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盲蛇蠱追索真相之八 /

追索真相之八

祭壇的地下二層是個圓形山洞,相當大,牆壁上密密麻麻地鑿砌著方形窟窿,每個窟窿內都安置著一個人頭。大概是防腐處理過,又因山洞幹燥,保存得非常好。乍一看,像活著一樣,個個笑容幽怨。

徐海城與小張越看越心驚,脊梁冷汗直流。

這個山洞裏有幾千個窟窿,大部分都已安放著人頭。每個人頭下麵都插著一塊木板,上麵寫著年月日,到近代數量漸少。但即使是解放後,也沒有間斷過,看來瞳子會一直秘密保持著人頭祭的習俗。

真是個邪惡的組織!徐海城在心裏暗罵一聲,發誓一定要鏟除它。

忽然,手電筒的光裏閃過一排數字“2016年4月14日”。他心裏狂跳一下,趕緊拿電筒照向木板上麵的窟窿,上麵是個癡癡傻笑的年輕男人的人頭,看起來還很栩栩如生。徐海城鬆口氣,其實早知道這裏不可能有考察團成員的人頭,但看到那個日期還是忍不住心裏緊張。

“他娘的,這裏可真是……”小張想了半天,沒想出合適的形容詞,心裏隻是堵得發慌。這個山洞充斥著難聞的氣味,比氣味更令人難受的是那股陰氣,就像走進地下墓室,任你如何膽色豪壯,都會脊梁發冷。被千顆人頭包圍,被千雙已經死亡卻又栩栩如生的眼睛盯住,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不在現場是體會不到的。

眼睛裏一陣火辣辣,徐海城知道是因為空氣裏有毒,忙對小張說:“快拍照,這裏不能待太久。”

經他提醒,小張才記起自己的工作職責,於是從背囊裏拿出照相機,哢嚓哢嚓,雪光的閃光燈忽閃忽滅,照著人頭更是森冷。

徐海城拿著電筒繼續察看,山洞頂部有個微微的弧度,看來是自然形成,後天再鑿砌平整。頂部繪有朱砂畫,九個戴著麵具身著黑色羽衣的巫師,圍著中間跪著的人頭祭,人頭祭的主人臉上掛著虔誠謙卑的笑容……正看得出神,忽然聽到一聲輕脆的咯嗒,似是小石頭滾過台階發出的聲音。他反應奇快,連忙將電筒對著入口方向,隻見黑影一閃。

有人!

“誰?站住。”徐海城大喝一聲,拔出槍追到出口。電筒光照著一個倉皇的背影飛快地爬上台階,他心知不妙,噔噔噔地跳上台階,邊跑邊大喊:“站住,再不站住,我要開槍了。”那人並沒有被嚇住,手腳並用爬得飛快,很快就到台階頂部,並且往石櫃外鑽。

“站住,我要開槍了。”徐海城再次出言恫嚇,但已來不及,那人連滾帶爬地鑽出石櫃,並將櫃石重重地合攏,然後傳來“咯嗒”的上鎖聲。徐海城趕緊去推門,櫃門很結實,隻是輕晃幾下。

居然被人關起來,徐海城有點不敢相信,說:“我是南浦市公安局的刑警隊長,請你馬上把門打開。”說完,他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沒想到不僅沒有開鎖聲,反而傳來那人離開的吧嗒腳步聲。

“靠。”徐海城惱怒地一拳擊在櫃門上。

小張也追上來了,一看眼前情況,問:“怎麽辦?”

徐海城細細察看石櫃,櫃體是直接從山體裏雕出來的,約十五厘米厚。櫃門是另外雕出來的,與櫃體楔榫部分用的是上好的精鐵,要用人力撞開它,難度很大,何況在櫃裏轉個身都難,很難使力。唯一的辦法隻有開槍擊壞楔榫。

“還等什麽?”小張也想到了這點,拔出槍對著楔榫。徐海城按住他的槍,說:“不行。”

小張愣了愣,說:“不行什麽?再等,那人早走沒影了。”

“等我們打破門出去,那人肯定也不在。”徐海城說,“這個石櫃是文物,還是不要損壞。等一會兒吧,席三虎見我們不出去,肯定會來找我們的。”

小張聽他說得在理,但還是疑惑,說:“席三虎的祖訓是不能進祭壇嗎,他要是不進來怎麽辦?”

“沒事,這小子機靈,見我們沒出去,會想辦法的。”徐海城邊說邊坐到地上,眼睛感覺辛辣而流淚,他用袖子擦拭著。小張見他說得篤定,不好再駁他,一屁股坐到台階上,說:“我怕等到那小子來找時,我們都會中毒很深了。”

“放心好了,這櫃子裏的空氣還是流動的。”徐海城說著,掏出記事本,準備將祭壇的人頭祭列入要處理的案子線索。方離的照片從中掉出來,他撿起凝視著。她進入瀞雲山區已有半個月了,進入白骨溝內原始森林也有七八天,是否安然無恙呢?這幾天他一直不敢去想這個問題,但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擔憂越來越沉重。

會不會有一天自己檢驗的某具屍體就是方離?這個突然冒出的想法嚇著了徐海城,他趕緊將照片塞進本子裏,命令自己停止胡思亂想。但是思維這東西就是如此,你越是不要它想,它就越發想得厲害。有一天也許檢查的屍體就是方離,這個念頭在徐海城腦海裏瘋狂地盤桓不去。

小張看著徐海城拿起照片,一貫的鎮定自若消失了,憂色躍然眉梢。他暗暗歎口氣,心想這個方離真是徐海城心裏永遠解不開的結,有時候真希望她從此消失,讓徐海城能夠完全解脫出來。

他看到徐海城臉上的擔憂之色越來越濃,忍不住打斷他:“徐隊,考察團為什麽在白骨溝多停留了一天?”

徐海城被他打斷,有點緩不上勁來,說:“可能是下大雨吧。”他沒有意識到小張是明知故問,因為許莉莉的記事本上寫得很清楚:“4月16日,白骨溝,大雨,盲蛇蠱。”

〖第八章 盲蛇蠱〗

不知道什麽時候,轟隆一聲巨雷,似在頭頂炸開,把考察團全部驚醒。雷聲漸遠,又傳來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十分密集,可見雨勢之大。

篝火很快就被澆滅了,黑暗四散蔓延。大雨會為明日的旅程增添難度係數,這個念頭在大家心裏一閃而過,又被沙沙的雨聲帶入更深的夢境。

再醒來已是4月16日早上,雨依然很大。雨水從遮棚的樹葉裏滲漏下來,掉在帳篷上,然後飛快地滑到地麵。因為選擇的營地地勢高,並且事先挖了一道排水溝,所以大家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

鬼師似是一夜沒睡,到現在嘴裏還嘟囔個不停,音節簡單,估計也就是一種求山神保佑之類的咒詞。王東與馬俊南鑽出帳篷去附近察看,在樹林裏還全然不能體會到雨的大,但一走到草甸,那雨挾著山風的力量打在臉上隱隱作疼,近處樹葉灌木如洗,遠處群山都被雨氣遮得嚴實,似乎天地隻剩下考察團營地這麽一小塊了。

兩人回到帳篷,將情形告訴大家。鬼師眼睛裏全是愁苦與敬畏,說:“我看山神不歡迎我們,還是回去吧。”這個篤信山神一輩子的老人,最敬畏的也就是山神。

大家一聽頭都大了,這次考察猶如唐僧取經,步步有難,先是找不到向導,現在有向導,又冒出山神的哭泣。王東恨不得揪住鬼師的腦袋,將現代科學知識灌進去,氣候突變與山神是否歡迎他們有什麽關係?但他知道如果直接說鬼師迷信,等於不想要這個向導了,所以他好言相求:“師傅,我們都是讀書人,進山是為了保護中國古文化,又不是去砍樹偷獵,山神怎麽會不歡迎我們呢?也許它警告的是其他人。”

鬼師一聽很在理,心裏就有點動搖。王東極善察言觀色,於是又說南浦大學為了這次考察所耗費巨大的財力物力人力,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考察團七人無法交待。而且進入大山的目的是為了找到曼西族,希望能夠發掘出更多的曼西文化,加以妥善保護。包括鬼師這一支巫師係的風俗與咒語,也是研究與保護的對象。

聽到這裏,鬼師頗為感慨:“現在都沒有年輕人願意投師學藝了。”

王東趁熱打鐵,說:“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研究古文化的目的,就是將它記錄下來,不至於完全被遺忘。”

鬼師終於鬆動:“那我占卜看看山神的意思吧。”

一聽是占卜,那結果完全不可測。王東心裏不願意,但看鬼師心意已定,也隻好隨他,萬一結果不利於考察團,也隻有另想辦法。

鬼師摘下腰間的斧頭,手捏木柄最上端,垂直向下。然後閉上眼睛,說了幾句話,大概是目前遇到這種情況,請犬靈指一條路。在中國的山區與少數民族地區流行著種類繁多的卜,比如鼠米卜、骨卜、蒿草卜、刀卦、珠卦等等,考察團團員還是第一次看到斧頭卜。考察團各人心生好奇,又知占卜結果對接下去的旅程十分重要,都圍了過來。

鬼師禱念一番後,鬆開手,斧頭輕輕地往地上墜落,大家一眨不眨地盯著斧柄,心知去留就在斧柄的朝向。

斧頭很快觸及地麵,垂直向上的木柄緩緩倒向白骨溝方向,考察團諸人心裏一陣狂喜。鬼師又喃喃細語一番,大概是謝謝犬靈指明道路的意思,然後他撿回地上的斧頭,說:“山神的意思,前進。”

考慮到時辰已晚,而且之前雨下得太大,可能瘴氣叢生,於是大家商量,決定明天上午再啟程。到了晚上,雨完全停了,大家又燃起篝火,經過一天的休息,大家的精神都出奇地好,圍著火堆說著話。

話題漸漸地扯到瞳子會,回想起無日穀的夜祭,圍著火堆載歌載舞的儺舞台,道不盡的詭異迷離。對這個傳說中控製著瀞雲山區的巫師聯盟,大家最初的驚駭被好奇心取代,即使是梁平這般年齡都不能免俗,於是讓王東詢問鬼師有關瞳子會的事情。

鬼師頗有點猶疑,說:“就是這麽一回事,有什麽好說的?”

王東知道他深心裏對瞳子會還是有所忌憚,不敢在背後提及,於是指著梁平說:“我們這位梁教授是專門研究瞳子會的,所以很想了解多點。”

鬼師聽了覺得挺新鮮的,還有人專門研究這個,但還是說:“在大山裏,這三個字誰都不願意提起,所以你們也就別問了。”

王東一貫在瀞雲山區走動,知道他所言非虛,村民沒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討論瞳子會,頂多在夜半無人私下閑聊時提及。光是那句:瞳子會要你三更死,你就挨不到三更一刻,就足見瞳子會在瀞雲山區的威懾力有多大。不過無日穀的相遇,瞳子會隻是放蛇嚇唬大家,王東認為也許瞳子會的惡毒是被村民過分渲染。他把無日穀遇到瞳子會夜祭的始末告訴鬼師,並說:“我看他們也隻是嚇唬大家,並沒有傳說中那樣恐怖惡毒。”

鬼師臉上戴著犬麵具,看不到表情,隻是輕輕地“哼”了一聲,似是對王東的話的反駁。一會兒,他慢騰騰地抽一口煙,目光緩緩地從考察團隊員臉上掃過,說:“你們知道盲蛇蠱嗎?”

王東代表大家搖搖頭,問:“什麽是盲蛇蠱?”

“盲蛇是最小的蛇,也就七八厘米長,一般無毒,不過瞳子會用特殊的方法養殖,居然把它們培養成蠱毒。記得我第一次碰到盲蛇蠱……”鬼師填一點煙草進煙嘴裏,煙霧升騰,他的聲音隨煙霧一起從嘴巴裏飄出來,帶大家回到很久以前。

四十多年前仲秋的某天,天氣已經很涼,鬼師還非常年輕,正跟著師傅學藝。那天師傅因為舊疾發作在屋裏躺著,他坐在門檻上磨刀,想著要在冬天來臨之前多打幾次獵備足年貨。有人怯怯地走近竹林,獵狗從狗窩裏嗖地躥出來,立在籬笆口吠叫一聲。那人一怵,卻沒有後退,隔著點距離,說:“小師傅,你師傅在嗎?”

鬼師不想有人打擾師傅休息,就問:“你有什麽事?”

那人說:“有個病想請你師傅看看。”遠古時代醫生就是從巫師裏分離出來的,最早的醫生也被稱為巫師,所以巫師一般都懂得粗淺的醫術,為村寨人看病是巫師的本職工作之一。

鬼師繼續磨著刀,嘴裏淡淡地說:“你咋了?”他心知對方得的不是急症,否則早就火急火燎了。

那人說:“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額頭忽然多了點東西。”

鬼師抬起頭瞥了他一眼,這是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林子裏光線幽暗,他又背光而站,看不到額頭多了什麽東西。但他看起來很麵生,不是通天寨裏的人。“你是哪個村寨的?怎麽不去找你們的師傅呢?”

那人說:“我是銅鑼寨的,已經找過本家師傅了。”

鬼師心想銅鑼寨的巫師可是個老巫師,醫術不弱。“他怎麽說?”

那人說:“他隻是叫我回家吃好喝好,有什麽沒做的事情趕緊做。”

鬼師很驚訝,又仔細看了一眼,那村民留著寸頭,額頭很平滑。他衝那人招招手,示意他走近。那人穿過籬笆走到他麵前,村民年歲還輕,額頭上沒有一絲皺紋,但在兩眉之間,有條紅色的梭子狀的線,顏色赤紅,就像人家唱戲專門畫上去的。

那人說:“就是這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三天前忽然多出這麽一個東西,而且它還每天都在變化。”

一般來說眉心發紅是心經有熱氣,但像他這樣子紅得這麽有規則的還是少見。鬼師凝視一會兒,問他:“有什麽變化?”

那人說三天前,第一次發現時隻是眉心有條赤線,別人還以為他是故意文上去的,嘲笑他是戲子。第二天,那條赤線中間部分膨脹一點,第三天中間部分又膨脹一點,變得像紡織用的梭子的形狀。

鬼師又問:“那你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嗎?”

“也沒有什麽太明顯的不舒服,就是覺得有點心慌。”原來銅鑼寨一個上年紀的老頭看到他額頭後嚇一大跳,勸他趕緊請巫師想辦法。他去看巫師,沒想到巫師說了那番話,心裏就害怕起來,於是特意跑到通天寨請鬼師看看。“小師傅,你說,我究竟是得了什麽病呢?”

鬼師那時候還沒有出師,以前也沒有見識過這種病症,心裏正犯嘀咕,不知道怎麽處理?聽到屋裏的師傅一聲輕咳,於是他趕緊走進去,師傅吩咐他按心經熱氣給那人開藥。那人拿著藥,感謝一番走了。

鬼師心知這並非是心經熱氣引起,於是去問師傅這是什麽病,師傅說:“這不是病,是瞳子會想要他的命,下的盲蛇蠱毒。”

鬼師愣住了。師傅又說:“以後碰到這種病人,你最好不要管。”

“有藥可解嗎?”

師傅搖了搖頭。

“蠱毒發作會是什麽樣子?”

師傅歎了口氣,說:“很慘。”究竟如何慘,他沒有細說,直到鬼師後來遇到另一個身中盲蛇蠱的人才明白“很慘”是如何個慘狀。

再見到額頭有赤線的人是十多年前,那時候鬼師的師傅已經過世,鬼師也過天命之年,成了通天寨唯一的巫師。這次來找他的是通天寨的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平時極得鬼師的喜歡,所以一看到他額頭的赤線,他心裏一驚。

年輕人卻大大咧咧地說:“隻是有條紅線,不痛不癢。”

鬼師追問他最近有沒有碰到瞳子會?

年輕人點點頭,說一個星期前他去會銅鑼寨的情人,那個情人是有夫之婦,他們常跑到人蹤全無的無日穀幽會。那天情人走後,他正準備回通天寨,看到一列鬆明燈火在移動,他當時嚇一大跳,心想這燈火還會自己移動,莫非是夜鬼出遊?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悄悄走過去想看個明白,結果看到一群戴著瞳子麵具的巫師。他在山裏長大,自然聽過瞳子會的傳說,知道一看到他們要避開,不料一不小心弄出聲響。瞳子會那群巫師紛紛轉身看著他,他見避無可避,於是連忙道歉。那幫人似乎並不像傳說中惡毒,隻是看了他一會兒,就走了。

聽他這麽說,鬼師心起疑竇,說:“真的沒有發生什麽事?”

年輕人仔細想了想,說:“當時覺得好像哪裏被叮了一下,可能是被蚊子叮的吧,就一點感覺,根本不痛。”他看鬼師還是滿臉擔憂的樣子,說:“不要擔心,都八十年代了,瞳子會哪還有這麽大的膽隨便殺人?”他說完就走了。

幾天後鬼師再遇到他,發現他額頭的赤線中間部分變得更圓,很像一隻眼睛。年輕人還大大咧咧:“師傅,瞧我額頭多長出一隻眼睛。”

鬼師卻笑不起來,因為當年師傅告訴過他,一旦赤線變成眼睛模樣,那就是死亡的時刻。所以盲蛇蠱又叫第三瞳,是瞳子會的主要懲罰手段。他實在不忍心看這個年輕人枉死,於是去蟠龍寨找春花婆婆和銅鑼寨的巫師吳家富,兩人都隻是搖頭,並勸他不可多管瞳子會的閑事。

第二天他還沒有起床,就聽到嘭嘭敲門聲,是年輕人的家裏人帶著他找上門來,說他快不行了,請鬼師看看。鬼師一看,額頭上一隻紅紅的眼狀東西,中間鼓起一圈赤線像瞳仁,年輕人滿頭大汗,呼吸淩亂,而那隻赤紅的眼睛卻在蠢蠢欲動……說到這裏,鬼師仿佛回到當時,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聲音也如風中落葉般瑟瑟發抖,身為大山裏的巫師,又是常常給獵物剝皮取內髒的獵人,什麽恐懼的場景沒有見識過,他的膽色早就訓練出來了,可是那天的情景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刻,深刻到一回想起來還能令他渾身發冷。

他顫抖著手往煙杆裏填煙絲,煙絲不慎掉到篝火裏滋滋地冒出一股嗆人的煙味。

鬼師忽然打戰的聲音,讓一幫聚精會神聆聽的人也有些發抖,雖然除了王東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所有人都看著鬼師,看著他滾動的喉結,看著他麵具後顫動的嘴唇,等著他說出:年輕人額頭那隻赤紅的眼睛後麵蠢蠢欲動的是什麽?

突然,一聲野豬嚎叫聲從附近樹林傳來。

趴在鬼師腳邊一直打盹的黑虎突然挺起上身,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吠叫一聲。密密麻麻的灌木忽然分開,一團黑影挾著風勢撲了過來,將堆在營地附近的荊棘撞出一個缺口,斜斜地朝圍著篝火坐的眾人撞來,大家驚呼,連滾帶爬地避開。

這是頭野豬,有著紅色的鬃毛,尖尖的嘴巴,長長的獠牙。火光照著獠牙,閃爍著刺刀般的光澤。

鬼師經驗豐富,知道這是一隻受驚的落單野豬,森林裏有句俗話:群豬不傷人,獨豬傷人。它因為落單而驚慌失措,加上天生害怕人類,所以一遇到人就以為是敵人,會往死命裏咬。他趕緊拿起獵槍攔腰打它一把,阻住它的去路,向玉良趁機爬起來,心有餘悸地退到遮棚邊。

那野豬吃了虧,嚎叫一聲扭頭衝向鬼師。一旁的王東連忙拿手電照射向它的眼睛。這一招是野外培訓時學的,遇到動物襲擊時,用強光照射其眼睛,暫時性的失明可以成功驚退很多野獸。野豬果然被嚇著了,遲疑幾秒鍾後,轉身又躥進灌木叢裏。黑虎吠叫著追上去。

“黑虎,回來,回來。”鬼師連叫幾聲,但黑虎置若罔聞,也鑽進灌木叢裏。“你們待著別動,我去看看黑虎。”鬼師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拿著獵槍,追著黑虎而去。沒走多遠,黑虎的吠叫聲戛然而止,轉而傳來一陣撲騰聲,他心生詫異,加快腳步。

轉過一棵參天大樹,幾片葉子在半空徐徐飄落,撲騰聲隱隱從頭頂傳來。鬼師疑惑地抬起頭,瞳仁瞬間精芒暴漲,說不出的憤怒與震驚。就在這時,有隻手輕輕地拍他的後背,鬼師飛快地轉身,看到一個和自己打扮得一模一樣的人,他更是震驚,厲聲問:“你是誰,想幹什麽?”

那人雖然衣著麵具都與鬼師相同,目光卻陰鷙多了。鬼師抬起槍瞄準他,不料腦後遭一記重擊,他勉強支撐著,扣動扳機,砰一聲震得整個樹林瑟瑟發抖。

槍聲傳到考察團的營地已沒有那麽火爆,但依然讓大家一震,麵麵相覷,眼裏全是掩飾不住的疑問。“發生了什麽事?”

獵狗的吠叫聲全無,森林因為這一槍而安靜了許多,連野獸也噤若寒蟬。可是這安靜裏似乎潛藏著什麽危險,王東心生不安,對大家說:“我過去看看,盧同學、馬教授,跟我一起去吧。”

盧明傑與馬俊南責無旁貸地點點頭,拿起火把,往槍聲傳來之處走去。剛鑽過一叢大灌木,就見鬼師扛著獵槍從另一側鑽過來,卻不見搖頭晃尾的黑虎。王東關切地問:“發生什麽事了?黑虎呢?”

鬼師的眸子裏淚光隱隱,聲音也哽咽了:“虎子……”他搖搖頭,穿過三人往營地走去,背更佝僂。這片言隻語裏的傷痛,讓三人明白黑虎已是凶多吉少,心裏油然而起一股惋惜。雖然與黑虎相處時日尚短,但它機智勇敢,深得考察團眾人的喜愛。沒想到它出師未捷身先卒,在白骨溝被一頭野豬奪去性命。

三人朝著鬼師回來的方向看了一眼,長歎口氣,折回營地。鬼師已倚著樹樁坐下,篝火映照下,他的昏花老眼裏淚光閃閃。他一個孤單老人,獵狗就是他唯一的家人與朋友,失去它不亞於老來喪子。大家都理解他的悲痛,但不知道如何勸慰?隻是圍著火堆默默地看著他,營地的氣氛低落。

一會兒,王東估計他悲痛稍減,便過去好言安慰。不料反而更惹得鬼師悲慟,不停地說:“它才五歲,它才五歲,以為它能陪著我到死,沒想到……”他又哽咽得說不下話。王東言拙詞窮,心中自責不已,鬼師已近風燭殘年,因為要給考察團帶路而失去唯一親人。“師傅,如果你不想再給我們帶路,我們也能理解。”

鬼師苦笑幾聲,特別刺耳。“虎子死了,我也沒有什麽牽掛,這把老骨頭也隨便了。”他抬起頭盯著王東的眼睛,說:“我感覺到了,這不是一次吉祥的旅程。”他的眼睛像把刀一樣地刺進王東的瞳仁深處,他的話語,跟鬆朗村師公的那番話交織一起,在王東的腦海裏叫囂著。

“……這不是一次吉祥的旅程。”

“……你們頭頂籠罩著黑霧,走在死亡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