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Ice:冰之章

連續打了幾通電話,對方都用非常端正的理由拒絕了。

——晚上?可能不行的,我媽不讓我出來。其實我好想來哦……

——啊!天體觀測?天文社?我什麽時候入這個社團了?

——我八點一過就要睡覺的,不然就會失眠。

……

總之是從裝失憶到裝失眠,從假惺惺到惡狠狠,明日葵算是深刻領教“樹倒猢猻散”以及“人一走茶就涼”這兩條前人用血淚走出來的斑駁古訓。

她合上社員通訊錄,對正在物品櫃前整理觀測儀器的蘇子年說:“這些人太不像話了,都找理由說不來了。”

然後她點了點紙上打勾的人數:“確定會來參加社團活動的,才十個人不到。真是的,不喜歡幹嘛還要報名嘛。”

這個問題的答案想也不用想。這樣的年紀和閱曆,出現大批天文愛好者,才是件叫人恐怖的事情。所有狂熱的指向並非天文觀測本身,而是頗具個人魅力的社長,蕭又其。如今蕭又其已經退社,自然沒幾個人自願守著一堆又貴又無趣的儀器,對著個紙板臉的新任社長。

“去蕪存菁,挺好的。”蘇子年絲仿佛很希望閑雜人等都走光,絲毫不生氣的模樣。

透過架子上的高低錯落,明日葵看著眼前清瘦秀氣的男生,他低順的眼角眉梢永遠沉默,專注的神情永遠認真而不為外力所動搖。讓人油然而生尊敬情緒。明日葵想起那一日,向來沉默寡言的蘇子年,當著很多人的麵,要蕭又其向顏咫遙道歉。語氣霸道,堅定,不容否決。不輕易專注一件事,不輕易愛戀一個人,一旦專注了,愛上了,便是異常專注,異常愛戀。

他便是這樣的一個男生,看似溫柔的外表下,是一種強硬的生活態度。

而自己……

瞪著手上那疊越來越薄的社員資料表,明日葵想到那個自己做了大量功課,試圖再次申請加入魔術社的下午。

那個下午,她一個人摸到了魔術社和天文社的活動室,在門口被裏麵正在交談的蘇子年和蕭又其發現。

蕭又其見到她,問了一句:“想要入社?”

明日葵:“嗯。我……”

然後,蕭又其對窗口的蘇子年說:“好,她就是新的社長助理吧?”

社長?

社長助理?

等等……哪個社?

“天文社社長助理。魔術社滿員,不可能再加人咯。”

啊!是不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和魔術社!犯!衝!呀!

明日葵低頭,手上的那疊入會登記表已經被自己揉成皺巴巴爛紙片。就好像自己的人生一樣——任人宰割,毫無招架之力呀!

“哇!”

是女生突然的尖叫。

“啊!”

是男生突然的慘叫。

男生滿臉蒼白地跳起來,瞪著笑得肚子疼而蹲在地上的女生,然後收拾起課桌上的書本,拎起書包出了教室。

“喂,等等我呀。”女生趕緊站起來,抓起書包追了出去,“人家看你看書看得那麽認真,故意嚇嚇你的嘛,別那麽小氣啦……”

也許在所有人眼裏,這樣搞笑又溫暖的戀愛場景,隻會發生在沒心沒肺的十幾歲吧。足夠生猛、新鮮、肆無忌憚。

沒心沒肺的十幾歲,無論什麽場景,都會被描摹成搞笑又溫暖的青澀初戀。

顏咫遙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在車棚追上了蘇子年。

他已經推開單車腳蹬,坐在坐墊上,一隻腳放在踏板上,一隻腳撐在地上,把握好車龍頭,隨時準備啟程。

就像曾經的若幹次一樣,顏咫遙跳上後座,在其他同學豔羨或猜測的眼光中,下課放學。

這一次,周圍卻沒有幾個同學。

因為,天色已漆黑。

學校裏大部分教室和辦公室都已熄燈,隻有不到兩成的教室和辦公室還亮著燈,那是加班的老師和補課的同學。

“要不,以後每個禮拜三,你都別等我了,先走吧。”單車穿梭在華燈初上的城市裏,顏咫遙對蘇子年說。

“沒關係。”穿過車流和人海,蘇子年蹬得很快。

“哎,或者,以後你們天文社早半小時散會,那就不用等這麽晚了,”顏咫遙嘻嘻一笑,“反正你們人又不多,應該沒什麽事吧。”

“定好的事情,還是不要隨便改來改去,大家都不方便。”

“哦唷,還真挺有社長的派頭嘛!”顏咫遙拿他打趣,“快跟我說說,新官上任感覺如何?”

“扶穩了啊,別晃來晃去。”

“嗯!反正肯定比那個嘻嘻哈哈的蕭又其強!”顏咫遙的腦子裏又出現蕭又其那張老沒正經的臉,忍不住笑出聲來,“也隻有那個家夥才會安排每周三下午天文社、魔術社例會。他倒方便了,一個會結束後,連攤子都不用挪,直接換一塊招牌做買賣。”

“你怎麽這麽說他。”蘇子年從不在背後評論任何人,連八卦都那麽吝嗇。

“幹嘛啦,說他你還不樂意了。”顏咫遙嘟嘟囔囔,“關係好,熟了,才說的。不過,都好久沒見到他了,不會高三真的那麽恐怖吧?”

“對了,蕭又其為什麽要退社?”蘇子年還是忍不住八卦了一下。

“嗯……好像是……家裏人希望他在高中最後階段努力衝刺一下吧。他老爸老媽是經商的,卻不知道其實蕭又其對做生意一點興趣都沒有。”顏咫遙努努嘴,一副曆經滄桑的模樣,“哎,有些家長真是很可悲,非要孩子往自己設定的軌道上走,也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你看蘇子年你多幸運,爸媽就是天文學家,你又那麽喜歡……”

驚覺自己說錯了話,顏咫遙趕緊打住。

明顯感覺蘇子年的身體顫了一下,聽見他用沒有絲毫情緒的聲音說:“是啊,連他們的長相我都快忘記了,這也算是一種幸運吧。”

顏咫遙懊悔得快要掉下眼淚,心情沉到穀底。原來一直小心翼翼嗬護的情緒,在瞬間被自己失手打破。

如何能知道,得意會忘形?

馬路上的喧囂鳴笛聲把兩人間難得的無語尷尬悄然掩蓋。

還是像每一次那樣,快到家的時候,蘇子年停下單車說:“你先上去吧。”

顏咫遙向前走了幾步,回頭對蘇子年小聲說:“對不起。”

然後轉身奔上樓。

對不起。

你知道。我是多麽的不舍得,去傷害你。

進門的時候,明明聽見客廳裏是有聲響的。可開了燈,才發現原來並沒有人走動,主臥室的門倒是正好關上。蘇子年聽見肥皂劇裏的男主角歇斯底裏的“醒醒啊你”從門縫裏傳出來,旋即消失了聲響。

客廳餐桌上擺了幾隻瓷碗,上麵扣著盤子,微溫的樣子。不知道裏麵會是什麽花色的菜肴。早已過了吃飯的時間,他並不覺得餓。看見主臥室裏已經熄了燈沒了聲音,蘇子年就沒揭開桌上的盤子。他關了燈,輕手輕腳地回自己房間。

關上房門,他才輕輕籲一口氣。

印象中的很多個夜晚,蘇子年便是如此麵對一個人的靜謐房間。

其實家裏並不是沒有人,他卻隻感受到自己的溫度。。

他常常在想,這個算他一共住著四個人七十多平米兩室一廳已經有十年房齡的屋子,能被稱作是“家”嗎?

其實姨媽和姨夫對他很好,至少盡力了。為了給蘇子年一個自在的空間,他們一家三口至今還擠在一個房間裏。表妹小清上初中之前,隻能在房間裏拉上一道簾子,這邊是姨夫姨媽開著靜音看電視,那邊是小清在台燈下溫習功課。有時候兩口子小聲交談些什麽。為了不影響小清,很早就熄燈睡覺,臨睡前給她泡一杯牛奶。

那時候蘇子年就在想,正因為他們可以同居一屋彼此忍耐彼此寬容,才能結結實實地證明他們是甘願為對方犧牲的一家人。

而自己十來平的屋子,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寬敞得有些寒冷。

在餐桌上,姨夫姨媽總是熱情地給他夾菜。客氣得,仿佛他是初來乍到的客人。開始他覺得溫暖又親切。可是,一周,三個月,兩年,很多時間過去後,他們依然待自己宛如並不熟悉的客人,客套又局促。每一塊熏魚,每一勺蒸蛋,都在悄無聲息地傳達著“別客氣,請隨意”的訊息。隻會對客人才表現出來的緊迫感和不自然。

自己也確實沒什麽想和他們去親近的。

說什麽呢?

每次看到幾乎和自己母親一個模板中烙刻出來的姨媽,蘇子年都會忍不住想問:“她究竟去哪裏了?”

所有人口中的“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藥劑”在他的身上並不奏效。沒有人,能夠在每時每刻的涼風中自行治愈。蘇子年想,這張臉孔已經深刻得足以讓自己遺忘她是誰的臉,卻依然對每一粒細小扁平疣記憶猶新。

印象中,姨媽姨夫對自己最為親昵的動作,不過就是在他溫書時掃一眼他桌上的試卷作業,然後讚歎一句:“真不錯。”

是的,樣樣不用家長操心的蘇子年,就連很多小孩深惡痛絕的嘮叨和批評,他甚少得到。除了,有一點憂鬱,太過於安靜,這些在家長眼中反而相當喜愛並推崇的特質。

她對她的嘮叨。

他對她的咆哮。

他們歡歡喜喜風風火火吵吵鬧鬧的表達方式,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小清上初中後,便搬去學校寄宿。

從此,姨夫姨媽的房間幾乎整日掩著房門,很少再看見南麵的光線流瀉進來了。

兩個小心的中年人。一個安靜的少年。空氣仿佛凍結一般,沒有生氣在流動。

留有餘溫的飯菜旁,沒有絮絮叨叨的等待。

日升月落的相處中,沒有磕磕碰碰的關懷。

不抱有希望,或者自己的希望與他們無關。生活才可以如此相安無事,落落寡歡。

姨媽一家人都對那件陳年往事守口如瓶。

沒有泄露一次,冒犯一次。

那是自己用盡少年自以為狡黠的手段,也無法洞悉的真相。

蘇子年打開台燈,開始溫書。

“喂,我在閘東路路口了,你家到底往哪兒拐啊?”

九點二十分,站在馬路中間的蕭又其在大聲講電話,“沒關係的,我都到了!行,行,我知道了!我再找找看,你現在下樓來接一下我啊,我差不多快到了。”

十分鍾後,蕭又其在蘇子年家的小區裏推著單車四處張望。

小區裏黑乎乎的,昏暗燈光閃爍頹敗。蕭又其壓根兒不知他家是在幾區幾棟幾零幾。電話中的蘇子年,聲音細微又簡短,就算說了自己也沒聽見,就算聽見了自己也記不住,就算記住了,黑黝黝的小區裏也找不到姓甚名誰的某某某。

轉悠了一大圈,蕭又其差點撞到迎麵走來的蘇子年。

“暈。你家這裏好像迷宮一樣。”蕭又其哈哈大笑,“剛想打你電話呢。”

“嗯,謝謝你。”蘇子年麵色蒼白,在沉隱夜色中反射出詭譎光線。

“哎,你怎麽了?”蕭又其剛剛看出他的臉色很是難看,仿佛連說話都顯得勉強又暗淡。

“沒事兒。書呢?”蘇子年並不想多說什麽,肚子卻不爭氣,“咕嘰咕嘰”叫了起來。

“啊!”蕭又其伸進書包裏的手又縮了回來,一把拉起蘇子年的胳膊,“走,陪我去吃夜宵。看了一晚上的書,我餓死了啊!”

小區大門左側,便是一家熱氣騰騰的羊肉麵店。秋季微寒時節,需要熱湯取暖的人並不是很多。門可羅雀的店鋪卻因為這兩個少年的到來而生動起來。

一人一碗羊肉湯麵,兩個人吃得唏哩嘩啦。

“這邊麵條真好吃哎!”蕭又其把最後一滴麵湯都喝幹淨,然後誇張地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我說蘇子年,我以後常常來找你吃啊。”

“唔。”看得出蘇子年肚子很餓,也是吃得一滴不剩。

“哎,你們是住這附近的嗎?怎麽從來沒見過呢?”老板樂嗬嗬地問道,“周圍的男孩子都特喜歡吃我這兒的羊肉湯麵。”

見到蕭又其的時候,蘇子年是餓得有點頭暈。於是他聲音細小,臉色蒼白。於是他連掙脫蕭又其的力氣都沒有,被他一路拉到這個麵店來。

真是很筋鬥的麵條,很美味的羊肉,很鮮美的麵湯。

很溫暖的,和另一個人麵對麵坐著,一起吃飯。

“哇靠!蘇子年你也真夠笨的耶,這麽好吃的麵居然都沒發現!”蕭又其搶在蘇子年前頭,把兩個人的帳都結了。

“謝謝。”

“我明天把錢給你。”

“哎,不要!朋友之間無所謂嘛,下次你請我吃別的好了。”

蕭又其笑嘻嘻的,一副酒足飯飽後的張揚模樣,把蘇子年的情緒也渲染。

朋友。

朋友?

我們算是朋友嗎?

這幾年來,他一直認為,在他的身邊,能夠稱得上“朋友”二字的,便隻有鄰居兼同學多年的顏咫遙。

“喂,書給你。”

蕭又其把蘇子年遺落在天文組活動室的化學課本遞給他:“幸虧被我發現咧,否則看你怎麽做作業!”想了一下,蕭又其又說,“聽說顏咫遙跟你是鄰居,你可以找她借的哦。”

抬頭看蘇子年,臉上是混雜著蒼白與溫暖的奇怪顏色,嘴角微微咧開,好像是在笑,看上去卻像要哭。

“哼,是不是我多管閑事啦?”蕭又其孩子氣地嘟起嘴,故意使壞,“早知道我剛才去活動室拿東西就不幫你帶回來了!還千裏迢迢幫你送過來!你知道我家跟你家有多遠嗎!反正你也無所謂。唉,自作多情了。”

蘇子年的臉色卻愈發暗沉下去,他壓低嗓音說:“別鬧。”

“哈哈!是有點惡心呢!”蕭又其背起書包,站起身,“我得趕緊回家了,上了一晚上自習,快累暈了。你也早點回家睡睡咯,安!”

蘇子年卻像跌進某些深不見底的思緒,沒有任何反應。

八點五十分。

距離蘇子年回到自己房間已經六十分鍾。

距離蘇子年和蕭又其碰麵還有四十分鍾。

蘇子年把書包翻來覆去找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化學課本的蹤影。

嗯,可能是丟在活動室了,下午開會之前,自己在那裏看書來著。

蘇子年輕手輕腳地出了自己房間,客廳裏一片漆黑。他摸黑穿鞋,開門,然後把門輕輕掩上,下樓。

顏咫遙家門口。

就在蘇子年的右手即將撳響顏咫遙家門鈴的那一秒鍾,蘇子年聽見防盜門裏虛掩的門縫中傳來了這樣的對話。

——又是跟樓上的那小子一起回來的?

——你說蘇子年啊,對啊。

——叫你少跟他接觸,我說給你買個自行車,幹嘛非坐人家的。哪能這麽天天膩在一起?實在不行,以後坐公車上下學。一個女孩子,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不要嘛,媽!公車又擠又不安全,你不知道有電車之狼呀。你放心你如花似玉的女兒呀!

——你現在這樣子才讓媽擔心呢!真怕,真怕……

——怕我早戀啊?哈哈,媽,要是你女兒真打算早戀,早就被人搶跑啦。相信我啦,不會的!

——也對,蘇家的那小子悶葫蘆一個,雖然長得滿順眼的,但你知道人一點生理有殘缺,心理就容易有問題的。不過,我知道我女兒也不太可能看得上他。我告訴你啊,你也要稍微注意注意的,好多人都來問我了,說他爸媽那樣,他自己又那樣……

——他爸媽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總之你跟他保持距離就是了。

——哦。知道了。不過,媽,你別這麽說子年了,他已經夠可憐了。

就在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蘇子年打開短信——

“笨豬,化學課本找不到了吧?把你家地址發給我,我待會給你送過來。”號碼顯示是蕭又其。

黑暗中的手機屏幕發出白色螢光,就像遙遠星辰映襯著少年的慘白臉龐。

蘇子年的手指哆嗦得怎麽都打不好一條隻有十幾個字的短信。

他想:我一定是餓暈頭了,連耳朵都出現了幻覺。

哎,你說,什麽樣的關係,才能被稱作是“朋友”呢?

是朝夕相處,同時笑同時哭?

是孤獨時的陪伴,憤怒時一起暴走?

是入夜時抬頭看熠熠閃亮的星辰,然後一轉頭就看見的你?

還是饑餓困頓時,一碗羊肉麵湯的關懷?

曾經的曾經,我以為,所謂的朋友,就是這樣吧。

為你練習好單手騎車的技術,讓你安心地坐在後座。載著你,迎著早晨七點十分的陽光,或是順著傍晚掌燈時分的車流,用不疾不徐的速度,一起沿著成長的軌跡通向未知的明天。

也許一路上我們從未交談,連步履,都像生出翅膀一般毫無負擔。

然而,隻要一轉頭,便可聞到你安靜的鼻息。

就在剛才之前。

我還以為,顏咫遙,我們便是這樣的,為彼此安心存在的朋友。

永遠不會傷害或猜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