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祗後裔

——VOL.01——

[月夜驚魂]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

浩瀚蒼穹,月朗星稀。

清輝月色如流水般傾瀉而下,銀色光芒緩緩流淌,映亮了青草飄拂暗香浮動的璿璣穀。

一道纖細的身影躡手躡腳地離開翔雲樓,小心翼翼地扶著崖壁踩著石階下來,在寬闊的穀地亭亭而立。

皎皎月光燦燦地打亮了少女的身形輪廓,夜風拂起她飄長的發絲,閃爍著星辰晶瑩的光亮。

少女靜心平氣,雙唇翕合默念,氣貫四肢百骸。

然後,身隨心動,腳若生風,平地而起,嬌小的身子輕盈如絮,在空曠的穀地不規則地忽閃移動,月光下的影子若隱若現。

少女凝心聚神,以意念控製步法,飄然浮動的步伐漸漸地趨於平穩堅定,黑夜中迅馳閃爍的身影,掠過了麥門冬細長的劍葉,自由地奔跑開來。

突然,“嘭”地一聲,閃引之步戛然而止。

少女飛馳的身影瞬間失去了平衡,狼狽地摔倒在濕冷的草麵。

她不服輸地利落起身,雙唇抿出一道倔強的線,甩了甩頭,將雪絲撩到腦後。

深呼吸,抬頭挺胸,全神貫注地重複著之前的步驟,再次飛腳如影地疾行,卻又不斷地重蹈覆轍。

閃引。

跌倒。

爬起。

閃引。

……

皎月下堅持不懈的少女,不厭其煩地重複循環著那一係列動作,神情未見倦怠。

翔雲樓風廊陰暗中的頎長身影,默然無聲地凝望著玉衡湖畔努力的少女,嘴角微微勾起,並不想阻止少女半夜的“閑情逸致”。

他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算計著時間,一個時辰之後雪眠就會回來。

於是,他轉身回翔雲樓內。

雪眠近來瞞著他半夜練習閃引步,摩蒼全都知曉,也明白她如此“拚命”的緣故。

學會閃引步是讓雪眠重拾自信融入隱族的第一課,也是她開始新生活的起點,摩蒼不想幹涉她,佯裝從未發覺。

雪眠嬌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矯健地閃動著,腳步越來越平穩,維持閃引狀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她以摩蒼所教之法,控製著雙腳在曠穀中飛馳,猶如羽翼已豐滿的雛鳥,衝破了重重的束縛,隨心所欲地張開翅膀,在夜色溫柔的穀地翱翔。

她的腳步如風似閃,身行如影變幻,忽閃忽現,疾行迅馳。

雪眠體會到了毫無束縛的自由感,身輕如燕,迅捷敏銳,仿佛離弦之間箭穿梭於夜風之中。玉衡湖畔百支蓮的香氣竄進了她的胸膛,幽雅香鬱,讓她心曠神怡。

她歡喜地縱身跳躍,腳尖拂過月光下妖冶盛開的百支蓮,一路疾身前行,興奮駕馭閃引之步。

成功了!她能完全靠心念控製自己的腳步了!

雪眠滿心歡喜,想象著明日摩蒼知道後的表情,心神**漾。

晃神之際,飛馳的閃引步,冷不防地竄上了玉衡湖畔聳立的白色望塔,雪眠尚未回神手腳,就“咚”地撞上了望塔塔廊門框,驚醒了望塔塔內冥思靜坐的星相師。

“誰?”年輕的星相師倏然睜眼,警覺地偱聲望去。

皎白夜色中,纖細影子倒在塔廊上,如水似雪的長發覆蓋著來者的臉龐。

雪眠有些手忙腳亂,驚慌失措的抬頭,塔內陰冥之中閃爍金光的厲眼讓她膽顫心驚。

那人是誰?

雪眠慌慌張張地爬起來,戒備地握緊雙手,直視著從暗黑中緩緩走到塔廊的人。

月光照亮了她。

清冷淡漠的臉龐,銳利嚴苛的金眸,隨風飄揚的金發,冷若冰霜的表情……

雪眠打了個激靈,想起了她是誰。

星相師照影。

她不知不覺間竟然闖進了她的望塔,手心驀地冒出冷汗,雙腳有些發軟。

“對……對……對不起……”雪眠顫抖著聲音,照影全身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讓她習慣性地防衛,發汗的雙手在照影的逼視下環抱著自己。

“是你。”照影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金眸微斂,眼角漏出一絲絲的寒意。

雪眠,被摩蒼當作寶貝的徒弟,享受著摩蒼從未有過的專注和寵愛,這個意外出現的少女將她熟悉的摩蒼改變了。

“照影,我以族長的身份提醒你,雪眠是我和長老院都承認的族人,請你也接受這名新族人,不要以星象之說難為她。”

不期然地想起摩蒼為雪眠特地“提醒”她的話,照影麵容一沉,心底勇氣一股艱澀,嫉妒在她眼中閃過。

眼前神情戒備眼神畏縮的少女,像隻被剪掉利刺的可憐刺蝟,毫無隱族人的自信和驕傲,不如任何人出色,反而獨占了新族長摩蒼的注意力。

這讓自視甚高的照影無法接受她,打從心裏排斥她成為族人。

“對……對不起……”照影的步步逼近,讓雪眠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訥訥地重複著道歉之語。

照影眼中的厭惡,就像以前她從母親眸中見過的一樣,將她當異類,討厭她的存在,憎恨著她……

“雪眠,你聽好,我不會承認你的。”照影冷睨著雪眠,傲然地哼道,“你不配當隱族人,你的存在隻會毀了摩蒼。”

白虎星亮,北辰星暗,迷失方向。

她不容許出現這樣的狀況。

“……”

雪眠咬緊了唇,粉眸閃爍不定,心情倏地沉鬱。

照影的鄙棄眼神和冷漠言語,讓她想起了努力想遺忘的過去:暗無天日的黑室之中,那些居高臨下俯視她的鄙夷目光,在時光的進化下,變成了一隻隻螻蟻在她腦海中放肆,肆無忌憚地啃噬著她敏感的神經。曾經的無助和絕望,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在她心底複蘇,揪扯著一根根繃緊的神經。

不是的……她不是怪物……不要那樣看她……

雪眠的眼神漸漸地渙散迷離,呆滯木然地望著冷若冰霜的照影,恍惚惘然地搖著腦袋在心裏呐喊著,雙手舉起拍打著腦袋,想要驅逐那些陰暗惶恐卻不斷閃現的畫麵,雙腳顫顫悠悠地往後退。

雪眠的怪異反應讓照影不由地蹙緊眉頭。

厚重的雲層漂浮著,慢慢地曠穀上空的皎月遮蓋,璿璣穀下一片暗淡夜色。

她不是怪物……母親……

雪眠一邊抱著腦袋猛搖,一邊哆嗦著腳步遠離照影,突然,她一個趔趄,身體失去了平衡。

那一刹,照影臉色驟變,猛地衝上前想要拉住雪眠。

雪眠反而受驚,反射性地避開照影伸來的手,整個身子往後傾倒,翻出了塔廊的護欄。

“撲通!”

平靜的玉衡湖麵濺起水花,**漾開一圈圈的漣漪。

“雪眠。”照影衝到護欄邊,俯視望塔下的玉衡湖驚呼。

冰冷的湖水讓恍惚的雪眠晃然清醒,手忙腳亂地在湖中撲騰著,湖水不斷地“咕嚕咕嚕”灌進她口鼻。

下一瞬,波瀾不驚的玉衡湖麵微微地晃**起來。

有道迅捷的黑影從遠處淩波飛行,飄揚的黑發仿若巨大的羽翼在他身後張起。

照影瞥見黑影,望了下西北方向,了然地鬆了口氣,冷冷地看著來人如同飛鷹將不慎落水的雪眠從湖中提起,金眸半斂,冷臉露出一絲絲的陰鬱之色。

黑影抱著被水嗆得直咳嗽的雪眠,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望塔上的照影。

然後,利落地轉身,踏浪淩波穿越玉衡湖,眨眼間來到遠離望塔的湖西畔,將濕漉漉的少女放下。

“咳!咳!咳!”

大驚失色的雪眠撐著地麵劇烈地咳著,嘔出許多湖水,粉眼赤紅如血,白皙的麵容一陣發青。

“咳——”

終於,等到難受的咳嗽停止,受驚過度的雪眠才緩下神,費力地喘著氣,怔怔地抬起頭看向她的救命恩人,卻惶恐地撐圓了紅目。

風將雲層吹散,皎月光輝明爍,映亮了淩波飛行見義勇為的人。

救命恩人高大挺拔,黑衣如墨黑發似黛,臉帶七彩麵具,在月光下猶若妖異鬼魅。

麵具下黑眸仿佛深不見底的古井,閃爍著幽冥的光色。

重重的驚嚇,讓雪眠失去了行動力,全身僵硬如鐵,仰望著黑影。

——VOL.02——

[麵具人]

隱族人容貌綺豔,發瞳之色多絢麗耀眼,鮮少純粹黑眼黑發的常人之相。

那麽,眼前的麵具人是——

怪物。

這兩個字,在雪眠腦中反射性地閃過,恍然明白以前別人刹見她的第一感覺。

雪眠愣愣地望著麵具人,感謝之語含在口中。

沉默,無止盡地蔓延。

夜色,如煙如霧地彌漫。

湖畔搖曳的百支蓮,香氣嫋嫋,在雪眠和麵具人之間纏繞。

麵具人居高臨下俯視著地上呆若木雞的雪眠,見她無恙,轉身就要離開。

忽然,一陣疾風拂來,麵具人倏地靜步。

迎麵撲來的風氣,讓濕漉漉的雪眠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驟然回神,愕然地瞠視麵具人身旁毫無預兆出現的修長身影,隨意披散的紫發,在他背後映著月光,閃爍著紫星的幽光。

摩蒼。

雪眠情不自禁地籲了一口氣。

夜,已過四更。

往常這個時辰,她已經回到翔雲樓,而摩蒼依然在沉眠之中,怎麽會驚動到他呢?

摩蒼為什麽會來呢?

“師傅。”雪眠粉眼圓瞪,不敢置信地囁嚅。

摩蒼見雪眠仿佛落湯雞的狼狽模樣,俊眉微皺,傾身伸手:“雪眠,沒事吧?”

雪眠逾時未歸,讓翔雲樓內的摩蒼隱約不安,輾轉反側之下出樓探視。

玉衡湖畔灰蒙夜色中的情景,觸動了摩蒼,快步閃引而來。

黑漆漆的麵具人置身事外欲離去,他濕淋淋的徒弟一副嚇得丟魂失魄的愣傻模樣,場麵有些荒謬。

他稍不留神,徒弟就被人欺負了嗎?

雪眠撐著摩蒼的手起身,自發自覺地偎到摩蒼身旁。

“師傅,我沒事。”雪眠忙不迭地搖頭,神情複雜地瞄了瞄沉默的麵具人,麵具人的淡漠讓雪眠敬畏,感謝之語始終說不出口,隻能小聲地向摩蒼解釋,“我剛才不小心失足落入湖中,是那人救了我。”

雪眠並未說明意外闖進望塔與照影起的衝突,照影敵視她所說的話,如同一粒粒沙子顛著她的心,糾結著她的神經。

雪眠明確地感應到照影對她的偏見和敵意,那不是她能輕易改變的,而她也不想讓摩蒼知曉為她費心。

她一直相信玄晏那天說的話,隻要她變強了,別人就不會用異樣的目光待她。

也許,當她成為真正的隱族人,照影也會像玄晏那樣接受她吧?

雪眠瞥了眼湖對麵的望塔方向,揪著摩蒼衣角的手不由地收緊。

“雪眠,小心些。”摩蒼淺淺一笑,融進月色的碧眸更加溫柔惑人,讓雪眠不由地看癡,受驚的心情奇異地平複下來。

摩蒼掃視雪眠一圈,隻是落水並無大礙,對她保留的說辭,摩蒼並不以為意,視線一轉,別有深意地瞥了眼麵具人。

在視線交錯那一瞬,麵具人透露出來的信息,讓摩蒼決定支開雪眠。

望著摩蒼對她“夜遊之事”了然於胸的表情,雪眠頓然明白自己的“隱瞞”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稍稍不自在地低喃:“師傅,都知道了嗎?”

“嗯,雪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裏。”摩蒼不置可否,寵溺地拂開雪眠額頭黏濕的劉海,指間的蓮之環在月光下閃爍著清涼的光芒,讓麵具人側目相望。然後,摩蒼脫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雪眠身上,“我讓玄晏送你回去,換上幹淨的衣裳,別著涼了。”

雪眠身子骨本來就弱,萬一著涼染上風寒,好不容易養好點的身子又要受罪了。

“呃?玄晏?”雪眠怔了下,一時無法跟上摩蒼話中跳躍性的內容。

三更半夜的,玄晏在哪裏?

“玄晏,雪眠交給你。”摩蒼的視線掠過雪眠,在她背後停駐,碧眸微斂。

玄晏對雪眠的關注,出乎摩蒼的意料,稍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玄晏的眼睛。

雪眠順著摩蒼的視線轉頭望去,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玄晏,麵色凝肅,無聲無息得仿佛幽靈般立在她身後三步之遙,讓雪眠又生生地被嚇了一跳,心下疑霧密布。

真古怪,玄晏從哪裏冒出來的?

他是和摩蒼一樣閃引而來的嗎?那她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玄晏思索的目光,在摩蒼與麵具人之間穿梭來回,並未立即接摩蒼的話。

這些時日雪眠的“半夜修行”,玄晏都有關注,看著每晚夜深人靜萬物俱寂之時,孤單嬌小的身影在空曠的穀中不斷地跌倒爬起閃引再跌倒,不厭其煩地重複那一係列的動作。

因為閃引步是摩蒼親自教授,所以,玄晏並未插手幹涉,隻是靜靜地旁觀,對雪眠的觀感不斷地在變。

少年專注而深遠的紫眸,投視於少女的時間出乎他意料得長。

初見時蒼白怯懦的少女,孜孜無怠地堅持著他曾經說過的話,不屈不撓要變強的決心堅定而執著。然而,在努力修行的少女身上,缺少隱族人生來就具備的靈性與天賦。對族人來說,簡單的閃引步隻需付出一分努力即可完成修成,但之於雪眠,就得付出十分,才能跨越這道障礙。

雖然玄晏已經不再糾結雪眠族人身份的真實性,可是,看她在照影麵前毫無反擊之力的退縮樣,不由地為她掛心。

雪眠要真正被所有族人真心接受,不是學會閃引步就可以的。

她需要進行更多隱族人的學習和修行,精練某種為族人所需的術法,才能真正地變強成為隱族一員,找到屬於她的驕傲。

這些摩蒼都明白,所以才會放任雪眠深夜獨自加強練習吧?

玄晏考量的目光緩緩地在麵具人身上停頓,他與他一樣,都在暗中觀察著雪眠,隻是,他的目的為哪般?

方才雪眠落湖,知道麵具人會出手相救,玄晏才不動聲色隱身觀察,讓讓麵具人從暗處現身,正式與雪眠碰麵,讓雪眠對隱族人員有更詳細的了解。

至於雪眠落水的真相,相信摩蒼會很樂意和麵具人“商討”,不需要他多費唇舌了。

“走吧!”玄晏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正視雪眠,孤傲的靛藍色長發在微風中輕揚。

“哦。”雪眠恍然點頭,表情更加複雜了。

原本以為隻是她一人的暗夜修行,卻出現了她意想不到的情景。

神秘莫測的麵具人,詭異現身的玄晏,從容淡定的摩蒼,目光交纏形成的奇異氣氛讓雪眠茫然不已,但又理不出所以然來。

麵具人,到底是誰呢?

摩蒼和玄晏好像都認識,對麵具人的出現一點都不驚訝。

麵具人也是隱族人嗎?

雪眠腦中的疑問越來越多,但見摩蒼與麵具人有要事詳談的樣子,隻好把問號壓到了心底,聽摩蒼的話,先回翔雲樓換衣裳,免得著涼讓他擔心。

“師傅,我回去了。”雪眠放開了揪著摩蒼衣角的手。

摩蒼微笑著點頭,右手按在左手的蓮之環上,凝色在碧眸中一閃而過。

“雪眠,相信你已經掌握了閃引步。”玄晏修長有力的雙手扶在雪眠肩膀上,提醒著她,“隨我閃引回翔雲樓。”

聞言,雪眠趕緊收神凝氣,以心為引,意念如閃,在玄晏的引領下,閃引離開。

——VOL.03——

[神祗之血]

望著玄晏和雪眠的身影,在玉衡湖閃爍遠離漸漸融進夜色消失,摩蒼才緩緩地把目光轉到麵具人身上,碧眸笑意盈然,代替雪眠示謝:“浮嵐,謝謝你救了雪眠。”

在玄晏指引下,雪眠離開的步伐循規蹈矩穩定有序,看來閃引步很快就能完成,她也不用大半夜偷偷修行了。

被稱為“浮嵐”的麵具人,一直凝視著摩蒼指間的蓮之環,看著黑曜石上蓮花妖冶地綻放,聲音低沉,語調毫無起伏之感:“摩蒼,你為她提前繼承族長之位,親自教授閃引步的徒弟,雪眠讓我非常失望。”

“失望?”摩蒼不以為然地挑眉,饒有興致地揚起嘴角,“看來你觀察雪眠已久,那麽,今晚的意外可否對我說明?”

浮嵐向來在開陽館深居簡出,一心鑽研各種幻術,難得雪眠會引起他深究的興趣,可惜浮嵐所得出的結論,摩蒼深不以為然。

摩蒼堅信,他看中之人,絕不會讓他失望的。

“雪眠閃引誤闖望塔驚擾照影,卻膽小畏縮為照影所驚,惶然失措之下翻過護欄失足墜湖。”浮嵐遙望著玉衡湖邊的白色望塔,淡淡地陳述所聞所見,摩蒼看中之人資質差得讓他想皺眉頭。

“與遭遇相似的龍曜比起,雪眠的表現確實差強人意。”

摩蒼沒有否認,比起年幼回穀的龍曜,少女雪眠背負的記憶更多更沉重,籠罩在心上的陰霾並不能輕易地散去。雪眠能夠重新敞開心胸相信他人,對她來說已經是極大的自我挑戰。摩蒼隻想看著雪眠在璿璣穀內自然而然地蛻變,操之過急隻會適得其反。

“龍曜,靈性十足。”誇獎的話語出自浮嵐之口,淡得仿佛清泉,聽不出讚揚的味道。

龍曜回穀後,在白藏的指導下掌握閃引步訣竅,僅花費了一個時辰,與雪眠可謂是天壤之別。

“浮嵐。”摩蒼微微眯起翡翠綠眸,聲音低下一分,“你和照影一樣,不承認雪眠是族人吧?”

照影以星相師身份,堅持夜觀星象所得,認為雪眠是白虎星降落,對隱族來說是個不詳之人。

盡管照影給了他這個新族長麵子,不會主動去找雪眠麻煩,然而,在心底,照影依然排斥雪眠,無法接納她成為真正的族人。

“千百年來,隱族都以神祗後裔的出身為傲,可惜雪眠不是。”浮嵐麵具後的黑眸炯炯有神,麵具上的斑斕色彩忽然流淌開,仿佛彩虹在月光中閃現,妖豔而詭譎,“在雪眠的身體中,所流並非隱族的神祗之血。”

因此,雪眠並未擁有隱族人對術法修行的高度靈性和悟性。

雖然雪眠身形外貌像極隱族之人,然而,她根本不屬於伊祁氏,他何來承認與否一說?

摩蒼俊臉之上淡若白蓮的笑容,隨著浮嵐的話漸漸地凋敝萎縮,然後消失,神色凝然嚴肅。

擅長捕捉隱匿氣息的玄晏,曾說雪眠的氣息很陌生,缺少族人的味道。

占星揆地窺算璣衡的照影,說過雪眠出現恰逢白虎星煞亮降落,是大凶之兆。

摩蒼以玄晏敏感照影排外為由,反駁他們的“無稽之談”不以為意。

然而,唯獨浮嵐說的話,讓摩蒼心煩意亂。

蒼穹之間,對隱族人研究最透徹的人就是浮嵐,隱族人的特性他了如指掌,並能隨心所欲地以幻術將隱族人這些特性改造偽裝。就像浮嵐不同與隱族人的黑發黑瞳,無人能確定這是他原先的樣貌,還隻是他的偽裝?

浮嵐,是隱族謎一樣的存在。

浮嵐的話,也是謎樣的真實,讓摩蒼想反駁,卻發現那反駁蒼白而無力。

雪眠……不是他的族人……

那樣特殊的少女,不是隱族人,又會是什麽呢?

怪物嗎?

雪眠十幾年來的身份,隻能是怪物嗎?

摩蒼的心,驀地收緊,碧眸暗沉幽邃。

“浮嵐,現在雪眠是我的徒弟,我賦予她伊祁之姓,她就是我的人,就是隱族人。”摩蒼正色,異常認真而堅定地強調,“我會用蓮之環守護著她。”

救下雪眠的那一刻,他與雪眠之間的羈絆就產生了。

雪眠的命是他硬從閻羅王那邊搶回來,是他阻止了她求死的解脫,改變了她的命運,那麽,他執意救活的雪眠就是他的責任。

如果這個責任是錯誤的,他也必須負責到底。

那個蒼白絕望的少女,仿佛時刻戒備防備神經繃緊的小刺蝟,習慣躲在陰暗中厭陽卻又渴望著光亮,害怕傷害卻始終抱著一絲期待……他已經無法扔下這樣的雪眠不管,更無法將她扔回過去繼續怪物的生活。

他隻期待著她像龍曜破繭成碟,自信而驕傲地麵對自己的與眾不同。

雪眠,已將全心全意的信任支付於他,那麽,他也會毫無條件地保護她,給她重生的世界。

浮嵐的話,並不能動搖摩蒼維護雪眠的心。

“摩蒼,你是隱族之長,你的每個決定都會影響著伊祁氏一族。”浮嵐的口氣一直是平平淡淡的,聽不出他任何的情緒和傾向,“我不幹涉你的任何決定,隻是提醒你,治標不治本,後患無窮。”

雪眠,對央啻國來說,會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國民。

然而,雪眠之於隱族的存在,她仍隻是萬千常人之中的普通一員。

摩蒼沉默,眺望著朦朧中雲霧繚繞的翔雲樓,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風廊上的雪眠,千思萬緒在幽邃的紫眸中閃爍。

浮嵐七彩麵具下的薄唇,勾了詭異的角度,黑眸流轉,心有所思。

璿璣穀東方的慕格峰頂,曙星閃亮,破曉之光衝破了雲層的束縛,在峰頂隱約浮現。

距離璿璣穀百裏之遙的央啻國京都敕揚城,已是早春時節,仍是雪未融冰未消的白色世界。

森嚴肅穆的皇城中,早朝已經散去,百官們三三兩兩地步出宣和殿,沿著長長的琉璃道行走,議論著今朝少年太子在殿上的表現,褒貶不一。

中書省長官中書令淳熙大人並未加入其中,在宦官的引領下,來到皇家的藏書之所——文淵閣。

近來,皇帝對異族忽生興致,想要修訂相關法令讓異族與國民和平相處,在央啻國安居樂業,禁止國民對非本族人的歧視排斥之類。

淳熙大人作為中書省長官,負責為皇帝擬定詔令政策,掌握傳宣召命,在皇帝提出修訂意向後,他必須做相關的準備才能確定該方案的可行性。於是,來到藏書量驚人的文淵閣調讀相應的古籍史料,了解先祖與異族相處的各項史實及軼聞秘錄。

突然,專心翻閱的淳熙大人目光凝重停頓。

他手中的《容成氏奇聞》定格在高宗那一頁,隱隱約約提到了伊祁氏人,談及千百年前的隱族與其他族共同生活的情景。

容成氏一族,曾經與隱族關係親密,千百年前容成氏得到隱族的幫助建立央啻國。然而,在隱族遭遇滅族之禍後,伊祁氏人全部從央啻國消失,隱族成了傳說的異族,隻以偽裝的身份和麵貌參與央啻國的曆史。

隻是,淳熙大人幽暗的目光專注在高宗說過的一句話上,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

隱,並不隻是存在於伊祁氏中。

淳熙大人萬萬也想不到,在皇族容成氏內,居然還藏著這樣的秘聞。

雙手沉重地合上書本,淳熙大人望向春寒凜冽的窗外,精致的琉璃瓦上,依然壓著厚厚的冰雪,春天似乎離央啻還有很遠遠。

遠離敕揚城的璿璣穀,卻離春天很近,風暖花開。

容成氏的“隱”與伊祁氏的“隱”,本不相幹,各隱其心。

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注定在這一世,增加了羈絆。

淳熙大人撫著花白的胡須,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摩蒼已接任族長之位,隻希望他的堅持與容成氏無關。

——VOL.04——

[隱帝]

早春時節,凜冽之氣不減。

春雪猶如柳絮,從灰蒙蒙的天空飄灑,落在禦書房的圍院,沉沉的積雪,壓在迎春吐著新蕾的梨樹上,模糊了點點梨花。

“咳……咳……”

受寒的低咳聲,從禦書房緊閉的窗縫間傳出。

“衛麒,有線索了嗎?”

央啻國皇帝褚恪,掩著嘴咳著,神色肅然,問回稟的親信衛麒。

料峭的春寒,化作絲絲縷縷的冷意,彌漫在氣氛沉凝的禦書房內,寒意逼人。

褚恪因病愈顯憔悴蒼老的麵容,有著歲月印下的深深皺紋,隱隱浮出暮色之氣。

鬆弛眼皮下的雙眸,晦暗如西沉的暮光,深瞳之處,有著難以覺察的絕望。

“稟陛下,戚夫人瘋了,小姐被她驅逐出門後消失。”跟隨褚恪多年的衛麒,頓了頓,不忍心說明,但還是恪盡職守,告知情況,“方圓數十裏屬下都派人搜查過,沒發現小姐的身影,小姐目前下落不明。”

她消失了……

“衛麒,不管是生是死,你一定要替朕找到她!”

褚恪激動地站起身,過大的動作給他身體造成負擔,他撐在案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腦海浮現出記憶中那張精致清麗的雪白嬌顏,胸口傳來一陣鈍痛,猶如洶湧澎湃的浪在衝擊著他。

“你的發是皚皚千年雪,你的眼時解語海棠花,你的膚是白潤羊脂玉,要記住,如此美好的你,是神的眷顧……”

很多年前,他曾抱著小小的她,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她與眾不同的容貌,視若珍寶,對她說她是他的驕傲,是神賜給他的禮物。

隻是,當他登基成為九五之尊後,他發現了皇族容成氏的秘密,他隻能將她藏起來,不讓族人發現她的存在,他隻能遠離她的世界。

他以為他的“不聞不問”是對她最好的保護,豈料,卻將她留在地獄之中。

當他感到身體日漸衰弱,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擔憂自己命不久矣,極度渴望再見她一麵時,親信衛麒回報的情況,幾乎將他擊潰。

他沒料到戚夫人會將“失寵”的怨恨發泄到她身上,在他離開之後,她就不曾善待她。

“陛下,請您保重龍體,屬下會竭盡所能尋找小姐的。”

衛麒憂慮地望著氣色越來越差的皇帝褚恪,再看看外麵飄雪的昏暗的天,有不祥的預感從心中湧起,恐怕皇城將有大變。

“衛麒……”

皇帝褚恪踩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地步向跟隨他十來年的衛麒,他是他最信任的侍衛,是皇城內除了他之外,唯一知道“她”存在的人。

想到未能獨當一麵的年幼太子和野心勃勃的弟弟玄王,皇帝褚恪握緊了拳,晦澀的目光變得堅毅,他決不能讓他們知道“她”的存在。

然而,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看,隻怕無法再守護他的寶貝了。

“衛麒,你一定要找到她,替朕保護她,讓她遠離是非。”

褚恪的手搭在衛麒肩膀上,靠在他耳邊,輕聲低語,將他的寶貝托付給他。

“拜托了,衛麒。”

“陛下所托,屬下會誓死完成的。”衛麒跪下,向皇帝褚恪示忠。

那位小姐,找到她,他會用他的性命來守護。

“稟陛下,玄王求見。”

衛麒離開後,褚恪癱在龍座中,疲憊地扶著額,一顆心完全掛在他失蹤的寶貝上,玄王的求見,讓他瞬間收起滿臉的懊悔之色,若無其事地宣玄王覲見。

“皇弟,有何要事?”

褚恪神情複雜地打量著英姿勃發的玄王棣煥,飛揚的麵容上有著難以遮掩的狂妄之色,他絲毫不將他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兄放在眼中,若不是他們兄弟相差十來歲和嫡長子的身份,他未必能順利登上這個皇位。

“皇兄,臣弟在皇家藏書閣無意間看到一本奇書,特地來跟皇兄分享。”玄王棣煥若有所思地從懷中掏出一本藏青色封皮的書籍,交給內侍呈獻給皇帝褚恪。

褚恪接過一看,封皮上書《容成訓言》,是本收錄容成氏祖先各種箴言語錄,以供後世警戒學習。

“皇弟,這書奇在何處?”

褚恪不解,猜不透棣煥的意圖,容成氏祖先留下很多類似的書,皇族子弟都會去皇家藏書閣翻閱以便對祖先有更深入的了解,這些書可以說是容成氏祖先留下的家書,並無奇特之處。

隻是這本《容成訓言》……褚恪的目光一頓,胸口驀然忐忑起來,眼中有百轉千回的思緒,他快速地掩飾,心跳卻不受控製地狂亂起來。

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呼哧!

驟然猛烈的風雪,霍地撞開禦書房的門,飄揚的雪花吹向玄王棣煥,拂過他微微揚起的嘴角,映襯出他眼中的詭異之色發冷發寒。

“請皇兄翻開八十一頁看倒數第二句話,高宗皇帝留下不得了的諭意。”

棣煥別有深意地笑看著褚恪,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糟糕,太子又年幼無知,央啻國的未來堪憂,他得多擔待點才行。

高宗皇帝的諭意?

心跳變成了狂風驟雨,激烈得讓褚恪翻開《容成訓言》的手不由自主地顫動。

八十一頁,倒數第二句。

高宗雲:“有朝一日,容成氏中出現發瞳之色與眾不同的族人,須頂禮膜拜,奉為隱帝,掌央啻之璽,容成子弟謹記。”

初春依然冷冽的寒意,在褚恪的四肢百骸間泛濫開。

十多年前,他也曾在這本《容成訓言》中發現了高宗皇帝隱藏在眾多家書中的話,若不是“她”的出世,他完全可以將高宗皇帝所說的事當成傳說,就像傳說中神祗後裔曾與俗世之人共同生活在這片大陸上一樣,都隻是傳說而已。

然而,“她”的存在,證明了高宗皇帝的先知,若族人知道了“她”,隻會給“她”帶來無止盡的災難。

“皇弟,高宗皇帝曾留下許多無法證實的傳說,這話,大概也是傳說,有何不得了呢?”

褚恪避重就輕道,傳說中高宗皇帝征服燎跡大陸其他國家是因為得到神祗後裔的幫助,但關於神祗後裔的記載卻不在代代相傳的史書中,而是在野史,無從考證其真實性。

“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麽,隱帝也是存在的吧?”

棣煥不以為然,發瞳之色與眾不同,正是傳說中神祗後裔隱族人的特征,那麽,傳說隱族和容成氏的羈絆也應該存在,“隱帝”並非高宗皇帝胡言亂語。

近來,褚恪有意修訂相關法令讓異族與國名和平相處,包容異族存在,這異族也包括傳說中的隱族吧?

褚恪為何突然對異族這麽上心了呢?

最重要的是,棣煥得到可靠消息,褚恪身為太子之時,曾在民間有過一段風流史,似乎還留有子嗣在外……這子嗣讓棣煥懷疑,不但可能影響現太子的地位,甚至會影響未來央啻國的國運,尤其是看到高宗皇帝藏在訓言中的諭意,棣煥更加在意了。

“皇弟,你想太多了。”褚恪以四兩撥千斤之勢敷衍,無意與棣煥就這個問題深入,轉移了話題,打發棣煥,“朕累了,皇弟跪安吧!”

“臣弟告退。”

玄王棣煥垂下眼簾,畢恭畢敬,離開禦書房,眸中利光閃爍。

這央啻國的天下,他不會拱手讓給所謂隱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