台基上往下看,能一眼看到來路,連那扇五米高的大門都清晰可見,至於門最上方的巨型神之眼更是栩栩如生。在石門那裏仰視神之眼,覺得神之眼充滿對人類的藐視與不屑,而站在宮殿台基上看,發現神之眼正視著宮殿,滿眼仁慈。移步換景一向是中國園林的特色之一,沒想到曼西族也精通此中訣竅。

“楊小姐,到底什麽是七星拱衛呀?”

楊月無奈地看陳三好一眼說:“陳師傅,你仔細看看,這個曼西族的都城是不是北鬥七星造型的。”

經她這麽一提醒,陳三好終於也看出來了。整個都城的建築不是統一,從最初的擠擠攘攘到最後的煢煢孑立,整個視覺上,明顯劃分為七大片區,經由走廊貫穿連通,形成北鬥七星的視覺效果,七星拱衛的鬥勺裏正好是四方湖和祭壇。

“還真是。”陳三好朝楊月豎起大拇指,“楊小姐好眼神。”

“那是你不學無術,誰不知道曼西族崇尚北鬥七星,曼西古墓就是北鬥七星造型。”

“這個我知道呀,我在瀞雲盜過一個墓,也是北鬥七星。”陳三好問,“話說他們為什麽崇尚北鬥七星?”

“崇尚北鬥七星的不隻一個曼西族,很多民族都崇尚。”楊月侃侃而談,“除了指路的作用外,曼西族崇尚北鬥七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北鬥七星對北極星的守護作用,認為有施福錮惡的作用。大巫師大禹就是從北鬥七星得到靈感,創造北鬥七星步,又叫禹步,被稱為召役神靈之行步,萬千巫術之根源,天地玄機之要旨,後來成為巫師們大祭時必走的步法。”

楊月說完,發現徐海城怔怔然地看著自己,但是眼神分明又穿過自己看著別處。她嫣然一笑說:“徐隊長,我可不是你的心上人。”

徐海城回過神,收回視線,深吸一口氣,將內心的失落沮喪都收了起來,拿出一支土煙點燃。陳三好笑嘻嘻地湊了過來說:“徐隊長,你沒事了?給我也來一支,剛才我受了楊小姐的指點,感覺自己知識水平突飛猛進,很想抽支煙慶祝一下。”

楊月衝他翻了一個白眼,走到於浩身邊,問:“師兄,現在怎麽辦?”

於浩有點茫然,他從小在大都市成長學習,每一件事都在經驗範圍之內,習慣想當然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此行要麵對各種吊詭之事,但是沒想到每件事都是顛覆常識的,沒有經驗可以借鑒,也沒辦法適應各種突如其來的意外。他掃了眾人一眼,徐海城在抽煙,似乎還沒有完全從自己的情緒裏走出來,陳三好坐在台階上唉聲歎氣地拍著腿,受傷的拉赫曼已經有些虛脫,很不講究地席地而坐,耷拉著腦袋,就連一向精力充沛的小阿裏也顯得精神不濟,倚著柱子閉目養神。

“紮營吧,今晚咱們隻能在這裏過了。”

楊月又問:“在哪裏紮營呢?”

於浩環顧四周說:“要不在祭壇吧。”

楊月搖搖頭說:“這不合適。”

於浩不解地說:“哪裏不合適了?祭壇地基高,視線開闊,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萬一有什麽非常情況大家也能夠及時掌握,而且祭壇有地基,咱們都不用鋪防潮布了,也不怕地氣寒濕,不會有什麽蚊蟲鼠蟻之類的小動物。”

“不吉利。”楊月言簡意賅地說,“祭壇是祭祀神靈的地方,能夠站在祭壇上的不是巫師便是祭品。我們不是巫師,隻能是祭品了。”

“這樣呀……”於浩有些不以為然,但還是從善如流,“那就在神殿。”

楊月還是搖頭:“神殿是神居住的地方,從神權儀軌來說,我們如果宿在神殿是越權逾製。”

於浩皺眉說:“有這麽講究嗎?你要說祭壇還有些忌諱,神殿前麵應該沒事吧。”

楊月說:“這種東西,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咱們現在處於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講究點好。”

一旁的陳三好附和地說:“楊小姐說得有道理,就像我們盜墓也是要講究這些的,有些風水、習俗一定要遵守。”

於浩歎口氣說:“這兩處地基高,都是最好紮營的地方……好吧,那你們說在哪裏?”

“你看。”楊月指著來路,“整個都城是分階層的,離著祭壇和聖湖越近,階層越高,房屋越大。咱們剛進門那片房屋密密麻麻,鴿子籠一樣,如果把它當成貧民區的話,那往前這幾區大概是窮人、小康、中產、富豪、大官、巫師,咱們就住前麵大官這一區,這一區房子都不錯,反正沒人,咱們挑一間住著好了。”

“那不行。”於浩連連搖頭,說,“這裏讓我感覺不舒服,屋子裏說不定養過蟒蛇,不知道發生過什麽惡心的事,我寧可住在外麵,也不要住在別人房子裏,有種鳩占鵲巢的感覺,萬一曼西族人又突然出現,咱們也說不清楚。”

楊月想了想說:“那好吧,四方湖跟大官區之間有一片空地,咱們就在那裏紮營吧。”

於浩抬頭看了看,地基有些低,但相對來說還算強點。“你們覺得如何?”

徐海城說:“楊小姐是專業人士,對民俗了解比較深刻,我聽楊小姐的。”

其他三人也沒提反對意見,營地就這麽定下來了。大家在四方湖與大官區之間支起帳篷,附近大房子旁邊都堆著柴火,隨便扒拉一些也夠一個晚上。這兩天大家吃的都是壓縮餅幹,嘴裏淡出鳥了,於是取了聖湖的水煮了一點麵條,也就是簡單地加了一點鹽,但熱乎乎得暖人腸胃。等吃完,再看靈都,也覺得沒有那麽恐懼陰森了。

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大家吃飽喝足,躺在地上休息。天光已經極其黯淡,隱約有黑霧從一線天往裏湧,感覺就像往葫蘆裏灌了煙霧一樣,多了些朦朦朧朧的視覺效果。

陳三好碰碰徐海城的胳膊,說:“徐隊長,你說老春頭有陰謀,是什麽陰謀?”

“現在還不知道。”徐海城有些犯瞌睡,不想多話。

“那你……”陳三好看看四周,發現拉赫曼在換藥,於浩和楊月在說話,小阿裏離著近但聽不太懂中文,於是湊到徐海城耳邊低聲問,“那你覺得是誰勾結老春頭?”

“不知道,也許是我想多了。”

陳三好盯著徐海城一會兒說:“徐隊長,好歹咱們算是共曆生死的,你不用這麽防著我吧。我看出來,你心裏肯定有想法。”

“我們做警察的,都是靠證據實打實地給人定罪,沒有證據的猜測不能作數。”徐海城翻個身,背對著陳三好,有點厭煩他的喋喋不休。

“你跟我說,我又不出去瞎嚷嚷。”話音剛落,看到徐海城轉過身看著自己,原來一雙惺忪睡眼也睜大了,陳三好嚇一大跳,“怎麽了,怎麽了?有哪裏說錯了?”

徐海城笑了笑,說:“你這麽急著想知道,是不是心裏不安?想知道我猜的那人是不是你?”

“我?”陳三好笑著說,“徐隊長你這玩笑開得真沒品呀,就我……”

話沒說完,忽然聽到楊月的聲音響起,很是急切:“不好。”

躺著的都一股腦坐了起來,詫異地看著楊月。

楊月臉色凝重地指著頭頂的黑霧說:“這黑霧不太對勁。”

徐海城抬頭,才發現在與陳三好聊天時,黑霧已經往下蔓延了十幾米,看這趨勢,應該是要將整個都城淹沒。“是不太對勁,像是瘴氣。”

“要是按蚊之類的還好,反正大家都打過針,我擔心是毒霧。”楊月說著,從登山包裏摸出防毒口罩,“大家還是把防毒口罩戴上吧。”

原本軍用作戰服配著最先進的防毒口罩,沒想到在遭遇金冠飛狐時,軍用作戰服基本都報廢了,防毒口罩也失去了密封性。因為太過相信軍用作戰服,於浩沒有另外準備防毒麵罩,好在還帶了一些裝有活性炭的防毒口罩,以備不時之需。其他人也找出來戴上。

很快,黑霧都蔓延到最下麵,並不黏稠,絲絲縷縷,還能看清楚周圍。

大家原本還想去四周的房間探查一番,找找曼西族人的蹤跡,現在看此情形,隻好作罷。安排好人手輪值,陳三好輪第一班,之後是小阿裏,其他人都進帳篷裏休息。

徐海城嗜睡症發作,很快就睡著了。然而睡得並不踏實,他夢到自己又回到飄帶般的天生橋上,站在橋麵往下看,燈光幽幽,巨獸就蟄伏在黑色水麵之下,凝視著自己。這個時候方離忽然出現了,朝他走過來,頭發長長的,隨風飄揚。她微笑著走向他,朝他伸出手,眼看雙手相握,金冠飛狐撲了下來……方離被撲倒了,墜向深淵,而那頭巨獸從水裏一躍而起,張開血盆大口,想要吞噬她。他趕緊拋出登山爪鉤住橋麵,縱身跳了下去,拉住方離,但還是遲了一步,方離的下半身被哢嚓一聲咬斷了,然後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徐海城悚然一驚,睜開眼睛,看到麵前有一張雪白的臉,正低頭凝視著自己。他心裏怔了怔,難道還在夢裏嗎?應該是的。他睡的是睡袋,怕黑霧不好,連腦袋都縮在裏麵了。這真是一張奇怪的臉呀,白白的薄薄的,好像白色麵具一樣。有眼睛,但是眼眶裏沒有眼珠,眼珠部位是兩個黑洞,一眼看不到底。他和黑洞對視著,一種很不安的情緒從心底升起。

這張雪白的臉好像扭曲了一下,然後就忽然消失了。他一著急,從睡袋裏鑽了出來,環顧四周,看到一條纖細雪白的身影穿過帳篷,他連忙追了出去,隻覺得眼前一片白花花。

外麵的黑霧已經消失了,一線天正中居然掛著一輪血月,血紅血紅的,讓人心裏發毛。都城裏泛著一種奇異的熒光,照著擠擠攘攘的人群。沒錯,擠擠攘攘的人群,或站在街上,或趴在走廊上,或坐在房間裏……當徐海城鑽出帳篷時,這些人全都扭頭看著他——不論他們原本在幹什麽,以何種姿勢,一律扭過頭看著他,即使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他們,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它們,全部雪白,不僅是臉,身體也是纖細雪白的,沒有鼻子嘴巴隻有眼睛,眼眶裏沒有眼珠,眼珠部位是深不可測的黑洞。

徐海城隻覺得全身毛孔都炸開了,滋滋滋地往外冒著涼氣。

雪白人群圍了過來了,還是盯著他,雙眼裏的黑洞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旋渦,吸引著徐海城無法擺脫,讓他生出一種要加入它們的念頭。眼看他就要被雪白人群淹沒,一聲低低的吟嘯響起,很悠遠,似乎是從地底傳來的,但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雪白人群忽然全身扭曲,然後就像被風吹散了一樣,消失了。

徐海城一回頭發現自己的身子還躺在睡袋裏,這時身子像是突然生出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將他攥回身體裏,他受驚,坐了起來,與此同時,其他人也坐了起來,帳篷裏充斥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即使戴著防毒口罩,也能聽到,此起彼伏。

大家麵麵相覷,瞳仁深處全是恐懼。

徐海城摸摸後背,不知不覺已經被冷汗打濕了。他鑽出睡袋,走出帳篷,黑霧已經消退了,一線天裏半輪月亮,光芒灑落到下麵幾近於無,整個都城依然一片死寂,黑洞洞的門窗好像無數夢中見到的深淵。

其他人也鑽出帳篷。

楊月摘下口罩,呼吸了一口空氣,說:“黑霧退了,應該沒事了。”

陳三好趕忙摘下口罩,心有餘悸地說:“你們剛才也做夢了嗎?哎呀媽呀,嚇死我了,好多白色的鬼要來抓我呀。”

楊月麵色凝重地說:“好像不是夢。”

於浩問:“不是夢,那是怎麽回事?”

楊月猶豫再三,說:“我們好像集體經曆了靈魂出竅。”

“靈魂出竅?”於浩皺眉說,“這太扯了,我覺得應該是幻覺吧。

那黑霧應該有毒,我們吸了黑霧以後就會產生幻覺。”

陳三好重重點頭,說:“我覺得於少說得有道理。不過,咱們不是戴了防毒口罩嗎?怎麽還會中毒?”

於浩說:“人類的皮膚也具備呼吸能力的,它可能是從皮膚裏進去的。反正我不相信什麽靈魂出竅。”

“你認為不是就不是吧。”楊月不想多說,神色有點怪,口氣也有些不尋常。

話題進展不下去了,大家都沉默不語,回想著方才的經曆。

“你為什麽認為是靈魂出竅?”徐海城好奇地問。

“你還記得曼西族的靈魂觀嗎?”

“記得,方離跟我說過。”徐海城對這個真沒有研究,隻好將方離原話複述了一遍,“曼西族認為靈魂是呈氣體狀態的,人死後,靈魂會從各竅離開肉體,為了將靈魂鎖在死去的身體裏,等待著合適的身體重生,他們會在人臨死時,在嘴巴、鼻子、耳朵、肛門等身體各竅塞上豆子。”

“曼西族的靈魂觀說到底是認為身體與靈魂是可以分離的,當然並不隻是曼西族這麽認為,曆史上很多哲學家也這麽看,像柏拉圖,就認為靈魂與身體都是獨立存在的實體。”楊月說,“大家想想,剛才我們經曆的,不正是一個分離階段嗎?”

於浩不讚同地說:“要是真有靈魂,靈魂又能跟身體分離,那我都活了三十歲了,為什麽還是第一次出竅?我還是覺得是幻覺。我在美國上大學的時候,跟幾個同學一起抽過大麻,當時的感覺跟今天很像,就覺得‘我’飄出身體,居高臨下,自由自在。所以我推測,黑霧含有跟大麻類似的能夠刺激中樞神經的THC,使得我們產生幻覺。”

徐海城說:“於少說得不無道理,不管是什麽,這裏都不是什麽好地方,咱們得盡快找到曼西族人。”

楊月看著無邊夜色,神色凝重地說:“我有一種預感,曼西族人可能已經死光了。”

“死光了?”陳三好瞪大眼睛,“楊小姐,你是說著玩的吧?”

楊月搖搖頭:“不是,我感覺黑霧殺了他們。”

“不可能。”於浩搖搖頭說,“剛才老春頭不是說了嗎?四天前族人將他綁在天生橋。這證明四天前這裏還有活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們要是死光了,應該無人收屍才是,可現在你們看,這裏幹幹淨淨的,根本就沒有屍體呀。”

“老春頭的話不可信。”楊月說,“至於屍體,我們還沒有檢查那些房屋,也許他們就在屋裏。”

“我覺得不可能,他們又不是傻瓜,既然咱們能發現黑霧有問題,他們肯定也能發現。”於浩還是不相信,皺眉說,“他們本來就擅長巫術,說不定找到解決的辦法。”

“我覺得他們沒找到,如果找到了,他們就不會放棄這裏。”徐海城說,“他們應該是撤離了,可能跟黑霧有關,也可能是因為其他原因。我想檢查一下那些房間,說不定有什麽線索。”

於浩看楊月一眼,楊月心領神會:“我跟你一起去。”

徐海城看她一眼說:“好,其他人還是守在營地裏吧,天太黑了,裏麵可能有危險。”

“等一下,等一下。”陳三好叫住他們。

“陳師傅,你還是留在營地吧。”楊月不客氣地說,“你這一驚一乍,我們受不起。”

“我不是要跟你們一起去,我是說,你們沒發現了,咱們少了一個人。”陳三好大聲地說,“小阿裏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