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字追索真相之七 /

追索真相之七

徐海城與小張在席青鬆家裏住了一夜,由獵戶席三虎領著去通天嶺。席三虎是席二虎的弟弟,是個精壯的小夥子,二十出頭,眼神裏透著一股機靈勁。他告訴兩人,救援隊兩天前就由席二虎領著進入深山裏了。徐海城感到懊悔,因為途中耽誤時間過多,沒能追上救援隊,無法進入深山。

席三虎似乎看出他心意,笑嘻嘻地說他正想進入大山裏。徐海城十分驚詫,昨晚聽席青鬆一番話,知道白骨溝有著山神詛咒,還以為通天寨的獵戶都不敢進去。

席三虎不屑地說:“老頭們就是迷信,都什麽年代了,還詛咒?早就想進去看看,如果真的有野人,就逮一個回家做老婆。”他說完,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著。徐海城與小張也笑,一下子喜歡上席三虎的爽朗。

三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爬起山來要比考察團快很多,所以中午時分,他們就到達了通天嶺。站在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山嶺上,太陽似乎就掛在頭頂,金燦燦的陽光在山嶺的草甸上流淌。古老的祭壇靜靜地矗立著,烈日之下,牆頭枯萎的荒草隨山風來回搗頭,它的衰敗與滄桑纖毫畢現。

席三虎遵循著通天寨的習俗,帶著他家的獵狗守在祭壇外牆。這名爽朗的年輕人,雖然不畏懼白骨溝的詛咒,但對自己村寨所信奉的犬靈卻十分尊敬,所以不肯踏足祭壇內。

祭壇內,石牆簡樸,正中供著的神靈,除了有些陰森,實在是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徐海城昨晚問過席青鬆老人有關人頭祭的問題,那老人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兩人想到這裏曾經近千年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舉行一次活人頭祭,就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走到地下一層,徐海城瞟了一眼,看到有人蹲在牆角笑,他一驚,飛快地拔出槍對準,問:“什麽人?”走在他身後的小張一驚,也拔出槍。兩人的舉動並沒有嚇著牆角的人,他依然在笑,紋絲不動。

徐海城意識到不對,打開電筒,一看是人頭雕像,兩人哈哈大笑,把槍插回腰間。徐海城走過去,拿起石櫃上的人頭雕像細細打量著,說:“靠,做得還真像。”放下頭像,他打量著整個地下室,與上麵一樣,很幹淨,東西很少,全是祭祀用的工具,諸如香案、香燭等物。

“沒什麽東西,徐隊,我們還是趕快去白骨溝吧。”小張四處檢查一番說,他想起許莉莉記事本裏的記錄——“4月15日,白骨溝,夜宿,第一字。”第一字?他與徐海城就這個討論過,都不明白,什麽叫第一字,所以特別好奇。

徐海城轉身欲往台階走去,卻忽然又停下來,轉身看著牆角立著的石櫃。走在前麵的小張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也停下來,回頭看他盯著石櫃,說:“老大,一個破櫃子有什麽好看的?”

這個石櫃高約一米二,寬約一米,很簡單,沒有什麽特別的花紋雕飾。櫃門上掛著一把黃銅鎖,看起來很古舊,磨得油光發亮。徐海城用手掂了掂,鎖很沉,是純銅製成的。“小張,你說這個櫃子是幹嗎的?”

“我看是放重要的祭祀用具,比如說那個割腦袋的特製圓盤。”小張摸摸後腦說,昨晚聽席青鬆的描述後,那個中空的割腦袋的特製圓盤留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甚至昨晚做夢還夢到這個圓盤,寒光閃閃的刀片從圓盤中彈出來。

“很有可能。”

“徐隊,我們見識一下這個厲害的武器吧。”小張起了好奇心,掏出隨身的軍刀走到銅鎖邊。徐海城讓開,默許他的行為。小張將刀尖捅進鎖眼裏,這種鎖機栝簡單。一會兒就聽到嗒的沉悶一聲,鎖開了。他小心翼翼地拉開櫃門,一股又涼又辛辣的味道撲麵而來,熏得兩人透不過氣來。

“什麽味道?”徐海城與小張掩著鼻子後退幾步。

櫃門已經完全敞開,兩人微愣,櫃子裏什麽也沒有。鄭重其事地鎖著的櫃子,裏麵卻空無一物,是被人取走了?還是本來就沒有東西呢?

徐海城等那股臭味微微淡卻,舉著電筒走進石櫃,裏麵確實空無一物,隻是櫃底的一整塊石頭看起來有點蹊蹺,他用腳蹬了蹬,立刻有空空的回音響起。

櫃底下麵另有空間!

小張從牆角拿來一把鐵鏟,跟徐海城一起撬開石塊,一個黑洞現出,更大的臭味衝上來,兩人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趕緊走到一邊喘氣。待呼吸略略平穩,徐海城與小張從隨身背囊裏掏出一次性防毒口罩戴上,這本來是準備用來抵禦密林裏的瘴氣的,沒想到先在這裏用上了。

戴好口罩,再度靠近石櫃。櫃底下麵的黑洞現出向下的台階,幽深而狹窄,徐海城用燈光晃了晃,沒有照到盡頭。

他與小張等了十分鍾,等內外空氣流通得差不多後,才小心翼翼地鑽進去。台階很長很狹窄,兩邊都是石壁,台階與石壁都有後天鑿刻痕跡,看來是置身於山體之中。朝下約十米,終於抵達台階盡頭,盡頭處立著石壁,刻著上麵供奉的神靈圖像。右麵另有平向通道,立著門檻但沒有門,裏麵黑黢黢的,徐海城先用電筒掃了一眼,頓時渾身劇震,身後的小張駭然失聲:“我的天。”

好一會兒,徐海城咚咚暴跳的心髒才平靜下來。他猶豫著邁進門檻,邊走邊用電筒緩緩掃視著。燈光所到之處,都有人頭衝著他幽幽微笑。

〖第七章 第一字〗

考察團眾人從祭壇回到營地,圍著篝火簡短地聊了一下明天的行程,以及要注意的事項。鬼師就坐在火堆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獵狗黑虎趴在他的腳邊,腦袋貼著前爪,耷拉著眼睛與耳朵。

一聲悶悶的嚎叫隨山風飄來,大家遽然一驚,抬起頭尋找聲音來源。黑虎嗖地挺直上身,耳朵也豎直了。唯有鬼師吧嗒吧嗒地繼續抽煙,無動於衷。

許莉莉小聲地說:“好像是人的聲音……”

方離也犯狐疑,聽起來確實像人的聲音,可是這裏山高地荒,人跡稀少,最近的人家也在山腳的通天寨。

這聲嚎叫很快地隨山風又飄遠,天地又恢複安靜,唯有風聲唰唰。

黑虎豎直的耳朵耷拉下去,懶洋洋地趴回火堆邊。大家提起的心也放下,心想也許是熊或是野豬的嚎叫,這是在深山裏,晚上聽到動物的嚎叫一點都不奇怪。於是這聲嚎叫就這樣從大家心頭抹去,了無痕跡。

大家又聊了一會天,就各自回帳篷睡覺。

鬼師睡在外麵,他說從小習慣了,獵人沒有這麽矜貴,也不喜歡矜貴。王東勸說無效,也就任由他。隻見他把腰間綁著的獸皮解開鋪在地上,然後抱著獵槍蜷著身子躺在火堆邊。獵狗黑虎趴在他身側,一人一狗偎著取暖。

通天嶺晚上著實冷,方離鑽進睡袋裏還覺得涼。山風呼啦啦,吹得外麵的篝火時明時暗,在帳篷上映出斑駁的碎影。她的心情有點起伏,明天開始算是正式進入大山裏,每行一步都會接近甘國棟所說的巫域。

巫域,一年來這兩個字在方離的腦海裏縈繞不去,那究竟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記得一年前的早春,瀞雲千年古墓塌陷的那天,在大巫師的墓裏,甘國棟衝過來扯住她的衣領往下一拉,看到後背的刺青後,捧住她的臉細細端詳,喃喃地說:“原來是你,原來你還活著。”

甘國棟這句話裏的意思,她用了一年還沒有完全品味明白。相對來說,那句“拿著這個,去我們的家鄉巫域”就容易理解多了。在孤兒院長大的方離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鄉叫巫域,而中國地圖上是沒有這個名字的。

甘國棟臨死前扔給她的“ ”形項鏈,她自己都不記得遺落在何處了。可能在墓道裏狂奔時丟了吧?想到墓道狂奔,她的後背就神經性地**,這是去年身體重創的後遺症。雖然表麵複原完好,一旦過度勞累或是回想起當時情景,後背就會又酸又疼,似乎大石塊還壓在背部。

現在好像又回到現場,後麵是卷動的火舌,頭頂是紛紛墜落的石塊。方離記得石塊砸中後背那一刻的劇痛,記得趴在地上淚眼婆娑的瀕死感覺,然後徐海城忽然出現……如果沒有他,她不是被火舌吞噬,就是被紛墜的石塊砸成肉泥。

想到徐海城,方離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微笑。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在南浦市的霓虹燈下,他有沒有想著自己?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想念而打噴嚏?她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墜入酣甜的夢鄉裏。

營地完全安靜下來,火苗隨風忽東忽西晃動著,照著三個帳篷和火堆邊的一人一狗。就這樣,夜又翻過一頁。

起來時,天邊雲海綿延,然後一道金光割破雲層灑向大地。光束所到之處,黑暗潰不成軍。大家坐在山邊靜靜地欣賞著,光明的前進與黑暗的消退。這一進一退間,大地恢複盎然生機。看來路,通天寨、蟠龍寨一山接著一山;看去路,莽莽森林無邊無際。

欣賞完日出,大家滿懷激動緊張的心情正式出發。黑虎在前麵跑來跑去,不時地回過頭來看著大家,似乎在責怪為什麽走得這麽慢?經過祭壇時,大家齊齊行注目禮,不過都沒有再進去的打算。下山的路沒有想象中好走,有好幾次差點滑到山下去了。

下到半山就是森林,長著密密麻麻的千年老樹,遮住天空與去路。

不時能看到猴子掛在樹幹上**來**去,瞪大黑豆般的眼睛看著一行八人。野豬聞到獵狗的氣息,篤篤地跑遠。鬼師告訴大家,其實森林裏的動物不僅沒有想象中的可怕,而且很害怕人類的,就連凶惡出名的熊也輕易不會主動撩人,除非餓極了。對它們來說,人類也是可怕的“動物”。

大家邊走邊用手杖敲打著路邊的草與灌木,這一招叫“打草驚蛇”。現在是晚春,氣溫適宜,蛇活動頻繁。果然,沿途見到不少蛇在草叢裏滑動,許多蛇身上的花紋十分鮮豔。雖然大家做足萬全準備,可是看到這些長長滑滑的帶著鱗片的動物,還是心生厭惡。

鬼師卻動作熟練,一棒敲打著蛇的七寸,蛇蜷成一團,他就撿來做成午餐鮮蛇羹。許莉莉與方離本來不打算吃的,但這些天全在山區行走,鮮少油腥,嘴裏也饞得不行,喝了一口湯,頓時就放棄內心的厭惡,美滋滋地吃起滑膩的蛇肉。

森林裏的路並不難走,隻是荊棘遍布,所以大家行走並不快。大部分路段樹木遮天,偶爾會有陽光穿透樹葉縫隙灑下點點光斑。走著走著,樹木漸漸少了,眼前豁然開朗,陽光照著前方起伏的草甸,似綠錦般明豔燦爛。

鬼師停下腳步說:“到了。”

聽到王東的轉述,大家全愣了,哪裏有席青鬆所說的白骨累累的白骨溝?舉目四望,唯有綠色的草甸綿延不絕,再遠又是看不到太陽的茂密黑森林。

“哪裏是白骨溝?”方離驚愕地問。

鬼師用手指著前麵的草甸,大家好奇地走過去,沒走多遠,就發現草甸中間凹進去一大塊,因為草甸有個天然弧度,所以從遠處看,會以為草甸是連綿的,其實中間斷裂三米多。大家站在溝邊,小心翼翼地往下看,溝很深,裏麵堆著很多石礫和白骨。有不少野豬的獠牙,直直地朝上,如果有動物不小心掉進去,也許會被戳個正著。溝壑橫切麵口小腹大,所以一旦掉進去,就休想再爬出來。

“那是什麽?叉叉叉?”許莉莉伸手指著對麵溝壁上一個圖案“╳╳╳”,這個圖案是由獸類的長骨拚接而成的,好像是後天嵌進溝壁裏,鑿砌得非常整齊。

“我看是死死死的意思吧。”王東飛快地接話,他的話引起了方離、盧明傑、梁平的微笑。他一看三人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說錯了,大為窘迫,說:“我胡猜的,梁教授,這三個叉叉有什麽意思嗎?”

梁平清清嗓子說:“你說的也不是全錯,這個圖案也有這層意思。

這個X符號,被稱為世界第一字……”

這個“X”符號最初是在西亞的哈拉夫遺址中發現的,哈拉夫遺址距今有6000至7000年。這個符號鐫刻在一尊陶塑女神像的肩部。考古學家們認為這個“X”符號標誌著女神的宗教身份,就像現在的佛教以“卍”字為標誌一樣。這個X符號不但具備了比較複雜的語言含義,而且具備了書寫功能,可以算得上是文字了,便被西方宣稱是“世界第一字”。

當時中國考古學對五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的研究還是一片空白,所以這個世界第一字的桂冠就歸於西亞。直到二十世紀末期,中國在距今8500年前的彭頭山稻作文化遺址上挖掘出的穿孔石棒也楔刻著這個X符號,而這個石棒正好也是女巫佩戴的,與西亞X符號的文化內涵相同,因此中國民俗學家們都認為世界第一字應該源於中國。

至於這個X符,毫無疑問是個巫術符號。其次考慮到人類最早的文化是巫文化,所以專家們認為X符號有可能就是最早的“巫”字。到現在還有些地方或是民族的儺壇巫師在使用。

隨後中國考古隊在7400年前的古黔中高廟文化、鬆溪口文化、湯家崗文化,公元前6900年以後的江浙河姆渡、良渚、崧澤、山東大汶口、龍山等文化,以及3000年前左右的甲骨文中,毫無例外地發現這種X形符號。在甲骨文中,凡是畫X形符號的,若不是戴假麵的神人神獸,就是法力無邊的神器、神物。在出土文物當中發現,這種X形符號隻用於少數的高級陶器上,並不是任何陶器都可以亂用的,也說明了X形符號的神聖程度。

梁平說起這個X符號不免囉唆,是因為到現在世界第一字的殊榮還歸西亞的蘇美爾人,作為民俗學家,他一直耿耿於懷。“至於XXX符號,最早出現在七千多年前的長沙大塘文化的陶器上畫的一幅《農耕祭祀圖》,那時候是稻作文化時期,農耕的重要性無與倫比,而農耕祭祀也自然無比重要。所以專家們認為XXX符號的意思是神聖之至。”

盧明傑與方離早在上課時就聽過,其他人卻是第一次聽說,聽得十分入神,再看麵前溝壁上的“╳╳╳”,忽然生出一種敬畏之心。許莉莉心中一動,說:“那這豈不是指白骨溝內是神聖之地?”

梁平點點頭說:“沒錯,是神聖的地方,至少在曼西族人心目中是這樣。”所謂神聖的地方通常也是指外人不可以進入的地方。聽到這句話,再回想席青鬆老人的一番話,大家心中都有所觸動,一時間沉默無語。陽光隱沒於雲層後麵,風倏忽變大,溝壑對麵的草甸被風吹出層層暗浪,像一條條灰色的大蛇遊動著。遠處的原始森林黯淡成黑黢黢的背景,似乎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方離瞧大家情緒抑鬱,說:“這是好事不是嗎?說明我們找對了地方。”她的話令大家心中又是一動,微妙如陽光穿透過雲翳,胸中頓時雪亮一片,沒錯,準備大半年步行七八天,不就是來尋找古老的曼西族遷居地的嗎?這個“╳╳╳”不正說明大家找對地方了嗎?想到這點,各人心裏終於泛起一點模糊的喜悅。

一旁的鬼師看著大家神色忽晴忽陰,心裏想,這群城裏的讀書人就是癡,一個溝壑也能看上半天,並且喜怒上臉。看太陽已偏西,他忍不住輕咳一聲,對王東說:“王主任,我們得先紮營。”

王東拍拍手,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將鬼師的意思說明。

經他提醒,大家頓時發現太陽下落的速度很快,剛才還似綠錦般燦爛的草甸,已蒙上一層淺灰色。於是,大家不再逗留,跟著鬼師退回到剛才的樹林裏。因為越過白骨溝的原始森林,野獸要比這邊多上幾倍。

大家放下背囊,和鬼師一起搭建臨時的遮棚。其實就是在兩棵相鄰的大樹間搭一個橫杆,然後在橫杆上斜搭若幹後杆到地麵,上麵像鋪瓦般地鋪上樹枝,兩側也用樹枝堵上。雖然遮棚極為簡陋,但聊勝於無。

沒費多久就成功地搭起兩個遮棚,大家將帳篷紮在遮棚下麵。然後鬼師砍下附近的荊棘將它們堆在遮棚附近,以免晚上野獸無意中闖入。

大家安置得差不多時,太陽已在山峰後麵。山區的黑暗就像是一個黑布忽然由頭頂罩下來,不過大家都已經漸漸習慣,升起篝火,開始埋灶做飯。

等飯熟這段時間,鬼師說起白骨溝的曆史。這條溝以前原本是溪澗,頭端是個深潭,由懸崖上方的瀑布衝刷而成,溪澗的尾部衝到懸崖邊形成一道瀑布。因為溪澗很長蜿蜒而行像條大蟒蛇,故有個動聽的名字叫臥龍溪。當時獵人們還在上麵搭過一座浮橋。大約是二十五年前,上遊的水不知道何故改道了,溪澗也就變成溝壑,並且裏麵堆滿白骨,白骨溝之名由此而來。

其實以前獵人們也很少越過白骨溝進入無人的原始森林裏,因為裏麵險象環生,不比外麵的森林。也有少數藝高膽大的獵人偶爾會進去轉轉,但自從白骨溝出現後,進去的獵人必定是有去無回,有時候屍首就被扔在白骨溝裏,大家都說是山神發怒,就再也不敢越過白骨溝。從此,白骨溝也就惡名在外。

吃飯的時候,月亮升起來,臨近草甸的樹林裏樹木長得比較疏落,慘白的月光從縫隙裏飄落,恰似一層淺煙浮在半空。鬼師吃過飯後,習慣性地點燃煙杆,噴出的煙圈往上飄,融入月色之中。樹林裏遠處不時傳來獸類的嚎叫聲,嗷嗷的熊叫、悠長的狼嚎,唬得大家一陣心驚肉顫。隻有鬼師紋絲不動,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煙圈一個接著一個。大家看到他如此篤定,心裏稍微安定些,覺得他似乎已經跟森林融為一體,就像那山那樹那動物,天生就屬於森林。而考察團這幫人對於森林來說,無論如何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家商量了一下守夜的次序,然後決定早點睡覺。明天要進入原始森林的無人區,裏麵有著各種各樣的危險動物,有沼澤有瘴氣,沒有路沒有太陽,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

鬼師抱著獵槍吸著煙杆在外麵守著火堆,他要守完上半夜,下半夜則由考察團五名男士每人輪守一個小時。

森林的夜晚不適宜睡覺,剛一恍惚,一聲長長的狼嚎聲響徹天地,回聲疊疊,驚得樹葉都簌簌作響。更不用說人,那一陣心悸汗出,要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剛心定氣閑,又是一陣嗷嗷熊叫,如此三兩次,睡意都被嚇沒了。方離與許莉莉把腦袋埋進睡袋裏,說起悄悄話。

“那個X符號,鬆朗村師公的乩文上也有。”

方離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說:“他是巫師,用這個符號不奇怪,其實有些地方的巫師還會用的,隻是可能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X 符號究竟有什麽含義。”頓了頓,她又問,“那個師公是個什麽樣的人?”上次在無日穀,梁平隻是簡單地說了一下鬆朗村師公說過的話,並沒有詳細地講述見麵的情況,她心裏一直存著好奇。

許莉莉將當時發生的事情詳細地描述一下,包括那條黑鱗大蛇,還有師公一眨不眨盯著前方的眼睛裏泛著蛇眼的光澤。方離聽完,甚是驚異,說:“聽起來這個師公還挺像個異人,可惜那張乩文你們弄丟了,否則倒可以研究一下寫著什麽。”

許莉莉猶豫一會兒,說出心裏一直狐疑的事情:“我覺得乩文是梁教授有意扔掉的。”

方離愣了愣,說:“為什麽?”對於研究民俗文化的人來說,這張乩文相當於一件寶器,沒理由梁平會扔掉。

“不知道,反正當時看他很吃驚,然後風一吹,他手裏的乩文就飛出去了。”當時晃眼間,許莉莉似乎看到梁平有意地鬆開手指。

方離以前是梁平的學生,知道他的性情,對於有研究價值的民俗類東西十分愛惜,他家裏就收藏著不少乩文。如果許莉莉說的屬實,除非這張乩文有什麽特別之處,所以梁平想扔掉。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方離的大腦,她脫口而出:“我明白了,那個乩文可能是詛咒……”她意識到失言,但已經沒有辦法收回來了。

“詛咒?”膽小的許莉莉果然反應很大,從睡袋裏鑽出來看著方離。

被她圓圓的亮晶晶的雙眼盯住,方離心裏十分後悔,心想自己的話又要給許莉莉脆弱的神經添一根稻草。“我隻是猜測,因為有些地方的風俗,如果你接到詛咒扔掉,就表明你不接受,那詛咒就不會起效。”

許莉莉挺稀罕地說:“還有這種說法?”

“對啦,別胡思亂想了,沒什麽了不起的,即使是詛咒也已經被梁教授扔掉了。”方離輕描淡寫地說,希望能轉移她的注意力。不過沒起作用,許莉莉依然對乩文表現出十足的好奇,說:“為什麽鬆朗村的師公要詛咒我們呢?”

“巫師總是性情古怪的,別人怎麽能猜透他的想法呢?可能他認為我們進入大山,是驚擾他們的神靈,希望我們能夠知難而退。”

許莉莉又縮回睡袋裏,說:“你說得好像有幾分道理,我也認為鬆朗村的師公不喜歡我們。”頓了頓,她聳著肩膀做出惡心的姿勢,“還有他的眼睛真叫人難受。”

方離輕輕地“嗯”一聲,其實對於鬆朗村的巫師,她心裏是好奇到極點。

許莉莉聊性甚高,一轉眸又盯住方離,說:“方離,你背上的刺青怎麽回事呀?我老早就想問你了。”那天黑水潭遇險,老何在她背上割開一道長口子,考察團的成員全看到她後背的刺青,當時大家覺得不可思議,想不明白一個秀氣安靜的姑娘後背會刺著如此醜陋的畫?不過這話題很私人,大家也不會問出口,許莉莉也是一直放在心裏好幾天,今天實在憋不住了,才問出口。

方離後背一下子繃得緊緊的,後背的刺青是她從小到大的噩夢,直到遇到甘國棟,這個噩夢才變成身世相關的線索。但是內心深處,她依然自卑自己不能擁有其他女孩子那樣光滑美麗的背。

“我也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呢?”許莉莉越聽越驚奇,“誰刺上去的?”

方離聲音低低地回了一句:“我是孤兒,在孤兒院長大。”

許莉莉愣了愣,感覺到方離心情低落,連忙笑著說:“我還以為你看《越獄》入迷了。”《越獄》是部美國電視劇,男主角為了救出無辜被判死刑的哥哥,將嚴密的越獄步驟及監獄建築圖形文在身上。正巧方離也看過,不由樂了,方才的低落一掃而空。

許莉莉心情放鬆,也不再想乩文與刺青的事情,很快地沉入酣甜的夢境裏。她的鼻鼾聲似乎有種魔力,讓方離心境平和,漸漸地也生出困意。

嗚……

方離一驚,忽地睜開眼睛,睡袋裏的身體僵硬成一條直線。

“什麽聲音?”許莉莉顫聲問。

嗚……嗚……嗚……

長長的高低起伏的嗚,就像塤曲《夜行》裏的開頭,猶如無數山鬼在嗚咽。“我的媽呀!”許莉莉抱怨一聲,身上的毛孔盡數張開,她縮進睡袋裏,掩住自己的耳朵。

其他兩個帳篷裏的人也醒了,都在相互詢問:“什麽聲音?”

一會兒,傳來王東的驚咦聲:“鬼師呢?”

鬼師不見了?方離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他,那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她連忙從帳篷裏探出腦袋,火堆搖曳,哪裏有鬼師的身影?

許莉莉也起來了,從她腋下鑽出腦袋,瞟了一眼火堆說:“槍還在。”

大家一看槍果然在,安心不少,然後又奇怪起來,獵狗最是機靈,有動物接近肯定會吠叫,可是剛才根本就沒有吠叫聲,看來鬼師是自己離開的,隻是槍都不帶會去哪裏呢?大家穿好衣服,從帳篷裏爬出來,山風颯颯,吹散睡袋裏捂出的暖意。

嗚……嗚……嗚……

這嗚咽聲比山風還要陰冷,幽怨哀痛,非常像人類最早的樂器之一塤吹出來的。這聲音有種力量叫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細聽,它似乎從毛孔鑽進體內周身遊走,全身每個器官都感覺到這種聲音內蘊的悲涼。

方離情不自禁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其他人也跟著。走出樹林,走進白骨溝前的草甸,天上一彎慘白的月牙,草尖凝著慘白月光,白骨溝裏麵的原始森林一如既往地森冷。森林中間有座高聳的山峰,月光將它從深藍的天空勾勒出來。這座山是瀞雲山區的中心,也是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叫摘星峰,至今無人攀登過。聲音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天地間安靜得隻剩下這幽涼的嗚聲,連先前此起彼伏的獸吼都消失了,也許這些動物也正凝視聆聽著嗚咽聲。

“鬼師?”盧明傑指著前方小聲地說,仿佛聲音太大會破壞這種曠古的氣氛。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隻見草叢裏伏著一個人影,身側蹲著一隻狗,看來確實像鬼師。大家小心地走近,看清楚他原來是跪在地上,雙手平攤於地上,額頭貼著手心,這種姿勢正是最虔誠的五體投地。同時,他的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著什麽。

嗚聲漸漸地消失了,鬼師抬起上身,遙望不遠處的摘星峰。王東小聲地問:“這是什麽聲音?”

“那是山神的哭泣。”鬼師惶恐不安地說。

“山神哭泣?”王東皺起眉頭。

“是的,祖先們說,每當我們的所作所為傷害大山,山神就會哭泣。”鬼師盯著王東說,“山神的哭泣是警告。”

“警告什麽?”

“警告我們不應該進入大山。”鬼師說完,似是十分疲倦,往營地走去。大家默默跟在他身後,王東簡單地將他的話翻譯給大家聽,大家心裏一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找到個向導願意過白骨溝,又忽然冒出個山神的哭泣。

鬼師回到篝火前坐著,雖然戴著犬麵具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那身體語言顯示他內心頗為不安。王東走到他身邊坐下,問:“為什麽山神的哭泣是種警告?”

“老一輩們說,每當聽到這種嗚咽聲,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記得有一年,山神連著哭泣三夜,後來就連著下了十天暴雨,泥水土衝塌了很多村民的房屋。還有一年冬天,聽到山神哭泣的第二天,下了罕見的大雪,凍死無數野獸和人。”鬼師說,“我們祖祖輩輩都信奉山神,一定是我們打擾他的安靜,所以他才會哭泣。”鬼師雙手掐訣,閉上眼睛,嘴裏又開始念念有詞,像個被嚇壞的小孩子。

考察團的人是沒有辦法明白鬼師對大山的敬畏的,他生於此長於此,一切所得來自大山,大山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哭泣,孩子定然會畏懼。不管如何,看到鬼師這個樣子,大家心裏極不舒服,悶悶地回帳篷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