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覺醒令訣

——VOL.01——

[禍害]

“玄晏……堅持……醒過來……”

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柔柔沉沉的嗓音,給他力量。

雖然他很累,很痛,但他還是努力地睜開了眼睛,落入視覺的畫麵,令他難以置信。

隱棠背對著他坐在床邊,湧著摩蒼,撫拍著摩蒼的背,聲音哽咽壓抑,他在側麵看見了她滑落的淚。

摩蒼痛苦蜷縮著身體,好像受著難以承受的折磨,向來自信斐然的麵容擰起來,即使他努力揚起笑容,神色反而更加難看,難看得讓玄晏明白此刻的摩蒼有多痛苦。

摩蒼怎麽了?

“哥,雪眠……”

玄晏翻過身,掙紮著從**撐起身,摩蒼給他戴的襥頭滑落,之前因虛弱而變回靛藍的發,不知不覺間又恢複了返璞散的偽裝,黑褐色的發絲滑落在他耳畔兩側,黑發襯托下的麵容顯得依舊蒼白。

“玄晏,你醒了,太好了。”

隱棠欣喜地轉頭,看見搖搖晃晃坐起身的玄晏,忙不迭地伸出一隻手扶住他,但另一隻手抱著的摩蒼又疼得說不出話,整個人無力地癱在她身上,讓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於是隻能扭著身子,有些手忙腳亂地支撐著此刻脆弱的兩兄弟。

“哥,你怎麽了?”

玄晏扶著隱棠的手,挪近他們,有些費力地喘著氣,一手靠在隱棠身上,一手撫著摩蒼臉,他臉上的痛楚猙獰著他清朗如月華的麵容,狼狽瓦解了他所有的從容和淡定,隻剩下令人看著心疼的慘然。

從小到大,摩蒼天資聰慧,穎悟絕人,學什麽都比其他人快,擁有著絕佳的醫療術和結界術,是令人仰慕的天之驕子,好像什麽問題都難不倒他,任何疑難雜症都不是他的對手……此刻,他怎麽變成一副深受病痛折磨的樣子呢?慣有的清風朗月都消失了,隻有難忍的痛不欲生。

這樣的摩蒼,讓玄晏感到害怕,好像心底支撐著他的東西會隨著摩蒼而崩塌似的。

“我沒事,玄晏,一會兒就好了。”

摩蒼極力地忍著痛楚,抓住玄晏的手,感受到他的顫抖和戰栗,明白他噬心蠱發作的模樣嚇到了玄晏,他趕緊轉移了話題:

“玄晏……你醒了就好……告訴我,璿璣穀內發生了什麽事?”

他要確定璿璣穀內的情況,才能無後顧之憂地與棣煥周旋,不能讓預料之外的危險靠近隱棠。

“師傅,你現在很痛就不要說話,聽我和玄晏說,別逞強了。”

隱棠見摩蒼想在玄晏麵前保持若無其事的樣子,無法靜心抑製噬心蠱的活動,立刻出聲阻止。再見玄晏滿眼的疑惑和擔恐,她反而平靜下來,一邊抱緊摩蒼安撫,一邊指示著玄晏回**躺好。

“玄晏,你也聽我的話,你剛剛清醒別激動,躺好,我們好好地說清楚。”

玄晏看了看額頭不斷冒冷汗的摩蒼,再瞅了瞅表情嚴肅起來的隱棠,緩緩地鬆開手,回**側身躺好,想起浮嵐說摩蒼和隱棠受製於棣煥的事,突然明白了。

“棣煥對你們做了什麽?”

不然摩蒼絕不會如此落魄狼狽地承受身體的痛,他是閻王爺都要賣三分麵子的“魅公子”,不會輕易被身體的病痛困擾的,更不會讓他疼得如此難看。

隱棠與摩蒼相視一眼,事已至此,他們是無法再瞞著玄晏,隻有坦言相告,玄晏大概也才肯說明璿璣穀內發生的事。

“我和師傅都是棣煥要實現霸業野心的棋子,當初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被捕是棣煥引誘我們出現的圈套,為了保全大局,我和師傅吃了噬心蠱,必須每日服侍棣煥提供的藥餌才能克製體內的噬心蠱不發作。師傅想要找到解除噬心蠱的辦法,不肯服用藥餌,以身試蠱,所以玄晏才看到現在噬心蠱發作的師傅。不過,玄晏放心,師傅不會有事的。”

末了,隱棠自欺欺人地安撫玄晏,摩蒼每天受噬心蠱折磨,怎麽會沒事呢?

隱棠不敢想象摩蒼的五髒六腑已經被噬心蠱吞噬成怎麽模樣,隻能在心底鞭策自己,要變得更加強大,脫離棣煥,她才能真正地救摩蒼的。

“所以,你們不得不留下來了。”

聞言,玄晏臉色變得更差,摩蒼和隱棠的處境比他預想的更糟糕,他慶幸的是他來了,無論怎樣他都要保護他們。

“對。”隱棠頷首,正視著玄晏,語氣愈加沉重,“那麽,玄晏,你也別隱瞞我和師傅了,告訴我們,璿璣穀內發生了什麽事?”

摩蒼靠在隱棠懷中與噬心蠱做著無言的抗爭,滿頭大汗,在意的視線投向目光閃躲起來的玄晏,粗喘著氣開口催促道:“玄晏,快說。”

“師傅。”隱棠拍拍摩蒼的背,示意他別說話耗力氣。

玄晏低著頭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地動了動唇,語中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

“長老院知道雪眠的真實身份後,認定雪眠是禍害,決定除掉雪眠,免得重蹈數百年前的滅族覆轍。”

玄晏不敢正視摩蒼的眼睛,不敢看他知道長老院決意後的失望表情。

長老院是摩蒼最崇敬的存在,隱棠又是他頂著長老院壓力收為徒弟保護的人,現在,長老院要除掉隱棠,玄晏知道摩蒼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當玄晏知道長老院派白虎守護者的白藏和朱雀守護者的朱冥出穀執行任務時,就明白無法阻止長老院的行動,他隻能趕來隱棠身邊保護她。

隻是,白藏和朱冥第一次暗殺隱棠被他破壞,他又因此受重傷,一時半會好不了,眼前又得知摩蒼和隱棠受噬心蠱控製,如果此時白藏和朱冥潛入宮對付隱棠,他和摩蒼都沒辦法保全隱棠的。

玄晏滿心憂患。

而得知真相的摩蒼大為震撼,難以相信長老院會瞞著他對隱棠下手,長老院為了隱族的利益考慮,決定防患未然,在理智上,他能理解長老院維護隱族的心。然而想到春狩時的慘烈畫麵,看到玄晏血肉模糊的樣子,他從感情上無法接受長老院的做法,無法看著他從閻羅王手中拉回來的隱棠因他的族人變成死人了。

倒是隱棠,知道是璿璣穀內的人要殺她,知道他們始終沒有認可她,失落之餘反而很認命地接受事實,心中泛起陣陣遺憾的漣漪。

終究,璿璣穀也不是她的歸宿,她也不是他們的族人。

“哥,雪眠——”

玄晏見摩蒼和隱棠都不說話,有些不安地開口,突然被隱棠打斷。

“玄晏,我是隱棠,容成隱棠,不要再叫我雪眠了。”

那個假裝忘記一切重生的“雪眠”,早就被葬在敕揚城的皚皚白雪中,長眠雪中,再也不可能醒來,不可能回到陽光燦爛的璿璣穀,不可能再在百支蓮盛開的玉衡邊奔跑了。

她不可能和摩蒼回璿璣穀了。

隱棠倏然收緊雙手,擁緊給她重生的摩蒼,長老院那樣的決定也好,放棄她,接摩蒼回璿璣穀,外頭的一切紛爭都與他們無關,她也不會再連累他們了。

玄晏愣愣地望著隱棠,在那一瞬,他覺得“雪眠”消失了,心底突然變得空****的,不能再叫她“雪眠”,她也不願意再當被隱族要除掉的伊祁雪眠了。

“玄晏,長老院的人都糊塗了嗎?”

摩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抑製住體內叫囂的噬心蠱,鬆開隱棠的懷抱,心疼地捧住隱棠落寞的麵容。她已經習慣被傷害了,先是同父異母的弟弟要她的命,現在是被她當做族人的伊祁氏要她的命……他不顧一切救回求死的她,不是要看她如何死去的。

“玄晏,隱棠不是禍害,她是我們自己人,長老院難道不知道隱棠是蓮的轉世嗎?”

隱棠,她是一直守護著伊祁氏的蓮啊!

——VOL.02——

[取而代之]

隱棠是蓮的轉世?

摩蒼的話,猶如驚雷劈進玄晏的腦海,眼前不期然地浮現出隱棠在隱史館碰觸半蓮弓和月牙羽箭時的奇異畫麵,蓮留下來的東西與她之間有著特殊的羈絆,仿佛能夠互相共鳴似的。

“蓮,我們的祖先伊祁蓮嗎?”

玄晏匪夷所思地盯著隱棠,又想起她非凡的騎射天賦,那也是她和蓮之間的羈絆嗎?

“對。”

摩蒼相信浮嵐的話,相信浮嵐說的隱棠是流著容成氏血的伊祁蓮,就像他是流著伊祁氏血的容成皝,浮嵐沒有將此也報告給長老院嗎?

“怎麽會這樣呢?這一切到底是什麽回事?浮嵐也知道隱棠的特殊嗎?”

玄晏傻了,長老院如果知道隱棠是蓮的轉世,絕對不會聽從星相師照影的話對隱棠下誅殺令以絕後患的。

“浮嵐的身份和隱棠一樣特殊,長老院見過浮嵐麵具下的臉嗎?”

噬心蠱的活動在摩蒼體內漸漸地趨於緩和,他猶如死去活來似的,深一口淺一口地呼吸著,平複著被噬心蠱攪亂的氣息,慢慢地坐直了身,手抓住隱棠的,握緊。

隱棠隻是靜靜地看著摩蒼和玄晏,知道她被隱族人敵視,就不願意多開口說什麽了。

浮嵐說她的身體裏流著他的血,說他們之間的血能夠互融,以此證明她是伊祁蓮的轉世,或許那融血的畫麵是浮嵐用幻術迷惑她和摩蒼,他根本沒有更可靠的證據證明她和伊祁蓮之間的羈絆。

她真的是伊祁蓮的轉世嗎?

那為何藏在她身體裏來自伊祁蓮的力量一直沒被喚醒呢?

她和摩蒼的蓮之環如此靠近,為何都蘇醒不了呢?

“浮嵐還是那個浮嵐,他的麵具一直戴著,你們在皇宮的情況也是浮嵐報告的,但他沒說隱棠和蓮的關係。”

長老院在浮嵐報告離開璿璣穀之後,召開緊急會議,根據星相師照影的提議決定除掉隱棠的,這事除了長老院、星相師以及執行任務的白虎朱雀守護者,其他人都不知道,玄晏是通過他地息感應聽到長老院的決議的。

浮嵐是什麽意思?

摩蒼不禁懷疑起浮嵐,為何這麽關鍵的事他沒有上報呢?他是不是還對他們隱瞞著什麽?

“皇上駕到!”

突然,宮殿外傳來侍從的通報聲。

話音剛落,疏允已經大搖大擺地進入永興宮,出現在玄晏養傷的房間,詭異地看了眼摩蒼和隱棠交握的手,再瞥了眼**已經清醒的玄晏,覺得氣氛有些古怪。

“皇上,萬安。”

摩蒼不著痕跡地鬆開隱棠的手,與隱棠一起躬身向不請自來的疏允行禮。

“皇上……”

玄晏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急急忙忙地要從**下來行禮,差點滾下來,摩蒼和雪眠膽顫心驚,來不及出手相助,怕玄晏不慎傷了自己。

沒料到是疏允眼明手快扶住玄晏,道:

“你救了朕,好生躺著,不用行禮了,玄晏。”

玄晏。

從疏允口中吐出的“玄晏”二字,說得不緊不慢,語氣不急不緩,十分篤定地說出玄晏的名字,然後意有所指的目光投向隱棠,驚得隱棠直覺得背脊發寒。

疏允怎麽會知道玄晏的名字?

玄晏在圍場昏迷後送進宮,就沒機會開口說話,所以棣煥不知道玄晏的名字,給他看病的禦醫也不知道,都稱他為護駕有功的衛兵。

“皇上大駕光臨,不知何有指教?”隱棠力持冷靜,迎視疏允。

摩蒼也很好奇疏允叫出玄晏的名字,暗暗地跟玄晏交換了眼神,玄晏亦顯得迷惑,疏允怎麽曉得他的名字呢?難道他真實身份暴露了嗎?

“玄晏護駕有功,朕關心他的傷勢,自然要來慰問了。”

疏允一邊說,一邊指示侍從們將慰問品放好退下,他是借慰問有功衛兵之機,才光明正大地來到永興宮。這永興宮外都是棣煥的人馬負責守衛,他若隨意出入,少不得要接受棣煥的盤問。

“請皇上放心,他也救了我的命,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直到他康複的。”

隱棠暗自猜測著疏允的用意,直覺得他來者不善,尤其是他知道玄晏的名字,其中定有蹊蹺,他不會是發現了什麽吧?

“朕知道,無論怎樣,你都會照顧好玄晏的。”

疏允意味深遠地看著隱棠,又刻意地說玄晏的名字,向來陰鬱的麵容此刻變得深沉,黑碌碌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隱棠,得意地哼出聲:

“因為,你和玄晏認識,換句話說,玄晏是你的人,朕沒說錯吧?”

聞言,隱棠臉色立刻刷白,戒備地皺起眉頭,不置可否道:

“皇上怎麽會這麽說呢?”

“朕在圍場聽見你叫他玄晏,朕想玄晏當時是拚命就你,才順便踹朕一腳,讓朕脫險的。”

疏允了然的目光瞟了瞟玄晏,又掃了時常在他麵前默不吭聲的摩蒼,大膽地猜測。

“從棣煥那邊,朕知道摩蒼是傳說中的伊祁氏人,那麽這個玄晏恐怕也是,隱棠,你說呢?”

疏允認真地了解了高宗皇帝的曆史,確定傳說中幫助高宗皇帝成就至尊偉業的伊祁氏是真實存在的,所以才會留下那樣的隱諭。

既然隱棠是“隱帝”,那麽出現在她身邊的人絕非等閑之輩,尤其被棣煥看中的摩蒼。

當時玄晏重傷,摩蒼趕過去,棣煥安置好他後去看隱棠,那時疏允遠遠地瞧見摩蒼避著棣煥,往玄晏嘴裏塞東西……於是更加懷疑玄晏的出現,絕對和隱棠關係匪淺,所以才會在棣煥之前就同意隱棠留玄晏在永興宮養傷的請求。

此刻看他們三人似乎剛剛交流過的氣氛,疏允覺得他找到隱棠的把柄了,可以弄回一些主動權。

“皇上意欲何為呢?”

隱棠不由地攥緊拳頭,她絕對不允許疏允傷害玄晏的,上一次東宮失火的賬,看在爹爹的份上,她暫時忍下來。疏允若再次動手,她絕不會心軟的,即使未喚醒伊祁蓮的力量,為了保護玄晏和摩蒼,就算與疏允同歸於盡,她也甘願。

“隱棠,你在圍場的那一箭令朕十分驚豔,朕明白你的能力非同凡響,也明白皇叔看中你絕不隻是因為你特殊的樣貌,你身上必有皇叔更加貪圖的東西,所以你身邊才會有摩蒼和玄晏這樣為你拚命的人。”

就連父皇,也是拚命想要保住隱棠的……想到這裏,疏允心裏不免一陣失落,然而,為了他的天下,他必須能屈能伸,才有可能從棣煥手中獲得實權的,那麽,他必須聯合看起來能力深不可測的隱棠,讓她為他所用。

他是棣煥的傀儡皇帝,身邊毫無誓死效忠他的人,才會被棣煥架空了權力,控製得死死的,連他的禁宮都布滿了棣煥的眼線,除了母後,無人可以信任。

“皇上高估我了,我隻是擅長箭術樣貌與眾不同的尋常人而已。”

隱棠厭惡疏允像棣煥一樣想要挖掘她的潛能,覬覦著她想要利用她。

“隱棠,朕就問你一句話。”

疏允走近隱棠,細細地打量著她與自己相似的眉眼,想著死去的父皇,她和他身上都留著一樣的血,她奪去了父皇所有的愛,還想來奪他為數不多的尊嚴嗎?

“你想殺了朕,取而代之嗎?”

隱棠在圍場特地追上他與他比箭時,跟他說的那些話,讓疏允感受到一種善意,一種來自血緣的羈絆,她並非陌生人。

她是他的姐姐。

——VOL.03——

[回到最初]

她想殺了他,取而代之嗎?

聞言,隱棠沒料到疏允會這麽直截了當地跟她攤牌,愕然地望著疏允,眉眼間的陰鬱之氣稍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糾結,他看著她的眼神,還帶著一絲絲回憶的光彩,仿佛透過她在看什麽人。

“隱棠,你想取代朕嗎?”

疏允又問,她是棣煥帶到他麵前的人,她是父皇隱藏了十幾年的姐姐,他未曾真正認識她,他也不懂她真正的心意。

然而,東宮失火,她明知是他縱火要置她於死地,她選擇了隱忍回避。

春狩的圍場上,她追上他,驕傲地向他炫耀她的能力,卻又說著能拉近距離的曖昧話語,讓他迷惑了。

他在意他的皇位,在意他被棣煥踐踏得所剩無幾的尊嚴,所以對隱棠的出現才那麽歇斯底裏,恨不得立刻讓她消失……可是,東宮的火熄滅了,那熊熊大火沒有吞噬掉隱棠,反而詭異的燒毀了他為隱棠一時失去理智的瘋狂。

因此,他要賭一把,賭隱棠真正的立場,否則,以隱棠的能力和棣煥對她的器重,他跟她較量,勝算微乎其微。

摩蒼和玄晏靜靜地望著隱棠和疏允兩姐弟,以眼神交換彼此的看法,疏允對他們來說是個不確定的危險存在,可他似乎又知道了一切,不能惹怒他令他做出瘋狂的事來。

他們隻能其觀其變,等待著隱棠的回應。

隱棠的視線從疏允身上轉開,移向摩蒼和玄晏,她如今的處境,進退維穀,璿璣穀和皇宮都不是她的歸宿,她隻想讓一切回到她未進璿璣穀葬身雪海的那一刻,讓她靜靜地死去,再無紛擾。

“不。”

隱棠輕輕地向疏允搖頭,他在意的東西並非她看中的,她微微斂下眼簾,眸上籠起一層淡淡的水霧,模糊了她眼中的光亮,也暗淡了她的神情,飄忽了她的聲音。

“疏允,我不想取代誰,我隻要自由,讓一切回到最初。”

回到她不知道宿命的最初,讓自己沉睡在黑暗之中,忘記人間所有悲痛,長眠不醒,不會連累誰為她送命負傷,不會再成為他人眼中的怪物或者處之而後快的禍害。

疏允第一次聽到隱棠直呼他的名字,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聽著從她口中吐出的“疏允”二字,竟能感受到她身心俱疲的無奈。

他定定地望著雙眼半斂的隱棠,長長睫毛在眼底形成大片的陰影,霧蒙蒙的眼睛黯淡得如同陰霾下的天空,深遠卻壓抑,莫名地刺痛他的心。

回到最初?

隱棠想要的最初是什麽?

進宮之前被父皇故意藏起來的隱棠,是什麽樣子的?

疏允對隱棠的好奇心又升了起來,聽到她想要的東西,對她的仇視竟奇異地消淡,因為——

“朕相信你。”

他相信那是隱棠的心聲,是她真正的心意,她並非甘願成為棣煥的棋子。

“如果那是你要的,朕可以幫你,幫你擺脫棣煥。”

“你要幫我?”隱棠驚訝地抬頭,對上疏允認真的眼睛,“你不怕棣煥嗎?”

“就是因為怕,才不想一輩子當他的傀儡。”疏允猛地握住拳頭,“所以,你若想在宮中有所作為,一定需要朕的配合。”

棣煥一直在分化他和隱棠,挑起他對隱棠的仇恨,刺激他與隱棠為敵,這樣他們兩個就更容易被棣煥玩上股掌之間了。如果他們聯合,與棣煥對抗,勝算會更多的,他也能如願地將“隱帝”送走,減少棣煥對他的控製。

“師傅,你說呢?”隱棠沒有正麵回答疏允,反而將話題丟給“作壁上觀”的摩蒼,她知道摩蒼對此有看法,“我們該怎麽做呢?”

“將計就計,瞞天過海。”

摩蒼緩緩地吐出八個字,目光銳利地投向疏允,這個少年皇帝,或許真的能成為他們的助力。

“那就有勞皇上了。”隱棠明白摩蒼的意思,恭敬地拱手向疏允示意,又補充道,“無論天命如何,我對皇位都沒興趣。”

這是她對疏允的承諾。

“那麽,玄晏就好好養傷,朕定會重賞你的。”

疏允了然,也不多費口舌,心下算計著他在永興宮逗留的時間,不能呆太久免得引起懷疑,於是喚來侍從們,又大搖大擺地離開永興宮。

“小皇帝還是滿識相的。”

疏允剛帶著侍從們擺駕回宮,一身內侍打扮的浮嵐如幽靈般閃引出現在摩蒼等人麵前。

摩蒼和隱棠已經習慣浮嵐神出鬼沒的出現方式,倒是玄晏,一見未帶麵具又是宮中內侍模樣的浮嵐,竟激動地從**起身,衝向浮嵐。

“浮嵐,你差點害死隱棠,你知不知道?”

玄晏踉踉蹌蹌地撞到浮嵐身上,揪著他的衣襟,想到疏允來之前他和摩蒼、隱棠被打斷的對話,再見對長老院隱瞞重要內情的浮嵐,無名火就給竄了上來,惱怒地瞪著浮嵐,聲音不自覺地上揚。

“玄晏,冷靜點。”摩蒼掰開玄晏揪著浮嵐衣襟的手,強迫似的將他拉回床,讓他坐好,“我來問。”

隱棠抿了抿嘴,默默地退到玄晏的床邊,麵無表情地望著浮嵐,心底百味雜陳。

“白藏和朱冥昨日回璿璣穀,我才知道長老院對隱棠下了誅殺令。”

摩蒼還未開口問,浮嵐自發自覺地說明,那日他進宮從摩蒼這邊拿到噬心蠱的藥餌離開,在敕揚城安置好衛麒和嬤嬤的事,就回璿璣穀向長老院報告摩蒼和隱棠的情況。

出於私心,他未坦白他和隱棠錯位轉世的事情,然後在他的壁樓中專心研究噬心蠱藥餌,隻不過三四天時間,外麵已風雲變色了。

“摩蒼,玄晏,請相信我,我比你們更不願意看到隱棠受傷,畢竟她前世是我最愛的人。”

今生,他也會守護她的。

聞言,玄晏平靜下來,眼神怪異地盯著浮嵐,他看隱棠的目光深情得讓他不舒服,仿佛隱棠是他專屬的人似的。

不過,浮嵐說隱棠前世是他最愛的人?

那麽,浮嵐前世又是誰呢?

“浮嵐說,我是伊祁蓮的轉世,而他是容成皝的轉世。”隱棠看出玄晏的疑惑,在他耳邊低聲解釋,“所以,玄晏別太激動,浮嵐這麽說,大概不會害我的。”

隱棠不希望玄晏與浮嵐起衝突,她不願意再看到任何人因她受傷了。

“現在呢?白藏和朱冥任務失敗回去,長老院怎麽說?”

摩蒼皺著眉頭,浮嵐對隱棠的感情太複雜了,他完全將隱棠當蓮看,他可以理解他對長老院隱藏他和隱棠特殊羈絆的私心,但無法原諒他的自私將殺心引向隱棠。

“長老院說隻要隱棠喚醒體內屬於蓮的力量,像蓮那樣保護伊祁氏,他們就會相信她是蓮。”

隱棠不在現場,浮嵐在長老院麵前無法向他們展示有力的證據,畢竟隱棠現在體內真真實實地流著容成氏的血,他隻能向長老院爭取“緩刑”,暫停對隱棠的誅殺。

“所以,隱棠,你必須覺醒。”浮嵐神色凝重地望向隱棠,“要喚醒你體內蓮的力量,你得想起蓮駕馭冰天霜地的令訣,就像摩蒼要解開蓮之環的封印,需要詠唱一樣。”

關於容成皝回憶中的伊祁蓮,浮嵐又想起了一些,那些伊祁蓮為容成皝動用冰天霜地能力的情景,想起那時的伊祁蓮會吟唱著令訣駕馭冰天霜地。

那句令訣……隻有伊祁蓮知道。

——VOL.04——

[蓮之環與令訣]

疏落的星辰,清冷的朗月,寂寞了春末的夜空。

難以成眠的隱棠,半夜以閃引步躍上永興宮宮頂,倚靠簷角而坐,以拇指和直指捏著蓮之環,遙對著暗夜中的圓月。

黑曜石環身反射著如雪融水般的月色,化作一條光線在蓮之環上逐動,又似清風拂過環身雕琢的蓮花紋,隱棠仿佛看到蓮葉與蓮花隨風舒展的模樣。

這隻象征著隱族族長權力的蓮之環,最初屬於伊祁蓮,而今傳承給摩蒼。

“隱棠,你要覺醒,必須想起蓮的令訣。”

浮嵐再次進宮,告知她如何喚醒蓮的力量後,摩蒼取下他一直戴在頸項下的蓮之環,拉起她的手,將蓮之環放在她掌中。

“隱棠,蓮之環是蓮封印冰天霜地之物,在蓮之環中肯定也藏著許多關於蓮和冰天霜地的回憶。”

摩蒼的手含住她的手,握住,她感受到蓮之環躺在她手心微微發熱,仰望著摩蒼,看著他眼中迷茫的自己,聽著摩蒼語重心長地說著鼓勵的話題,就算長老院對她下了誅殺令,摩蒼依舊將她當成自己人,從未將她排擠,讓她的心又泛起了暖意。

“蓮之環從蓮手上一代一代地傳承,曆代族長接受蓮之環時都會被告知蓮之環的一切,得知解開蓮之環封印所需的詠唱,但是蓮之環非到萬不得已之際,不準詠唱解印的,所以,數百年來,蓮之環一直處於封印的狀態。”

當著浮嵐和玄晏的麵,摩蒼將隻有族長能夠知曉的事情告訴她,絲毫不將長老院的顧忌放在心上。他見她被長老院的做法傷到,再次重申著他對她不離不棄的立場,至始至終他都在守護著她千瘡百孔的心,不容他人踐踏傷害,千萬百計地讓她重拾信心,讓她為自己而驕傲。

“既然解開蓮之環封印中的冰天雪地需要詠唱,蓮駕馭冰天雪地時所需的令訣或許和詠唱有所關聯。所以,隱棠,蓮之環暫時交由你保管,它可能會讓你想起更多蓮的過去,找到蓮的令訣。”

蓮之環對摩蒼和隱族的重要性,隱棠是知道的,每次摩蒼強調他的族長身份都會拿出蓮之環,他人見了蓮之環,自然會噤聲聽命,不會忤逆摩蒼。

當摩蒼將蓮之環交到她手中,那時浮嵐和玄晏雖為之驚訝,但他們看起來比摩蒼更欣慰,玄晏說:

“隱棠,你若手戴蓮之環,就算是長老院也得敬你三分。不過浮嵐既然那麽說了,朱冥和白藏暫時也不會再來找你麻煩,我也能安心養傷了。”

“隱棠,有蓮之環伴著你,我相信你很快就會想起令訣的,璿璣穀內的事,你們不必費心,我會安撫好長老院的。再者,噬心蠱的藥餌成分我已分析出來,假以時日,定能配出比藥餌更能製服噬心蠱的藥,到時隱棠取得力量,就能不受約束地使用,離開這裏了。”

浮嵐來去匆匆,即使他將璿璣穀內的事情說得非常輕鬆,隱棠也知道他要頂住長老院的壓力有多大,就算她對浮嵐沒有伊祁蓮對容成皝的感覺,然而,她也明白,浮嵐真的將她當成伊祁蓮在意的。

隱棠握住了蓮之環,半斂著眼眸,仰望著漆黑夜空中的皎亮,百感交集。

摩蒼將蓮之環交給她,已經是四天前的事情,這四天裏又發生了些事:玄晏的身體恢複狀況良好,疏允以玄晏護駕有功為由,大大地賞賜他,將他封為禦前帶刀侍衛,調往坤慶殿,成了疏允的貼身侍衛,隨侍禦駕。

“難得有為皇上拚命的侍衛,怪不得皇上這麽寶貝他,讓他陪皇上玩玩也不錯,免得他來找你們麻煩。”

攝政王棣煥來永興宮“慰問”時,見傷勢未痊愈的玄晏被疏允收為己用,不置可否,反而語帶嘲諷,好像在宮中一直被他控製孤立的疏允,終於抓到了根有用的救命草似的,他由著他抓緊能保他性命的侍衛,自負這點小事完全不會改變他和疏允懸殊的實力。

同時,棣煥帶來了央啻國邊境布防圖讓她和摩蒼觀摩,讓他們研究央啻國和鄰國之間的關係,為他日他野心兵行天下做準備。

“摩蒼,你以醫者身份周遊燎跡大陸諸國,對各國的情況應該有多了解,本王給你幾日時間,你整理一份你對各國情況的概要,讓本王瞧瞧你對各國的認知。”

於是,這幾天,摩蒼為了應付棣煥,不得不花心思在諸國概要上與棣煥周旋,讓隱棠專心於蓮之環上,早日想起蓮的令訣。

玄晏表麵上被疏遠“收為己用”,實際上充當著他們與疏允之間的聯係,同時還能利用在疏允身邊的機會與淳熙大人、燕韶統領互通有無,了解宮外之事,讓被困在宮中的她和摩蒼能及時知道外麵的事,特別是璿璣穀內的變化。

“隱棠,現在的你隻要想起蓮的令訣就好,其他的事情都交給我們,我不會再讓意外狀況發生的。”

當她想要幫摩蒼整理諸國概要時,摩蒼將她從書房推了出來,他對長老院不知會他而對她下誅殺令耿耿於懷,甚至通過玄晏向長老院的第一階長老——淳熙大人,表示了他的不滿和憤怒,若長老院想讓他這個族長名存實亡,想讓隱族覆滅,大可以胡來。

摩蒼生氣了。

玄晏知道,浮嵐知道……隱棠最後也知道了。

所以,這幾日,她與蓮之環相伴,斷斷續續地會做些夢,又夢到數百年前在角樓上訣別的伊祁蓮和容成皝,感受到當時伊祁蓮的絕望,時常會被伊祁蓮崩潰的情緒驚醒。

輾轉反側,無法安眠,她爬上了永興宮的宮頂,遙望著皇城角樓的方向,再看看手中的蓮之環,她要怎麽做蓮之環才能回應她的請求呢?

“蓮,我能感受得到你的心情,那你是否會體諒我現在的無助和迫切呢?”

隱棠對著蓮之環喃喃自語,清冷的月輝灑在她纖細的身上,顯得她更加的落寞。

蓮之環似乎能聽見她的話,在她掌中微微發燙,環身上的蓮花紋反映著月光發亮,繼而詭異地發紅,好像是蓮紋間有血液在流淌著,眨眼間又恢複了原樣。

“紅色的蓮花……”

如血在黑夜中綻放,妖豔詭異,又轉瞬即逝。

隱棠困惑地盯著蓮之環閃現的異樣,是蓮在回應她嗎?還是蓮之環給她暗示呢?

紅色的蓮花……赤蓮……血……

隱棠腦中靈光一閃,猛地想起來,那時浮嵐為了向她證明他們的錯位轉世,用伊祁蓮和容成皝的定情信物——赤蓮玉簪子劃破他的手,讓他的血流到她的掌中,在她的手心綻放出一朵血蓮,繼而血融入到她身體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赤蓮……血蓮……蓮之環……

隱棠忙不迭地從懷中取出浮嵐給她的赤蓮玉簪子,與蓮之環並放在掌中,意外地發現玉簪子上雕琢的半開蓮花紋與蓮之環上的半開蓮花紋竟拚出完全綻放的蓮花。

難道蓮之環上的蓮花紋,也是容成皝雕上的嗎?

那麽……

隱棠拿起赤蓮玉簪子,稍稍用力,簪子尖劃破了她的掌心,鮮紅的血湧了上來,染上了手中的蓮之環,她的血流入蓮之環的蓮花紋路,激活了蓮之環。

血蓮纏繞著蓮之環綻放,灼熱感在她的掌中蔓延開,燙疼了她的神經,有什麽東西在她腦中翻騰,好像有人在吟唱著什麽。

“蓮之花……冰之刃……”

劇烈的疼痛在體內爆開,衝擊著猝不及防的隱棠,她反射性地握緊蓮之環和赤蓮玉簪子,整個人隨即失去意識,猶如飄雪如永興宮宮頂滾落。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