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磨刀聲追索真相之二 /

追索真相之二

一腳跨過鬆朗村口的半截牌坊,犬吠聲四起,沸反盈天,驚得毫無準備的徐海城一個激靈,手中的電筒抖動,在村民房子的牆壁上劃出一道光圈。緊隨著他的小張也是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低罵一聲:“靠,這些狗。”

徐海城停住腳步,晃動著電筒試圖看清楚鬆朗村的模樣,隻是夜色太深,樹木搖晃,到處都是黑影幢幢。

小張四處張望,說:“這地方,晚上還真有點唬人。不知道村長家在哪裏?”正想著要去敲個人家的門問一下。徐海城手中的電筒光圈定在迎麵房子的牆壁上,隻見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村長”,然後一個右拐的箭頭。

兩人沿著箭頭往前走,每走到拐彎處必有一個箭頭,倒是簡單明了,大概是這些人家被問怕了,就想出這麽個辦法。七拐八拐,終於到達一戶院落,比周邊的房子要氣派,應該就是村長家。徐海城上前拍門,裏麵的狗十分亢奮,撲撞得門板啪啪作響。等了好一會兒,屋裏亮起燈火,然後傳來人走動的聲響。

門開一縫,葛村長探出腦袋,警惕地盯著眼前兩個陌生人。徐海城掏出證件一亮,葛村長很是吃驚,顯然是想不明白怎麽會有警察找上門?他連忙打開門,那條大狗搖晃著尾巴還想鑽出來威風一把,被他一腳給踹了回去。

徐海城與小張走進屋裏,簡單地說明來意,葛村長頓時放下心來,招呼兩人坐下,說:“沒錯,半個月前,考察團是住在我家裏。我們村的獵戶遠近聞名,他們是想找個獵戶帶路。”

徐海城亮出方離的照片問:“你記得這個姑娘嗎?”

葛村長點點頭說:“記得,考察團就兩個姑娘,這個姑娘特別安靜,都不太說話。”這是方離留給別人的一貫印象,安靜,除非需要開口,否則別想聽到她的聲音。

徐海城微哂,亮出許莉莉的照片:“這個呢?”

“記得,我聽說這位姑娘前幾天被發現一個人在森林裏遊**,精神有點問題,是不是?”考察團發生意外,對平靜的瀞雲山區來說是件大事,所以早就傳遍了各個村寨。

徐海城不置可否。葛村長從他神色裏瞧出端倪,惋惜地說:“這姑娘很活潑,人不錯,但是膽子太小,實在不應該跑到荒郊野外……”

徐海城心中一動,問:“你怎麽知道她膽子小?”

“那天她在山神廟,嚇得臉色都青了。”葛村長一瞧徐海城的神色,就知道非得將事情始末說清楚不可,所以也不用他催促,直接把那天晚上去山神廟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聽得徐海城和小張臉色肅然,兩人長在城市,又是年輕力壯,完全不信鬼神巫術之說,但聽葛村長詳盡道來,也覺得那天晚上實在是詭異至極。

葛村長說完,徐海城沒有出聲,試著將他所說梳理一遍,卻覺得無頭無腦如墜雲山霧海,他想了想,說:“葛村長,麻煩你帶我們去見一下這位師公。”

葛村長臉上一僵,沒想到是這種結果,心裏縱有千般不願意,也不敢對警察同誌說不。他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舉著鬆明火把,牽著大狗,帶著徐海城與小張往山神廟走去。已是深夜,山風滋溜溜地往衣服裏鑽,走路出的熱汗被風一吹,涼涼地縮回毛孔裏。

遠遠看到山神廟的兩盞燈鬼火般地搖晃著。走進廟裏,葛村長叮嚀兩人不要亂動,推開角落小門走進去。徐海城和小張仔細打量著山神廟,剛才聽葛村長的描述心裏已有個大概,但直到親見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有限,流淚的紅燭、微動的黃色帷幔、巨大的儺麵具、涼颼颼的山風,還有角落裏的影影綽綽,無一不迷離陰森。

一會兒,葛村長出來,驚異地說:“師公不在,啞巴助手也不在。”

徐海城大感意外,問他:“你最近一次見到師公是什麽時候?”

“就是那天夜裏,跟著王主任他們一起。”

徐海城不信:“這半個月你都沒見過他?”

葛村長說:“是的,這山神廟造得偏僻,師公平時也不出廟門,有人求助時,會自己到山神廟來找他。一般情況下他都在的。”

“聽你說的,他應該在村裏威信很高,如果他不在廟裏,其他人如果知道也應該會傳到你耳朵裏。”徐海城很熟悉這種村寨,幾乎是沒有什麽隱私,一點小事也會傳遍全村,巫師如此重要的人物離開村裏,沒有理由葛村長不知道。

“是這樣的,因為現在不是打獵季節,村民們沒事也不會來這廟裏,畢竟……”葛村長掃了一眼廟殿,言下之意十分清楚,畢竟這裏相當令人畏懼。

他說得不無道理。徐海城心裏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卻又不知道不安在何處。他略作思索,指著正中掛著的儺麵具問:“你說乩文被蛇卷進這後麵的槽裏,是否還在?”

“這個……”葛村長想了想,“我就不知道了。”

徐海城掏出手電筒,繞過香案朝儺麵具後麵走去。小張跟上,輕輕扯他一下,提醒他:“蛇。”徐海城點點頭表示明白,他走到離儺麵具一米外,小心翼翼地舉高手電筒,光柱斜斜地射進槽裏,裏麵卻是空無一物。

大蛇也不見了。

徐海城與小張相視一眼,心裏的疑慮更盛。兩人走到近處審視,槽裏散出的氣味十分腥臭,裏麵濕漉漉的,積著一些不知為何的渣滓,一張黃紙就埋在渣滓間。小張戴上手套,閉著氣,捏住黃紙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扯出來。

徐海城將手電筒的燈光移到黃紙上,黃紙已被泡得微爛,上麵的朱砂字跡有點模糊,但還是可以辨識出筆畫,隻是上麵寫的根本不叫字,而是一串亂七八糟的符號,猶如三歲小孩子的信手塗畫。

徐海城衝葛村長招招手:“是這張紙嗎?”

葛村長走近,掩著鼻看了一眼,說:“是這張,我不認得字,但認得這些字組合成的大叉。”經他提醒,徐海城留意到乩文上的字符正好組成一個X符號,他以前沒見過乩文,所以不解葛村長為何會經由一個X 符號認出這張乩文是那天晚上的,於是轉眸看著葛村長。

葛村長明白他的意思,說:“師公以前出的乩文我也看過,都可以看到字,而且排列整齊,沒見過這種像大叉的,所以我印象比較深刻。”

徐海城仔細看著X符號,覺得並無異常之處,問:“你知道這個大叉代表什麽意思嗎?”問完即失笑,葛村長都說是第一次看到,自然不懂它的意思。果然,葛村長奇怪地看他一眼,說:“不知道。”

徐海城反反複複地審視著乩文,隻看得頭暈眼花,他甩甩頭問葛村長:“你說當時大家看到這乩文全愣住了,是因為看不明白的緣故嗎?”

葛村長點點頭,說:“應該是吧,不過……”他回憶著那天晚上的情景,梁平看到乩文後臉色大變。“不過,我覺得梁教授可能看懂了。”

“哦?”徐海城詫異地抬起頭,“為什麽?”

“隻是一種感覺,好像他明白什麽似的。”

徐海城不再詢問,將手電筒放回口袋,捏著乩文的一角遞到燭火邊烤個半幹,然後夾進隨身的記事本裏。“後來,他們有沒有再去找師公,讓他解釋一下乩文。”

“沒有。”葛村長說。

那天晚上,巫師的一番話已將眾人嚇著,乩文被蛇尾卷進槽裏後,大家就一起離開山神廟。被廟外的冷風一吹,梁平清醒不少,他是個治學嚴謹的學者,意識到剛才自己一幹人是被山神廟的氛圍和巫師的奇言怪語蠱惑住了。裝神弄鬼是巫師最擅長的本事,而要裝神弄鬼就要弄得神秘兮兮,讓人心生敬畏。於是他叮囑大家不要將今晚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要說給其他團員聽。

對於梁平的看法,徐海城深以為然,這個世界向來都是先有疑心然後才生暗鬼。“後來還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呢?”

葛村長說:“沒有,回去後,大家就睡覺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就離開了。那天早上下著雨,下雨山路滑,我勸他們多停留一天,不過他們說要早點趕到蟠龍寨找個帶路的獵戶,還是冒雨走了。”

蟠龍寨。徐海城心思微動,事實上那天考察團並沒有到達蟠龍寨,因為許莉莉的記事本裏清楚地寫著:4月11日,黑水潭,傻子,磨刀聲。

〖第二章 磨刀聲〗

4月11日的早晨飄著細雨,霧色蒼茫,遮住群山群峰。依著坡勢而建的鬆朗村在霧裏半隱半現,頗有點水墨畫的味道。葛村長挽留考察團再多待一天,不過被王東與梁平婉言謝絕了。

兩人帶著大家上路,如此火急火燎,讓方離不由覺得他們似乎在逃離此地。她偏頭看著盧明傑,後者的神色裏也不無詫異。再看許莉莉,她一迎上方離的視線,就驚慌地別轉頭。

許莉莉的臉色不太好。事實上昨晚從山神廟回來,她的臉色就很怪異,當時方離拉著她的手,隻覺得冰冰涼涼的。方離問她山神廟裏發生什麽事,她立刻誇張地搖搖頭,說什麽都沒有發生。這種反應過度的表情反而讓方離更加疑心,她又試探一番,可許莉莉口風很緊,什麽也不肯透露。隻是臨睡前,與方離同室同床的她忽然無頭無腦地冒出一句:“巫師真的會黑巫術嗎?”

方離被問住了,要說有,自己還沒有碰到。要說沒有,可是有些人確實表現出超凡的神秘力量。在她沉默的時候,許莉莉睡著了,但是睡得極不安穩。她一直在做惡夢,把睡得很沉的方離都驚醒了。

有次,許莉莉忽然從**坐起來,扯著被子拚命地擦著鼻子,擦著擦著,又頭一歪睡過去了。現在,她的鼻尖還有點微紅,想來是昨晚擦得太過用力。

很快,身後的鬆朗村被濃霧完全吞沒。帶路的王東放慢腳步。方離聽到身後的許莉莉籲出一口長氣,似乎某種沉重的氣氛也隨著兩人的舉動消失了。許莉莉又開始說笑,對沿途所看到的景物問東問西,走在她身後的馬俊南則不厭其煩地告訴她。

雨天路滑,大家走得很慢,中午才到出名的“迷林”。關於這個林子,王東一早就告訴過大家,據說很容易迷路。解放初有幹部下鄉做工作,結果在林子裏怎麽也轉不出去,以為遇到傳說中的“鬼打牆”而活活嚇死。

從鬆朗村到蟠龍寨就得經過這麽一個林子,否則就得翻過整個山峰,那得走一天一夜。王東以前幾次經過迷林,不過都是山裏人帶的路,本來以為會在鬆朗村找到獵戶帶路,迷林的問題就迎刃而解,現在隻得依靠自己。

進入迷林前,王東叮囑大家一定要跟緊前麵的人。盧明傑看著眼前的大片樹林,頗不以為然,心想經過六個月的野外培訓,一個林子難道會讓他們迷路?及待走進林裏,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樹林裏長著的全是百年樹木,密密麻麻,無邊無際。本來樹葉就遮天蔽日,又逢今天下雨起霧,林子裏黑漆漆的,霧氣比外麵更黏稠,似是要凝結住了,目光可及的範圍不過是身邊的丈餘空間。他此時才明白,王東並不是危言聳聽。

林子的地表積著厚厚的樹葉與鬆針,踩上去沙沙作響。空氣裏摻雜著樹葉或是動物腐爛的味道。大家循著樹幹上村民做的記號往前走。所謂的記號,就是隔著幾棵樹綁著一根麻繩。

走著走著,最後麵的向玉良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似乎身後跟著人。他幾次猝然回頭,都隻看到茫茫雨霧以及霧裏若隱若現的樹木。然而那種感覺並沒有因為看不到人而消失,反而更加強烈。他想了想,掏出身上的小本子匆匆寫下一行字交給前麵的盧明傑。盧明傑匆匆瞥了一眼,臉色微變,趕緊往前遞。每個經手的隊員都悚然一驚。紙條一直遞到王東手裏,他略作思索,停下腳步,於是後麵的人一個個地停下腳步。

但踩著落葉發出的沙沙聲沒有停下來,沙沙沙,從後麵的霧裏傳來,漸漸地靠近。然後那人仿佛意識到什麽,也停下腳步,沙沙聲頓時消失,樹林裏安靜得落葉可聞。

確實有人在後麵。

大家麵麵相覷,然後一起看著王東。王東想了想,用鬆朗村的方言喊了一句話,大意是我們是南浦大學的考察團,要去蟠龍寨,請問後麵的鄉親能否指一下路?

這一聲猶如泥牛入海,毫無回應。

大家盯著身後的濃霧,漸漸地不安起來,特別是許莉莉,腦海裏閃過昨晚巫師的那番話,剛才的輕快**然無存,她臉色變白,不由自主地挨近方離。時間在這種靜寂裏仿佛嗒嗒嗒嗒有聲。梁平清楚地知道,越沉悶大家就會越不安,於是清了清嗓子說:“可能隻是小動物,還是快走吧。”

他遞個眼色給王東,王東會意地點點頭,衝大家招招手:“走了。”他邊說邊轉身,忽然聽到方離一聲尖叫:“王主任。”他一愣,眼前忽然現出一張醜陋的臉,幾乎要貼到他的臉。王東嚇一大跳,連忙後退,結果被身後的梁平一撞,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響起一陣大笑,跟著傳來拍巴掌的聲音。王東詫異地抬起頭,隻見麵前一個人正高興得手舞足蹈。他二十來歲,上身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女式薄棉襖,手肘、肩膀處都已被磨破,下身穿著一條肥大的軍綠色褲子,以麻繩作腰帶綁著。他**在外的皮膚都黑黑的,頭發糾結成塊,看起來是好久沒洗了。

一看這裝束,大家都猜出來,這人是個傻子。他看到戲弄成功,高興得又蹦又跳,還直衝梁平與王東扮鬼臉。然後忽然轉過身來,脫下褲子翹著屁股扭了扭,他的屁股倒是挺白淨的。方離與許莉莉紅了臉,趕緊轉開視線。看到兩人的害羞神色,傻子更加得意。沒一會兒他似乎覺得意興已盡,扯上褲子往林子深處走去,順手扯掉樹上綁著的一根記號麻繩,很快地沒入濃霧之中。

大家相視一眼,覺得啼笑皆非,但先前的不安總算煙消雲散,於是收拾心情重新上路。又走了近一個小時,終於鑽出林子。還沒有看清楚眼前狀況,一陣窸窣聲響,從草叢裏爬出一個人,正是剛才的傻子,他晃動著手中一堆麻繩衝著大家呆笑。

王東心中一動,仔細分辨著四周地形,不由得“呀”一聲。

“怎麽了?”梁平不解地問。

王東憤憤地瞪著傻子,對大家說:“我們被他耍了,他把麻繩重新綁了,我們現在走的方向不是蟠龍寨。”那傻子似是聽懂了,格格笑著,揚著手中的麻繩躍進草叢裏。

“那現在在什麽地方?”

“不知道。”王東急得眉毛擰成一團。

梁平思忖片刻,說:“快,我們跟著傻子,他肯定是住在附近,跟著他就可以找到人家。”大家一聽,很有道理,一個個躍進草叢。山野的蒿草齊人高,傻子動作又快,隻剩下揮舞著麻繩的手。大家不敢怠慢,鉚足勁追著他。約莫十分鍾,地勢漸高,傻子已走得無影無蹤。

鑽出草叢,眼前全是黑色的嶙峋山石,荒涼至極。王東覺得眼熟,仔細搜索著記憶,終於想起這是到黑水潭了。

“黑水潭?哪裏有潭?”許莉莉四處張望。

“在那裏。潭在山洞裏,圍著潭的岩石是黑色的,潭水看起來也像黑色的,所以叫黑水潭。”王東指著前方,知道是什麽地點就容易多了,在山裏最怕不知道身處何地。大家從他的神色裏看出端倪,心情也轉好。

“蟠龍寨在那邊,我們並沒有繞太多路,大概再走上兩個小時也就可以到了。”王東又指著另一個方向,大家也搞不清楚是哪邊,反正這裏隻有王東一人認得路。

“那得加快,這雨可能會越來越大。”梁平的話猶如魔咒,剛說完,雨驟然變大,劈裏啪啦地落下來。雖然大家身穿特製的登山服,可以防雨,但這樣的大雨還是吃不消。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起風了,風將鎖著天地的霧刮散。許莉莉眼尖,指著不遠處的一幢石頭院落說:“看,有人家。”

大家再不遲疑,快步往那院子走去。那院子建在蒿草與黑石之間,仿佛遺世而立。走近,看見在房子的右側,有好大一片橘樹林,有些還開著花,被雨打落在地上,現出星星點點的白色。

院子的門敞開著,有個人戴著鬥笠坐在門檻上,埋頭磨著刀。刀形如月,雪白鋒利。王東知道山裏人家,隨時會碰到野獸,所以總是把刀磨得鋒利。其他人平時哪見過這種刀,心裏微微發怵。

王東讓大家等候在院門外,他自己走進去。雖然腳步聲吧嗒,但那人並不抬頭,隻是專心磨刀。王東在離他一米多遠時停下來,用蟠龍寨的方言客客氣氣地說:“請問這位大哥,可不可以讓我們避一下雨?”

那人抬起頭,約莫四十五歲,一臉的敦厚,眉宇間有愁苦之色,與手中的刀形成鮮明的對比。他並不說話,先是看看王東,然後看著院門口的六個人,最後定在方離臉上。王東又說:“我們是南浦大學考察團的。”

這句話讓那人的眼睛陡然閃爍一下,他站起身,將刀掛在腰間,甕聲甕氣地說:“家裏亂,我先收拾一下。”說罷,他扭頭走進屋裏。

王東衝院門口的六人招招手,大家趕緊走進來站在屋簷下避雨。盧明傑好奇地湊到窗前往裏看,隻是屋裏漆黑一團,什麽也看不清。一會兒,那人站在門邊喊了一句:“進來吧。”

王東率先進入,屋裏光線很暗,但並不似主人說的亂,相反收拾得很幹淨。那人等大家都進來後,說:“你們,隨便。”然後自己又坐到門檻上,繼續磨刀,沙啦沙啦,磨刀聲比剛才更大。

王東抽出背囊裏的毛巾擦拭著身上的雨水,問那人:“這位大哥,你貴姓?”

“叫我老何。”

“大哥,家裏人呢?”

老何手中的刀停了停,說:“死了。”

王東立刻意識到失言,趕緊別轉話題:“大哥,這兒離通天寨還有多遠?”

“不遠,也就一個時辰。”

聽他這麽說,王東心裏一鬆,看來沒有繞多少遠路。

“這天你們走不了,等下還有更大的雨。”老何頭也不抬地說。果然沒錯,一刻鍾後風雨都變大,整個天空黑壓壓的。屋裏也是一片漆黑,許莉莉自作主張,點燃牆壁上掛著的鬆明燈。燈火照著很簡陋的房間,一張鬆木桌子,幾條長凳,桌子上擺著陶製水壺和一個杯子。正對著門的牆上貼著一張壽星蟠桃圖,圖片旁邊另有幾個四四方方的貼痕,但貼著的東西已不見了。

老何還在磨刀,後背不停地聳動。

王東小心地說:“大哥,這刀磨得很利了。”

老何嗯了一聲,但手中動作不停。大家交換了一下眼神,都認為他性情異常,不好相處。可是外麵滂沱大雨,實在是走不了。大家在屋裏或站或立,也不敢大聲說話。

忽然,那老何站起身說:“我給你們做飯。”邊說邊鑽進裏麵的廚房。梁東想客氣一下,說大家帶著食物,被王東的眼神阻止了,山裏人耿直好客,拒絕會讓他以為是看不起。

沒多久,老何端著一大盤臘肉和一鍋紅薯飯出來,大家吃過飯後,氣氛稍微緩和。看情況,今天是走不了了,王東就提出留宿的要求,老何二話不說就同意。大家商談了一下明天的行程後分房睡覺。老何家總共三間房,兩個姑娘一間,其他五個考察團隊員一間,老何自己一間。

但他並沒有睡覺,依然坐在門檻上磨刀,似乎那把刀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鬆明燈將他的背影映在屋外地上,任雨打風吹。

山裏的夜特別寂靜,所以響聲都特別純粹,風刮過山穀嗚嗚嗚,雨打著屋簷嗒嗒嗒,老何的磨刀聲沙啦沙啦,沙啦沙啦。

許莉莉轉了個身,不無煩躁地說:“見鬼,他到底要磨到什麽時候?”

方離沒有說話,雖然磨刀聲也讓她心神不寧,但她能理解沒有親人的孤獨,這種孤獨總需要一點事情來排遣。

許莉莉歎口氣,說:“我覺得這次考察……”她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古怪,還是詭異,或是令人害怕。她也不是第一次做田野考察,但是這次帶給她的感覺,讓她心裏十分不安。昨天晚上,那位巫師冥思時說的話,仿佛潛伏在自己耳朵裏,隨時會跑出來遛一圈。

為什麽我看不到那個地方……但是我看到你們,頭頂籠罩著黑霧走在死亡之路上……神靈看到祭品,歡舞而來,有個背影在帶路,身上帶著地獄的氣息……

許莉莉甩甩腦袋,把巫師的聲音趕走,小聲地說:“巫域,究竟是什麽樣的地方?”

朦朧入睡的方離聽到這兩字,頓時清醒,驚愕地問她:“你怎麽知道巫域?”

許莉莉也驚愕:“你也知道?”她昨晚第一次聽梁平提起,方離又不在場,以為她並不知道。方離嘴角微哂,這兩個字還是她告訴梁平的。在接受古墓被毀調查時,她都沒有透露這個地名,也沒有透露她與甘國棟的最後一番話,隻是說他來自遷居深山裏的曼西族,為了保護自己的神廟不被其他民族占有,而故意來毀滅古墓。

這種為了不被外族擄去財物而故意損害自己神廟的事情,曆史上本來就有,例如著名的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大家十分能理解,同時也萌生了去深山裏尋找曼西族的想法。考察團成員列出來時,自然沒有方離的份,於是她去找團長梁平,將甘國棟最後一番話告訴他,他二話不說,幫她爭取到名額。為了避免大家對方離有看法,梁平認為應該保密。

所以巫域這個地名從許莉莉嘴巴裏吐出來,讓方離著實吃驚,她意識到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麽非同尋常的事情。她轉動著腦筋,想從許莉莉嘴裏套出點什麽,仔細一想又算了,打算以後直接問梁平。

一聲刮鍋般的磨刀聲傳來,刺痛大家的耳膜。這一聲後,沙啦沙啦的磨刀聲再沒有響起。許莉莉舒口氣,說:“謝天謝地,他終於停了。”她打個哈欠,咂吧著嘴很快陷入昏天暗地的睡眠裏。

睡到半夜,許莉莉覺得有點冷,不由自主地偎緊方離想要取暖,模模糊糊中覺得身邊空空的。她感覺奇怪,用手摸了摸,還是空的。這下子清醒了大半,睜眼一看,**哪有方離?

“方離。”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回答她的隻有外麵的風聲與雨聲。

難道她去上廁所了?許莉莉腦海裏閃過這個想法,但又被否決了,因為她看到床側的外套和床前的鞋。看到這雙鞋,許莉莉頓時意識到不妙,方離連鞋都沒穿,發生了什麽事?她不敢再想,披上外衣,趕緊去敲梁平他們住的那間屋門。“方離不見了?”

大家很快都起來了,本來睡得正香,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懵。鬆明燈下,每個人的臉都是木呆呆的。盧明傑推開老何住的那間,裏麵黑乎乎的,借著燈光看到**空無一人。“老何也不見了。”大家的臉全白了。王東與盧明傑走到屋外查看足跡,但雨這麽大,足跡早被衝掉了。

“怎麽辦?”許莉莉著急地問。在都市裏可以打110,也可以估量她可能會去的地方。可是在這種深山荒嶺,大家隻能急得團團轉。梁平自己著急得不得了,但還是安撫大家:“不要著急,大家趕緊搜一下,看看這家裏有什麽異常的東西?”

大家趕緊分頭去找,在這麽一個簡陋的房屋找東西太簡單了,盧明傑很快從老何的草席下翻出一堆東西。他打開看了一眼,臉色大變,趕緊招呼梁平過來。其他人也圍了過來,看著這堆東西,居然是五六張獎狀。獎狀發黃,顯然貼了很久,大家看著壽星蟠桃圖旁邊的貼痕,明白過來這是剛剛撕下來的。原來老何說收拾一下,就是收起這幾張獎狀。

獎狀上寫著同一個人的名字:何桔枝。

梁平臉色一變,原來跑到何桔枝家裏了。他教過的學生無數,並不能記得每個學生的名字,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何桔枝這三個字也深深烙在腦海裏。何桔枝掉進運河,連屍骨都沒有找到,公安局與南浦大學商量後,決定由南浦大學出麵寫信給她的家人。

考慮到何桔枝死亡的可能性極大,不想給家裏人增添困擾,所以不曾道明她曾在學校裏殺人,隻說她在田野考察時,失足落進河裏失蹤了,生還希望不大。

除了梁平與盧明傑知道事情始末,其他人還是一臉懵懂,隻是看兩人臉色不好,隱隱覺得事情不妙。梁平不解地說:“我們都是南浦大學的,為什麽他隻帶走方離?”

“可能是方離跟何桔枝長得像。”盧明傑見過何桔枝幾麵,他的這個答案讓大家似懂非懂,頗為不解。

“方離會怎麽樣?”許莉莉擔心地問。大家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眼前仿佛都閃過那把雪亮的刀。

屋外的風雨依舊飄搖,將大家牢牢地困在這石頭房子裏,鬆明燈火不停閃爍,將各人眉間的重重憂心渲染成一團陰影。

許莉莉抬頭,看到鬆明燈燃燒所散發的黑煙在大家的頭頂徘徊不去。“但是我看到你們,頭頂籠罩著黑霧……”巫師那低沉喑啞的聲音又在她的耳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