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夏錦茗·一滴淚的距離
觸不到的你,如同描畫於天空的嫋嫋雲煙。
和我相隔一千個世紀那麽遙遠。
卻,就像站在我的麵前。
1
如果玫瑰香氛代表甜蜜戀愛,那麽蘇打藥水則代表苦澀無助。
如果眉開眼笑代表心生愉悅,那麽雙目緊閉則代表無可奈何。
如果心跳過速代表激動歡躍,那麽每分鍾60下則代表疲軟虛弱。
如果耐克運動鞋代表活力四射,那麽呼吸植入器和插在靜脈中的針頭則代表星雲鎖鏈,把你牢固束縛,不得動彈。
秀城D大附屬醫院心髒病專科,匯集全國乃至全世界第一流專家學者,是最優秀的心髒疾病專科醫院之一。然而,站在走廊上低聲說話的醫生,語調裏卻充滿著沉重和不確定。
“嗯,好,好的……我知道了。”一位衣著華貴、妝容精致的中年太太雙眉緊鎖,耐心聽完了醫生的叮囑,轉身走進了病房。
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原本坐在病床前一動不動的女孩轉過身來,麵容憔悴暗淡,仿佛經曆了幾天幾夜不休不眠的日子。
“阿姨……”
“小茗,辛苦你了。”中年太太走近幾步,輕輕撫摸女孩,也就是夏錦茗的肩膀,“這幾天你幾乎都沒怎麽睡,快點回去休息吧。”
夏錦茗完全不似前幾日張狂快樂的模樣,她的年輕麵容中透露出來的,是一種超越自身年齡的成熟和內斂。
“沒關係的阿姨,醫生怎麽說?”這是她目前惟一關心的事。
“唉……”中年太太微微歎息,“醫生說情況有點惡化,如果再出現這種意外狀況,可能會……”
她說不下去了,大滴眼淚滾落出來。
“阿姨……”夏錦茗的眼睛也紅了,“樹哥哥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自己講著講著也傷心起來,眼淚也沒能忍住。
“嗯……”中年太太吸了吸鼻子,對夏錦茗說,“小茗,阿姨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嘀嗒。嘀嗒。輸液管裏的水滴仿佛時間沙漏,把每個人的人生從這一個河灘擺渡到另一個彼岸。
2
“嘀嗒,嘀嗒……劈裏,啪啦……嘩啦,嘩啦……”
不用想也知道,下午稍微減小的雨勢再一次滂沱而來。仿佛挾帶著數百年不能盡興的複仇快感,雨水在這個夏季從未正式停歇過。
從悶濕午後一直沉睡到黃昏時分。厚重的窗簾仍然沒有拉開,藺子涼並不知道外麵的天光。反正也無所謂了,自己並沒有打算出門,或近期都不出門,哪管窗外風或雨。
數個小時的睡眠中噩夢糾纏,讓她的腦袋愈發昏沉。
睜眼即忘夢中的種種,隻是隱約記得有女子的哭泣聲,有憤怒的咒罵聲,有尖利的呼叫聲,有低沉的碎碎念。如此豐富的聲音元素仿佛毛巾般絞纏在一起,越來越用力地擰,終於刨除掉多餘的水份,卻把雙手擰到紅腫疼痛。
這些紛亂的線索中,應該是有他,有她,也有他吧。
懶得去想。現在的生活中,有人已經徹底消失,有人被狠狠傷害並拒絕,有人縱然沉溺胡思亂想,卻不願承認。
藺子涼沒有開燈,屋裏陰沉沉一片。她摸到擱在書櫃上的手機。
當前模式:靜音。
未讀短信:6條。
未接來電:12個。
看都沒看,藺子涼選擇按鍵:清空。然後,她按住關機鍵,很用力很用力地按住,直到手機屏幕閃過關機問候語和畫麵,三秒鍾之後突然一閃,隨即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封鎖口耳鼻眼,封鎖可能遇見的來源,封鎖你派遣來打探的信鴿和陣雨,把感覺封鎖到麻木,把幻想封鎖成心灰。
可是,隻要醒過來,主題詞是你的所有思念,就在這十幾平方米的黑暗空間,汩汩發育,直到蔓延成源泉。
“你好,這裏是藺家。請問你找誰?”藺爸爸拿起已經響到第十一聲的電話。
“喂,藺叔叔你好,我是曾鬥城。”電話終於有人接了,曾鬥城對正在點單的客人說“稍等一會兒”,然後跳出海鮮檔,找了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說話。
“鬥城你好。”
“藺叔叔,小涼沒什麽事吧?”曾鬥城的聲音很急切,“我給她打電話發短信,都完全沒有回音。她在家嗎?”
藺爸爸轉頭看小涼的房間。
門緊閉著,沒有絲毫聲響地緊閉著。從午後,還是清晨,或者是前夜開始,就那麽悄無聲息地緊閉著,仿佛裏麵並沒有任何人存在。
“小涼還沒睡醒,她這幾天挺累的。”頓了頓,粗心的藺爸爸問,“發生什麽事了嗎?她從綠野回來後,好像就一直沒什麽精神。”
“沒、沒什麽的。那等她醒了我再給她打電話吧。叔叔再見。”曾鬥城掛了電話。
曾鬥城的腦海中,是拔足狂奔的藺子涼。
那樣瘦弱的她,那樣含著眼淚的她,那樣頭也不回、把他狠狠甩在後麵的她。
“喂,老板,點菜啦。”客人不滿的呼喚讓他回過神來。
藺爸爸掛上電話,拿起正在通話中的手機,又瞟了一眼仍然沉寂的房門,然後才說:“剛才是小涼的同學……對,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嗯,我還是得好好想想該怎樣對她開口……”
3
“嘀嗒,嘀嗒……”淡藍色輸液管裏,透明**用兩倍秒速緩慢下墜。
白色病**的男子,依然蒼白著麵孔,雙眉深鎖,一動不動,仿佛沉墮在並不愉悅的睡夢中,卻沒有氣力掙紮醒來。
夏錦茗依舊愣愣地坐在床邊。
她已經忘記自己究竟有多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無法動彈。直至手腳僵硬,眼神僵直。她想,這是個夢境嗎?曾經喜歡追隨的男子終於那麽安靜收斂地躺在自己眼前。可這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這樣的相處,和無法進入的夢境有什麽區別?
她不敢動。這已經是太過可怕的畫麵,如果驚醒過來,會不會看見更加破敗不堪的未來。
眼睛又濕潤了。
這樣濕了又幹,幹了又流出來,反反複複不值得擦拭。淚水在臉上劃過的溝壑,是我在遇見你的那個夏天,就開始精心挖掘的吧。
“你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這是兩年前的夏天,風間樹見到夏錦茗,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正興高采烈搜羅話題的夏錦茗被他的一臉冷漠嗆住,許久才漲紅著臉,用原來十分之一的分貝說一個字:“哦。”然後轉身出了病房。
夏日午後,充滿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製冷速度永遠趕不上升溫速度的空調。夏錦茗孤單單坐在被太陽蒸騰到滾熱的長椅上。
沒有人願意多逗留。醫生或是護士,疾步跑過的推著急救車的護工,顫巍巍扶著牆尋找廁所的中年歐吉桑,誰都是視而不見地,從這條走廊上穿梭而過。
沒有人看到,坐在長椅上的夏錦茗,低著頭,一直流淚,一直一直默不作聲地流淚。仿佛高溫將汗腺和淚腺擠逼到破裂,怎麽都刹不住地汩汩流瀉。
哭鼻子不是因為被這個剛剛認識不到十分鍾的男人凶,不是因為醫院太熱讓人無法承受,而是怪罪自己為什麽要那麽憋屈那麽聽話,什麽都沒說就自己出來了。按照自己的性格,恐怕早就奮力回擊了吧。
為什麽?憑什麽?隻是因為他是個眉目清秀的好看男子?隻是因為在聽她聒噪的時候他的冷淡表情?隻是因為他是爸媽最好朋友的兒子?還是,還是在心底隱約對這一副蒼白麵孔存有憐憫同情?抑或是……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忍住了快要洶湧而出的眼淚。
有太多無可奈何的事情,因此無法肆意。
莫名其妙受到的氣,讓她麵對走廊的另一邊牆壁一直哭到太陽沉墮於黑暗,眼袋腫脹成小山。
直到風間樹的媽媽看見水分快要被蒸幹的夏錦茗。
“小茗,怎麽不進去呢?嗯?身體不太舒服嗎?”
“沒、沒有。”趕緊擦拭掉臉頰上的淚水,夏錦茗搖搖頭,“阿姨好。”
“外麵多熱啊,快點進來。”樹媽媽一邊推開病房門,一邊示意夏錦茗。
“阿姨……”她卻閃躲著不願進去。在她的心底,終究是不想讓這個陌生的男人厭惡。
“進來進來。”不由分說地,樹媽媽把夏錦茗拉了進來,“哎,阿樹,這是夏伯伯的……哦,他睡著了。”
病**的風間樹身子側向靠窗的一邊,一動不動,睡得很沉的樣子。
“嗯,阿姨,還是不要打擾他了,”夏錦茗乖巧得讓人心疼,“我先走了,阿姨再見。”
“哎,好吧。”樹媽媽搖搖頭,又幫夏錦茗把病房門推開,“我這個兒子就是……”
“誰是你兒子!”
冷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突兀而清醒無比的聲音。
冷淡而毋庸置疑的語氣。
樹媽媽和夏錦茗都被嚇了一跳。
“哎……”夏錦茗下意識張開口,想要發出一連串質問和譴責,卻看見樹媽媽的臉色不知是因為受驚嚇還是尷尬,呈現出一係列戲劇性的變化。然後樹媽媽撇撇嘴,擺擺手,想要盡量表現得輕鬆一些,仿佛這是不乖兒子和慈善母親的正常頂嘴,雖讓人無奈但總要包容。
哼,對自己的老媽都是這副態度,這個家夥真差勁。
4
“你是小涼最好的朋友……你要幫幫我。”萎頓的聲音來自於曾鬥城,“她現在,都不接我的電話。”
以為會等到安慰,沒想到蕭零然卻“砰”地猛拍桌子,氣勢洶洶地詰問:“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gentel的男人,可是你這麽做,實在是有失水準!”
曾鬥城愣住了,本來反應就不是很快的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喂,你沒搞錯吧?”田丁見冒火了,也不管在他的心底是否對蕭零然存在某種想法,“明明是風間樹腳踩兩隻船!你怎麽還幫他說話?”
“你怎麽知道風間樹腳踩兩隻船啊?”蕭零然不依不饒的。
“廢話,大頭貼裏的兩個人在kiss啊!你沒聽曾鬥城說啊?”田丁見也越來越大聲。
“kiss就代表是情侶嗎?你和好朋友不會?你和家人不會?”蕭零然頓了頓,繼續說,“就算是女朋友,又怎麽樣呢?藺子涼是你的女朋友呀,又不是風間樹的。他有沒有女友,與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兩個男生呆住了。
田丁見自言自語:“對哦,犯不著嘛……”
“所以我說,你的動機不純嘛。”蕭零然故作輕鬆地說,卻發現曾鬥成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緊繃。
是啊,藺子涼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嗎?那麽,自己這樣故意刺激故意試探的行為,又代表著什麽呢?
是想要看到藺子涼笑哈哈地反問:“哦?哈哈,原來是這樣,那小子保密工作做得還真好耶!”
是想要看到藺子涼哭花臉地狂叫:“好你個風間樹!竟然背著我有別的女人,還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還是想要看到藺子涼就那麽訥訥地,什麽也不說的,跑出他的視線,不看不聽也不回應,與這個世界徹底隔絕。
如果她愛他,這個美夢,是他親手為她打破。
如果她愛他,這個美夢,是他親手為自己打破。
他的殘忍,讓真心到了不得不揭曉的時候。而她的躲避回旋,也是因為無法麵對殘忍推醒自己的他,再回報同樣殘忍的一聲“對不起”吧?
他和她和他之間,曾鬥城失手打破彼此小心維持的平衡。
美夢做著做著,突然就自己醒過來。
5
“醫生,我兒子到底有沒有事?”樹媽媽仍是一臉焦急,數日的煎熬讓她看起來蒼老了很多,“不是說這幾天應該能夠脫離危險嗎?怎麽沒醒過來呢?”
“呃,我們……很多情況……是無法預料……”經驗豐富的主治醫生急得滿頭冒汗,有點語無倫次。
然而,坐在窗前的夏錦茗,是完全聽不見這樣擾亂心神的對談的,在她的耳朵思維中,隻聽見——
“嘀——嘀——嘀——”附和著風間樹的心跳。
“嘀嗒——嘀嗒——嘀嗒——”融合進風間樹的血液。
世界安靜得仿佛隻剩下這兩種單調乏味的聲音,陪伴著病**同樣呼吸很單調的風間樹,以及安靜守候的夏錦茗。
樹哥哥,在你的心底,我一直是個聒噪又麻煩的小妹妹吧?其實我也能三個小時不說一句話,也能發四百三十六分鍾的呆,也能從午後到黃昏一動都不動。
隻是,你都沒看到,都不知道而已。
眼前的風間樹依然毫無聲息地躺在病**,存在感弱小得仿佛隨時都會抽離這個現實世界。然而夏錦茗卻並不擔心,她知道此時雙眉緊鎖的風間樹,總會眨眨睫毛,然後睡眼惺忪地醒過來,就好像做了一場漫長而又辛苦的夢。
因為夢很辛苦,他在醒來時,會打一個大大的哈欠,伸一個長長的懶腰。
就像,兩年前——
“嘻嘻……起來,快起來!”夏錦茗用床頭櫃上的滿天星輕輕搔著風間樹的鼻頭。
原本睡眠正酣的風間樹不禁皺眉,呼吸越來越急促,甚至開始哼哼唧唧,仿佛正與夢魘中的蒙麵俠搏鬥。
“阿嚏!”風間樹終於一個噴嚏,醒了過來,“你幹嗎!要死啊!”
“哈哈……”夏錦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很少能有機會看到風間樹情緒如此張揚。
“你看都幾點了啊,還在睡。”夏錦茗指指沙發上的大包小包,“你不會忘記了,今天是你出院的日子吧?”
“哦,對。”風間樹的精神為之一振,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滿是白色和消毒水氣味的鬼地方了。他開心得一下子坐起來。
“嘿嘿,快點啦。”夏錦茗把病床邊的幾樣小東西塞進袋袋裏,“我可是等了半天都沒忍心把你叫醒哦,真能睡!”
風間樹臉一沉:“轉過去,我換衣服。”
“哦,煩人。”夏錦茗臉紅著轉過身,“快點,豬!”
風間樹一邊脫下病號服,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謝謝你了。”
“啊?”夏錦茗被他突如其來的客氣嚇了一跳,不經意地回頭看風間樹,卻看見他正把一件白色的TEE穿到一半,露出半截清瘦卻棱角分明的身體,腦袋卻還在圓領口處掙紮著。
“呀……”她再一次臉紅,趕緊轉過頭,還好他沒發現,“謝我什麽啊?”
“喏……”風間樹走過來,拍拍夏錦茗的肩,指著沙發上的大包小包,“這些,是你幫我收拾的吧?”
“哦……”
就像幽黯森林裏的甜暖陽光,就像桀驁猛獸的溫馴低首。習以為常的溫暖便是常溫,司空見慣的溫柔便是平淡。隻有反差強烈的,從黑麵羅刹口中吐露的璀璨蓮花,才有美到極致的震撼。
就像此時的風間樹,隻是輕聲說:“謝謝你了。”
這句話,很多人每天說,很多人大聲說,很多人誠意滿滿地用心說,卻都抵不過風間樹輕描淡寫地說。
原來他還是有良心的啊。
仿佛這一句感謝,便足可以抵消認識他的兩個月裏,為他汩汩流出的汗水和眼淚,抵消被他給予的白眼和冷淡,抵消自娛自樂地說笑話他卻渙散遊離的尷尬。
看見風間樹因為長期待在室內而日益蒼白瘦削的臉頰,夏錦茗內心湧上無限憐惜——你隻是一個可憐的、需要照顧的男孩子,僅此而已。嗯……風間樹,我為你等待守候,為你收拾整理,為你所有的壞情緒支付燦爛笑臉。為你付出這麽多,不是因為喜歡你,而是……
情緒太過複雜,夏錦茗的眼淚流出來。
“喂,幹嗎啦。”瞪著她的風間樹被嚇了一跳,“貌似我剛才沒臭你,沒罵你,沒欺負你吧?”
說完這些話,風間樹自己都意識到以前對她有多麽糟糕,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
“煩人!”這個人總是很輕易就能讓她哭哭笑笑。
“篤篤”,病房的門被打開,有身穿深色西裝的瘦削男子探身進來:“請問收拾得怎麽樣了?”
風間樹突然沉下臉,看都不看門口的男人一眼。
“嗯,麻煩你跟阿姨說,我們這就下去,你們在樓下的車子裏等吧。”夏錦茗說。
“好的。”
門又被關上。
“要去你去,我寧願在醫院裏待著,也不想回那個家。”風間樹索性一轉身,又躺倒在病**。
仿佛早就知道風間樹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夏錦茗先不急不慌“嘀嘀嘀嘀”地發了一條短信,然後抬起頭對風間樹“嘻嘻”一笑:
“樹哥哥,我知道這棟樓的後門在哪裏哦。”
6
“嘟——嘟——嘟——”
這是從手機聽筒傳到左耳膜裏的聲音。
“嘀零零——嘀零零——嘀零零——”
這是從空寂房間傳到右耳膜裏的聲音。
一聲,兩聲,三聲……忘記此起彼伏交錯開的兩種聲音響了多久,藺子涼的心髒也在這一次次毫無回應的催促中慢慢冷卻。
應該是沒有人了,確定是沒有人了。因為隻要屋子裏有人,隻要那個人能聽得見,他一定會被這樣焦躁急切的聲音給喚醒。
他究竟怎麽了呢?他現在在哪裏呢?他,還好嗎?
這些問號盤桓在藺子涼的心中,遠勝過“他和她真的是那種關係嗎”,或是“他喜歡我嗎”這樣的問題。
因為她知道,從開始到現在,風間樹並未屬於過她。因此,她隻能作為普通朋友,禮貌地去關心他。因此,在風間樹家外麵一遍又一遍地敲門、觀察、打電話的藺子涼,手裏還拎著一袋水果,就像上一次過來的她抱著一束小蒼蘭。
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標標準準的、探訪生病的普通朋友的普通訪客。不是歇斯底裏的愛人,不是有求於人的下屬,更不是戰戰兢兢的殺手。
可是,她趴在窗子上往裏看的無助眼神,她繞著屋子走了幾十圈仍不知停歇的步伐,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模樣,怎麽看都像是歇斯底裏的愛人,像是有求於人的下屬,更像是初出道戰戰兢兢的殺手。
第幾次站在他家後門口,藺子涼已經不記得。白色木門前的地磚上整齊擺放著標注日期的牛奶玻璃瓶,一、二、三、四、五……白花花一片變質而易碎的心情。門口的草坪上散落著這些天的報紙,完全保持著報童從單車上拋下來的姿勢,沒有任何變動。
仿佛定位在同一位置的精密相機,“喀嚓喀嚓”攝錄下同一空間的不同時間。把堆疊的相紙串聯起來翻閱,看得見的是某一物體因為某外力緩慢移動或增刪的痕跡,看不見的是空氣裏悲哀的灰塵被逐漸風化的歎息。在被漫長時光檢閱之後,終於記憶連同物質,化為粉塵灰燼,消失在深不可測的黑洞裏。
就好像,沒有說一聲再見就憑空不見的風間樹。
你可知道,我在深深地擔心你?
意料之中的沒有任何訊息,藺子涼走到自己家後門口時,卻被意料之外的訊息嚇了一跳。
“小涼……”是男生喜出望外的臉。
“……”是女生無言以對的沉默。
“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麽了?”男生心急火燎地問。
“沒怎麽……”女生問心有愧地回應。
“我還以為,是你在綠野的時候著涼了,生病了。”男生聲東擊西地猜測。
“嗯……有點。”女生將計就計地承認。
“還是……還是因為那天我給你看的照片?”男生迫不得已地攤牌。
隨身攜帶的大頭貼,女孩甜蜜地吻著男孩的臉。究竟那是早已結束的從前,還是蔓延至今的纏綿?
藺子涼的眼神黯淡下去。
曾鬥城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有些激動地扶住藺子涼的雙肩,盯著她,然後,他用從未有過的冷酷聲音質問:“你,喜歡他,是嗎?”
藺子涼並不看他的臉,隻是撥開他的手,輕聲說:“不是……”
“那是為什麽?你為什麽躲著我?”曾鬥城竟然咆哮起來,“不是怨恨我告訴你那小子腳踩兩隻船的事?你寧願被蒙在鼓裏,是不是?!”
始料未及的,溫柔和煦的鹹濕海風,突然升級為熱帶颶風,裹挾著粗糙的沙礫撲麵而來。原本的濕潤被痛感所取代,疼得連眼淚都忘記掉下來。
就那麽怔怔地,藺子涼望著眼前完全陌生的曾鬥城。
當溫柔的麵具終於被脫卸之後,她竟然心痛地發現:曾鬥城若幹年來在她麵前用心經營的一切,其實隻是一副溫柔安靜的好脾氣。如果連這麽一點兒優點都消失殆盡,她對他殘存的,隻有無法敷衍下去的厭惡。
我沒有告訴過你麽?
我討厭你太過白皙通透的皮膚。
我討厭你欲言又止的眼神,霸氣是男人最大的魅力。
我討厭你謹小慎微的嗬護,太多細心堆疊成敏感和刻意。
討厭你扳著我的肩膀,對我惡狠狠地說出的每一個字。
終於還是自私又惡毒地還給他以坦誠,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堅定地說出那些話,竟然有複仇的快感:
“聽著,無論我是不是喜歡他,我都要和你,分手。”
愛情真的是這樣讓人喪失理智嗎?藺子涼覺得自己就是個載體,終於把身體左側襲來的電流,過度到手臂,小心繞開心髒的位置,然後蔓延到右臂,成功傳達到另一個生物的體內。
聞到被電擊燒糊的味道,心底竟然湧上隱忍的快意。
7
深綠色走廊盡頭,是兩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而並不寬敞的走廊中堆疊著滿滿的木頭箱子,那些陳年未經碰觸的木頭箱子可能空著,也可能裝著一些使用過的玻璃瓶、塑料膜,那些在醫院裏隨處可見的衛生用品。窗外的光線打進來,空氣中滿是幽浮的細密灰塵。
按理說,這樣一所國際知名的大醫院,本不該有如此的衛生死角。可就在D大附屬醫院住院大樓七樓的東邊盡頭,便隱匿著這樣的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到處疊放的箱子、雜物阻隔了所有人的視線,讓大部分人都無法注意到十米走廊盡頭的兩扇鐵門。
它們,究竟是通向哪兒呢?
此時此刻的風間樹依然獨自在病**雙目緊閉,沉墮於無盡的黑暗之中。隻有夏錦茗一個人,正經過光陰的走廊,追索著兩年前的回憶。她已經全然忘記兩年多前自己第一次發現這扇鐵門時的種種細節,卻依然聽見,透過沉重鐵門傳出來的,是他和她勝利逃亡後的歡呼聲。
“吱——”夏錦茗隻輕輕一擰,那個已經舊得像個擺設一樣的黑鎖就解開了。她推開門,先走了進去,然後招呼風間樹,“快點,快點進來,當心被人看見哦。”
“喂,這裏是哪裏啊?”風間樹還是站著不動。
“快進來了啦!”一下把他拉進來。
一個趔趄沒站穩,大病初愈的風間樹晃了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夏錦茗身上。
“哎呀!”隨著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升騰起嗆人的粉塵。
“唔……你那麽用力拉我幹嗎?”是風間樹近在咫尺的聲音。
“我……”近得可以聞到風間樹嘴裏清淡的消毒水味道,夏錦茗的皮膚溫度狂飆至沸點。
“你什麽你!”明顯感覺到“咚咚咚”的心跳聲又靠近一點,心髒主人的脾氣卻那麽不好。
“呃……”夏錦茗覺得自己的身體完全汗濕綿軟,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是說他們馬上就下來嗎?人呢?”突然,從鐵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咆哮。
“噓……”風間樹靠得是那樣的近,一股溫熱氣息撲麵而來。哪兒還有說話的力氣,夏錦茗連呼吸都變得綿軟無力。
“對、對不起……剛才是夏小姐這樣對我們說的。”一個年輕男子唯唯諾諾的聲音。
“夏小姐啊……行了行了,現在別跟我解釋了。接人出院都接不到,還不快去找找……”隨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黑暗中的兩個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所以你還準備拉著我的衣服多長時間?”風間樹沒好氣地問。
啊,夏錦茗趕緊鬆開手。
“哼,所以你打算壓在我身上多長時間?”她忍住害羞,奮力反擊。
“哪有!”雖然因為房間很暗,看不到風間樹的尷尬表情,但此時他白皙的臉上一定是紅暈一片。
兩個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不知道又稀裏嘩啦地撞翻了什麽架子,響聲一片之後,揚起不知道沉積了多少年的灰塵。風間樹和夏錦茗忍不住地大聲咳嗽。
“喂!”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風間樹又把頭湊過來,“話說回來了,你把我弄到這個小房間裏,幹什麽?”
夏錦茗可不想靠他那麽近,胡亂地推了推,頑劣勁兒又起來了,半調侃地說:“你說呢?”
“你!”風間樹一定又臉紅了,“快說,怎麽出去?”
夏錦茗喜歡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不出去了,哈哈。”
“……”
“好啦。”再繼續開玩笑下去,風間樹真要把自己當成是誘騙純情男生的色女郎了。
夏錦茗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這個城市的大海嗎?”
8
“今年汨羅城的這一項災難改造計劃顯然已經徹底改變了我市夏季幹旱少雨的狀況。據氣象部門調查顯示,大量暖濕氣流和豐沛積雨雲在我市上空已停留多日,今年我市同期降水量是去年的442%。這樣的暖濕天氣明顯對我市生態發展和生態平衡有著良好促進作用。預計,這樣的天氣將持續……”
依然隻有兩個人進餐的家裏,電視機裏的主持人在歡欣愉悅地播讀著有關天氣的好消息。
桌上的清蒸魚沉默著;番茄炒蛋沉默著;牛肉羹沉默著;裝著米飯的白色瓷碗沉默著;筷子和湯勺,不讓碰撞的聲音太過張揚,小心翼翼著。
吃飯的兩個人,各有心事地,長久地沉默著。
於是,電視機的聲音大到有些破音。
長久地突兀著。
“呃……小涼,”是爸爸先打破這樣突兀的沉默,“最近,怎麽沒見你和鬥城零然他們一起玩呢。”
藺子涼把頭轉向電視機:“下雨天就不大想出去呢,這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
“嗯,暑假還是要多出去走走,鬥城還是個不錯的男孩子……”
“爸——”藺子涼不耐煩地把筷子擱在桌上。
“哢噠”。
不是很大聲,卻足以蓋過電視機的喧囂。
不是很刺耳,卻足以打斷一切的交談。
橫亙在彼此中間的,是不想多說不願多說的厭倦。
沒有理由的。
“……我吃飽了。”小涼站起身來,回自己的房間,“爸,我累了,先睡了。”
父親沉默著,不知道原因,因此並不敢多問。他又扒了幾口飯,把盤子裏的剩菜幾乎全部打掃幹淨,然後拿起手機發短信:
“最近小涼可能是談戀愛不太順利,情緒一直不大穩定,我還是過幾天找個機會再跟她說吧。”
房間裏麵——
藺子涼背靠著房門,幾乎隻用了一秒鍾就完全適應了房間裏的黑暗無光。是的,這些天來,她已經太適應這樣缺乏光分子的環境,並且能夠那麽自在舒服地隱匿於其中。
在黑暗中,眼淚不會被發現。
在黑暗中,悲傷不會被發現。
在黑暗中,他的離開,他的傷害,也都可以暫時看不見。
也許,把頭仰起來眼淚就真的不會往下掉。
就像,待在黑暗中,終究能夠睡著。
多希望這一場雨季的到來,是一段冗長而不被夢境打擾的睡眠。
直到太陽終於給予傷心的人,一縷甜暖光線。
與此同時的夜排檔——
“為什麽不去鬥城那邊吃夜宵啊?”田丁見一臉茫然地瞪著蕭零然,“非要繞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我討厭那個懦弱!自私!虛偽!小氣的男人!”蕭零然抓過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非常非常討厭!”
“喂!”田丁見一把搶過蕭零然手裏的啤酒,“零然,雖然你跟小涼是很好的朋友,我們跟鬥城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感情的事,誰都難免會自私啊……”
“哼!那你怎麽就沒那麽自私?”蕭零然顯然是喝高了,雙頰紅撲撲的,想了半天也沒找出可以證明田丁見遇到類似情況一定不會那麽自私的例子出來。
“零然……在你心裏,原來我……”田丁見完全被她的酒後話雷得喜出望外,開始誇誇其談,“不是我說,我就是比那個小子勇敢一點,堅強一點,大度一點,man一點,嘿嘿,你說是吧?”
一轉頭,卻看見蕭零然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乖。
別難過。
我多麽希望你,能夠快樂。
於是,勇敢的、堅強的、大度的、很man的田丁見,輕輕地,在她睡著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蕭零然整個兒安靜了下來,嘴角有微微上揚的弧度,似乎正毫無雜質地與睡眠約會,拒絕一切煩擾瑣碎的打擾。
不是哭了鬧了醉了,然後困了睡了。
——與此同時的D大病房。
“嘀——嘀——嘀——”
“嘀嗒——嘀嗒——嘀嗒——”
心電圖的跳躍聲,吊瓶中的水滴聲,交錯的聲音如同具有神奇魔力的鬧鍾,用曠日持久的微小力量,召喚著某些元素的重新聚合。
終於,輕輕地,微弱地,病**瘦削男子的睫毛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漫長而不知甜酸滋味的深眠,終於,快要蘇醒過來。
9
“喂,你怎麽不說話?”
“噓——”
穿著白色TEE的清瘦男孩和卷發可愛的女孩並排躺在白色細沙上。
“怎麽了?”
“嗯,我在聽,大海的聲音啊。”
“哦。”
“真的很美。”
“嘿嘿,我說的對吧。是不是比汨羅城的月牙沙灘還要美呀?”
身邊的人卻並不回應,甚至連一點點鼻息都聽不到。
彼時的他們,剛剛從D大附屬醫院的漆黑樓道中摸索出來。從這條隱匿通道下了住院部大樓,便可以看到一條被藤蔓遮蔽的僻靜道路。沿著小路一直走,看不清周遭的景色人群,數百米之後,湛藍海水和象牙沙灘,便奇跡一般地鋪展在眼前。
心無雜質地走啊走,便能達到夢境中的那一片美好的地方。
轉過頭,夏錦茗卻看見躺在身邊的風間樹,已經悄無聲息地睡著了。這個家夥,才睡醒多久呀。
風間樹沐浴在秀城夏天的陽光下,雙眼倔強地閉著,黝黑睫毛微微顫抖。也許是長久沒有被溫熱光線直接照耀,他就像渴望光分子進行光合作用的葉子,心情愉悅而安穩,盡情舒展成最飽和的角度。
“你這個,大,傻,瓜。”夏錦茗看著他因為一點點海風就紅潤起來的臉龐,心底湧上無限憐愛。
然後她拿起手機,按下幾個數字鍵。
如果讓女路人甲用一句話形容風間樹,那無疑是——
你這個,大,帥,哥。
如果讓女老師乙用一句話形容風間樹,那無疑是——
你這個,大,活,寶。
如果讓學弟丙用一句話形容風間樹,那無疑是——
你這個,大,偶,像。
那麽,讓常常伴在身邊的夏錦茗用一句話形容風間樹,那隻可能是——
你這個,大,傻,瓜。
是的。
外表看起來再優秀,再不羈,再俊朗,再帥氣,再無法無天的風間樹,在她的心底,隻是一個傻得可憐的男子,一個讓人心疼卻無法拯救的男子。
海邊的空氣中有濕潤涼爽的,她的味道。
海邊的陽光中有幹燥溫暖的,她的味道。
他所懷念的她。
是嗎?
你這個,大,傻,瓜。
而此刻,躺在病**的風間樹雙目微顫,隨時都有醒來的征兆。病房裏的醫護工作人員不停地奔波忙碌,有時喊一些奇怪的號子,仿佛正欣喜地準備著一場歡迎儀式,等待某一個特別人物的歸來。
風間樹,你這個大傻瓜,為什麽總是那麽努力,那麽努力地想要醒過來呢?
充滿謊言的現實。
虛幻美好的夢境。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稻草,而不是海水上浮泛的泡泡。
終於,風間樹的眼睛慢慢張開,他的瞳孔中映射出夏錦茗的身影。
“啊……我睡了……多久了?”
“不是很久。”
“哦……你呢?來了很久了?”
“不,也不是很久。”
是不是,內心所有的洶湧激**,都可以用不著痕跡的謊言,輕飄飄地一筆帶過?
仿佛,那樣就可以蒙蔽了別人,也安慰了自己。
而那些波瀾,就像從來不曾存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