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儺舞者追索真相之三 /

追索真相之三

斜暉照著黑水潭的嶙峋石頭,它的南麵是連綿不絕的蒿草,散發著亙古的荒涼氣息。徐海城打量著孤零零的石頭院落,很不明白為什麽有人將房子建在這裏?

今天早上他與小張離開鬆朗村,葛村長自告奮勇地帶路,恰好在迷林裏遇到蟠龍寨的蔣村長,葛村長這才作罷,自己一個人回鬆朗村去了。蔣村長年近六十,留著山羊胡子,身體還很硬朗,走起山路來健步如飛。

蔣村長指著石頭院落,用蹩腳的普通話說:“這就是何福海的家,黑水潭隻有他這麽一戶人家,他是外來戶。”

“外來戶?”

“是,‘文革’時候忽然冒出來的,寨子裏沒有一個人認得他,那時候他才十來歲,跟他爹兩個人,在這裏蓋起房子,先是打獵為生,後來開始種橘子……”那時候的蟠龍寨還有幾百戶人家,蔣村長還不是村長。山裏人家熱情率直,見他們爺倆也不像壞人,以為是城裏某個受不了迫害的人家逃到這裏,很快接受了他們。後來何福海還娶了寨子裏的姑娘。

蔣村長絮絮叨叨地說著:“福海為人忠厚,不過這一年性格變了,他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又考上大學,就這麽沒了,難怪他受不了。”

徐海城知道他說的是何桔枝,一路閑聊,他已經知道黑水潭住的人家就是何桔枝家。

三人邊說邊走近何福海家,院門敞開著,陽光靜靜地照著門簷下的青色磨刀石。看到磨刀石,徐海城眼睛一亮,是這裏沒錯了,看來考察團在這裏逗留過。院子裏靜悄悄的,門簷下掛著幾串臘肉,幾隻蒼蠅正繞著它飛,發出嗡嗡的聲響。

徐海城上前敲門,無人應答,從窗子往裏看,簡陋的房子裏冷冷清清,什麽人都沒有。蔣村長又開始嘮叨:“他不在呀?這個福海,自從桔枝沒了,一門心思鑽進邪說裏,也不做事了,去年橘子結滿了,他都懶得摘,還是我看不過去叫了幾個人幫他摘的……”

徐海城截斷他,“什麽邪說?”

蔣村長歎口氣,說:“這得怪春花婆婆……”春花婆婆是蟠龍寨的老巫婆,今年都近八十了。何桔枝之死令何福海遭受重擊,他日漸沉默,本來就老實巴交的人,又住在荒郊野外,漸漸地鑽了牛角尖。他天天去找春花婆婆,問女兒去了哪裏,為什麽他都夢不到?春花婆婆為了讓他心靈有個寄托,不至於從此沉迷下去,於是添油加醋亂說一番。她先是說,何桔枝的靈魂附在一個跟她相似的女孩身後,將來會來看他。

何福海聽後很寬慰,日等夜等,大半年過去,這荒山野郊哪裏有人來?

於是何福海再去找春花婆婆,她無法自圓其說,就哎喲一聲,說不得了,那女孩靈魂太強大,將何桔枝的靈魂吃掉了,所以沒辦法來看他,除非那女孩死掉才能救出她女兒的靈魂。從那以後,他就天天不做事,日夜磨刀,說要去救自己的女兒……小張忍不住哎呀一聲,徐海城也是一驚,都想起方離與何桔枝容貌相似這件事。“蔣村長,你知道何福海會去哪裏嗎?”徐海城心裏焦急,連說話聲音都變大了。

“可能在黑水潭吧?他們家在那裏養著條大蛇,我聽說他們經常去喂食。”

小張驚愕:“養大蛇?”

“是的。”蔣村長臉上也露出厭惡之色,“山裏人雖然認為蛇有神性,也沒有幾個把蛇養起來的,聽說是他爹養的,他爹脾氣可古怪了。”

“他爹呢?”徐海城估摸著何福海的爹何春發也就六十來歲,山裏人生活健康,長壽的不少。

“不知道怎麽就沒了。還有人說是福海殺的,因為有人經過時聽到兩人經常吵架,有次看到他們打架。後來山裏多了一個墳,也沒立碑,別人都說是何春發的。反正大家也不喜歡那個老頭子,所以也沒有人過問這件事……”

徐海城打斷他問:“大家為什麽不喜歡何春發?”

蔣村長思忖片刻,說:“那個老頭很陰沉,跟大家都處不來。何福海的女人嫌家裏窮,跟別的男人跑到縣城裏過生活,後來不知道怎麽就被蛇咬死了,有人說是何春發幹的,估計就是為這事,爺倆開始鬧別扭,天天吵……”

說話間,已到達一個大山洞,是天然溶岩洞。洞壁全是黑石頭,密密麻麻地掛著水珠。洞裏很空曠,還有不少小洞穴,到處閃著幽暗的光。大約走了五十米,前方隱約有水光澹澹,折射到黑色洞壁的光也在微微晃動。想來就是黑水潭。

前麵一路走來還會看到山鼠在壁縫裏跑來跑去,到潭邊基本沒有,大概是因為潭裏養著蛇的緣故。黑水潭邊靜悄悄,回**著三人的腳步聲。

這時,從潭邊傳來急促的低語聲。徐海城示意其他兩人放輕腳步,慢慢地靠近黑水潭。隻見潭邊跪著一個男人,手裏捧著一隻兔子,念念有詞。徐海城側目看著蔣村長,後者點點頭,表示此人就是何福海。

何福海繼續念了一會兒,然後將兔子扔進潭裏,一觸及水麵,馬上水波分開,一張血盆大口接住兔子,然後又沒入水中,頃刻,水麵恢複平靜,宛若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何福海早就聽到人來的動靜,但卻置若罔聞。蔣村長忍不住叫他:“福海。”

何福海遲疑地抬起頭,打招呼:“村長。”

“這兩位警察同誌想問你點事。”蔣村長指著徐海城與小張。何福海嗯了一聲,臉上神情不變。

“請問南浦大學的考察團在你家裏留宿過嗎?”徐海城問,蔣村長小聲地翻譯給何福海聽,他點點頭。徐海城想了想,亮出方離的照片,說:“你對這位姑娘有什麽印象?”何福海臉色微變,蔣村長小聲地說:“還真跟桔枝有幾分像,福海,你沒殺人家吧?”

何福海遲疑著搖搖頭。

蔣村長舒口長氣,說:“那就好。”徐海城嫌他囉唆,橫他一眼,蔣村長訕訕地笑了笑。

“春花婆婆告訴你,你女兒何桔枝的靈魂被一個長相相似的人吃掉了,隻有殺了她,才能拯救你女兒的靈魂,是不是?”

何福海遲疑著點點頭。

“你相信嗎?”

何福海遲疑著點點頭。

“那你為什麽沒有殺她?”徐海城晃動著方離的照片。何福海這種人特別實心眼,一旦相信某事就很難改變,為什麽他會放過方離呢?雖然徐海城不希望方離有事,但還是覺得奇怪。

何福海喉結滾動,一會兒才擠出一句:“我害怕。”這句話是用普通話說的,很生澀,很別扭。大家都愣住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山裏漢子說自己害怕。

“你怕什麽?”

何福海臉上肌肉微微顫動一下,壓低聲音說:“她不是人。”

徐海城三人麵麵相覷,搞不清楚他是瘋掉,還是有其他什麽意思。

何福海已經繼續往下說:“我看到她身上的記號,魔鬼的記號,她是魔鬼……”他痛苦地按著後腦勺,眼睛裏充滿恐懼,貨真價實的恐懼。小張起初覺得匪夷所思,忽然想起被活活嚇死的許莉莉,不由得也起了疑心,難道方離真的有什麽異常地方?

“什麽記號?”徐海城追問。

但何福海根本聽不到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她砍我的頭,救救我……”他的口氣忽然變成孩童般,然後抱著腦袋蹲到地上,渾身發抖。徐海城心中一動,掏出手電筒,走到他身後撥開他後腦勺的頭發,隻見後腦勺兩道很長的傷痕,看起來形成已很長一段時間了,那兩道疤痕交錯成一個“X”符號。也許何福海年少時後腦曾受過重創,當時留給他的恐懼一直隱藏在記憶裏,令他一見到相似的記號就開始發作。

何福海後腦的疤跡似是用刀斫出來的,整整齊齊,斫成X型也是有意為之,隻是不知道這個符號有什麽特別的意義?是否跟鬆朗村巫師乩文上的“X”意思相同呢?

何福海還蹲在地上縮成一團,渾身哆嗦,此刻他是回到受傷的那一刹那了吧。徐海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柔聲說:“沒事,沒事,她已經走了,你得救了。”

何福海緩緩地抬起頭,衝著徐海城憨厚地笑了笑,張嘴說出一串話,非常快,嘰裏咕嚕。徐海城辦案子經常四處奔波,不曾聽過類似的方言,連忙看著蔣村長,可是他也現出茫然之色,說:“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何福海沒得到響應,臉色又開始變得惶恐,徐海城試圖安撫他,他卻身子一挪避開了。可是他忘記自己站在潭邊,這一挪,後腳跟懸空,重心不穩身子直往後仰。

徐海城大叫不妙,伸手拉他,哪裏來得及。何福海一頭栽進潭裏,連氣泡沒有冒一個就沉了下去。水麵漣漪一圈圈地擴散,很快地消失無形,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潭邊三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心裏說不清楚什麽感覺。

究竟方離身上有什麽樣的記號,令何福海如此恐懼?

也許他恐懼的不是記號,而是年少時瀕臨死亡的經曆吧?這個答案隨著他的死亡,也許永遠都無法得知了。徐海城長長地吐口氣,黑水潭微微**漾,水光折射到他眼睛裏,幽光晃動。

方離在黑水潭並沒有遭遇意外,他並不驚訝。如果有意外,許莉莉的記事本裏一定會提及,考察團也不會繼續前進。在黑水潭留宿一夜後,第二天七人繼續前進,當天逗留在無日穀。

無日穀,蔣村長說那是個千年沒有陽光的地方,因為地偏荒涼,附近都沒有人居住。他很驚訝,考察團為什麽去的是無日穀呢?因為去通天寨的路經過的是秋蟲穀而不是無日穀?徐海城也想不明白,但許莉莉的記事本就是這麽寫著的:4月12日,無日穀,夜祭,儺舞者。

〖第三章 儺舞者〗

4月12日的早晨,大雨停歇,天色異常晴朗,沿途的山巒樹林嶄新如洗。考察團一行七人行走在水晶般的陽光裏,都覺得精神一振,昨晚的事情就此變得遙遠。除了埋頭走路的方離,她似乎還身處於昨晚的滂沱大雨中,渾身發冷。

昨晚她睡得正香,嘴巴被一隻手按住,她驚醒正想掙紮,又覺得脖子一涼,眼角閃過刀刃的寒光。老何的尖刀!那把在磨刀石上細細打磨千百回的刀!她不敢稍動。老何鬆開按住她嘴巴的手,指指門外示意她出去。方離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心中的害怕也讓她失去思考的能力,隻知道要想活命就得聽他的。她不敢怠慢,但跳下床時還是輕輕地踢了一下身側的許莉莉。但許莉莉翻了個身依然熟睡,渾然不知道同伴正經受何種磨難。

老何推搡著方離往門外走去,外麵依然下著大雨,她被淋得透濕,渾身顫抖,赤腳被山裏的碎石割破,一陣陣錐心的疼痛。老何一手拎著防風防雨的鬆明燈,一手拿著尖刀,臉上還是初見時的憨厚。

方離大聲地問他:“你要帶我去哪裏?為什麽要帶我出來?”雨太大,她的聲音被衝得七零八落。

老何置若罔聞,眉毛上結著一串水珠。方離忽然想起他不懂普通話,絕望的心裏仿佛有條蟲在啃。

走了十分鍾,到達一個深潭邊,潭水**漾,幽光點點。老何將鬆明燈擱在地上,將刀掛在腰間,雙手平攤,對著深潭念念有詞。他在說什麽,方離一句也沒有聽懂,但看模樣似乎是祭祀祈禱,這讓她很不安,微微地後退。潭裏的生物似乎聽到召喚,從水底緩緩地浮上來,一個長長的陰影在水麵下拖曳滑動。平靜的水麵被攪碎,幽光晃動得厲害。

方離雖然不知道老何要做什麽,但總覺得不是好事,心裏害怕到極點。對死亡的恐懼令她油然生起一股力氣,轉身往洞口跑去。老何聽到動靜,一把抓起腰間的尖刀,高高地揚起,雪亮的刀光劃過她的頭頂。

方離往旁邊一避,隻覺得後背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腳下也是一軟,整個人趴到地上,一刹那魂飛魄散,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難道我會死在這裏!

半晌都沒聽到老何的動靜,也沒有尖刀刺透身體的疼痛,方離好奇地回頭,隻見他高舉著刀驚愕地盯著她的後背。

剛才那一刀在方離的後背拉開一個長口子,她的T恤也幾乎被割成兩片。防風鬆明燈的微弱光芒照著她斑斕的後背,盡管刺青已經變形,但最上麵的蛇頭還是清晰可辨。老何驚愕的眼神變為恐懼,尖刀落到地上,雙手抱住後腦勺。方離不知道他恐懼什麽,但知道這是個難得的逃命機會,於是趕緊從地上爬起跑回老何家。

看到神情焦急的考察團眾人,她雙腳一軟幾乎跪在地上,餘悸讓她渾身顫抖。麵對死亡時,她隻想著如何逃離,而直到真的逃離後,才體會出恐懼,隻差一點就跟這個世界說再見。

這一次死裏逃生,在燦爛陽光下回想,竟有種做夢的感覺。回到老何家裏,方離才知道原來他是何桔枝的父親,但她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殺自己?為何他看到自己後背的刺青會恐懼成這個樣子?

不過這兩個問題怕是得不到答案了。方離逃回老何家裏後,考察團擔心他不死心轉而傷害其他隊員,所以就立刻收拾行囊離開他家,摸黑趕往蟠龍寨。

走在最前麵的王東輕輕地叫了一聲:“到了。”他停下腳步,後麵各人也依次停下,都抬起頭望著前方。隻見前方百米遠處的斜坡,有不少房子星星點點隱在綠樹叢裏,有些屋前屋角還有幾株盛放的桃花。幾聲犬吠遠遠傳來,吠聲清亮,有悠然忘俗的味道。

這就是蟠龍寨。大家相視一眼,舒口長氣,昨晚的陰霾也總算消卻大半。到達村寨口,王東與馬俊南進去找村長商談獵戶的事宜,其他人則留在村寨口休息一陣。各人找塊大石或選棵大樹,或坐或立享受著早晨的陽光。

昨晚沒有睡好,許莉莉哈欠連天,閉上眼睛將腦袋靠在旁邊的樹幹上。忽然,腦袋上有東西輕輕拂過,她一愣,抬頭隻見藍天上幾朵棉花般的雲彩。正疑惑時,樹後麵忽然躥出一人哈哈大笑著。這一笑,引得大家都偏頭看著這邊。原來是昨晚迷林裏遇到的傻子,他手裏拿著一枝樹葉,笑得十分開心。

眾人也被他逗樂,不禁莞爾。雖說他並無惡意,但許莉莉對傻子還是有著天生的害怕,趕緊走到盧明傑身邊坐著。那傻子不以為然,在考察團隊員身邊轉來轉去,或搶走這個人的帽子,或對著那個人扮鬼臉。

雖然大家不響應,卻絲毫不影響他自得其樂的興致。

約莫等了一個小時,王東與馬俊南從村寨裏出來,身邊並無第三人。大家不免驚詫地交換眼神。王東與馬俊南也麵有憂色,他們去找蟠龍寨蔣村長幫忙,想找個獵戶帶路。但蟠龍寨的獵戶,一聽說要翻過通天嶺進入原始森林,紛紛表示沒有這個能力帶路。聽到他們這麽說,考察團隊員心裏都是一沉,事情發展越來越偏離當初的設想。

王東、梁平、馬俊南三人商量之後,決定馬上趕往通天寨。現在唯一的希望隻能寄予通天寨了,如果不能找到帶路獵戶,這次費心費力的考察就會泡湯,以後也不可能會組織這樣的考察了。大家重新背上厚重的行囊上路,或許是因為這兩天的不順利,隊伍裏籠罩著奇怪的沉悶氣息。盡管沿途景致如夢幻,但大家的歡笑卻少了。連一貫開心的許莉莉也變得若有所思。

那個蟠龍寨的傻子一直跟著考察團,有時候跟在向玉良身後,還不時模仿著他的舉動;有時候忽然不見,正當大家以為他回了蟠龍寨時,他又在隊伍的前頭冒出來。這番神出鬼沒,倒也逗得考察團的眾人一笑,嚴肅氣氛略減。

經過杉林,經過峽穀,經過草甸……頭頂的太陽照得大家渾身出汗,麻木得隻有一雙腳在動。麵前驀然出現一個幽深的大峽穀,一腳踏進去,一直追逐著大家的太陽忽然沒了,清涼自生。

秋蟲穀,昨晚王東提過這個峽穀,一到初秋時萬蟲啁啾,十分悅耳,所以才有這個名字。大家聽後還十分向往,現在盡管是初春,這穀裏已然十分美麗。樹木遮住天空,耳邊聽得涓流細細,黑魆魆的石頭造型奇特,石頭根處開著不知名的紫色野花。

穀裏完全沒有路,隻有起伏突兀的山石,很不好走。方離的腿腳漸漸變得遲鈍,差點一個趔趄摔倒。走在她身後的盧明傑趕緊扶住她,一看她臉色,不由大吃一驚。隻見方離燒得雙頰飛紅,兩眼茫然。

盧明傑連忙叫住前麵的王東,大家一看方離的情況,就知道不能再趕路了,否則即使到達通天寨,方離也得大病一場躺上幾天。於是決定在秋蟲穀紮營,沿著溪流挑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平台,安下三個帳篷。

方離吃下藥丸後在帳篷裏睡覺,盧明傑留著陪她,其他人便在穀裏四處走走,順便采擷野菌做湯。夜晚很快來臨,秋蟲穀的夜晚更是比別的地方黑森,白天的幽幽美景到晚上便變成森森魅影。

大家圍著旺旺的篝火坐著,喝著香氣四溢的野菌湯。方離下午睡過一覺,雖然身體依然乏力,精神卻恢複了。喝過熱湯,大家就各回帳篷休息。夜靜靜流淌,篝火不知不覺地燒盡,長夜裏隻餘下深深的黑。

突然,一聲驚鑼聲傳來。

七個人全被驚醒,卻縮在睡袋裏不敢動,隻是豎直耳朵。遠處有宿鳥被驚擾而飛的撲撲扇翅聲。

又是一聲驚鑼,隨後是兩聲鼓點。所有人都愣了,三更半夜,人跡渺然的秋蟲穀裏竟然傳來唱大戲的鑼鼓聲。

許莉莉不敢相信地問方離:“我沒有聽錯吧,怎麽會有鑼鼓聲?”

方離還沒有回答,鑼鼓聲更加密集,營地附近樹木上棲息著的鳥類都被驚動,紛紛鳴叫著飛上天空,撲翅聲漸漸遠去。

“會不會像鬼故事裏的那樣,有鬼在夜裏唱大戲?”許莉莉被自己的想象嚇著了,在睡袋裏瑟縮著身子。方離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到隔壁帳篷亮起了電筒燈光,並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大概是有人要出來查看。於是她也穿上衣服,先用電筒掃一圈帳篷外,確定沒有蛇或類似動物,這才鑽出帳篷。

除了許莉莉,其他人都起來了,四處張望。到處都是搖晃不定的深黑淺黑,山風從耳邊溜過,涼涼的。鑼鼓聲隨著山風,時而推近時而拉遠,隱隱還夾著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黑暗裏大家相視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

大家商量一番,決定由王東、馬俊南、盧明傑三人過去察看,其他人則守在原地。王東把手電筒裝在口袋裏,僅靠著透過口袋的微弱光芒,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馬俊南與盧明傑小心翼翼地跟著。

方離等人根本看不到三人的身影,隻看到一圈微弱燈光漸漸地遠去,很快便沒入森林的黑暗裏。鑼鼓聲時而一下,時而驟雨般地狂響,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散發著詭異的氣息。許莉莉也起來了,重複著剛才的問題,不過照例沒有得到別人的回答。

二十分鍾後,一圈朦朧的光又慢慢地移近,盧明傑回來了,興奮地說:“有人在唱儺戲,大家快一起去看看。”所有的人都愣了愣,三更半夜有人唱儺戲,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梁平心中一動,說:“沒想到瀞雲山區還有夜祭的風俗。”

許莉莉轉身往帳篷裏鑽,說:“我去拿相機。”

“不可以。”梁平攔住她說,“選在人跡全無的深山老林裏夜祭,一定有著非同一般的目的,大家等一下小心,千萬不可發出聲音。夜祭被外人瞧到,有時候會讓他們覺得不吉利,甚至覺得冒犯了神靈。”

大家一聽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就不再想著照相的事情,將營地簡單地做了一下防護,以免有野獸闖入,然後跟著盧明傑往夜祭的地方走去。鑼鼓聲漸漸地近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可以分辨出音節,但一個字也聽不懂,想來是屬於方言一類。

走了十分鍾,前方火光隱隱,驅走林子裏的黑暗。盧明傑關掉手電,做了個安靜的手勢,並貓下身子。大家也跟著他,貓下身子,躡手躡腳地走近。先來的王東與馬俊南躲在灌木後,透過樹葉縫隙窺視著,火光照著他們的臉,眼睛裏充滿新奇之色。

後來的五人也各自選個隱身的地點偷窺。隻見樹林裏有一個十多平方米的空地,中間堆著許多枯枝,火燒得正旺。火堆後麵正好有塊高出平地約一米的大平石頭權作香案,擺放著供品香燭。香案旁邊支著一個簡單的木架,上麵懸著一麵光燦燦的銅鑼。敲打銅鑼的人麵目僵硬,目光毫無生氣,細看原來是臉上戴著麵具。他腰間掛著單麵牛皮小鼓,一會兒揮動鼓槌,一會兒揮動鑼槌,一會兒揮動雙槌。

另有七人圍著火堆繞圈唱歌,不時地將手裏什麽東西撒進火堆裏,火苗便撲的一下子躥高。這七個人全部身著巫師的黑羽衣,臉上戴著與敲鑼打鼓那巫師式樣相同的麵具,火光下油彩煥然若新。麵具雕得十分簡單,唯一比較突兀的是眉心正中雕著一隻眼。其中一個人拿著木頭權杖,權杖頂端雕著蛇頭,昂首吐信。此人應該就是這群巫師的首巫。

考察團的各人不免暗暗好奇,心想從哪裏冒出這麽多的巫師?隻有王東知道附近三十來個大小村寨,依舊保持著巫師習俗的就有近二十個,這次夜祭大概是周圍村寨巫師的集體祭祀。

這七名巫師嘴裏哼唱出抑揚頓挫的歌聲,雖然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麽,但他們字裏行間不斷地發出“兮”音,應是遠古的祭歌或是讚神歌。千年以前偉大詩人屈原《九歌》說的就是類似的祭儀,其中那句“靈之來兮如雲,靈之來兮蔽日”,說的是祭儀第一步驟“請神”時神靈降臨的氣氛。

樹林裏火堆發出的黑煙聚集在半空並不散開,還真有點屈原詩中的如雲蔽日的味道。難得遇到如此原始的祭儀,考察團隊員們凝神屏氣,眼睛睜大,深恐錯過一丁點精彩。手持權杖的巫師在香案前站定,身後的六個巫師散開,分立火堆兩旁,嘴裏依然“兮”呀“兮”的。然後停下來,手持權杖的巫師一個人唱了幾句,朝著香案方位深深地彎下腰,其他巫師也跟著行禮。

巨石後忽然又冒出一位巫師,他把手裏抱著的嬰兒小心地放在香案上,並用手扶著他的背,讓他坐直。這名嬰兒身著紅衣紅褲,細白嫩肉,眼珠黑亮,眉心正中用丹砂描出一隻眼。看他的身形大小,估計不過百天。嬰兒一現身,巫師們發出轟然喝彩聲,然後又開始唱,邊唱邊舞,動作極為誇張癲狂,大概是表現神靈降臨的喜悅之情。巫師們的身子時高時低,黑色羽衣裙裾甩開像轉動的傘,火光把他們的影子拉長,斜斜落到林子地麵、樹幹上,到處都是,有著一種言詞無法形容的詭異迷離。

偷窺的考察團隊員驚呆了,事實上當嬰兒現身時大家就驚呆了。一般儺祭請的神靈都是以儺麵具或雕像替代,就像江西萍鄉儺舞之前請一種叫“小太子”的人偶,沒見過有活生生的人,何況還是個嬰兒。

至此,這場夜祭終於透出最詭異的一麵。

巫師們吟唱一番,那個抱著嬰兒的巫師將嬰兒轉過身,背對著眾巫師,然後掀起嬰兒後背的衣服。一個嬌嫩的小小後背露出來,被火光照著,散發著自然肌膚的瑩光。嬰兒的背部似乎有個印子,不過考察團隔得遠,而且火光閃爍下色彩淡化,更加看不清楚。但那群巫師猶如看到世界上最興奮的事情,發出轟然喝彩聲,然後齊齊行禮。行完禮後,圍著火堆又唱又跳,十分邪異,散發著一種魑魅魍魎的氣息。

羽衣飄飄,麵具斑斕,吟唱聲古老樸實,仿佛時光倒退了幾千年,回到原始巫術時代。考察團一幹人等,看得眼睛發直,連思想都仿佛停止了。

忽然,林子裏鑽出一個人,加入到巫師的隊伍裏,模仿著他們的動作也是又跳又唱。考察團各人大吃一驚,以為是團裏某人,一會兒才看清楚,原來是一直跟著大家的蟠龍寨傻子。自從進入秋蟲穀,就沒看到他再出現過,大家還以為他已經回去蟠龍寨了。

那些陷入癲狂的巫師開始並沒有發現多出一個人,依然舞得淋漓盡致。敲鑼打鼓的巫師首先發現,音樂戛然而止。沒有音樂伴舞的巫師們也停下動作,終於發現自己隊伍裏多了一人。他們的臉上戴著麵具,看不清楚表情,但從身體一震,還有四處張望的腦袋,可知道他們十分驚愕。

那傻子毫無所覺,依然圍著火堆興高采烈地跳來跳去。巫師們冷眼看他片刻,然後聚到持手杖的巫師身側細聲低語。首巫對抱著嬰兒的巫師揮揮手,後者會意地抱著嬰兒隱到石頭後。

持手杖的巫師對敲鑼打鼓的巫師招招手,然後指著繞著火堆跳舞的傻子。敲鑼打鼓的巫師走過來,揮起鼓槌狠狠地打在傻子的後腦勺上。

傻子“啊”一聲軟倒在地,同時林子裏也響起“啊”的一聲。

許莉莉著急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是那聲“啊”早已傳到巫師耳朵裏,他們齊齊偏頭看著許莉莉藏身的方向,火光照著他們臉上僵硬的麵具,透著一股生冷狠意。許莉莉將頭埋得很低,汗如雨下。考察團其他人也是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喘。

那群巫師沒有說話,隻是交換著眼色。敲鑼打鼓的巫師走向大石頭旁邊,彎腰打開一個麻袋。而其他巫師則腳踩火堆,火苗被他們踩得一暗,看來他們是要弄熄火堆。

王東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連忙衝梁平做手勢,意思是撤。手勢一個個地傳過來,大家貓著身子,悄悄地離開藏身處往回走。這時林子裏火完全滅了,周圍漆黑一片,大家心裏也是黑沉沉的。周圍忽然十分安靜,安靜得隻有高空樹葉被風吹拂的簌簌聲。這種安靜似乎包藏著禍胎,讓人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許莉莉頻頻回頭看著身後的黑暗,生怕有什麽東西忽然就冒出來。

結果沒留意腳下的路,其實留意也沒有用,黑燈瞎火隻能憑著感覺走著。她的腳踩進石頭罅隙,差點跌倒,她心裏著急,用勁地抽腳,可卻拔不出來,隻覺得一陣疼痛。走在她身側的盧明傑顧不得再隱藏行蹤,摁亮口袋裏的電筒。向玉良幫忙扳開卡住許莉莉腳踝的石頭,讓她把腳抽出來。

忽然聽到旁邊的馬俊南一聲長長的抽氣,三人回頭一瞥,幾條顏色鮮豔半米來長的蛇正蜿蜒而來,動作很快,蛇信子在空中一卷一舒,蛇眼裏閃爍著凶狠的光。頃刻,嘶嘶聲已傳到耳邊。

向玉良渾身一震,手裏不免用力偏差,被扳開的石頭又重新契合,卡住許莉莉的腳。三人都慌了手腳,可是越慌越容易出錯,許莉莉的腳怎麽也抽不出來。馬俊南一看他們三人僵在那裏,連忙又回身,拉住許莉莉的雙手,也顧不得會弄傷她,用力一扯。許莉莉尖叫一聲,但腳終於抽出來了。

於是四人逃命般地往前跑,這林子裏少有人跡,地麵都突兀不平。盧明傑口袋裏的電筒在奔跑中掉了出來,沒有電筒,根本看不清楚周圍地形。

馬俊南顧不得危險,彎腰去撿電筒。剛撿起來,有條蛇躥到他手上張口就咬。他大叫一聲,用力甩手,手中的電筒又掉到地上,順著斜坡一路滾下去。咕嚕嚕,咕嚕嚕,光明隨著漸遠的咕嚕聲遠去。

林子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奔跑中的向玉良、盧明傑、許莉莉停下,回頭著急地大喊:“馬老師……”叫聲在空曠的林子裏回響,跑到前頭的王東、梁平、方離聽到呼叫聲,趕緊折回來。顧不得會引來巫師們,王東與方離從口袋裏掏出電筒,將它擰到最亮,掃視著來路。

黑色石頭根部的紫色野花被壓折,筆直的古樹緩緩落下幾片葉子,電筒所照的範圍內空無一人,仿佛被黑暗侵蝕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