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張清然咬著唇,一貫揚起的頭顱低了下來。他睫毛長長的,而他幽黑的眼睛,卻透過雨簾凝視著我。像是下個不停的雨水,一滴一滴貫穿著我的心。張清然重複著。聲音在雨霧裏顯得那麽悲傷,又那麽有穿透力。

“再也不逼你了。不喜歡也好,喜歡別人也好,我無所謂。我會等。我會等你好好讀完高中,等你考上一所好大學再說。”

“哐嘡”一聲。太震驚了。以至於沒扶住自行車的龍頭,任它摔在了飄落著梧桐樹葉的地麵上。原來……原來他這麽在意的,還是我那時的那句“不喜歡”麽?

我幾乎無法想象,高傲的張清然,優秀的張清然,是怎麽樣才用光所有的自尊心才說出這些話。他眼睛紅紅的。我的眼睛也跟著紅紅的。他如此驕傲又如此優秀,此時此刻的他,姿態卻快低到塵埃裏,他對我說出這種話,我怎麽承受得起?

“所以,不要再說換座位了好嗎?”

“我隻想跟你坐在一起,莫愁。”

雨勢大了起來。我心裏滾燙而感動淚水也快溢了出來。雨珠順著張清然的發梢、睫毛、臉頰,不斷的往下滑落,那一刻,我甚至有種少年的他快要哭出來的感覺。

大雨裏,整個校園彌漫著一層一層的水霧,幾乎所有人都走光了。耳邊是雨水衝刷樹葉的聲音。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我和張清然兩個人。

他看著我,神情又期待又悲傷。我看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哽咽,又用力點點頭。有那麽一刻,真希望這場雨可以一直下一直下。

那天是怎麽回家的,具體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但是那種微微甜蜜而朦朧的感覺,卻仿佛能記一輩子。

再也沒有什麽比得上這種初心萌動的感覺。就像南拳媽媽後來的那首歌《下雨天》,跟女主唱甜潤而懷念的聲線一樣。我從不覺得那是一首悲傷的情歌,反而是一種雨天裏的女生曾經甜蜜的回想。

張清然陪我回家的那段路,他漂亮的側顏,墨黑色的發絲,貓一般的眼眸,還有從修長指間流淌過的透明雨珠,轉過頭跟我說話的少年模樣,伴隨著無數從天而降的灰色雨花劈裏啪啦落在我的心田上。

從此,每一個雨天,都讓我覺得萌動而美好。

第二天雨停了,久違的陽光清新從樹縫中灑落。晨光、微風,一切令人輕盈了起來。我在金色的光線中騎著自行車,嘴角一直掛著笑意,淡淡的影子像被鑲嵌了一道金邊。跟一個人和好後,連帶的,好像整個世界都透著善意。

隻是到了學校,用腳踢下自行車的支架,大大咧咧的我才記起,似乎有什麽忘了帶。再一想,額,是雨衣。當場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揍一頓。

人家好心好意把雨衣借給你,你一晚上到底在想什麽,竟然都不記得帶?後來一想,好像從放學回去到第二天早上,我腦海裏都在重複播放張清然與我之間的每一個細節,導致我做什麽事都很開心,但整個人卻一直笑眯眯的遊魂在天。

走進教室,發現張清然已經在座位上早讀了。張清然隻是隨便拿著課本,清俊的坐姿在教室裏顯得那麽與眾不同。以往,每次我進來,他雖然不會說什麽,但是會特地朝我看一眼,眼睛裏好像都帶著笑意。那是我們秘而不宣的默契。直到後來鬧別扭,他才對我冷冷的,充耳不聞。

不知道剛剛“和好”的我們今天會怎麽樣……

我一邊忐忑,一邊沉浸在忘了帶雨衣的尷尬裏。張清然的眼睛從大大的深紅色英語課本上方朝我看來,眼睛彎彎的,帶著笑意。我心跳加快了好多,佯裝鎮定的走向我的座位。昨天下午,他還弓著背,企圖不讓我出去。現在他的背部挺拔,跟後麵的桌子隔著一定的距離,我從中間穿過,不小心碰觸到時,臉上發熱。

“給你。”張清然不知從哪變出一盒鮮奶,還有一塊蛋糕。

我挑挑眉。張清然沒有轉過臉看我,但從這架勢來看,是給我帶的?

蛋糕裝在好看的紙盒子裏。從上方打開,紙盒像花瓣一樣落下,露出中間的奶油蛋糕。圓形的,小小的,白色的,點綴著漂亮的新鮮水果和巧克力絲,嬌豔欲滴的櫻桃看上去美味極了。

我差點當初驚呼了出來。

張清然依舊拿著英語書,目不斜視,不過耳朵尖有點微微的泛紅。

“在我家旁邊的蛋糕店買的。店員說這個最受歡迎。”張清然解釋道,“我猜你會喜歡。”

“好可愛。”

我最喜歡這些小巧可愛的東西了。

“多少錢?我給你。”大清早給我帶這些,怪不容易的,雖然我已經吃了小籠包。

“……你夠了。”

他掙紮了一下,額頭像是有兩道青筋跳啊跳,最後張清然像是放棄了,轉過頭,眼睛危險的眯了眯,朝我忍不住冷哼道:“特地給你帶的。你吃就是。以後隻要是我給你帶的東西,必須無條件接受。”

我被他差點逼在他和牆壁之間。差點驚呆了。明明剛剛還是一個羞澀的少年的。為什麽聽到要給錢他,就變得這麽的冷酷邪魅?

“好好好。”我連忙點頭,“不給就不給嘛。”

張清然眯著眼睛看我,怒火這才有點平息。

“就是……就是這種感覺好奇怪。從小到大,我沒這樣接受過男生的東西。而且還不給錢。”

女生要男生的東西,本來就挺不好意思的。我的家教雖然不嚴但也不鬆,怎麽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呢?記得小時候,連陌生人的零食、水都不可以要。

沒想到剛剛還一臉鬱悶的張清然,聽到我這話之後,臉色卻好像好轉了不少。他嘴角的弧線彎彎的,連俊美的眉毛都帶著笑意。

“很好。其他男生的東西都不可以要。除了我的。”簡潔,霸道。

他黑色的眼睛笑眯眯的看著我。我們倆相互對視著,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後桌的東北小哥探出身子,一個勁的在拍張清然的肩膀,他樂嗬嗬的,帶著東北人獨特的口音:“哥,昨天的雨衣有用啵?沒淋到吧?你昨天搶過我雨衣就朝外麵衝,真是擔心死我了。哥,下次別要的那麽急哈,我們倆誰跟誰啊,崩說雨衣,管我借**都沒問題啊哥……”

咦,雨衣?

我馬上轉過彎來。原來張清然給我的雨衣是後桌東北小哥的嗎?剛才有點溫馨的氣氛瞬間變得特別搞笑,我被東北小哥搞得從捂嘴悶笑到哈哈大笑,而張清然越聽額頭的黑線好像越多,直接轉身揪住東北小哥的衣領,來一句:“給我住嘴。”

東北小哥依舊一臉無辜:“哥,難道我說錯什麽了嗎?哥、哥……”

我在一旁笑得快要捶桌子。張清然把委屈無辜的東北小哥“修理”了一頓後,特別傲然的轉回桌位上,看也不再看我一眼。我想了想,嘴裏含著挖蛋糕的小勺子,嬉皮笑臉的湊到他耳邊。

“你說不準我要其他男生的東西,可……雨衣該怎麽算呢?”

“李、莫、愁,”張清然閉了閉眼,俊美的臉龐有點小扭曲,“你這是在挑戰我的耐心嗎?”貓一眼慵懶的眼睛看著我,接下來他狡猾一笑:“這是要付出代價的——”

話還沒有說完,他竟然撓起了我的癢。沒想到他會突然做這樣的舉動,我一時被他弄得笑不過來,一邊又非常害羞的手忙腳亂的躲著求饒著。

東北小哥在後麵捂著眼睛:“哥,你們尺度好大。”

我和張清然轉過頭,雙雙投以“鄙視”的眼光,東北小哥再次無辜中槍。

因為前段時間“冷戰”,我和張清然好久都沒有講話了。現在和好,感覺有幾天幾夜的話講不完。課間他一一檢查著我的物理作業本、數學試卷,一邊在旁邊用熒光筆劃重點,一邊用紅筆寫下解題思路:“上次看你用這個公式,就知道這題要錯了。”

我哼哼道:“那你當時還不告訴我。”

張清然有點傲嬌:“某人都說不喜歡我。”

我頓時有點垂頭喪氣。

張清然停頓了一會,見我沒動靜,最後聲音低低的:“總之,以後不會了。不管發生什麽,再也不會對你不理不睬。”

我開心的笑了,不知為什麽,又有點為這樣的他心酸。我側過頭,佯裝不在意,換了個話題:“這段時間除了《灌籃高手》,我還有追《秀逗魔導士》,那個也特別好玩!”

張清然眼睛一亮:“我也看了。”

瞬間激動起來,幾乎想要跟張清然合掌。之前以為我們喜歡的動畫片相同隻是偶爾,因為《灌籃高手》是人人都愛的少年熱血漫畫,沒想到除了這個類型之外,我們依舊會喜歡相同的東西。

“是嗎是嗎?但是第一集我沒看全也,當時莉娜說自己肚子好痛,高裏到底說的什麽?”因為現在是冬令時,學校把晚自習的時間從夏季提前了半個小時,每次動畫片結尾的那一點點都沒時間看,簡直太揪心了。

張清然的家比我家近,他到是能看到完整版:“高裏把她抱起來了。”張清然笑著看我驚喜的樣子,口吻很溫柔,像春風一樣看著我,“還說,啊是大姨媽來了嗎?莉娜覺得很丟臉。剛想說謝謝,高裏又一秒變蠢萌,說,不過大姨媽是什麽呢?”

“不過我說大姨媽這三個字怎麽怪怪的= =”優等生張清然同學吐槽著自己,東北小哥在後麵扶額,一臉“哥,你節操沒了”的悲壯。

我幾乎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重新跟張清然相處,高中生活的一切好像又恢複到了正常,重新變成一首美妙的曲子。我的成績再次唰唰唰提升了好多名,張清然每每看到我的成績單,眼神都特別驕傲:“好好學,你可以是要跟我考一所大學的人。”

我故意跟他唱反調:“萬一我報的學校跟你不一樣呢?”

其實我隻是說著玩的。我對大學根本沒有概念,不像張清然,他家好像早早就規劃出要考什麽大學以後人生怎麽走。沒想到張清然隻猶豫了一下,就瀟灑的點點頭:“反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考哪所,我就考哪所。”

我又感動又好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這麽用的?神用法。”

張清然一臉“反正我不管”的神情:“沒你在,連動漫都沒人一起看。休想撇下我。”

張清然讓我不要撇下他,實際上卻是他一直沒撇下我。那一整個冬季的晚自習,張清然每次戴著手套、帽子,來到教室,然後在還夾雜著冰雪的氣息裏,興高采烈的跟我講我沒看到的那一點劇情。

我打聽著:“高裏是怎麽認出那個莉娜是被假扮的?”又有一次,剛剛看到動畫片裏麵的女主角被人假扮,就不得不上學,我簡直心癢的撓牆,好想知道男主角是怎麽認出女主角的,恨不得揪住張清然的袖子問。

張清然突然十分高冷的說了一句:“你胸那麽小。”

我先是呆了一會,大驚失色的雙臂環胸,然後懷疑剛是不是幻聽了?張清然在說什麽啊!我憋了憋,臉紅紅的辯駁:“我……不小,咳咳。你還沒說,高裏到底怎麽認出莉娜的?”

“你胸那麽小,我怎麽可能認錯啊。”

這次終於清晰聽到,我大受打擊,瞬間石化在寒風中。

高中開始上生物課,老師又講一些涉及到男性女性的知識,男生似乎都會很在意女生的胸部,才有“飛機場”“平胸”之類的別稱,上次有個女生說自己回家坐飛機,東北小哥賤賤的來了一句“那你一定很快。衣服一脫,就可以看到飛機場”,氣得女生差點跟東北小哥同歸於盡。

東北小哥聽到我和張清然的聊天,再後麵露出一個隻有男生才懂的笑:“哥,看不出,你平時正正經經的,咋也在偷窺呢?”

偷窺?張清然在偷窺我嗎?他這話一說,我更是臉紅耳赤。

“你在說什麽啊?”張清然皺皺眉,好像突然意識到剛剛說了什麽,一下子變得結結巴巴:“我、我我不是說你,莫愁。”

東北小哥笑得賊賊的。

“哥,別否認了,上次籃球賽後莫愁說你黑了,你就成天盯著問我白不白了,我說不白,你還不高興。”

優等生男神,張清然,第一次在東北小哥麵前有點手足無措,一張俊臉紅紅的,眼神一下落在我的胸上,一下連忙尷尬的撇過去。

“這句是高裏對莉娜說的——你胸部那麽小,我怎麽可能認錯。這才是高裏沒上當的原因。當然也因為這話,被莉娜揍成了豬頭!我不是說你,你的又不小……”

我臉更是通紅,頭幾乎快要垂到桌子上去了,恨不得化身莉娜,在心裏狠揍東北小哥一萬遍啊!而張清然再說完這句後,也麵紅耳赤起來。見我們這麽狼狽,東北小哥哈哈大笑起來。

“哼,笑得很猖狂呢?”小小聲對張清然說。

“看來有點皮癢。”張清然目光微側,跟我對視。

我們倆相互凝視了一眼,點點頭,接著一起轉過身。“以後別找我給你講題。”“以後別想再抄我作業了!”

我和張清然異口同聲,東北小哥頓時嚇尿,連忙哭嚎著求爺爺告奶奶:“不要啊——我、錯、了!兩位爺,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而我跟張清然兩個人,毫不理會,一臉炫酷如同布拉德·彼特和安利吉娜·朱莉演的史密斯夫婦,轉回座位上。

高一高二就在這樣的打打鬧鬧中過去了。張清然的話,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小小的期待。而人生就是因為這些閃閃發光而甜蜜的小念想,才一直想要期待下去。

後來,台式電腦開始普及,笨重的286,586開始消失在電腦界,我終於在網上看到了這部動畫的全集,補了當初好多沒有看的部分。張清然當初跟我講的畫麵,跟動漫裏一模一樣,以前我是借助張清然去了解沒看的劇情,而後來我所能記起的,卻是張清然在木色課桌上,歪著頭,眼睛溫柔聰慧的跟我講著動畫的樣子。

年少時的我們,會因一個莫名的原因鬧很長時間的別扭,會覺得那麽難受委屈。回過頭來看,也許笑笑就過了。隻是對任何事都尤為認真的年齡,卻足以致命。因為那時的一切,我們都異常珍視,不懂得推托,不懂得虛與委蛇,因為太幹淨,所以一點砂礫都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