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賦本能

——VOL.01——

[彩虹之光]

燕韶府邸,演練場。

“抬頭挺胸,目視前方,氣沉丹田,沉著冷靜。”

麵對著十丈開外的箭靶子,燕韶手把手地指導他的徒弟——雪眠,她一手挽弓一手執著箭,表情凝肅,眼神炯亮如炬,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拉弓射箭的練習中。

“挽弓手要繃緊臂,執箭手要扣住弦,慢慢地拉開弓,瞄準目標,然後放手,彈射出箭。”

陪練的玄晏,站在演練場一旁,年少早熟的臉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看著白色翎羽箭從雪眠手中飛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震得箭身抖動,也震撼了玄晏和燕韶的心,訝然之色躍到眼底。

雪眠和弓箭之間似乎有著特殊的緣分和默契,燕韶隻是稍微指導過技巧和要訣,雪眠第一次上手,就能直射靶心,為人師的燕韶也被徒弟的出色表現驚到,興奮地叫起來。

“雪眠,按我說的,再放一箭!”

他要見證這奇妙的時刻不是他在做夢。

燕韶忙不迭地退到雪眠左身側,滿臉的亢奮地看著嬌小的雪眠。

初見時,他以為雪眠隻是嬌滴滴的姑娘家,對摩蒼的提議相當地不以為然,覺得以她的嬌弱樣,大概連弓都拉不開。

豈料。雪眠不但拉開了弓,還射出漂亮的一箭,精準無誤地直中靶心,太讓他意外了。

“是的,二師傅。”

雪眠頷首領命,身體自然而然地繃直,目光如炬地盯著遠處的箭靶,緩緩地拉動弓弦,手中傳來的熟稔之感,仿佛她曾經這樣拉弓千萬次似的,流竄在四肢百骸間的血液也隨著她挽弓執箭而沸騰起來。

明明她才接觸到弓箭,但毫無陌生之感,好像弓箭天生就屬於她似的,猶如她身體的一部分,藏在她的體內,陪伴著她左右,等待著她發現……對,弓與箭,似乎一直在等著她。

當她在隱史館碰觸了伊祁蓮的“半蓮弓”和“月牙羽箭”,喚醒了她對騎射之術的熱情,於是,隱藏的弓與箭之魂,在她的身體中熊熊燃燒起來,讓她無法忽視,反而生出了急切的渴望,渴望擁有它們,駕馭它們。

當她在燕韶師傅的指導下,挽弓執箭拉弦而射,她真切地感覺到弓與箭在她體內的存在,好像是與生俱來陪伴著她,它們天生就該屬於她的。

雪眠第一次有如此自信的肯定。

“嗖!”

白色翎羽箭再次從雪眠手中飛向箭靶,破空呼嘯的聲音,戳破了巧合與僥幸的可能,證明了她對弓箭非凡的駕馭能力,那是屬於她的異於常人的天分。

“老天爺,摩蒼真沒騙我!”

遙望著隨風浮動的白色箭翎,燕韶喜出望外,激動地抓住雪眠的手,嘖嘖感慨。

“雪眠,你一定是天生的弓箭手,我相信假以時日練就百步穿楊之術,你絕對會成為突襲敵營或者衝破封鎖的神箭手,千軍萬馬都靠近不了你,銅牆鐵壁也阻止不了你。”

數百年前的伊祁蓮,靠著“半蓮弓”和“月牙羽箭”為族人殺出一片生天,守護著璿璣穀的玄關,讓外人再也無法傷害伊祁氏一分一毫。

燕韶曾聽淳熙大人提及雪眠,說她是昏死在落星嶺被回璿璣穀的摩蒼撿到,來路不明,俗世沒有她的出生證明,穀內也無她的親人,無法確定她是否屬於族人。不過,摩蒼認定她與眾不同,給她重生,賜她姓名,收她為徒,教她隱族之術,讓她成為隱族人。

雪眠學習閃引步的艱難和緩慢,曾讓很多人懷疑她的資質,然而,今日看到她對弓箭的駕馭天賦,燕韶認同摩蒼的觀點,雪眠的確是與眾不同的。

“謝謝二師傅,我會努力的。”

燕韶不加掩飾的溢美之詞,令雪眠不由地羞赧了臉,,不好意思地回避著他火熱的直視,眼角餘光瞄到了玄晏,他意外地向她頷首,然後比了比大拇指。

玄晏也覺得她做得很好吧?

心底湧起一絲的甜味,雪眠眼中的光亮更加閃耀,終於有樣東西她能做得很好,她絕對不會讓師傅、二師傅、玄晏他們失望的,她一定要成為像蓮一樣厲害的弓箭手,守護著她想守護的東西和人。

“雪眠,你再練習練習,我為你挑坐騎去,回頭教你真正的騎射之術。”

碰上這樣穎悟絕倫的徒弟,燕韶迫不及待地想傾囊相授,想看她飛馬騎射的英姿,他有強烈的預感,以雪眠的天賦,她還會給他帶來不少的驚喜,他很期待。

“玄晏,你暫時替我陪雪眠練箭術,免得她一個人覺得無趣。”

燕韶經過玄晏時,拍了拍他的肩膀,交代他作陪。

為了給雪眠創造良好的修習場地,也為了更好的掩飾他們的身份,燕韶特地空出演練場,在雪眠練習的時段內,不準府邸衛兵靠近或者來此操練。於是,偌大的演練場之中,就雪眠小小的身影在動作,顯得有些寂寥。

“燕韶大哥,我會的。”

玄晏目送燕韶離開,然後望向演練場中央一絲不苟地重複著拉弓射箭動作的雪眠,即使箭箭命中靶心,也不見她有絲毫的懈怠,不折不扣地完成每個步驟,放出一箭箭完美的飛射。

敕揚城的春天依舊寒冷,厚厚的雲層籠罩在演練場上空,仿佛隨時都會飄灑雪花似的。

穿透雲層的暖陽,照在雪眠的身上,金色的光芒猶如薄紗披在雪眠身上,襯得拉弓射箭的她如夢似幻,好像傳說中衛守城池的女神,以她手中弓箭,保護著她身後的子民,美輪美奐。

玄晏的臉慢慢地騰紅,也看到雪眠透白的麵頰漸漸地紅了起來,汗水沁出她的額頭。

他不期然地想到有次在璿璣穀,他從長老院送雪眠回去時她被暖暖的陽光曬得昏倒的事,趕緊取來過水布巾和水壺,大步走向雪眠,打斷她的練習。

“喏,擦把臉喝口水。”玄晏將布巾和水壺遞給雪眠,近看才發現她紅撲撲的臉蛋紅得都要滴出血似的,“雪眠,我們去樹下休息一會兒吧!”

“嗯。”

雪眠順從地點頭,放下有些酸疼的手臂,將弓箭放回架子上,跟著玄晏來到演練場旁的高大榆木下,接過布巾擦拭著滿頭汗,然後喝了兩口水,有些期待地問玄晏:

“玄晏,你看我射得好不好?”

她很喜歡拉弓射箭的感覺,在一次次命中靶心之中,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她並非一無是處,她也不是毫無天分,讓她有自信成為真正的隱族人,雖然……雪眠的心倏然一沉,想到不久前和摩蒼進宮見到的褚恪皇帝,心底百味雜陳,她身上流得並不是隱族的神祗之血。

然而,燕韶師傅說她有騎射的天分,她就要努力將這天分發揮到極致,成為與伊祁蓮媲美的弓箭手,那麽,大家都會承認她是真正的隱族人,誰也不會知道她和皇族容成氏的關係。

玄晏靜靜地看著雪眠,那雙渴望得到認可的眼睛,仿若小鹿般圓碌碌的,倒影出他嚴肅沉悶的麵容,他忍不住揚起嘴角,給她鼓勵的笑意:

“雪眠做得非常好,誰也比不上雪眠的。”

玄晏突然明白了摩蒼對雪眠的寵愛,麵對這樣近乎討好他人努力著的雪眠,他也會覺得心疼,不忍苛刻她,不希望他人用偏見為難她。

“玄晏,謝謝你,我會再接再厲的。”

雪眠立刻眉開眼笑,偷偷地攥緊了她的小手,仰起雪白的頸項,漏過葉片的光斑,在她白皙粉紅的麵頰上晃動著,照亮了她眼中的光彩,那是雪融後的彩虹之光。

——VOL.02——

[本能]

“雪眠,它叫辰光,是皇上禦賜的寶馬,性情溫馴,易於駕馭,我想應該很適合雪眠的。”

燕韶為雪眠挑選的坐騎是匹通體雪白體型中等的駿馬,猶如浮光掠影飛馳,燕韶一個口哨聲,它驟停在雪眠跟前,隨風拂動的雪白鬃毛,仿若雪花飄揚。

辰光是宮中禦馬,曾專職舞馬表演,褚恪皇帝十分喜歡,後作為獎賞恩賜與表現卓越的皇城禁衛軍統領燕韶。

燕韶見辰光離宮之後厭倦了舞馬表演,就訓練它作為坐騎馳騁,辰光很滿意能夠不受場地約束隨意飛馳的感覺,長期的舞馬生涯又讓它的性情比一般馬匹柔順,異常聽話乖巧,他想同樣乖巧的雪眠需要這樣的坐騎。

“辰光,皇上的寶馬……”

雪眠的手情不自禁地撫上辰光的背,腦中奇異地浮現出褚恪皇帝在看台欣賞舞馬的畫麵,他滿麵紅光雙眼帶笑,似乎很享受舞馬帶來的歡樂。

“我真的可以騎上辰光嗎?”

風吹著演練場邊的榆樹葉沙沙作響,辰光仰起頭輕輕鳴叫,然後低頭蹭蹭雪眠的胳膊,像是在回應著雪眠的問話。

“哈哈,當然可以,辰光都主動向雪眠示好了。”

燕韶見辰光親近雪眠的模樣,樂得大笑,辰光有靈性,又通人性,讓它和雪眠一起練騎射之術,必定事半功倍。

“雪眠,試試與辰光馳騁飛射的感覺吧!”

燕韶將辰光的韁繩交到雪眠手中,繼而交代了一些騎射的注意事項,然後親自騎上他的寶馬為雪眠做示範。

雪眠看著燕韶飛馳寶馬,雙腿夾緊了馬腹,挺直了腰脊,拉弓射箭,遠遠地射向演練場邊上的靶子,一氣嗬成,為她示範了百步穿楊之術。

那畫麵,讓雪眠想起隱史館中的“畫中蓮”:伊祁蓮一騎當先,飛馬挽弓,箭在弦上,隨時都會飛射而出,那魄力那氣度,讓她崇拜而迷醉,產生了強烈的追隨渴望。

雪眠握緊了弓,踩著馬鐙,躍上馬背……即使她是第一次騎馬,第一次飛馬練箭,但她感覺不到任何恐懼,隻有滿滿的躍躍欲試,神情亢奮。

坐在馬鞍之上,迎麵吹來的風帶著冷春的寒意,但無法冷卻她雀躍的心情。

就像挽弓執箭帶來的熟悉感一樣,跨馬俯視四方,也讓她覺得無比熟悉,仿佛她曾經在馬背上飛奔馳騁,飛箭千裏……那些感覺就像鐫刻在她的骨骼之上融入她的血液之中,即使鬥轉星移,物是人非,也無法改變那猶如命運永遠都不會消逝的感覺。

雪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腦中有些奇妙的畫麵閃過:紅衣姑娘在策馬奔騰,她鬆開了韁繩,挽起了弓,拉動了弦,金色翎羽的月牙箭,迎風呼嘯而出,射中了懸掛在屋簷下的紅纓綴,而她手中的弓迎著豔陽,弓身綻放出一朵妖嬈的蓮花來。

弓……金色翎羽……蓮花……

那是伊祁蓮與她的“半蓮弓”和“月牙羽箭”嗎?

雪眠心一悸,霍地睜開眼睛,倏然握緊了她的手中弓。

為什麽她老是會出現和伊祁蓮有關的幻覺呢?

“雪眠……”

突然,有人扯了扯她手中的韁繩,將她的思緒拉了回去,轉頭一看,是麵帶憂色的玄晏。

“雪眠,你會騎馬嗎?”

玄晏想到雪眠在璿璣穀中跌跌撞撞學閃引步的情景,懷疑她以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雖然拉弓射箭奇準,但若像燕韶那樣騎馬飛射,隻怕她反應不過受傷。

“玄晏,我……”雪眠遲疑了下,老實說,她是第一次騎馬,可她也覺得騎過千萬次似的,“我想我應該沒問題,我能像二師傅那樣射中靶子的,玄晏,你看著,我能做到的!”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下一瞬,雪眠就雙腳夾著辰光的腹部,扯了扯韁繩,示意辰光開跑,不待玄晏驚呼,雪眠就騎著辰光飛馳出去。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心,在怦怦地狂跳著。

雪眠就像脫韁的野馬,循著身體的本能,鬆開了韁繩,目視靶子,挺直了腰脊,挽弓執箭,雙手有了自己的意識,自然而然地拉動了弦,對著目標放手,白色翎羽箭倏然飛出。

“嘚!”

鋒利的箭矢,鑽入箭靶之中。

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是本能,身體的每一寸都記得如何射出這樣的箭,如何無懈可擊地命中目標……她的四肢百骸中,流淌著為弓箭而熱的血。

冥冥之中,她感受到了伊祁蓮的存在,感受到她對她的支持和護佑。

“二師傅,玄晏,我射中了!”

雪眠興奮地有些忘形,激動地扭身回頭衝燕韶和玄晏叫起來,然而,驟然轉身讓她失去平衡,頭頂照耀的春陽,明晃晃的光閃了她的眼,鬆開韁繩的手也失去依賴,整個人猛地摔下馬,嚇得陪同的玄晏魂飛魄散,閃引飛身而來。

“雪眠!”

玄晏抱起倒在地上的雪眠,心驚膽戰,急切地問:

“你傷到哪兒了?”

“雪眠,你還好吧?”

燕韶也趕了過來,他一來被雪眠渾然天成的騎射之術嚇到,二來也被她意外失足驚到,她若有什麽三長兩短,摩蒼絕對會讓他吃不完兜著走的。

雪眠抬起頭,眼中依然難掩興奮之色,衝著玄晏和燕韶笑:“玄晏,二師傅,我沒事,一點都不疼……呃……好像扭到腳了,但是,我真的好開心,我終於也像你們一樣,能夠特別擅長做某件事了。’

就像璿璣穀的四靈守護者、星相師、幻惑師他們那樣,各有所長,各有所能,那是神祗之血賦予他們的本能,而她獲得的就是騎射之術……即使一不小心從辰光背上摔下來,雪眠心情激昂異常,在這一刻,她清楚地發現她也能像其他隱族人那樣,擁有著與眾不同的能力。

“雪眠,你可把我這個二師傅嚇壞了。”燕韶鬆了一口氣,拍拍雪眠的腦袋,“摩蒼真有眼光,一開始就發現你的特別,雪眠,二師傅也很開心,你會成為讓我們都驕傲的神箭手的。”

雪眠有著與俗人不同的樣貌,又有著令人驚豔的騎射天賦,即使她身上流的不是隱族人的血,即使她身上屬於族人的氣息很淡……此時此刻,玄晏也認定她就是隱族人,也許浮嵐說得對,雪眠與隱族的羈絆並非來自血緣,而是蓮。

冥冥之中,數百年前的蓮,選擇了雪眠,將她送回璿璣穀,讓她觸動她的“半蓮弓”,喚醒了她對弓與箭的駕馭本能。

雪眠是他的族人,這就夠了。

“雪眠受傷了,燕韶大哥,今天就先練到這兒,我帶雪眠回去擦點藥吧!”

玄晏對雪眠的心境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她是他的族人,那麽,他會盡自己所能守護著她,不會讓她再經曆被當做“怪物”的痛苦了。

“好,玄晏你要好好照顧雪眠哦!”

燕韶別有深意地看了眼對雪眠十分上心的玄晏,他和摩蒼一樣,兩兄弟都很在意雪眠。

“雪眠,走吧!”

玄晏彎下腰,示意雪眠爬上他的背。

“謝謝你,玄晏。”

雪眠沒有拒絕,靠在他的背上,聽見了風在耳邊吟唱的聲音,她希望風能將她的喜悅帶給摩蒼。

“玄晏,我以後會變得越來越強大的。”

她會像玄晏那樣,無懼任何人的目光,做最驕傲的雪眠。

“雪眠,你要強大得不會再讓自己受傷,明白嗎?”

從演練場回他們所住的小院,玄晏放棄了閃引步,而是慢悠悠地背著雪眠步行,想著最初在璿璣穀膽怯的雪眠,終於發現她的潛能,他為她感到欣慰。

她的努力會為她換來破繭成蝶的美麗,他會期待著她的蛻變。

“明白,玄晏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重生之後,她第一個相信的人是摩蒼,第二個就是玄晏了。

——VOL.03——

[夢魘]

濃蔭翠蓋之下的小苑,發如雪的小女孩,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坐在門檻上。

她手肘著膝蓋托著腮,粉櫻色的目光,癡癡地望著門外,等待。

密林之上的太陽,自東而升,自西而落,照亮了密林中小苑的屋頂,也晦暗了門口等待女孩的眼神。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小女孩漸漸長大,綺麗麵容染上了絕望和哀傷,粉若海棠花的雙眸空洞而迷茫。

來自母親的怨憤和咒罵,仿佛揮之不去的陰霾,一直籠罩在她心頭,讓她變得麻木不堪,眼中唯一簇動的光亮是對父親的期待。

爹爹……你什麽時候回來?

小女孩變成了大女孩,依然守在門口。

爹爹,如果我不是怪物,你會來看我嗎?

爹爹,我好累,你帶我走,好不好?

爹爹,因為我是怪物,你才離開我的?

爹爹……

**的雪眠,睡得很不安穩,雙眉擰成了結,眉宇間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沉鬱之色。

她雙手緊緊地攥著被衾,雙唇痛苦地翕動著,喃語著,額上沁出一層薄汗。

“爹爹!”

夢魘中的她,難受地嘶喊著。

“我不是怪物……為什麽……”

雪眠的手鬆開了被衾,在半空中揮動,整個人陷入夢境中,難以脫身。

十年的心結變成了桎梏,將她鎖在夢魘之中,無法擺脫,夢囈漸漸變得歇斯底裏。

“你回來……不要走……我在這裏……”

住在雪眠隔壁的玄晏,半夜被雪眠聲嘶力竭的喊聲驚醒,顧不上避嫌,忙不迭地衝進雪眠的房間。

隻見穿中的雪眠,揮舞著雙手踢打著被衾,似乎在噩夢中掙紮,透過窗紗的朦朧月色,也無法柔化她夢魘時猙獰起來的臉色,好像有什麽怪物在撕扯著她的麵容。

“雪眠!”

玄晏坐在床沿邊,握住雪眠胡亂揮舞的雙手,沉聲安撫著她。

“雪眠,隻是做夢,不要怕。”

手中暖暖的觸感,將雪眠從冰天雪地的寒冷中拯救,她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死死地攥著玄晏的手,艱難地睜開迷亂的眼,啞著聲音,問出心底的鬱結。

“你為什麽要拋棄我?你為什麽不回來?”

她的眼裏,充滿了受傷後的茫然和痛楚。

她的話裏,夾雜著掙紮後的糾結和無助。

看著猶在夢中沉浮著的雪眠,玄晏不知道她將她當成了誰,他隻知道此時的雪眠需要安心的保證和撫慰,才能讓她從噩夢中擺脫。

“雪眠,我沒有拋棄你,我會在這兒陪你的。”

玄晏儼然一副大人樣,輕聲哄著雪眠,努力放下與雪眠太親近而產生的別扭感,俊俏的少年麵容在黑夜中微微地泛紅。

“你……不可以再丟下我了……”

或許他的保證讓她安心,因為惶恐而扭曲的臉漸漸地緩和下來,雪眠依戀地拉過玄晏的手,輕輕地在臉頰邊蹭了蹭,低低地喃語著:

“爹爹……我不是怪物……你不要走……我好想你……”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然而偎著玄晏的手,又閉上了眼睛,慢慢地陷入睡眠中。

爹爹?

玄晏隱隱聽出來了,雪眠做噩夢,是因為被她的爹爹拋棄嗎?

一股無名火從他的腹部質竄心口,玄晏有些惱火地揪起眉頭,因為被當怪物被拋棄,所以曾經的雪眠才會想以死來解脫吧?

爹爹……那是她的親人,怎麽可以這樣對待雪眠呢?

玄晏盯著雪眠再次睡去的麵容,已經平靜許多,被她攥著的手,能夠感受到她的掌心因練箭而磨出的繭子……她怎麽可能是怪物呢?

為了成為真正的隱族人,她竭盡全力地跟著燕韶學騎射之術,努力地做到最好,即使從馬上摔下,她也不曾喊痛……玄晏的目光移向她露在被衾外的腳,扭傷的腳踝仍有著淡淡的淤青。

雪眠身上的傷,他看得見,能夠為她抹藥。

但雪眠心中的傷,他隻通過她的噩夢感覺到,又該怎樣撫平她內心的傷痛呢?

這一夜,玄晏一直守在雪眠的床邊,早熟冷傲的麵容卻滿是糾結之色。

等到破曉,雪眠已睡得安穩,玄晏才離開。

雪眠跟著燕韶學習騎射之術,進展神速,以讓燕韶目瞪口呆的速度,短短一個月多的時間,就將百步穿楊之術練得出神入化。

而且,在玄晏的幫忙下,雪眠融入了閃引步的技巧,變幻著她的箭術,可以從各個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箭中目標。

雪眠每天都神采奕奕的,似乎一點都不記得做噩夢的事情,玄晏也裝作若無其事,不會主動提及,粉飾著太平,陪雪眠練她喜歡的箭術。

燕韶說雪眠成績斐然,為了獎勵她,決定抽個時間帶她和玄晏遊遍京城,見識敕揚城在冰天雪地下的絢爛多彩。

然而,不久後,當巨大的鍾聲從皇城中響起,燕韶表情凝重地告知京中大變,要取消之前的遊玩計劃,因為——

“皇上駕崩,在國喪期間,臣民縞素,停止一切宴樂婚嫁。”

聞言,雪眠頓覺驚雷轟頂,懵了,心中有什麽東西隨之崩塌,分崩離析,再也無法複原了。

“皇上駕崩……駕崩……二師傅……這是什麽意思?”

雪眠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重複著燕韶的話,鋪天蓋地的寒意席卷而來,她仿佛墜入了冰窟之中,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腦子完全反應不過來,接受不了這樣突然的變故。

她不懂……怎麽會這樣呢?

怎麽可以這樣呢?

“雪眠之前跟摩蒼進宮見過皇上吧?其實,皇上龍體一直欠安,去年年末染上風寒之後,身體時好時壞,禦醫也診不出毛病,說是皇上操勞過度積鬱成疾,需要靜心休養才行。雪眠和摩蒼給皇上看過病應該知道,皇上得的是心病,積鬱成疾,沒想到會這樣突然走了。”

燕韶的心情很沉重,褚恪皇帝病故,疏允太子年少恐怕難擔重任,玄王棣煥一直野心勃勃,淳熙大人擔心風雲變色,他們得全力維護時局才行,接下來,他也沒多餘心力照應雪眠了。

“皇宮內已亂成一團,這段時間我得增加皇城戒備,免得出什麽亂子。雪眠,玄晏,你們要不先回璿璣穀吧?”

“嗯,燕韶大哥,你忙你的,我會通知我哥,然後再安排雪眠回璿璣穀。”

玄晏疑惑地看著失神落魄的雪眠,她好像完全被這個消息震住了,臉色白得像新雪,沒有一絲的血色,雙眼空洞渙散,思緒不知神遊到哪裏去了。

他死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雪眠的心被挖空了,長久的等待和期望,在這一刻,全部灰飛煙滅了。

眼前好像出現最後一次見他的情景,他坐在長榻上,與她對視,打量著她,眼中有著回憶的神采……她知道,他想起了她。

可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曾經與他隻有咫尺之遙的雪眠,就是他的女兒。

她也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麽他會離開她?

爹爹……爹爹……為什麽不等她呢?

她好想再喊一聲“爹爹”,告訴他,她有多麽地想他……

她不該……她不該決定放棄過去的一切……她不該跟他麵對麵時錯過與他相認……

爹爹……

燕韶帶回來的噩耗,震得眠整個人恍恍惚惚,搖搖晃晃著,當著燕韶和玄晏的麵,直接栽倒在地。

“雪眠!”

玄晏驚呼,抱起昏倒的雪眠,隻見眼淚從她閉合的眼中湧出。

——VOL.04——

[她的隱情]

乍聞褚恪皇帝駕崩而昏倒的雪眠,蘇醒之後,好像得了失心慌的木偶,失魂少魄,恍惚無神,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空****的雙眼死氣沉沉,完全失去了活力。

玄晏被雪眠的失常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忙忙地帶雪眠回璿璣穀。

回到璿璣穀就恢複雪發粉眼的雪眠,像個塗上了顏色的傀儡,癱坐在翔雲樓的通廊上,傻傻地望著天,雙眼空洞無神。

“玄晏,你是怎麽照顧雪眠的?”摩蒼大驚失色,惱火地質問玄晏。

“哥,你先看雪眠到底出什麽毛病了?”

玄晏無視摩蒼揪著他衣領責難的手,氣喘籲籲地催促,這一路,他避人耳目,背著雪眠飛快地以閃引步回璿璣穀,幾乎耗盡了他的元氣,但他實在擔心突然中邪似的雪眠。

“昨日,雪眠一聽說褚恪皇帝駕崩就不對勁,昏了過去,醒來就變成這樣——”

“你說什麽?褚恪皇帝駕崩?”

摩蒼猛地打斷玄晏的解釋,倏然睜大了翡翠綠的眼眸,大為震驚。

怎麽可能?

一個多月前,他進宮為褚恪皇帝號脈,他雖然氣色不好,心病難解,但還不至於危及性命,怎麽突然就駕崩了?

“燕韶大哥說褚恪皇帝突然病故,皇城現在一團亂,才吩咐我帶雪眠回璿璣穀,雪眠就出事了。”

玄晏憂心忡忡,敏銳得感覺到雪眠失常可能與褚恪皇帝駕崩有關,見摩蒼聽完他的說明,霍地放開揪著他衣襟的手而陷入沉默的摩蒼,他不由地問:

“哥,你知道什麽嗎?”

摩蒼沒有回玄晏,緩緩地走向坐在通廊上望天發愣的雪眠,麵對著她,席地而坐,然後伸手柔柔地撫著雪眠蒼白如雪的麵頰,想起神似她的疏允太子,想起她在宮中和褚恪皇帝對視時變幻不定的眼神,心疼地歎了一口氣。

“唉。”

終究,那不是巧合,是無法逃避的牽絆。

雪眠和皇族容成氏,他們之間的羈絆,是無法切割的命運。

“雪眠,難受的話,就來我懷裏哭,我不會笑你的。”

璿璣穀內和煦的風,浮動著滿穀翠綠的麥門冬,夾帶著濃鬱的百支蓮香氣,伴隨著摩蒼溫柔的話語,鑽進了雪眠的心,喚回了她遊移不定的心緒。

她怔怔地將視線從天空轉向眼前的摩蒼,熟悉的翡翠綠眼眸,猶如一潭碧水,映照出她失魂少魄的模樣,水麵**漾的溫柔漣漪,仿佛能夠將她的悲傷沉溺,淹沒她無法宣泄的哀慟。

“師傅……”

雪眠猛地撲向摩蒼,撲進他的懷中,滿溢的悲慟讓她嚎啕大哭。

“哇嗚……嗚嗚……他死了……師傅……他死了……”

傷心欲絕的哭聲,震得摩蒼的心發疼,抱著雪眠,輕輕地撫拍著她的背,看她為褚恪皇帝的死這般痛苦,摩蒼更加肯定他的猜測。

“雪眠,別怕,我在這兒。”

“嗚嗚……師傅……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師傅……我想他……我該怎麽辦呢?”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父女對麵不相識,再回首時已是天人永隔,她再也沒有機會喊他一聲“爹爹”,再也不可能撲進他懷中撒嬌,聽他用寵溺的口吻說:

“你的發是皓皚千年雪,你的眼是解語海棠花,你的膚是白潤羊脂玉,要記住,如此美好的你,是神的眷顧……”

她怎麽會是神的眷顧呢?

她根本就是被神捉弄的可憐鬼,所以,神讓她一出生成了怪物,讓最寵愛她的爹爹遺棄她,讓她重生也找不回爹爹的愛,讓她永遠都活在無法解開的心結中……

“雪眠,你還有我,你得告訴我到底怎麽了?我才能告訴你該怎麽辦?”

摩蒼並不想逼雪眠坦誠一切,但事到如今,他希望雪眠敞開心扉,這樣,或許她的痛能夠得到紓解。

“到底怎麽了?”

雪眠訥訥地從摩蒼懷中抬起頭,望著摩蒼關切的眼睛,她死過,失去過所有,但神帶來摩蒼,他給她重生,給他全新一切……她失去了他,但是她還有他。

她該怎麽辦?

他會告訴她該怎麽辦吧?

“師傅,他是我的爹爹——”

終於,雪眠不再逃避,說起了她的過去,摩蒼早有所感心有準備,倒是靜立一旁的玄晏,大感震驚,難以置信。

浮嵐說的對,雪眠不是隱族人,她姓容成,皇族容成氏的後裔。

十六年前,時為太子的褚恪,一次出宮狩獵誤傷上山采藥的戚姑娘,在他照料受傷的戚姑娘期間,兩人互生情愫,兩情相悅。

可惜戚姑娘隻是個在醫館幫忙采藥的孤女,與褚恪身份懸殊,難以相守。

於是,褚恪承諾她,待他登基為皇,就接她入宮,暫時將她金屋藏嬌在宮外。

在此期間,變成戚夫人的戚姑娘生下一雪發粉眼的女嬰,褚恪愛不釋手,經常會偷偷出宮來別苑見她們母女,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然而,在小女孩五歲時,褚恪登基了,就再也沒有來過別苑,她出門去找她的爹爹,被人當怪物追趕打罵。戚夫人開始認為褚恪背信棄義是因為她是怪物,於是將失寵的怨氣遷怒到小女孩身上,甚至將她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時不時地打罵發泄。

終於有一天,失寵的戚夫人瘋了,將她趕出家門,希望她這個怪物消失,希望她死了,褚恪就能回去找她……

“我以為我死了,就能夠徹底解脫,可師傅救了我,給我重生,給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想這就夠了,我當雪眠,忘記過去,但我見到了他……他是小時候把我捧在掌心疼的爹爹,為什麽要離開我?為什麽又要這樣死掉呢?他又一次拋棄了我,我又會變成沒人要的怪物吧?”

雪眠大哭過後,就平靜下來,說著一個怪物的故事,她低著頭,不敢去看摩蒼和玄晏的反應。

當她坦誠一切,她就不是隱族人,也不再是伊祁雪眠了。

玄晏終於明白為什麽雪眠會做那樣的噩夢?明白為什麽雪眠身上屬於族人的氣息那麽淡……即便明白了雪眠的真實身份,他卻無法再將她當外人了。

玄晏不發一語,默默地看著表情凝重的摩蒼,他現在是隱族的族長,雪眠又是他力排眾議留下的徒弟,該怎麽辦呢?玄晏等著摩蒼表態。

“雪眠,你叫什麽名字?”

摩蒼深深地望著雪眠,當他從落星嶺的雪堆裏挖出她,帶她回璿璣穀,星相師照影的不祥之兆,玄晏說的氣息不同,浮嵐的特別關注等等,都不是巧合。

她原本的姓是容成,那個數百年前成給伊祁氏帶來滅族之禍的皇族容成氏,可為什麽她又有什麽隱族人綺豔模樣呢?

“隱棠,爹爹說我是隱藏在千年雪中的海棠花,但這個名字已經十年沒人叫了。”

她最為人知的名字是“怪物”,以後也不會有人叫她“隱棠”,因為對於皇族容成氏來說,她一直是個隱蔽又隱晦的存在,唯一知道她的人——褚恪皇帝已經不在了,她會成為永遠的隱情。

“師傅,我還能當雪眠嗎?”

末了,雪眠終於抬起頭,正視著摩蒼,她隻想當雪眠,當一個名正言順的隱族人。

事到如今,摩蒼會接受她嗎?

他會告訴她該怎麽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