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容成之隱

——VOL.01——

[戚夫人]

暮春之光,落日晚照。

恬靜安寧的田園暮色,藏匿了所有的血雨腥風。

夕色鋪灑在農家小院,空氣中有柳絮飛舞,雀鳥棲息在屋簷啄著簷上的稻草,牆角堆積的冬雪漸漸地消融,暮春之風帶走冬的氣息,帶來了初夏的涼爽。

農家屋舍中,雪眠捂著受傷的手臂,腳蹭著厚重的棉被,掙紮著從**坐起。

坐在小桌邊飛針引線做新衣裳的嬤嬤見狀,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趕過來替她在背後墊好枕頭,欣慰地看著她一天天地複原,臉上慢慢地浮起血色。

“嬤嬤,謝謝你。”

雪眠定定地望著嬤嬤,大概經曆了許多變故,時間在她臉上刻下更深的印記,她比她記憶中蒼老憔悴。雪眠心情有些複雜,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問出口。

“她呢?”

當雪眠再次睜開眼睛,意識清醒得讓她明白她不是在做夢,也並未進入地獄輪回。將她黑暗中救出來的老婦人,正是從小很疼愛她在母親責罵中護著她的嬤嬤。

她所問的“她”,就是那個一直將她當怪物的母親。

她怪她的出生讓她失寵,怪她的異樣詛咒了她的幸福,怪她嚇走了她爹爹……她怪她毀了她一生,她對她充滿了怨恨,希望她去死,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麵前。

最後,她歇斯底裏得再也無法忍受她的存在,遺棄她,將她趕出家門,任由她自生自滅,斬斷了她和她之間薄弱的母女關係,從此,生死各不相幹了。

“小姐……她……”

嬤嬤粗糲的雙手緊緊地握著雪眠的手,眼角嚴重下垂的眼瞬間湧出熱滾滾的淚,老淚縱橫,滿臉悲傷。

“她……夫人她……死了。”

嬤嬤的淚滴落在雪眠的掌背,仿若熱水燙到了她,隱隱有疼痛傳送到她的心,胸口倏然膨脹起酸楚苦澀,乍聽她的死訊,仿佛悶雷在她心中炸響,炸得胸口空****的。

“怎麽……怎麽會這樣?”

雪眠喃喃著,她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呢?

她從來不曾怪過母親對她的傷害,她隻是遺憾她無法討母親的歡心,無法與母親親近,無法成為母親的掌中寶,無法成為母親的貼心棉襖,無法與母親當最正常的母女。

所以,不管她怎樣罵她打她,將她當成恥辱,將她關在地下室,她也不曾恨她。當她嘶吼著讓她去死時,她反而感到釋然,她終於能夠滿足母親的要求,這樣,讓彼此都能得到解脫,或許下輩子,她是正常人模樣,就能和母親成為正常的母女。

可是,她還好好的活著,她怎麽就走了?

無論她和她是多麽疏離有著難以逾越距離的母女,終究她們是母女,她會為她的死悲傷難受的。

“其實,夫人趕走你不久後就清醒過來,那時她就後悔了。於是,從你離開的第二天,夫人發了瘋似的去找你,天天都在找你,天天哭著說她對不起你……唉,可惜,她找不回你,就真的瘋了。”

嬤嬤的手顫動著,想起戚夫人一生的悲劇,倍感心酸,戚夫人總是患得患失,最終,失去她最愛的人。

“嬤嬤,娘不是真的想拋棄我,對不對?”

她去找她了。

雪眠以為她去死,如了她的願遂了她的心,她應該會解脫,開始過她正常的生活,爹爹也會再回來的。

她怎麽可能去找她呢?她怎麽可能會後悔呢?

她怎麽可能因為找不到她就發瘋了呢?

娘……娘並不是真的將她當怪物吧?

雪眠粉色的眼眸愈加紅了起來,濕意慢慢地氤氳開。

“你出生時,夫人和老爺都將你當作神的恩賜,視若珍寶,怎麽可能真的拋棄你呢?”嬤嬤地歎了一口氣,隻怪造化弄人,“夫人很在意你的,隻是老爺的離開讓她大受刺激,覺得自己失寵了,所以情緒很容易失控,一旦歇斯底裏起來,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嬤嬤看著戚夫人發瘋,很自責當初她沒能阻止她失控將小姐趕走的行為。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娘和爹爹會搶著抱我。”

雪眠一直都記得那些過去,隻是當母親愈來愈不能控製自己的舉動打罵她時,她曾懷疑那些回憶都是她的幻想,那麽愛她的娘怎麽會變了個人呢?

“小姐,別恨你娘,夫人實在太可憐了,失去你,夫人就瘋了,再聽到老爺駕崩的噩耗,她這一生所有的希望都破滅,就徹底崩潰。當皇城的喪鍾敲醒,夫人就一頭撞死在廊柱追隨老爺而去了。”

那偏激慘烈的畫麵,現在想起來,嬤嬤仍心有餘悸,處理完戚夫人的後事,燒了蓋在密林中的別苑,毀了他們曾經所有存在的痕跡,嬤嬤想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大概在地獄能夠團聚了。

嬤嬤萬萬沒想到,她會撿到受傷變樣的小姐。

原本以為埋葬在積雪中的小姐,以正常人的模樣與她再見,如果夫人和老爺還活著,看著能夠變身的小姐,會有多麽欣慰,那麽,他們多年來的擔憂就能徹底解除了。

可惜,來不及了。

“我以為她恨我,所以像爹爹那樣拋棄我,可是……”

她不恨她,她永遠都不會恨娘和爹爹,他們都是她的至親,可惜,她無法與他們享受天倫之樂。

眼淚嘩啦啦地流下,嬤嬤告知的真相衝擊著雪眠長久的認知,她哽咽著聲音,難以成言,她是不是都錯了?

就像那次進宮見到爹爹,如果她不是一心想擺脫過去,爹爹是不是不會突然駕崩?

如果她不是一心求死,娘是不是也就不會發瘋?

那個晚上,她被她推出家門,麵對著皚皚白雪,萬念俱滅,心如死灰。

所以,她將自己埋葬,想要解脫,想要逃離逼得她快要窒息讓她毫無希望的母親。

結果,老天爺又捉弄她了。

她沒有死,但她與她,真的生離死別,這一生,再無相見的可能了。

與她血濃於水的親人,都離開她,拋下她走了……

“不,他從來沒有拋棄你。”

突然,隨著推門而入的聲音響起,一個身穿藏青色袍子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嬤嬤簡陋的屋子,踩著沉穩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雪眠,目光堅定,口氣篤定。

“隱棠,容成隱棠,他不曾忘記你。”

雪眠抬起淚水漣漣的眼,愕然地望著來人,隱隱約約在他身上聞到了爹爹的氣息,不由自主地開口問:

“你是誰?”

為何知道她叫“容成隱棠”?

他口中的“他”是誰呢?

“衛大人,你終於來了。”嬤嬤忙不迭地給衛麒拉了把凳子請他坐下,然後向雪眠介紹,“小姐,他是老爺的貼身侍衛,一直跟著老爺,他曾奉老爺的旨意來找你,但那時你已經消失了。”

時隔十年,當衛麒帶著老爺的旨意出現時,戚夫人才明白老爺的苦衷,了解其中的隱情,遺憾的,事已晚矣。

戚夫人弄丟了老爺視若珍寶的小姐,內疚又自責,懊惱又悔恨,讓她的瘋病愈加嚴重,無顏麵對老爺,也不敢奢望老爺的原諒。

當初戚夫人追隨著駕崩的老爺而去,後事是衛麒幫嬤嬤一起料理的。

因此,意外有了小姐的消息,嬤嬤地偷偷地通知了衛麒,他是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

“我是衛麒,奉陛下的遺命,務必找到小姐,然後,帶小姐離開。”

衛麒躬身向**的雪眠跪下,炯炯發亮的眼正視雪眠,神色肅然。

——VOL.02——

[玉扳指]

“離開?為什麽離開?”

聞言,雪眠臉色微變,戒備地望著突然冒出來跪在她床邊行大禮的衛麒,莫名的惶然襲上心頭。

衛麒不苟言笑的麵容,肅穆而謹慎,完全不像是在玩笑,仿佛他早就安排好她的去處似的。

可是,衛麒對她來說,僅僅是初見的陌生人,即使他是爹爹的貼身侍衛,看起來穩重又可靠,但她對他無法迅速地產生信任感。

“小姐,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就會明白的。”

眼前的少女因為特殊的命運,一直被錯待,對一切陌生的人和事物都充滿了防備之心,奉褚恪之命尋找雪眠的衛麒,對她的遭遇非常清楚。所以,他恭敬地行完禮,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裹,遞給滿臉疑惑的雪眠,解釋道:

“這是陛下留給你的,他說你一定認得。”

他留給她的?

雪眠半信半疑地打開小小布包裹,裏麵包著的是一隻用紅繩子係住的玉扳指,扳指上浮雕著龍紋,蜿蜒如行雲流水,玉色淡翠似籠煙遠山,閃動著溫潤的光澤,瞬間氤氳了她的眼睛,霧氣朦朧。

她的確認得這個玉扳指,那是烙印在記憶中無法磨滅的痕跡。

兒時,爹爹抱她在懷中,她會抓著他的手玩,他右手大拇指常常帶著玉扳指,那一抹的翠色,好像可口美味的水晶翡翠糕,惹得她口水漣漣地去咬。

“咯!”

齒間傳來清脆的聲音,淡淡的疼痛在口中泛開,她沒有哭,隻是委屈地瞪著玉扳指,與軟綿綿的水晶翡翠糕完全不同,硬邦邦得像石頭似的,一點都不好吃。

“乖乖,沒咬壞牙齒吧?”爹爹好笑又憐惜地捧著她的小臉,掰開她的嘴巴看她的牙齒,“這是我爹送給我的禮物,等你長大了,爹爹送給你當及笄之禮。”

“那怎麽行呢?”娘拉著爹的衣角,為難地皺眉,“這玉扳指代表著你的身份,棠兒不能接受。”

“我們的棠兒喜歡,有何不可呢?”

爹爹無所謂,撓著她的腋窩,逗得她咯咯直笑,那時,娘總在一旁搖頭,但也會跟著笑,笑得溫柔又美麗……這些都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畫麵。

雪眠盯著手中的玉扳指出神,那次她和摩蒼進宮,見到生病的爹爹,他的大拇指已經沒有再戴這枚玉扳指了,為什麽最後會留給她呢?

她到現在都弄不清楚爹爹的意思,兒時極度寵愛她,又毫無預兆對她棄之不理十年多。而今驟然離世,卻留給她一枚承載著美好記憶的玉扳指……衛麒還說他不曾拋棄她,爹爹究竟都在想什麽呢?

“告訴我,他丟下我,為什麽還要找我呢?”

雪眠攥緊掌中的玉扳指,抬起淚水朦朧的眼,看向衛麒,問出她長久以來的心結。

離開她的這麽多年,他究竟想過她沒有?他是否還記得他的女兒在等他回來呢?

“小姐,陛下不是丟下你,他是在保護你。”

褚恪皇帝臨終前,曾不止一次吩咐他,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她,如果她不肯離開,那就告訴她所有真相,讓她明白他的苦衷,讓她知道他一直愛著她,隻是他能力有限,隻能以那樣的方式保護著她。

衛麒想到積鬱成疾,最後還不得善終的褚恪皇帝,他辛苦隱瞞十多年的秘密,終究瞞不過野心勃勃的棣煥……望著眼前雪發粉眼的少女,她不能一直被隱藏下去,也不能一直當無知的“怪物”了。

“十年前,陛下在《容成訓言》中發現了隱藏在皇族中的秘密,這個秘密與你有著天大的關係。那秘密是你無法承受的命運,所有陛下決定藏起你的存在,離開你的世界,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和你的關係,那麽,這個秘密也許能夠掩埋一輩子。”

“爹爹是為了保護我才離開的?”

雪眠愕然,她曾經幻想過爹爹拋棄她是有苦衷的,總有一天他還會回來找她,然而,現在她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卻永遠都回不來了。

“到底是什麽秘密要分開我和爹爹呢?”

“小姐手中的玉扳指,是陛下為太子之時,先皇賜予他,代表著未來儲君的身份,是皇族的權力象征之一。”衛麒緩緩地道出所有的緣由,“在你十五歲成年時,陛下讓我將它帶給你當你的及笄之禮,其實暗示著你的身份,可惜當時你失蹤了。因為在《容成訓言》中,高宗皇帝有隱諭,若容成氏中出現發色和瞳色與眾不同的人,將掌央啻國的傳世玉璽,成為隱藏在皇帝背後的真皇帝,也就是隱帝。”

隱帝!

雪眠震驚地睜大了粉眼,鬆開手,手中的玉扳指滾落在棉被上,難以置信地瞪著衛麒,他說出來的秘密和真相太震撼,完全顛覆了她所有對爹爹拋棄她的理由的想象。

小時候,她聽娘說過,爹爹是一族之長,日理萬機,不可能天天有空來看她們……直到爹爹再也不來了,娘開始抓狂,推搡著她咒罵著她,說因為她,她才進不了皇宮,永遠都到不了爹爹身邊。

那時,她就知道,娘所說的一族之長,是皇族容成氏的大家長,也就是央啻國的皇帝,那個高高在上,她們無法靠近的人。

老天爺怎麽會跟她開這種玩笑呢?

給了她“怪物”似的容貌,讓她無法容於世人,弄得她因此家破人亡,各自聚散。

現在,原來“怪物之樣”是老天爺對她的眷顧,讓她與眾不同,讓她淩駕於九五之尊之上。

神究竟是在眷顧她還是捉弄她呢?

她怎麽可能成為皇帝背後的真皇帝呢?

“不,不可能,我不要當什麽隱帝,我隻要爹爹和娘!”

雪眠晃過神來,有些激動地揚起聲音,她隻想當個普通人,和爹娘在一起,為什麽老天爺要這樣折磨她呢?

“小姐,你生來就注定要成為隱帝的。”衛麒歎了一口氣,有些心疼地看著倍受打擊著雪眠,“陛下知道你的性子不適合卷入皇族的權勢之爭,所以,他要改變這命運,離開你,隱藏你……即使到最後一刻,陛下仍想扭轉你的命運,所以,陛下讓我來找你,在攝政王找到你之前,一定要帶你走,遠離京城,讓你成為皇族中徹徹底底的‘隱’,你的存在不會再被容成氏其他人發現。”

攝政王棣煥?

這個名字讓雪眠打了激靈,腦中冷不防地浮現出棣煥邪佞狂妄的模樣,想到被棣煥禁錮在攝政王府的師傅摩蒼,剛剛驟知真相而激動的心情刹那冷卻。

師傅……師傅……她不能丟下師傅!

“我不想成為隱帝,但我現在也不想為了避開棣煥逃走。”

雪眠冷靜下來,她已經決定當伊祁雪眠,可以放棄關於容成氏的一切,但她不可能放棄給她重生的摩蒼。她失去爹爹和娘,不能再失去疼愛她給她安生立命之處的摩蒼。

“小姐,你想和棣煥對抗嗎?”

衛麒大驚,褚恪皇帝都拿棣煥沒轍,隻能讓他稍微克製些,完全無法消除他的野心。雪眠若與棣煥為敵,隻怕會被挫骨揚灰,屍骨無存!

棣煥現在是攝政王,將疏允當傀儡皇帝,他就是皇帝背後的皇帝,怎麽可能容成另一個“隱帝”的存在呢?

“我不想和他對抗,我隻想救出師傅,然後,遠離這裏的是是非非,永遠都不再回來。”

雪眠提起玉扳指上的紅繩,慢慢地將它係在自己的頸項上,將玉扳指藏在她的衣襟之下胸口之上,感受著爹爹留給她的餘溫。

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師傅,不管付出什麽代價,她一定要救師傅,然後和師傅隱居璿璣穀,再不出世。

——VOL.03——

[隱行隊]

“有朝一日,容成氏中出現發瞳之色與眾不同的族人,須頂禮膜拜,奉為隱帝,掌央啻之璽,容成子弟謹記。” ——《容成訓言》

棣煥別有所思地翻看著記錄高宗皇帝對後人警言訓世的家書《容成訓言》,又看到了那句高宗皇帝的隱諭,想到神祗之後的摩蒼,想到摩蒼的徒弟雪眠,細細地揣測著高宗皇帝的話中之意。

為何數百年前的高宗皇帝會留下這樣曖昧又匪夷所思的諭意呢?

為什麽他認為有朝一日容成氏中會出現發瞳之色與眾不同的族人呢?

當初的高宗皇帝與神祗之後的伊祁氏究竟有過怎樣的羈絆呢?

棣煥的指腹輕輕地按住“隱帝”,能夠成為“隱帝”之人,除了外貌與其他族人迥異,必定也有天賦異稟……那麽,“隱帝”也能成為他稱霸燎跡大陸的大助力吧?

那個與疏允神似的雪眠,應該就是褚恪的私生女,那她原本的模樣是不是像摩蒼那樣被隱藏起來呢?

他一定要得到她!

棣煥倏地握緊手,野心如火炬在他犀利倨傲的眸中燃燒,隻要雪眠在他手中,任憑摩蒼怎麽掙紮怎麽否認都無濟於事,摩蒼和雪眠是他一展抱負的關鍵。

“叩叩。”

突然,緊閉的窗欞傳來有節奏的扣擊聲引起室內人的注意,繼而,有道刻意壓低的女聲傳了進來。

“赤狐求見主爺。”

棣煥聽到來人的名號,瞬間喜上心頭,赤狐來報事情必有進展,他忙不迭地放下書,沉聲命令:“進來。”

棣煥府中有支特別的隊伍,叫做隱秘行動隊,簡稱隱行隊,是他網羅江湖能人異士組織而成,替他收集朝野隱秘信息,替他偵察打探各路情報,甚至替他暗殺政敵掃除障礙……赤狐正是隱行隊的首領,被他委以重任,調查褚恪褚恪在太子時期的風流史,追蹤褚恪私生女下落。

“主爺,衛麒行動了。”

赤狐是愛穿豔紅衣裙嫵媚如狐狸的年輕女人,對棣煥十分迷戀,甘心拜倒在他的錦衣之下,為他殺人放火都在所不辭。她無畏尊卑,不懼棣煥冷臉,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上,用吐氣如蘭的聲音在他耳邊回報。

“我已經派人盯緊衛麒,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現就在城郊。”

衛麒,褚恪皇帝的貼身侍衛,一直在暗中保護著褚恪的隱形衛士,亦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數月前,作為隱衛的衛麒,離開褚恪身邊出宮的詭異身影被棣煥發現,引起了他的注意,順藤摸瓜之下,他挖出了褚恪隱藏十來年的秘密。

跟蹤衛麒不容易,之前派出的探子都被衛麒甩掉,後來赤狐親自出馬,事半功倍,這回才有這麽好的消息。

“那人如何?”

棣煥懶懶地瞥了眼掛在他身上的赤狐,胸口湧起陣陣亢奮。

“主爺,那是個白頭發的怪物,衛麒叫她小姐。”赤狐不以為然道,“不知主爺是要活的,還是死的呢?”

“活的。”

他猜的果真沒錯,雪眠和摩蒼一樣,普通人的平凡容貌都隻是偽裝,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雪眠的真麵目了。

“赤狐,以最快的速度讓本王見到她。”

“主爺放話了,赤狐全力以赴。”

赤狐嫵媚地衝棣煥一笑,下一瞬,她就從棣煥的房間消失。

棣煥伸手彈了彈赤狐碰過的衣服,收服這江湖女子為他所用,讓她不分尊卑在他身上撒嬌就夠了……可惜,要收服摩蒼就沒這麽簡單了。

不過,棣煥有預感,隻有雪眠在他手上,十個摩蒼都會向他服軟的。

衛麒沒能說服雪眠立刻離京,隻能當起雪眠的隱衛保護她的安全,讓她暫時留在嬤嬤家養好傷,一邊計劃著怎麽進入攝政王府救她師傅。

“衛叔叔,我師傅很擔心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的情況,你能否幫我去天牢打探點消息。”

雪眠想到摩蒼出穀到敕揚城的目的,她必須先確定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的安全,然後回璿璣穀告知敕揚城的形勢,這樣,她才能讓摩蒼安心,她再進攝政王府,摩蒼才會跟她離開。

“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都是顧命大臣,國之棟梁,棣煥暫時隻是給他們下馬威,往後還需要仰賴他們二人,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的。”

衛麒有些遲疑,雪眠並未告知關於她師傅摩蒼的事,也沒說明他們與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的關係,他是受褚恪皇帝遺命來保護她,並不想離開她身邊。

“衛叔叔,他們和師傅都是我的新族人,要走的話,我希望大家一起離開。”雪眠表情很凝重,她無法向衛麒說明隱族伊祁氏的事,隻求請求他,“拜托你了,衛叔叔。”

麵對著雪眠懇求的目光,衛麒心倏地軟了,何況,她都稱呼他為“衛叔叔”了。

“好,你在這兒等我,千萬不要貿然去闖攝政王府。”

衛麒隻好替雪眠跑一趟,畢竟皇城他很熟悉,他影衛的身份又善於隱藏,要打探天牢的消息比常人容易多了。

於是,衛麒交代完嬤嬤照顧好雪眠,就離開了農家小院。

衛麒前腳剛走不就,赤狐就帶人破門而入。

屋內,嬤嬤正在替雪眠換藥,剛剛拆開她手臂的紗布,就被團團圍住。

“你們是誰?想幹什麽?”嬤嬤猶如老母雞張開雙臂護著小雞——雪眠,驚惶地看著紅衣女人,她眼中的殺氣和戾氣嚇得她直打哆嗦。

“老太婆,不想死的閃一邊去,姑奶奶是來抓怪物的。”赤狐揮手做了個動作,她的兩個手下衝過去推倒嬤嬤,抓住雪眠。

“你是誰?”

雪眠的雙手被拽在身後,手臂上剛剛拆開紗布的傷口裂開,血湧了出來,她疼得直咧嘴,惶然地看著赤狐,隱約覺得和棣煥有關。

“少廢話,主爺等著呢!”

除了在棣煥麵前嫵媚,赤狐實際上又狠又辣,一個手刀劈向雪眠的頸項,直接打昏,讓手下扛著就走。

“小姐……還我小姐……”

被推倒在地的嬤嬤捂著扭到的腰去追,紅衣女人和她的手下已經不見蹤影了,嬤嬤傻傻地癱在地上,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把小姐丟了……夫人……老爺……小姐又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少年走到嬤嬤麵前,將嬤嬤扶了起來。

“婆婆,你沒事吧?”

少年是尋著雪眠氣息找來的玄晏,這農家小院還留有雪眠的味道,但簡陋的屋子裏隻有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老婆婆,根本就沒有雪眠的影子。

“小姐……小姐被抓走了……”嬤嬤喃喃著,猶如溺水者一樣,緊緊地抓著玄晏的衣袖,哭求著,“少年郎,你救救小姐好嗎?”

“小姐?被抓走了?”玄晏有些疑惑,霍地想到什麽,反握住嬤嬤的手,激動地問,“婆婆,你說的小姐是不是皮膚白白個子嬌小說話小聲神情羞怯但是長得很清麗的少女?她是不是叫雪眠?”

“雪眠?”嬤嬤一聽這個小姐新名字,整個人頓住,怔怔地看著少年焦慮的模樣,沒由來地信任他,“對,小姐是雪眠,不久前我才救了受傷的她,傷還沒好,她又被抓走了,你快點去救救她,好嗎?”

雪眠!

真的是雪眠!

“她被誰抓了?”

玄晏原本懸著的心,揪得更緊了,他怎麽總是往一步呢?

“一個穿紅衣的女人,說是主爺在等著……”嬤嬤頓了頓,想到衛麒告知的真相,雙手難以自製地顫抖起來,“是他,一定是他抓走雪眠的!”

“誰?”

“攝政王棣煥。”

——VOL.04——

[軟肋]

攝政王府,東院複華樓。

因箭傷現出原形的摩蒼從北院被轉移至此,除了棣煥,誰也無法進入複華樓見到摩蒼,照顧飲食起居的丫鬟也隻是把飯菜衣物等放在樓外。

他像是被棣煥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折斷羽翼,失去自由。

摩蒼自嘲地苦笑,一口咬緊紗布,一手將紗布纏過他中箭的肩胛,固定包紮好。

他眼角的餘光瞥了眼前來“探病”的棣煥,他完全一副好好戲的戲謔樣,看著他“自我療傷”,絲毫沒有幫把手的意思。

因為,棣煥知道他是江湖神醫,一來這小小的皮肉傷他搞得定,而來避免第三人發現他的異樣。所以,棣煥沒請大夫替他治傷,由著他自己捯飭,他開好的方子,他差人配好藥送來由他自己上藥,或者熬好藥水端來給他喝。

摩蒼知道,棣煥將他當成獵物對待,看他中箭,看他傷重現形,看他自我療傷,看他用比常人更快的速度複原……滿臉興味,嘖嘖感歎“不愧為神祗之後”。

七八天過去了,他的箭傷已結痂,沒什麽大礙,身體複原情況良好,精力元氣也在藥物和湯水中補回來,身體中的返璞散又能發揮功效了。

因此,此刻,摩蒼的頭發和眼睛,又變成與常人差異不大的黑褐色,隱去了隱族人的標誌性樣貌。

“摩蒼,既然你們能隨心所欲地偽裝成尋常人,那麽,有你的幫助,尋常人是否也能偽裝成別的模樣長久保持呢?”

棣煥大開眼界,興致勃勃地打量著摩蒼自動恢複偽裝的模樣,若著是藥物作用,那他的細作探子也可以“改頭換麵”,更加深入要害之處,滲透其中,都不會被懷疑的。

“我吃的變身藥對尋常人無用,不信,攝政王可以試試。”

摩蒼淡淡道,十分清楚棣煥的盤算,不以為然地從袖兜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向棣煥。

小瓷瓶中,裝的並非幻惑師特質以改變隱族人容貌特征的返璞散,而是摩蒼利用養傷開的方子中的藥,研磨出來藥性相克的毒藥。

事到如今,他身陷囹圄,被棣煥所挾製,他隻能殺了棣煥以絕後患,不敢再輕易冒險了。

“變身藥?”

棣煥狐疑的目光落在摩蒼手中的小瓷瓶,倒也大方爹接過,拔開塞子聞了聞,味道有些詭異,讓他鼻子很不舒服。

不討他歡心的東西,留著何用?

“既然對尋常人無用,那你還是自個兒留著吧!”

他將瓷瓶扔回摩蒼的掌中,轉移了話題:

“摩蒼,你的傷複原得差不多了,那麽,你想清楚能為本王做的事嗎?”

因為摩蒼的妥協,棣煥難得大發慈悲由著他拖延幾日時光,看他能想出什麽東西來,看他願意為他貢獻多少?

摩蒼握緊下小瓷瓶,垂下眼,慢慢地將小瓷瓶收回袖兜中,手裏多了別的東西。

“我……想清楚了。”

下一瞬,摩蒼以變幻莫測的閃引步竄到棣煥身後,手中針灸所用的銀針赫然頂在棣煥的腦袋上,聲音多了抹冷戾。

“我是大夫,能救人,亦能殺人。攝政王,你真的逼人太甚了,現在我的針,隻要在你腦袋上的幾個大穴刺下去,你就再也不能威脅我了。”

空間隨即凝結冰凍。

“摩蒼,本王勸你不用做這等蠢事。”

棣煥隱隱感覺到頭皮發麻,快速地平複一時心緒的波動,麵不改色,從容不迫,以氣定神閑的口氣,繼續威脅著沒有立刻下殺手的摩蒼。

“本王早料到你會有所反抗,所以,知會過心腹,若本王有什麽三長兩短,陪葬的不隻是天牢中的淳熙和燕韶,而且,還會有你珍視的寶貝徒弟,先皇的私生女,本王的皇侄女雪眠。”

雪眠!

摩蒼一聽雪眠的名字,瞬間亂了心,整個人明顯一頓。

就在這一刹那,棣煥尋了機,手肘反向頂開背後的摩蒼,飛快地移形換位,閃到摩蒼利針無法刺到一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擒住了摩蒼的手腕,打掉他手中的銀針。

“摩蒼,你不夠心狠手辣,根本殺不了本王。”

棣煥冷笑,這種機會稍縱即逝,摩蒼永遠都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威脅到他的性命的。

“雪眠在哪裏?你把她怎麽樣了?”

摩蒼忍住手腕要被棣煥扭斷的劇痛,滿心隻在乎雪眠的安危。

聽說棣煥說雪眠是先皇的私生女,他的皇侄女,摩蒼真的慌了神,棣煥一旦知道雪眠的身世,絕對不會放之任之,他會怎麽對待雪眠呢?

之前鬱鬱寡歡為雪眠落了嚴重心病的褚恪皇帝,就被棣煥活活地氣死,繼承大統登基為新皇的疏允太子,也成了攝政王棣煥操縱的傀儡。那麽,與褚恪皇帝和疏允太子關係如此特殊的雪眠,恐怕也會成為棣煥的目標,難逃他的毒手……

因為對這些不可預知事情的顧慮,摩蒼才會一聽雪眠的名字就慌神,刹那喪失挾製棣煥的最佳時機。

“雪眠正在本王手中。”

棣煥甩看了摩蒼的手,冷睨著因為雪眠而失去冷靜失措的摩蒼,滿意地看著他變臉變色,不懷好意道:

“不過,你放心,本王會好好待她的,無論如何,她和本王也是一家人,本王定會好好關照晚輩的。”

雪眠也被棣煥抓住了……這個事實令摩蒼全身冰冷,雪眠不久前受了傷從攝政王府逃走,現在被抓了回來,那麽,棣煥見過雪眠的真麵目了嗎?

“雪眠隻是被先皇遺棄的可憐人,你何必為難她呢?”

如果棣煥還見過雪眠與其他容成氏人迥然不同的樣貌,棣煥又會聯想到什麽呢?

“正因為如此,本王更不能讓她流落名間,本王要疼愛她才行。”

棣煥自負他的直覺,從來不會出錯,這個雪眠絕對是摩蒼的軟肋。

隻是奇怪,與容成氏關係特殊的雪眠,怎麽會成了摩蒼的徒弟?怎麽會和伊祁氏有了瓜葛?

難道說,這一切,冥冥之中,與高宗皇帝留下的隱諭有什麽密不可分的聯係?

“棣煥,你究竟想怎樣了?害死了先皇,架空了新皇,你連無辜的雪眠也不放過嗎?”

摩蒼真的慌了心神,直呼棣煥之名追問,他一想到雪眠落在棣煥手中,腦中就浮現出雪眠被關在黑無天日地下室的畫麵,她又會被當成怪物禁錮……雪眠出生至今,那些生她養她與她有著血緣關係的人,都不會善待她的。

不!不!不!

他不要雪眠再重複怪物的命運,她都舍棄了關於容成氏的一切,為什麽還不能逃脫命運的捉弄呢?

“哈哈!”

棣煥大笑,十分滿意他刺激摩蒼所得到的回應。

“摩蒼,你如此在意本王的皇侄女,這輩子都別想與本王為敵了。”

摩蒼與雪眠名為師傅,其實不過是兩個相差四、五歲的男女,他們能夠為彼此拚命的感情,豈是師徒那麽簡單。

他們之間的羈絆,就是他們的致命傷。

棣煥輕而易舉地找到他們的軟肋,戳中他們的死穴。

他要好好地驗證他的猜測,看這對師傅能為對方犧牲到什麽程度?能為他所利用到何種地步?

他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