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雲變色

——VOL.01——

[容成隱棠]

風夾著百支蓮的香氣,吹過翔雲樓的通廊,拂起摩蒼身後葡萄紫的發絲,撩動著他心中的千絲萬縷。

麵對雪眠充滿希冀與忐忑的雙眸,想著她以異常平靜口吻訴說的故事,想起他最初問她名字時她目光閃爍囁嚅著“怪物”……他的心,忽然像被千萬隻螞蟻啃噬著,疼得發麻。

隱棠,容成隱棠。

這是她十年來從未被人喚過的名字,就如她的身世,一直被隱藏在知情人心中,諱莫如深。

“師傅,我還能當雪眠嗎?”

她問這話時,聲音帶著難以自製的顫抖,目光閃爍不定,蒼白的麵容漸漸地漫上失落和惶然,然後,慢慢地垂下頭,語氣更加寂寥。

“我不是隱族人,師傅,也不要我了吧?”

她彎著腿坐在通廊下,雙手放在膝蓋上,緊緊地揪著裙擺,指節泛白如霜,全身散發出濃烈的落寞氣息,刺痛了摩蒼的心。

聽到她完全失去信心的話語,摩蒼大手一伸,將她落寞的身子攬進懷中。

摩蒼帶著蓮之環的右手撫拍著雪眠的背,蓮之環的黑曜石身雕刻的蓮花,閃耀出柔軟的光芒,仿佛在雪眠的身後綻放。

“雪眠,隻要你願意,你永遠都是雪眠。”摩蒼抱住身體不知何時變得冰冷的雪眠,心憐她的遭遇,“你是我從地獄拉回來的雪眠,不管你是誰,我都要你的。”

雪眠,他是他親自命名的伊祁雪眠。

既然他執意將她從閻王手中搶回來,那麽,無論如何,他都要對她負責到底,絕不會再讓她失落絕望得求死解脫。

“我真的可以永遠當師傅的雪眠嗎?”

原本止住的淚意,再次湧動起來,雪眠趴在摩蒼的胸口,聲音哽咽,呼吸著帶著他清新藥草味氣息的空氣,感受他懷抱的溫暖驅逐著她周身的寒意……剛剛的她,好怕知道真相的摩蒼會嫌棄他,好怕摩蒼不再當她是雪眠而是怪物,像她爹娘那樣,即使再親,最後也會毫不客氣地拋棄她,不願跟她有任何的瓜葛。

“我賦予你雪眠之名,那麽,你永遠都是我的雪眠。”

摩蒼捧起雪眠淚水漣漣的臉,輕輕地擦拭著她無法控製的淚水,給她如同春光溫暖的笑意,柔聲給她安心的承諾。

她的淚,滑過他手中的蓮之環,滋潤著蓮心,為蓮之環增上一抹柔潤的色澤。

“我說過,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保護雪眠的。現在,你爹爹過世了,留給了你一輩子的心結,你仍決定舍棄關於隱棠的一切,不去追究緣由,從此隻當隱族的雪眠嗎?”

如果這是她的願望,那麽,他會守護著她的願望,讓她成為真正的族人,不會讓其他隱族人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也不會讓數百年前伊祁氏和容成氏的糾葛在他們身上重演。

爹爹走了,她的心結會變成永遠都解不開的鎖鏈,鎖住“隱棠”的一切,塵封在記憶最深處,不再想起。

在她短短的十五年人生之中,知道她的身世和與眾不同之後,還能承諾她保護她給她重生的,隻有摩蒼,連曾經最疼愛她的爹爹都無法做到。

而她,給了他所有的信任。

“我隻有師傅了。”雪眠抽泣著,努力地想止住洶湧澎湃的淚意,水蒙蒙的眼睛直視著摩蒼溫柔如水的碧眸,她願意為他放棄過去,“我是雪眠,不是隱棠,我不要再背負她的過去,我隻想成為讓師傅驕傲的雪眠。”

“好,雪眠就是雪眠,獨一無二的雪眠,誰也取代不了的雪眠。”

摩蒼長長是籲了一口氣,戴著蓮之環的手握緊了雪眠的手,似乎用蓮之環的力量為他的允諾作證,繼而,他回頭對作壁上觀沉默不語的玄晏,正色道:

“玄晏,不管你現在作何感想,我以族長的身份命令你,雪眠還是雪眠,她是你的族人,你絕對不能泄露雪眠的身世,任何後果,由我承擔。”

玄晏沒有立刻回應摩蒼的要求,內斂沉靜的麵容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被摩蒼擁在懷中安撫的雪眠,看她惶然無錯,看她落寞失落,看她安心感動,看她淚流滿麵……他懸到嗓子眼的心偷偷地回歸原處,對摩蒼的命令不以為然,扯了扯嘴角,哼聲:

“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想和雪眠繼續當族人,他才能光明正大地守護她,不讓任何人再當她是怪物,不允許誰來傷害她。

雖然她不是真正的隱族人,但他相信她不會給隱族人帶來災難,因為,她是努力追隨著伊祁蓮腳步想要成為另一個伊祁蓮的雪眠。

玄晏相信他所看到的雪眠,不管她身上流著什麽血。

幸好,他向來我行我素的哥哥摩蒼,又任性自我了一把,一如既往地負責雪眠到底,這樣,玄晏也放心了,就算雪眠的身世真的被其他族人知道,他和摩蒼也絕對會保全雪眠的。

“摩蒼,來不及了。”

突然,幻惑師浮嵐的聲音飄到翔雲樓上,下一瞬,他就像鬼魅一樣出現在摩蒼他們麵前,藏在七彩麵具下的表情依然讓人看不見任何的端倪,他的話,卻讓人聽得膽戰心驚。

“我知道了,雪眠身上流的果然不是伊祁氏的神祗之血。”

麵具下幽深的黑眸,閃爍著異常的光亮,浮嵐看向雪眠的目光變得熱切而熾烈,胸口似乎因為亢奮而激動地起伏著。

“那又怎樣?”

摩蒼起身,將雪眠拉到他身後,擋住了浮嵐詭異熱烈的目光,挑釁地揚眉,直視浮嵐,眼中帶有威脅之色。

“現在我是隱族族長,雪眠是我的徒弟,我說她是族人就是族人,與她流什麽血沒關係。浮嵐,我勸你,最好也當做什麽都不知道。”

“摩蒼,你說的對,不管她身上流著什麽血,她永遠都是隱族人。”

浮嵐的手緩緩地從他的黑袍中伸出,抬起,撩開七彩麵具邊黑長的發絲,毫無預兆地取下猶如他第二層肌膚不曾分開的麵具,將他向來不曾示人的真麵目,不再遮掩地展露。

“就像我一樣,雖然是普通人的模樣,完全不像隱族人,可我生來就是隱族人。”

摩蒼、玄晏、雪眠三人第一次見到浮嵐的真麵目,全都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眼前身穿黑色長袍,手執七彩麵具,從來沒讓人看到麵具下真實容貌的男人:五官輪廓深刻,猶如雕刻出來的玉石,冷峻而硬朗,眉角微微上揚的丹鳳眼,襯托得他的氣質飛揚自負,與綺豔絢麗的隱族人容貌不同,完全是俗世中黑發黑眼的普通人模樣。

如果這是浮嵐的真麵目,即使沒有返璞散的偽裝,放在人群之中,也是鶴立雞群的俊男,但絕對不會被人當成“異類”或者“怪物”。

摩蒼和玄晏麵麵相覷,他們從小就認識無論何時何地都帶著麵具的浮嵐,還以為他的黑發和麵具下的黑眼也是他幻惑師的偽裝,從未料到,麵具下的浮嵐竟然隻是“普通人”。

怎麽是他?

雪眠震驚得瞠目結舌,眼前的浮嵐讓她無比的熟悉,腦中不期然地浮現出夢中的宮殿,宮殿角樓上與伊祁蓮訣別的容成皝,他的麵容突然變得清晰,清晰地跟眼前的浮嵐重疊,令她不由自主地囁嚅出聲:

“皝……容成皝……”

浮嵐聽到了雪眠的話,揚起了他的嘴角,丹鳳眼中溢滿了笑意,仿佛是等待千年終於得償所願的笑意,在他的眼角眉梢暈開。

他終於等到了。

神,終於眷顧了他。

——VOL.02——

[浮嵐]

容成皝。

皇族容成氏名垂千秋功蓋寰宇的高宗皇帝,曾開創央啻國盛世稱霸燎跡大陸,可惜天妒英才,容成皝英年早逝,抑鬱而終。

浮嵐一出生就天賦異稟,不但繼承了幻惑師的能力,而且還背負了容成皝的記憶,他是最了解伊祁氏和容成氏愛恨糾葛曆史的人。

數百年前,容成皝的千秋偉業是用伊祁蓮和她族人的犧牲換來的,伊祁氏為此卷入俗世紛爭,惹來滅族之禍,遭受天譴,讓為容成皝打天下的伊祁蓮自感罪孽深重。

伊祁蓮一心隻想贖罪,即使容成皝拱手河山也討不了她的歡心,留不下守護族人贖罪的伊祁蓮。伊祁蓮放棄兒女私情,與容成皝訣別,帶著幸存的族人隱居,從俗世消失,將天之驕子的容成皝打入擁著萬裏千山享著無邊寂寞的地獄中。

容成皝守著對伊祁蓮最後的承諾,創造了沒有殺戮的祥寧世界,站在至高之處的他,最終還是抵不過成災相思的夾擊,在他最意氣奮發的三十六歲之時,撒手人寰。

數百年後,容成皝對伊祁蓮的執念將他帶到了隱族,讓他成了隱族人,他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讓他來替伊祁蓮守護她的族人,償還他的債。

那麽,等他將伊祁蓮的罪贖完了,神是否會寬恕他呢?

於是,帶著容成皝記憶的浮嵐,默默地守在璿璣穀中,期待著與伊祁蓮的再世重逢,等待著神的赦免。

然而,他等了三十年,在雪眠出現之前,他始終沒有等到任何關於伊祁蓮轉世的蛛絲馬跡。

數百年的執念和漫長的等待,幾乎讓他絕望,絕望得讓他以為他一直等的隻是一個夢,一個數百年來容成皝死不瞑目的夢。

終於,有一天,摩蒼帶著雪眠回來,她有著隱族人的典型樣貌,流的卻不是伊祁氏的神祗之血,她引起了浮嵐的興趣。

直到,雪眠在隱史館觸動了“半蓮弓”,她夢到了伊祁蓮和容成皝……浮嵐的心開始雀躍起來,似乎長久以來他的等待就要有答案了,他從未想過弱小得連最普通的閃引步都要耗盡心力才能掌握的雪眠,會和隱族最強大的守護者伊祁蓮有什麽關聯?

直至今日,他終於確定,神願意寬恕他眷顧他,他等待的答案,就在雪眠身上。

“容成皝……你……”

雪眠愕然地對上浮嵐異常炙熱的目光,全身毛細孔都莫名地顫栗,她不習慣浮嵐如此專注的眼神,仿佛她和他關係匪淺似的。

“你還記得嗎?”

浮嵐無視摩蒼不以為然的表情,徑直走向雪眠,在摩蒼和玄晏的詫異中,執起雪眠的手,向來幽深莫測的眼變得柔情四似水。

“雪眠,你想得起來我是誰嗎?”

他的手,冰冰的,一如他冷峻的五官,有著令人畏懼的冷意。

雪眠被他執起的手僵住,腦海裏卻閃爍著夢中容成皝站在角樓之上孤寂的身影,胸口好像被什麽堵住,梗得她喘不過去來。

她怔怔地望著浮嵐莫名神情的眼睛,腦袋開始昏眩,陌生的情緒在她的胸口翻騰。

“浮嵐,你嚇到雪眠了。”

摩蒼臉色微微沉下來,硬生生地掰開浮嵐失禮的手,擠開浮嵐,將雪眠完全擋在身後,難以理解浮嵐的舉動。

“浮嵐,你這是在幹嘛?”

浮嵐置若罔聞,渴望的目光越過摩蒼,直直地望向雪眠,失去了慣有的冷靜,迫切地想要雪眠回應他,給他答案。

“雪眠,看著我,看清楚我……你都忘記了嗎?我為你成了隱族人,一直在這裏等著與你重逢。現在的我,身上流著你的血,而如今的你,身上也流著我的血,神用這樣的方式讓我們融為一體不分彼此。雪眠,我以浮嵐的身份等了你三十年,這一回,你不能再將我拋棄了。”

他相信,雪眠就是伊祁蓮選中的人,就像他是容成皝選中的人一樣,數百年之後,神讓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再見。

拋棄?

這個敏感的詞,將雪眠從驚嚇中喚醒,不明所以地回視著浮嵐,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說他為她成了隱族人?

他說她身上流著他的血?

他說他為她等待三十年?

他說她不能再將他拋棄?

仿佛她曾經拋棄過他,仿佛她曾經負過他,仿佛她曾經與他兩不相容,仿佛……雪眠滿腦都是“仿佛”的困惑。在來璿璣穀之前,她未曾和浮嵐有過接觸,為何他突然變得和她有過千絲萬縷聯係似的?

“浮嵐,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一直被浮嵐當隱形人的摩蒼終於火了,抬起帶著蓮之環的手,警告著浮嵐,“浮嵐,不管你如何認為雪眠,你若敢妄想傷害雪眠,就是與我為敵,我以蓮之環命令你,不準泄露雪眠的身世。”

浮嵐行事太詭異,如今自爆“普通人”真麵目,對雪眠說著奇怪的話語,令摩蒼不安,寧可先聲奪人,讓浮嵐明白他的底線,不要輕易觸動才好。

“我——”

“摩蒼哥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突然,龍曜驚慌失措的聲音打斷了浮嵐,小小的身影從玉衡湖閃引而來,在他身後還跟著白藏。

在他們來到翔雲樓之時,浮嵐飛快地戴回七彩麵具,恢複神秘高深的幻惑師模樣,不得不中止剛剛的話題,他似有千言萬語的目光,膠在雪眠身上,瞥見被他異常舉動惹毛不惜放言警告他的摩蒼,他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小龍曜,出什麽事了,把你嚇成這樣?”

摩蒼摸摸龍曜的小腦袋,問道,眼角餘光瞟向沉默下來的浮嵐,已經看不清他七彩麵具下的表情,心中隱隱生出不悅。

他身上流著雪眠的血?

雪眠身上流著他的血?

神讓他們再見?

他不明白浮嵐唱得是哪出戲,竟對雪眠說了那麽多不知所以然的話。

“摩蒼哥哥,淳熙大人和燕韶哥哥被抓了。”龍曜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呃?怎麽會這樣?”摩蒼愣住。

雪眠和玄晏麵麵相覷,淳熙大人和燕韶不是在忙著皇城中的事嗎?

“敕揚城傳回消息,因為皇帝突然駕崩,玄王懷疑曾為皇帝問診的江湖神醫魅公子開的藥方子,魅公子又是淳熙大人和燕韶的朋友,玄王認為他們有重大弑君嫌疑,而魅公子不知所蹤,就拿淳熙大人和燕韶問罪。”

白藏擰著眉頭,慣有懶洋洋的氣息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憂慮,他擔心淳熙大人和燕韶若受到玄王的迫害,恐怕會泄露隱族人的身份,到時候就後患無窮了。

“因為我為褚恪皇帝問診的緣故?”

摩蒼狐疑,若褚恪皇帝駕崩與他有關,那麽推薦他入宮的玄王棣煥才是最有弑君嫌疑的人。

不對。

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呢?

以淳熙大人和燕韶在央啻國的地位,玄王棣煥絕對不會對他們輕舉妄動的,他如此大張旗鼓地問責淳熙大人和燕韶,恐怕另有所圖。

“既然玄王點名與我有關,那麽我去敕揚城一趟,看這葫蘆裏賣著什麽藥,白藏,你與我同行。”

摩蒼飛快地做了決定,瞟了浮嵐一眼,頓了頓,暫且不去追究浮嵐的失常,交代玄晏。

“玄晏,雪眠就交給你,你和她好好呆在璿璣穀,我很快就回來,有任何閃失,我為你是問。”

“師傅……”

急轉直下的狀況讓不久前還沉浸在褚恪皇帝駕崩悲傷中的雪眠,轉而憂心起摩蒼此行的安危,扯了扯摩蒼的衣角,輕聲道:

“師傅小心點,我等你回來。”

——VOL.03——

[陰謀]

褚恪皇帝駕崩,敕揚城風雲變色。

疏允太子登基為新皇,玄王棣煥成了攝政王,與褚恪皇帝遺詔中的兩位文武顧命大臣——淳熙和燕韶,一起輔佐剛剛繼承大統的少年皇帝。

然而,褚恪皇帝一死,棣煥的野心展露無疑,他以“弑君”嫌疑將淳熙和燕韶送進天牢,他獨自把持朝政,攬權專政,架空新皇帝疏允,使得疏允徹底淪落為傀儡皇帝。

皇城的驚變,讓整個敕揚城的空氣中都充滿了風聲鶴唳的緊迫感和壓抑感。

認清局勢的人紛紛站到攝政王一邊,不識時務的彈劾攝政王枉顧綱常獨權專斷,結果,反對聲暗地裏都被收拾幹淨了。

繼而,短短數日,朝野上下,誰也不敢出聲討伐攝政王,更別說為淳熙和燕韶奔走雪冤。整個央啻國唯棣煥獨尊,他想要重振央啻國數百年前雄風的野心也不再掩飾,他要讓央啻國再次成為燎跡大陸五國中的聖朝,接受他國的進貢和朝拜。

當摩蒼和白藏來到敕揚城,才發現皇城劇變,攝政王攬權,意識到情況的異常棘手。

於是,摩蒼和白藏分頭行事,白藏去打探淳熙和燕韶在天牢的狀況,摩蒼則單槍匹馬直接殺去攝政王府,要求見棣煥。

他隱隱約約有預感,棣煥抓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是衝著他來的。

果然,摩蒼一求見,棣煥就以上賓之禮歡迎他的到來。

摩蒼更加肯定,棣煥的目標是他。

“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是我的至交,攝政王因摩蒼為先皇看診就懷疑他們有弑君之意,未免太過武斷了吧?摩蒼沒記錯的話,進宮問診是攝政王的意思。”

麵對著高高首座上倨傲狂妄的棣煥,摩蒼開門見山,他要明白他的意圖,無須迂回試探。

“摩蒼,你作為江湖遊醫,消息未免太靈通了吧?”

棣煥手肘支在椅靠撐著下頜,別有深意地打量著明顯為淳熙和燕韶而來的摩蒼,眼中閃爍著詭譎的光芒,口氣帶著淡淡的揶揄。

褚恪皇帝駕崩,他將顧命大臣淳熙和燕韶送進天牢,前後不過才三天而已,傳說在燎跡大陸五國江湖中遊晃行醫的摩蒼,飛快地得到了消息,然後,以非人的速度出現在他麵前,大有跟他問責的架勢……棣煥有些微的驚訝,但毫無意外之感。

若他的直覺沒猜猜,摩蒼的確有這般神速的行動力,他對他的興趣,更加濃厚了。

自從在千曲樓偶遇摩蒼和淳熙、燕韶聚會,棣煥就對他們產生了懷疑,尤其,摩蒼的身邊還跟著一個與疏允神似的少女雪眠,他敏銳地聯係到褚恪早期隱藏的風流事和高宗皇帝留在《容成訓言》中的隱諭,直覺這之間大有關聯。

於是,他就盯上了被淳熙和燕韶視為好友奉為上賓的江湖人士——魅公子摩蒼,故意讓摩蒼進宮為褚恪皇帝問診好多做觀察,為他的種種猜測尋找可佐證的蛛絲馬跡。

連老天爺都在幫他,摩蒼竟然帶著他的徒弟雪眠一起進宮,雪眠和褚恪對視時的奇怪氣氛,仿佛為了證明的他猜測似的,異常得讓人無法忽視。

摩蒼離宮之時,他曾邀請他留守皇宮照顧褚恪的龍體,結果毫無意外地被摩蒼拒絕。他也不強人所難,心中自有打算。

他暗中派人跟蹤離京的摩蒼,監視著留在燕韶府邸跟著燕韶學騎射的雪眠,將所有的不尋常聯係一起,讓他瘋狂的想法不斷地得到證實。

探子回報了摩蒼和雪眠一行人的異樣,訝然地發現他們都有著如閃電般移動迅速的詭秘輕功術,無法跟上他們的速度。所以,摩蒼離京時,探子在眨眼間就是失去了摩蒼的蹤跡,當褚恪皇帝駕崩後,雪眠和玄晏仿若鬼魅從燕韶府邸離開,來去如風,無法捕捉。

摩蒼、雪眠、玄晏……甚至可能連淳熙、燕韶,都有著與眾不同的一麵。

棣煥的心亢奮不已,他要挖出他們的真麵目。

他曾為了解開高宗皇帝在《容成訓言》中的隱諭,查閱了許多野史軼聞,收集著異族的各種傳說。

然後,他在《燎跡大陸軼聞錄》發現了“隱”的存在,對“隱”中之人與眾不同的描述,印象深刻,深刻地讓他聯想到高宗皇帝所說的“隱帝”,聯想到傳說中高宗皇帝與神祗之後的羈絆。

“燎跡大陸之北,有隱族伊祁氏,上古神祗之後,容貌綺豔,發瞳絢麗,行蹤詭秘非常人所能察,是為隱也。”

《燎跡大陸軼聞錄》的記載,令棣煥更加堅信,關於高宗皇帝的那些傳說都是真實存在的,數百年前,高宗皇帝的豐功偉績曾得到過神祗之後的幫助。

數百年後,所謂上古神祗之後早就成了傳說,但棣煥發現容成氏的“隱”之後,他相信傳說會變成現實的,他也能夠重鑄央啻國在燎跡大陸的霸主地位。

眼前的摩蒼……關於江湖中他的種種傳聞和詭秘行蹤,讓棣煥直覺他有可能就是神祗之後,曾幫高宗皇帝打天下的伊祁氏。

棣煥向來自負於自己洞悉一切的敏銳和超越常人的直覺。

摩蒼,是他的獵物。

“若先皇駕崩與摩蒼所開方子有關,摩蒼願意承擔一切後果,請攝政王不要牽連他人。”

摩蒼被棣煥高深的眼神打量得有些發聳,心中湧起了詭異的不祥預感。

“摩蒼,聰明如你,應該知道本王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吧?”

棣煥答非所問,起身,緩緩地走向摩蒼,在他身前站定,興味的目光在摩蒼平凡無奇的麵容上流連,最後落在他魅惑天成的眼睛……他的眼睛的確勾人心魂,撼人心魄,隻記得他的魅眼而忽視他的長相。

“那麽,你要我怎樣,才會放了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

摩蒼也不裝糊塗,直接問棣煥的條件,他是隱族族長,有義務保護他的族人。

“我要你。”棣煥伸出手,直指摩蒼,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企圖。

要他?

“呃?”

摩蒼愣住,腦袋一時無法轉過彎。

“我要你為我所用,助我一臂之力,完全我的千秋大業。”

棣煥狂傲不羈道,勃勃野心在他爍亮的眸中閃耀,他相信他的直覺,更相信他識人的眼力,將摩蒼納入他的麾下,絕對是如虎添翼。

“摩蒼隻是區區江湖遊醫,何德何能被攝政王如此看重,攝政王這玩笑開大了。”

摩蒼難以置信,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棣煥竟然要他幫他完全他的千秋大業,這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一來,在俗世之中,他隻是個醫術高明的江湖郎中而已,哪有什麽通天之能運籌帷幄呢?

二來,伊祁氏有祖訓,隱族之人不得卷入俗世紛爭,避免重蹈覆轍,再一次遭受天譴,絕對會讓伊祁氏滅族的。

“摩蒼,如果本王猜得沒錯,你應該是屬於傳說中異族之人,也就是擁有神祗之血的伊祁氏吧?”棣煥湊近摩蒼,以他能夠聽得到的耳語說,“本王相信你絕對有讓本王刮目相看的本事,怎麽可以妄自菲薄呢?”

聞言,摩蒼如遭雷擊,四肢瞬間僵住,匪夷所思地睜大眼睛,努力地壓製住心中洶湧澎湃起來的驚恐,終於明白那股詭異的不祥預感是什麽了。

為什麽棣煥會這般肯定地認為呢?

摩蒼自認隱藏很好,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在俗世幾十年,也沒露出任何的馬腳,棣煥怎麽會將他與傳說聯係到一起呢?

他必須鎮靜,絕對不能自亂陣腳。

——VOL.04——

[羊入虎口]

在央啻國,在俗世,沒有隱族,沒有伊祁氏,摩蒼姓“摩”,淳熙大人姓“淳”,燕韶大哥姓“燕”……伊祁這個上古神姓不可能出現在俗世。

在容成棣煥麵前,他隻是摩蒼,不是伊祁摩蒼。

摩蒼深深吸了口氣,迅速調整心緒,壓下滿心的震驚和錯愕,恢複慣有的從容淡定,泰然自若地對上棣煥意味深遠的眼睛,動了動唇,緩緩地開口:

“攝政王,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摩蒼隻是個微不足道的江湖郎中而已,承蒙攝政王高看了。”

“是嗎?”

棣煥冷笑,斜睨著一臉波瀾不驚的摩蒼,平凡的麵容卻有著沉穩的大將之氣,在他的逼視中,還能如此從容不迫,他怎麽可能隻是江湖郎中而已呢?

“摩蒼,你不會又認為本王在說笑嗎?不過,你裝傻也無礙,本王倒可以去請教淳熙和燕韶,或許,他們很願意告訴本王你究竟是不是神祗之後?”

冷冷的口氣中,有著令人膽顫心驚的威脅之意,棣煥以淳熙和燕韶為“人質”給摩蒼施加壓力。

“如果攝政王認定摩蒼是傳說中的伊祁氏人,非要摩蒼不可,那麽,摩蒼願意以自己當交換還淳熙大人和燕韶統領的清白,他們畢竟是國之棟梁,攝政王何必因私人恩怨置國家社稷不顧呢?”

摩蒼不跟棣煥爭論“伊祁氏”和“神祗之後”與她有關與否,回到原來的話題,稍稍退後兩步,與咄咄逼人的棣煥保持距離。

他出璿璣穀是為了保證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的安全,既然地換的目標是他,那麽如他所願,隻要棣煥覺得他平凡無奇,自然不會花心力在他身上了。

“摩蒼,你情操真高尚,這樣舍身為淳熙和燕韶解圍,本王不得不懷疑,淳熙和燕韶與你的關係,隻是朋友那麽簡單嗎?”

棣煥雙手環抱著胸,不以為然地瞥了眼摩蒼後退的腳步,揚起嘴角冷笑。

“士為知己者死。”

摩蒼傲然回應他的質疑,如今在央啻國,棣煥一人獨大,這次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若能全身而退,必須改變在俗世的策略,遠離紛爭才行。

“好一句士為知己者死。”

棣煥拍了下手,斜睨著正義凜然的摩蒼,不懷好意道:

“其實,你、淳熙、燕韶的確都是清白的,因為,皇兄的死和你們無關。你們卻這樣忍辱負重,自願攬下罪責,好像都想保全對方,本王實在好奇這之中的隱情。”

淳熙和燕韶當時一聽說褚恪皇帝的死,可能與摩蒼開的調養方子有關,竟然不做任何的反抗,乖乖地束手就擒,仿佛是在為摩蒼攬罪,不讓摩蒼卷進來。

而今,摩蒼一聽說淳熙和燕韶出事,以驚人的速度出現,不假思索地擁自己當交換,還淳熙和燕韶清白,如此為對方著想,怎麽可能隻是朋友呢?

“先皇駕崩,與我們無關?”

摩蒼驚愕地聽到棣煥說出的真相,臉色倏然倏然刷白,終於明白是哪裏不對勁,詫然地望著似乎將他當成獵物逗弄的棣煥,從頭到尾,都是他在算計。

“你……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

棣煥不隻是簡單地懷疑他和傳說中神祗之後的關係,而是,步步為營,將他引入他的圈套,好證實他的猜測。

從他在千曲樓與棣煥遇上之後,他就對他產生了懷疑,才會故意安排他進宮為褚恪皇帝診斷。

糟糕!

摩蒼猛地想起當時棣煥對雪眠的特別關注,以及他在褚恪皇帝麵前故意提到雪眠和疏允相似的話題……摩蒼直覺背脊一陣發寒,棣煥的目標除了他,是不是也包括了雪眠?

完蛋,他完全中了棣煥的計,如果棣煥發現雪眠是褚恪的私生女,後果……摩蒼不敢想象,恐慌如同荒野漫長的蔓藤,繚繞在他心間。

“摩蒼,實話告訴你,皇兄是被本王氣死的。”

棣煥邪魅一笑,目光變得危險而冷厲,仿佛要將摩蒼拽入地獄之中似的。

“現在,你知道了真相,本王絕對不會讓你置身事外,你必須和本王上同一條船。”

當他發現摩蒼的特殊和雪眠的可能身世,同時,之前暗中調查褚恪皇帝在太子期間的風流債也有了眉目,將這些聯想到高宗皇帝的隱諭,他去試探褚恪皇帝。

“皇兄,臣弟最近在民間發現了一個姓容成的少女,眉眼之間和皇兄非常像,臣弟想帶她來見皇兄,皇兄意下如何?”

結果,褚恪皇帝大受刺激,聲色俱厲地嗬斥他,態度強勢而詭異。

“棣煥,朕不準你打擾她,就算她姓容成,也隻是普通百姓,不準你將她卷入皇族的是非來。”

褚恪皇帝“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過激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測,他反而挑釁地回他:

“臣弟想她會不會是高宗皇帝的隱諭?畢竟,高宗皇帝的傳說不是杜撰出來的,臣弟想找出隱帝的存在,相信隱帝能夠讓央啻國重振高宗皇帝時代的雄風,再次稱霸燎跡大陸。既然她是央啻國的子民,為國家社稷做點貢獻,不應該嗎?”

“不行,絕對不行!棣煥,你不能找她!不準點燃戰火,將央啻國的百姓推入火坑!”

褚恪皇帝反應激烈,眼中滿是驚慌失措,他以為他真的找到他的孩子,以為暴露了他處心積慮隱藏十多年的事情……棣煥也終於明白他鬱鬱寡歡積鬱成疾的原因,他不是擔心年少陰鬱的疏允,而是牽掛著他藏在民間的私生女。

於是,恐慌和對他的憤怒,讓褚恪皇帝血氣翻騰,一口氣沒呼上來就暴斃了。

從褚恪皇帝的反應,棣煥證實了私生女的存在。

與疏允神似的少女雪眠,絕不是巧合,棣煥幾乎可以肯定,雪眠有一半的可能是褚恪皇帝的私生女。

隻是,他要弄清楚,為何雪眠會成了摩蒼的徒弟?

若摩蒼是傳說中的伊祁氏人,那麽,雪眠會是伊祁氏人,還是容成氏人呢?

看來,他是羊入虎口了。

“你究竟想怎樣?”

摩蒼努力保持冷靜,暗暗地觀察著攝政王府的情況。

以他的閃引步,要逃離攝政王府輕而易舉,但絕對不能讓棣煥方向他詭秘至極的閃引步,否則,隻會讓他更加肯定他的傳說身世。

再者,考慮到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的安危,他不能輕舉妄動,必須想出兩全的辦法才行,既能保證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的周全,又能消除棣煥對他的懷疑……聰明如摩蒼,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來,隻怪自己粗心大意。

“啪啪!”

棣煥拍了拍手掌,隻見訓練有素的黑衣衛士從四方擁進大廳,將摩蒼團團圍住,個個亮出手中的佩刀,白晃晃的,充滿了肅殺之氣。

“本王要請你留在王府做客,讓你慢慢地考慮清楚,跟著本王打天下,未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這可比你在江湖遊**有前途,而且也能光宗耀祖,你何樂而不為呢?”

棣煥相信,數百年前,高宗皇帝能夠得到神祗後裔相助稱霸燎跡大陸,他亦能重新連接起容成氏和伊祁氏的羈絆,成就他的千秋偉業,誰也不能阻止他。

這架勢……他完全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隻能忍辱負重,由著棣煥宰割了。

摩蒼霍地握緊了手,皺緊了眉,想到他背後的族人,小不忍則亂大謀,他不能再犯錯了。

於是,他的拳頭慢慢地鬆開,雙手慢慢地垂在了身側。

他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