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蓮之羈絆

——VOL.01——

[修學院]

玉衡湖畔搖曳的百支蓮,沁人心脾的香氣,隨著暖風,彌漫在璿璣穀的各個角落,仿佛隱族伊祁蓮的化身,時時刻刻守護著她的族人。

站在翔雲樓的通廊上,雪眠張開雙臂,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百支蓮的味道竄入心扉,她好像感受到了伊祁蓮的存在。

伊祁蓮,隱族的英雄。

她喜歡她,想變得像伊祁蓮那樣強大,玄晏說變強了就不怕被另眼相待,她也能坦然地麵對各式各樣的目光。

清晨金色的朝陽之光,掠過慕格峰頂,射向孤雲嶂鑿壁而建的翔雲樓,灑在揚臂迎晨的雪眠身上,雪白的發絲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猶如玉衡湖麵的粼粼波光,襯托得她蒼白的雪顏生氣勃勃。

這般溫暖不灼人的晨光,最適合厭陽又渴望光亮的雪眠。

摩蒼緩緩地走出翔雲樓正堂,望著沐浴在暖陽之中的雪眠,美麗得仿佛雪仙子,全身都散發出透亮的光芒,令他一時晃了眼,舍不得移開視線。

如此清麗絕倫的雪眠,完全是神的恩賜,怎麽可能不是隱族人呢?

摩蒼走近雪眠,情不自禁地抬手,撫過她順滑如絲的雪發,作為隱族人驕傲的伊祁蓮,也有一頭猶如凝霜雪的白發,是不沾一絲塵埃的純淨。

“雪眠,昨晚落水,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雪眠轉頭,仰望著摩蒼,陽光將他的紫發染上金芒,讓他愈顯得像神祗,令她仰慕膜拜。

他就是她的神,給她重生的神。

“師傅,我很好,對不起,我闖禍讓你為難了。”

昨晚誤闖望塔,驚動星相師照影後,她失措落入玉衡湖引起了軒然大波,最後麻煩摩蒼替她善後,這讓雪眠不免自責。

“雪眠這麽客套,為師不得不反省是我的自己疏忽讓雪眠受驚了。”

摩蒼輕揉著雪眠細軟雪白的發,腦中回想著浮嵐的話:

“在雪眠的身體中,所流並非隱族的神祗之血。”

眼前的雪眠,謹小慎微,唯恐犯錯的忌憚模樣,讓摩蒼心疼。

既然他認定雪眠是他的族人,那麽,無論她身體中流的是神祗之血還是凡人之血,他都不會舍棄她的。

“不是師傅的錯,師傅別這樣說。”雪眠用力地搖頭,小小的麵容浮現出淡淡憂色。

“好,我們都沒有錯,誰都不要自責。”摩蒼牽起雪眠的手,微笑著,轉移了話題,“既然雪眠已經學會閃引步,向大家證明了你的資質。那麽,今日我帶你去修學院,讓你了解更多隱族的曆史,讓你明白身為隱族人的驕傲。”

同時,他要看看雪眠適合修習隱族的哪種術法或者技能,就算浮嵐說雪眠身上流的不是隱族人引以為傲的神祗之血,有他這個能力一流穎悟絕人的師傅親自指點,雪眠定會成為優秀的隱族人。

“修學院?”

雪眠疑惑,沒發現話題被摩蒼完全轉移,手也自然而然地被摩蒼牽著,離開翔雲樓,沿著玉衡湖在璿璣穀內閃引而行。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璿璣穀東南麵緊挨著落星嶺背麓的層階式院落——修學院。

“修學院是隱族子弟習文修武精練術法的場所,分為隱史館、文習室、演武場、術修堂四個部分,由族人德高望重之輩教授,雪眠以後也可以在這邊學習到很多東西哦!”

摩蒼的手一直牽著雪眠的手沒有鬆開,一邊向她介紹修學院的基本情況,一邊停止閃引步,慢悠悠地進入修學院,經過演武場時,見到玄晏和龍曜在場內對劍練習。

“玄晏,龍曜,你們不愧是修學院的楷模學生,一大早就來演武場‘聞雞起武’,讓本族長甚感欣慰。”

摩蒼揮手向他們示意,語氣是一貫的揶揄促狹,毫不意外地看到弟弟玄晏一見他就板起了臉,太不可愛了。

“摩蒼哥哥,雪眠姐姐,你們怎麽來了?”

龍曜立刻收起劍,蹦了過來,兩眼亮晶晶地望著氣色比之前好許多的雪眠,她身上的氣息也不再是冷冰冰的。

“敢問族長,有何貴幹?”

玄晏想他大概永遠都無法習慣哥哥的散漫和嬉皮笑臉,明明已經是身負重任的族長了,依然不見穩重,讓他這個嚴謹的弟弟很不以為然,口氣不由地別扭起來。

眼角餘光瞄到怯生生的雪眠,不期然地想到昨晚的意外,眉頭微皺地打量著雪眠,看起來安然無恙,玄晏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雪眠必須變得更強大才行,否則,她依然無法麵對各式各樣質疑的目光。

“龍曜、玄晏,早上好。”雪眠聲音細細的,對上玄晏緊繃的臉,莫名地緊張,但還是認真地回答龍曜的問題,“師傅帶我來修學院了解隱族曆史,說以後可以這邊學習很多東西。”

“是啊!”摩蒼點頭,若有所思地瞅著玄晏,忽然笑道,“龍曜與玄晏對劍好像處於下風,我來給龍曜指導一番,玄晏先帶雪眠到隱史館給雪眠講講隱族的曆史。”

“呃?”

玄晏一聽,不悅地揪緊眉頭,摩蒼又將麻煩往他身上推了,雪眠是他的徒弟好不好?

“師傅……”

雪眠見玄晏一臉不樂意,有些為難地拉了拉摩蒼的衣袖,她不希望惹玄晏生氣。

“玄晏,這是族長的命令。”摩蒼將雪眠的手故意放到玄晏的掌中,然後,捏住他的臉頰,“不準你擺臭臉嚇雪眠哦!”

他這個師傅變成族長之後,長老院那邊非常樂意將族內的事務移交給他讓他做主,他沒辦法每時每刻都陪在雪眠身邊。而玄晏與雪眠年紀相仿,他對雪眠比他人在意,雪眠對他也沒有戒心,由他帶雪眠融入隱族再適合不過了,而他也放心玄晏會替他保護雪眠的。

“知道啦!”玄晏失措地放開雪眠的手,推開捉弄他的摩蒼,心不甘情不願地衝著雪眠道,“我們去隱史館吧!”

“哦。”

雪眠不安地看了看摩蒼,摩蒼卻向她眨了眨眼睛,揶揄道:

“雪眠,有什麽不懂的盡管問師叔,師叔心地很好哦!”

師叔?

可惡的哥哥,就會欺負他!

玄晏眉頭瞬間打結,惡狠狠地瞪了摩蒼一眼,咬牙切齒道:“摩蒼,閉嘴!”

“哈哈,我家玄晏一聽讚美就害羞嘍!”摩蒼摟著小龍曜,笑得更加開心,他就喜歡逗弄一本正經又孤僻寡言的弟弟。

“雪眠,快走!”

玄晏惱火,但又拿哥哥沒轍,隻得快步離開演武場。

“好。”

雪眠愣了下,忙不迭地跟上玄晏的腳步,回頭瞄了眼摩蒼,他笑著向她揮手,示意她放心。

她知道,玄晏雖然臉色不好看,但他的心和摩蒼一眼,都很好。

——VOL.02——

[畫中蓮]

古樸莊重的隱史館。

沉香木製的陳列架上,擺放著不同時期隱族人使用過的器物,上到作戰武器,下至生活器具,應有盡有,展示著隱族在璿璣穀中的點滴,還有繁衍數百年的驕傲。

沉香木沁人的香氣,撲鼻而來,帶有濃濃的曆史沉澱感,好像來自遠古的氣息,一直存在著,提醒著人們,不要忘記過去。

雪眠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了隱族的味道。

然而,她一進隱史館,目光就被正堂中央懸掛著的絹本畫像吸引,視線凝住,無法移開。

浩瀚廣袤的蒼穹間,風吹過蔓長的麥門冬,陽光輾碎了一地的翠綠。

狹長葉片上有閃爍的光亮。

晴空飄過的浮雲,遮住了豔陽一角的光芒,為棉厚的雲朵鑲上一圈金邊。

疾馳的馬蹄,踏過滿目的蔥鬱,馳騁在雲層垂憐下的陰涼,雪白的馬身,仿若浮光掠影。

馬背上的颯爽英姿,纖瘦卻有力,挽弓射箭,大有百步穿楊之勢。

畫麵就定格在拉弦欲射的瞬間,營造出濃烈的扣人心弦之感,令人的神經不由地隨之繃緊。

陽光透過雲層,在女子臉上投下斑駁的光斑,仿佛跳躍的光之子,點綴著她秀美精致的麵容,襯托著她愈加飛揚的神采,讓她滿目的堅毅與專注閃耀起來。

她在陽光下的璿璣穀,閃耀如同頭頂的豔陽,萬丈光芒,讓人無法忽視。

她是誰?

雪眠目不轉睛地盯著畫中驍勇如鷹的女子。

如月光般皎潔的發,從銀亮的頭盔中傾瀉而下,披散在身後,被風揚起優美而爽利的弧度,仿佛她的羽翼,振翅欲飛。

炯炯發亮的暗紅色雙眸,有著無與倫比的自信。

微微翹起的眉梢,透露著她胸有成竹的篤定。

她手中已在弦上的箭,似乎下一瞬就會呼嘯而出,讓她的獵物無處可躲。

這女子是誰?

雪眠全身的血液,莫名地熾熱起來,詭異的熟悉感,在四肢百骸間隨著沸騰的血流竄。

好像她就在飛馳的馬背上,聽著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看著箭“嗖”地從她手中飛出,射向席卷而來的敵人。

繼而,戰場上的哀嚎和嘶鳴,好像來自地獄修羅場的絕唱,在她腦中響起,盤旋不去。

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但她無法抓住。

她隻能抓住玄晏的衣角,聲音有點發抖:

“她……她……是誰?”

雪眠白皙的麵頰,變得通透,通透得瞧不見一縷的血絲。

粉櫻色的眼眸,泛起迷蒙困擾的霧氣。

胸口的跳動,莫名地帶著絲絲疼痛。

玄晏低垂視線,眉頭習慣性地皺起。

他看著雪眠揪住他衣角的小手,難以自製地輕顫,似乎受到了驚嚇,攥得緊緊的小手,指節瑩白如霜。

她這是怎麽了?

“她是蓮,隱族避居璿璣穀後的第一任族長,伊祁蓮。”

玄晏不明所以地瞅著神色異常的雪眠,再瞧瞧畫中的伊祁蓮,解釋。

“這張畫像中的蓮,正在教族人她最擅長的騎射之術。隱史記載著,在數百年前的混戰中,蓮為了族人的安危,一騎當先,衝鋒陷陣,無所畏懼。她百步穿楊的箭法震懾敵人,為族人開辟新生天,帶族人遠離紛爭來到璿璣穀,從俗世消失,伊祁氏從此變成傳說中的隱族。”

“原來她就是蓮啊!”

聞言,雪眠倏然鬆了一口氣。

館內濃鬱的沉香木香氣,飄飄嫋嫋,彌漫在空氣中,竄進她的心扉,奇異地讓她沉靜下來。

看到自己抓住玄晏衣角的手,驚覺失禮,她霍地地鬆開手。

原本發白的指節,漸漸地恢複原樣,神情有一瞬的不自在。

原來,她就是伊祁蓮。

雪眠仰首,凝望著隱族人的英雄——蓮,也是她崇拜的人。

難怪看到她,她的血液會亢奮地沸騰起來。

她有著一頭和蓮一樣的雪白發絲,有著一雙和蓮相似的紅眼……那麽,有一天,她能不能變像蓮那樣勇敢呢?

她的目光漸漸地下移,移到畫像下的長案。

長案上恭放著一對弓箭,與畫像中蓮所持有的弓箭一模一樣,箭尾巴的金色翎羽,似乎數百年來都未曾褪色似的,閃亮如初,熠熠生輝。

“玄晏,這是蓮的武器嗎?”

雪眠指著長案上的弓箭問,心中滿滿是對伊祁蓮的仰慕,如果她跟師傅說,她想要學蓮的騎射之術,師傅會讓她學嗎?

“對,這就是蓮專屬的‘月牙羽箭’和‘半蓮弓’。”

玄晏雖然討厭摩蒼愛給他製造麻煩,將雪眠推給他,但麵對小心翼翼請教他的雪眠,他無法繼續板著一張少年老成的臭臉,完全一副小師傅的模樣,為雪眠答疑解惑。

“‘月牙羽箭’全長二尺七,箭頭為鐵製,成月牙鏟形,長一寸五分,寬一寸二分,頭部鋒利,箭羽以大雕的金翎而製。‘半蓮弓”的弓幹是用上等的拓木而製,弓弦來自動物的筋腱,整個弓形似半開的蓮而得名‘半蓮弓’,是蓮最鍾愛的武器。”

“半蓮弓”不但形似半蓮,在弓身還雕刻著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蓮紋,那也是專屬伊祁蓮的圖騰,昭示著伊祁蓮所有。

雪眠以近乎虔誠和膜拜的眼神,注視著伊祁蓮留下的“月牙羽箭”和“半蓮弓”,腦海中奇異地浮現伊祁蓮一手執箭一手拉弓的畫麵,她的手隨即蠢蠢欲動起來。

心中湧起強烈的意願,想要親手碰觸“月牙羽箭”和“半蓮弓”,去感受數百年前伊祁蓮的存在。

“玄晏,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雪眠轉頭,充滿期望地問玄晏,粉色的雙眸有著令人不忍拒絕的祈求之色。

“你很喜歡蓮的武器嗎?”

自從進入隱史館,雪眠的注意力完全被伊祁蓮的畫像和武器勾走,想到她剛見到畫中蓮的怪異神情,玄晏直覺得奇妙,那一瞬間的雪眠,氣息變得十分飄渺,好像魂魄都被蓮勾走似的。

“我喜歡蓮,喜歡蓮的一切。”

雪眠直視著玄晏帶有探究之色的眼睛,認真地表達她的想法和願望,她知道玄晏會懂她的。

“玄晏,如果我拚命努力,向蓮學習,有一天會不會變得像蓮那樣強大呢?”

聞言,玄晏一震,訝然地看著表情堅定的雪眠,他對她說過的話,她都沒有忘記,並且努力地朝這個目標靠近。

淡淡的喜悅,躍上玄晏的心。

雪眠以蓮為榜樣,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她隻有變得強大,才能擺脫過去的束縛,成為真正為自己驕傲的隱族人,不再懼怕他人的目光。

“雪眠,你可以的,就像你拚命努力掌握了閃引步一樣,隻要付出一定就會有回報的。”

玄晏肯定地頷首,然後,有些不自在地執起雪眠的手,輕輕地放在“半蓮弓”上,嘴角微微上揚,眼中有著鼓勵和寵愛。

“摸摸蓮的武器,感受下蓮的存在,讓蓮給你祝福吧!”

“謝謝玄晏。”

雪眠感激地衝玄晏一笑,歡喜之色,溢於言表。

純淨清澈的笑靨,猶如初春綻放的櫻花,不經意地衝擊著玄晏的心,第一次發現眉開眼笑的雪眠,原來如此美麗。

他不著痕跡地收回自己的手,臉頰不可抑製地發燙。

笑起來的雪眠,很美好,她的笑好像能將那些藏匿在她心底的陰影,融化。

玄晏突然明白摩蒼維護雪眠寵愛雪眠的心情。

眼前遭遇錯待當了十多年“怪物”的少女,有著他人無法窺探的黑暗過往,那些過去曾讓她一心求死,放棄生命隻想解脫。

那麽,能夠讓她重新相信未來,願意期待明天,再次綻放笑容,是多麽讓人激動的事情。

雪眠笑了,純粹感激的笑容,澄淨得仿佛山泉,讓人心曠神怡。

看著愛不釋手輕撫著“半蓮弓”和“月牙羽箭”的雪眠,玄晏暗暗地下了決心,他會幫雪眠成為另一個龍曜,讓她像龍曜一樣無憂無慮地開始新生活。

因為,雪眠是他的族人,能夠互相守護彼此的隱族人。

——VOL.03——

[半蓮弓]

專屬伊祁蓮的“月牙羽箭”和“半蓮弓”。

數百年前,伊祁蓮曾一手挽弓一手持箭,在隱族深陷滅族之禍時,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守護著隱族的伊祁蓮,如同神一樣的存在,讓雪眠膜拜不已。

她成不了拯救他人的“伊祁蓮”,那麽,她至少要成為能拯救自己的“伊祁蓮”,讓維護她的摩蒼以她為傲,讓鼓勵她的玄晏不對她失望,讓其他質疑她的隱族人徹底認可她。

雪眠以虔誠的膜拜之姿,恭恭敬敬地捧起“半蓮弓”,對著“半蓮弓”低低喃語,向伊祁蓮表明她的決心。

“蓮,我會努力,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隱族人,成為能夠讓蓮驕傲的後輩,希望蓮能夠祝福我,給我力量和勇氣……”

空氣中彌漫的沉香之氣,浮浮沉沉,飄飄嫋嫋,絲絲縷縷,在空中纏綿。

圍繞著雪眠的沉香氣,漫過她手中的“半蓮弓”,詭異地凝結成了霧氣,繚動著。

妖嬈的霧氣漸漸地籠罩著“半蓮弓”,雕刻在“半蓮弓”弓身的蓮紋,慢慢地凸現,發亮。

雕琢的線條蜿蜒舒展開來,仿佛一朵朵蓮苞獲得了生命力,努力地想要綻放。

雪眠愕然地睜大向來微斂的粉眼,幽深的瞳孔倏然收緊。

她難以置信地瞪著她手中的“半蓮弓”,隨著蓮紋變亮,弓身也開始發燙,好像燒熱的鐵,黏住了她的手,讓她無法鬆開。

掌中蔓延開的灼熱,也燙了她的意識,讓她的神智隨著“半蓮弓”的異樣而恍惚。

“雪眠……”

玄晏見到“半蓮弓”發出的光亮,上前一看,被眼前奇異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

空氣中漂浮著霧氣,完全將“半蓮弓”和雪眠包圍著。

“……蕊金光而絕色,藕冰拆而玉清。栽紅蓮以吐秀,披絳華以舒英。故香氛感俗,淑氣參靈,躑躅人世……奪夜月及熒光,掩朝日與赩火。出金沙而延曜,被綠波而覃拖。冠百草而絕群,出異類之眾夥……”

深情吟唱著《蓮華賦》的低沉男聲,穿越了迷霧,倏然鑽進雪眠的腦海。

那聲音,仿佛來自遠古,牽扯了她的神經,勾動了她的心弦。

手握著的“半蓮弓”越來越燙,盤旋在她腦中的男聲越來越響,似乎在向她低低地訴說著。

“蓮,這是我為你親手而製的弓,弓身為你雕上未綻的半蓮。希望有朝一日,半蓮在蓮手中盛開,變成朵朵冠蓋群英的蓮花,就像在我心中綻放芳華的蓮。”

“蓮,但願‘半蓮弓’常伴你左右,替我守護深愛的蓮。”

“蓮,我的蓮,你還聽得到我嗎?”

“蓮,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嗎?”

“蓮……”

深情的男聲、雀躍的男聲、悲哀的男聲、感傷的男聲、絕望的男聲……仿佛蘊藏在“半蓮弓”之中,通過與“半蓮弓”相觸的手,不斷地傳送給雪眠。

是誰?

是誰在說話?

是誰在呼喚著蓮?

雪眠好像感受到了那人的哀傷,胸口傳來陣陣悶痛,腦中一片混亂。

一旁的玄晏見雪眠僵硬著四肢,愣愣地握著發亮的“半蓮弓”,雙眼渙散而空洞,神情恍惚而迷惘,猶如中了邪似的。

隱隱約約,玄晏敏銳地捕捉下從雪眠身上散發出來的詭譎氣息,令他不由地膽顫心驚,叫喚著:

“雪眠,你快鬆手,放下‘半蓮弓’!”

“蓮……誰……”

雪眠對玄晏的話置若罔聞,腦中不斷回響的那個男聲,觸動了她全身的神經,莫名的熟悉感如漣漪般在她的血液中晃**開。

“蓮,你為什麽那麽狠心?”

“蓮,你怎麽舍得丟下我呢?”

“蓮,我們廝守的諾言,為何不能實現?”

漸漸哀怨的男聲,撕扯著雪眠的心,恍然之間,她成了那人口中的“蓮”,接收著他濃濃的怨念,她的心絞痛起來。

“蓮……”

“蓮……”

“蓮……”

是誰在呼喚著她?

“啪!”

雪眠手中緊握的“半蓮弓”被玄晏拍落在地。

“半蓮弓”上蓮紋詭異的光亮瞬間消失,繚繞著的妖異霧氣隨即散去。

“半蓮弓”恢複原樣,棕褐色的弓身暗如暮色。

“雪眠,你清醒點,回回神!”

玄晏緊張地按住悵然若失的雪眠的雙肩,直視著她空晃的雙眼,好像魂魄被什麽勾走似的。

為什麽“半蓮弓”在雪眠手中會產生那樣的反應?

玄晏一時根本想不明白雪眠和“半蓮弓”之間玄乎的“互動”,一直陳列在隱史館中的“半蓮弓”,仿佛沉睡了數百年,然後在雪眠手中蘇醒似的,雪眠身上是不是有什麽東西能夠喚醒“半蓮弓”?

“誰……”雪眠茫然地轉動著眼珠子,對上玄晏焦慮的目光,訥訥地動著唇,“皝……”

繼而,她眸中的光亮盡失,眼皮子合了下來,失去了意識,整個人軟綿綿地癱在玄晏身上。

“雪眠!”

玄晏大驚,不知所措地抱著昏迷的雪眠,看著她血色盡失的麵容,惶然之色湧上他的眼。

橘紅色的夕色,斜斜地灑在翔雲樓,柔軟了壁樓懸空而立的倨傲感。

屋簷之角,棲息著兩隻雀鳥,唧唧喳喳地多嘴著,欣賞著璿璣穀內祥和又溫暖的暮色。

樓外暮光如夢似幻,樓內卻幽靜寧謐。

凝重的氣息,在翔雲樓內彌漫開。

摩蒼盯著**眉頭緊皺的雪眠,似乎被什麽糾纏卻有無法擺脫,昏迷的表情顯得糾結而惘然。

玄晏靜立在旁,垂在身側的雙手攥成了拳,注視著雪眠的眼神充滿了憂慮。

“玄晏,你說雪眠是碰了蓮的‘半蓮弓’才失去意識的?”

摩蒼緩緩地將視線從**的雪眠移向略顯自責的玄晏,思索著玄晏向他說明的情況,仍然不得其解。

在修學院時,他故意將雪眠交給玄晏帶,自顧自地指導龍曜劍法,突然聽到了玄晏的驚叫,他衝進隱史館,就看到雪眠昏倒在玄晏懷中,神色慘然。

他隨即給雪眠號了脈檢查了她的情況,應該是受到了刺激才昏厥的。

然而,玄晏跟他說明情況之後,他才覺得不對勁,雪眠身上似乎隱藏什麽?

他帶雪眠回翔雲樓,已經大半天了,她還在昏睡之中,好像陷入夢中無法自拔似的。

為什麽蓮的“半蓮弓”在雪眠手中會產生那麽大的反應?

聰明如摩蒼,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的。”玄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沉沉睡著的雪眠,十分擔心她的狀況,“哥,要不我去長老院問瑤空婆婆,畢竟是和蓮有關,或許她會知道些什麽。”

“不,玄晏,這事暫時不要驚動長老院,也別讓照影知道。”

摩蒼斷然拒絕了玄晏的提議,免得照影又搬出星相說,借此佐證雪眠留在璿璣穀對族人是個不祥之兆。

“摩蒼,那我可以知道嗎?”

突然,浮嵐的聲音在摩蒼和玄晏身後響起。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浮嵐,依舊帶著他的七彩麵具,猶如鬼魅般出現在翔雲樓。

“浮嵐,你有何看法?”

摩蒼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璿璣穀內發生的一切事情都逃不過浮嵐的眼睛,他也懶得向他解釋,這般奇異的事情,身為幻惑師的浮嵐,自然能感應得到。

浮嵐沒有立刻回答摩蒼。

他慢慢地踱步到床前,居高臨下地望著沉睡的睡眠。

七彩麵具後的幽深眼眸,有著幾乎苛刻的探究之色,剖析著雪眠。

浮嵐流轉著的眸光,隱隱有著一絲絲的激動,愈加顯得他的眼神神秘莫測。

雪眠,一個身上流的不是神祗之血的少女,卻被摩蒼認定是隱族人。

當雪眠觸動了伊祁蓮的“半蓮弓”,也驚動了浮嵐,讓他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我想,雪眠和隱族之間的羈絆,並非來自神祗之血,而是蓮。”

浮嵐此話一出,震驚了摩蒼和玄晏。

雪眠和數百年前的伊祁蓮,她們之間會有什麽關係呢?

摩蒼和玄晏麵麵相覷,不懂浮嵐對雪眠的判斷,他到底發現了什麽?

——VOL.04——

[夢境]

厚重的雲層,遮天蔽日。

恢弘的宮殿,在濃如暗墨的暮光中,顯得陰鬱而壓抑。

臨著護城河而建的角樓,與染上沉悶色調的宮殿群截然不同,宮燈爍亮,精致華美猶如淩波仙子,照水而立。

負弓背箭的女子,倚著角樓的靠欄,衣袂飄飄。

皎潔如月光的雪色長發,迎著晚風飛揚,在她身後舞動著躁動的線條。

縷縷發絲,拂過女子麵無表情的臉,秀美卻堅毅。

暗紅如殘陽的雙眸,哀傷而決絕。

在她身後,穿著緙絲龍袍的男子,戴冠而束的黑發染上了濃濃的暮色,愈加晦暗。

他鐫刻如玉石的冷峻麵容,卻充滿了哀戚之色,眉角飛揚的丹鳳眼,溢滿了悲傷。

他抓住了女子的手,低沉的嗓音有著難以掩飾的絕望,懇求。

“蓮,別走,為我留下來,好嗎?”

被喚為“蓮”的女子,垂眼看著男子握著她手而顫抖不已的手,揚了揚嘴角,笑得酸楚又苦澀。

“皝,我無法為你停留,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隻有離開你,我才能贖罪。”

“逆天而行的人是我,違背天意的人也是我,背負殺戮之罪的人應該是我,不是蓮的錯,蓮不需要贖罪。”

“皝”猛地將“蓮”拉進懷中,唯恐一鬆手,他就永遠失去了她。

“我後悔了,皝,我後悔為你將我的族人卷入災難。”

“蓮”沒有掙紮“皝”給予的擁抱,隻是輕輕地搖頭,在他耳邊說著她的悔意,懊惱的淚,從她晦澀的眼湧出,滑過她秀美蒼白的臉,卻無法洗去她犯下的錯。

“若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會為了皝的天下而毀了伊祁氏的安寧。皝,放手吧,我不可能背叛族人留在你身邊的。”

聞言,“皝”僵硬了身體,然後,慢慢地鬆開手。

“拱手河山也討不了蓮的歡顏,這天下不能與蓮共享,我得到了又何用?”

“皝”深深地凝視著去意已決的“蓮”,霍地從懷中掏出匕首,直指自己的胸口。

“得到天下卻失去蓮,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下一瞬,“皝”的匕首刺向了他的心。

“蓮”眼疾手快,握住了“皝”的匕首,鮮紅的血從“蓮”的掌中湧出,染紅了她的手,猶如妖嬈的紅蓮,在她的手中綻放。

“蓮!”

“皝”大驚失色,忙不迭地鬆開匕首。

“鏗!”

“蓮”也鬆開了手,匕首墜入在青磚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蓮”的血滴落,在匕首邊泛開,妖嬈的紅蓮也從她的手蔓延到了地麵。

“容——成——皝——”

“蓮”抬起鮮血淋淋的手,撫向“皝”的臉,尖銳的目光射向他,一字一頓地喚著他的名字,聲音變得森寒。

“我不允許你死,這天下是我為你打下的,是我的族人用命換來的!所以,容成皝,你必須當好這個天下的主,不準再烽煙四起,不準再生靈塗炭,你要開創出一個不再有殺戮的祥寧盛世,這樣你才對得起我,對得起為你而滅的伊祁氏,這是我對你最後的期待。”

血,從“蓮”的手沿著“皝”的臉流下,染紅了她的手和他的臉,仿佛他們的關係就從這一片慘烈的血色中結束。

“皝”嚐到了滑過他嘴角的“蓮”的血,腥甜又苦澀。

他的心和她的手一樣,被撕裂了,血流成河,悲慟絕望。

“好。”

終於,“皝”放棄了所有的奢望,直視著“蓮”,給她承諾。

“我答應你,伊祁蓮。”

“蓮”緩緩地收回手,任由手中的血流淌,對著“皝”微微一笑,輕聲道:

“永別了,皝。”

然後,她的身影,猶如閃電,與“皝”擦身而過,從角樓消失,無影無蹤。

“永別了,蓮。”

“皝”望著空茫的蒼穹,濃厚黑沉的雲,遮住了所有的光亮,黑暗了“蓮”離去的身影,化作沉甸甸的重石,壓在他的心口,讓他痛得喘不過去來。

兩行清淚滑落,滌過她留下的血漬,卻洗不淨他撕心的傷。

“蓮!”

他對著天空哀嚎。

蓮……你怎麽舍得呢?

吹拂過護城河的風,呼嘯而過,回應著他的悲鳴。

“蓮!”

雪眠驚呼著伊祁蓮的名字,整個人從**彈坐起來。

涔涔冷汗,密布在她雪白的額頭。

“雪眠,做噩夢了嗎?”

摩蒼忙不迭地扶住雪眠,輕拍著她的背。

玄晏也湊了過來,細細地打量著臉色依舊蒼白的雪眠,用心感應著她身上飄渺不定的氣息。

浮嵐則雙手環抱著胸,斜靠在牆壁上,若有所思地望著從夢中驚醒的雪眠,所有的神思都藏在他七彩麵具後,無人能夠窺探。

雪眠眨了眨惺忪的粉眼,眸光流轉不定,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人。

收斂起慣有微笑的摩蒼,憂心忡忡地撫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在他翡翠綠的眼眸中,她看到了恍惚失神的自己,如夢初醒而不知所措。

皺著眉頭的玄晏,繃緊了下巴抿起了嘴,清遠幽靜的玄眼深處,泛漾著擔慮的漣漪,她想起了在隱史館發生的事情,她又給玄晏添麻煩了吧?

斜靠著牆上,懶懶支起一隻腳撐在牆上的幻惑師浮嵐,他臉上的七彩麵具讓她有些晃眼。而斑斕絢豔的麵具下,黑如暗夜的眸,洞悉一切的目光令雪眠心慌,急急忙忙地轉移了視線,將注意力轉到摩蒼身上。

“師傅,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雪眠微微揚起下頜,纖瘦的頸項如同精雕細琢的美玉,白皙透亮,襯得她受驚的麵容更加通透蒼白。而閃爍不定的粉眸,就像受驚的小鹿,無辜得讓人心疼。

“雪眠夢到了什麽?”

摩蒼溫柔地撫摸著她細軟的雪發,以指為梳,梳著她稍稍淩亂的發,將汗濕的發撩到她耳後,用柔軟得仿佛四月春風的聲音,循循善誘,讓她紓解困擾她的夢。

“可以告訴師傅嗎?”

“我夢到了蓮,夢到蓮和皝分離的情景……”雪眠擰起眉,努力地回想著夢境,頓了頓,又道,神情漸漸地困惑起來,“我看到蓮背著‘半蓮弓’和‘月牙羽箭’,蓮和皝身後是一大片的宮殿,他們站在角樓上……我不知道為什麽蓮一定要離開,就算皝以死相逼也無法改變蓮的離去……師傅,數百年前的蓮,認識皝嗎?皝,容成皝,真的存在嗎?”

容成皝……容成……

雪眠被衾下的手,悄然握緊。

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仿佛破繭而出的蝴蝶,撲閃著翅膀,飛過她的腦海,提醒著她極力想要忘記的過往。就算她脫胎換骨,重生在璿璣穀,也不可能徹徹底底地遠離回憶。

她想要隱藏那段身為“怪物”日子的悲傷,卻欲蓋彌彰,“容成”二字,輕而易舉地撬開了她塵封記憶的一道門。

“容成皝?”

摩蒼還未回到雪眠的問題,“作壁上觀”的浮嵐突然失去慣有的泰然和冷靜,失控地衝到床邊,抓住雪眠的手。

“雪眠,你的夢中真的出現了伊祁蓮和容成皝嗎?”

暗如子夜的眼眸,閃爍著亮如曙星的光芒。

七彩麵具後的浮嵐,亢奮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