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 花飛雪

花瓣若雪。

最甜暖的瞬間。

最薄涼的一夜。

——By Silence

1

幾乎隻是淅淅瀝瀝的幾場雨,溫度便同步DOWN到了相當的低度。

突然有一天,你在說話時發現,眼前竟然有白色霧氣升騰擴散。

你想起,夏日烈焰已被淩厲風勢裹挾逃亡,就連幹枯枝頭的垂死樹葉,也已經消失不見很久了。

於是你知道,這便是冬天了。

有陣子沒上來,頂樓天台早已被枯朽的梧桐樹葉層疊覆蓋。

那些剛從枝頭垂落的屍體打著旋兒在頂層集合,歡歡喜喜相擁而眠,仿佛隻有用如此厚重的取暖方式,才能抵禦讓人感覺頹喪的冬天。

一天一天,一息尚存的葉片覆在陳暗晦澀的老葉子上,等著與前輩們的屍體一同風幹龜裂,化為風中斑駁塵埃。

或是,在某一天的清晨醒來,發現昨夜的北風又把自己拐到另一片陌生的所在。

韓天曜一腳踏上去,樹葉發出“喀嚓” 的斷裂聲響,綿軟的觸感下竟是秋葉喧囂盛大的墳場。

“戚竟默的事,不是答應讓我去辦嗎?”韓天曜直衝衝地向天台邊那列少年走去。

十來個黑衣少年保持靜默,在扶欄邊站成一排。他們正要上前阻止,為首的眼鏡男生擺擺手,示意不要幹涉。

突然刮起一陣風,葉子發出颯颯**。傍晚的天氣如同被吹熄的蠟燭,刹那暗沉。韓天曜走到離眼鏡男生五十厘米的地方停下,雙目迥然逼視著他,頗有點香港黑幫片裏對決場麵的調調。

“容思維,你怎麽出爾反爾?”韓天曜說。

原來,“容老大”的名號是“容思維”,一個文氣十足的名字。

一旁的男生正要喝止韓天曜的無理語氣,容思維再次擺擺手:“是你答應的事情沒有做到吧?”

“我,我怎麽沒有?”韓天曜憤怒地漲紅了臉,“凡事都要循序漸進吧,我正努力慢慢接近她的。”

“嗬嗬,”容思維扶了扶眼鏡,輕聲哼笑,“可是這進度有點太慢了。我們等不及,所以找人幫幫你……”

猝不及防的,韓天曜半步衝上前,一把拎起容思維的製服領子:“遠景山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幹的?”

周圍幾個男生圍上來,七手八腳地把韓天曜扯開,分別架住他兩邊的胳膊,他再動彈不得。

容思維整理整理被扯皺的衣領,甩下一句話:“這故事總要有**起伏,不然就不好玩了。主角既然按兵不動,那就隻能靠反角來推動了。下一個橋段,還會更精彩,敬請期待咯。”

然後,他一招手,一對人馬跟著他迅速撤離頂樓天台。留下出離憤怒的韓天曜,手足無措地站在孤零零的夜色裏。

夜風嘯叫得更為慘惻。

入冬以來第一場大規模寒流,今夜便要降臨人間。

2

趕回家才發現,背上和脖頸間竟然出了一層細汗。縱然在正午時分,也是不滿十度的氣溫。

冬日陽光下的薔薇苑靜謐輕柔,牆頭的幹枯藤蔓如泥塑般工整封存,像是早已存在千年的寂寥樣子。難以捕捉半點煙火氣息,明橙光線中的廢棄堡壘。

戚竟默摘下圍巾,脫掉外套,顧不得喝上一口水,趕緊去廚房熱飯熱菜。本來她可以像顧染一樣,中午就在學校的食堂裏午餐。可是媽媽要晚上才下班,早上臨出門前把午飯做好,戚竟默中午回來加熱,然後再去端給顧之安。

這跌跌宕宕的大半年跑下來,似乎印象中的每一餐午飯都吃得熱烘烘,急匆匆。

有時候這一路跑得滿頭大汗,再被爐灶上的油煙熏得反胃嘔心,哪裏還有什麽吃午飯的胃口。把顧之安用過的碗筷洗刷收拾完,她便喝一杯涼開水,再趕回學校裏上課。

而冬天裏,戚竟默又要頂著沙塵和冷風在外麵小跑。一路凍得臉上的皮膚都僵掉,腳心和背心卻是汗涔涔的,很長時間才能陰幹。

每一天的中午,都像完成一場氣喘籲籲的長跑比賽。

從夏到冬,她終於習慣。

戚竟默把餐盤放在顧之安畫室的門口,輕輕敲門,“顧叔叔,吃中飯了。”

裏麵卻沒有呼應。

她又敲門:“顧叔叔,天氣涼,飯菜一會就要冷掉的,你趁熱吃吧。”

要是以往,畫室裏的男人要麽是不耐煩地打斷她:“放在那裏好了,我正忙著。”要麽,則是心不在焉地“唔”一聲。

可是今天,畫室裏卻沒有一點反應。

戚竟默的腦海中浮現出顧之安瘦削蒼白的臉頰,長期不見天光的作畫生活讓他臉上並無太多顏色,惟有一層蠟黃,經年不散地浮遊在麵孔上。時值隆冬降溫天氣,不會一個人在冷如冰窖的畫室中忘記開暖氣,出了什麽意外吧?

又是一層冷汗襲上額頭,戚竟默什麽都來不及多想,一下打開畫室的門。

門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顧叔叔,在嗎?”

似乎畫室裏並沒有窗戶,或是用厚厚的窗簾將光線結結實實地阻隔在外,而走廊另一側的光線穿過房間到達這裏,已經變得很是微弱。

仍舊沒有人回應,眼前一片黑暗模糊,隻能隱約看見房間裏橫七豎八的輪廓,似乎堆放著很多架子和畫框。

“我開燈了喔。”戚竟默摸索著按下牆上的開關。

淡橙色的白熾光將黑暗驅散。果然,屋子裏並沒有人,四處堆疊著畫架、畫板、畫框,畫布,各色用完的顏料罐和報廢的油畫筆。空氣中,則是混合著體味、飯菜味和油畫顏料的古怪味道。

戚竟默籲一口氣,正準備離開,腦海中卻出現了顧染的臉,那張交織著崇敬與憎惡的臉輕聲說:“那家夥,在畫畫方麵,是個天才……”

第一次看到白雪覆蓋下的薔薇苑,竟是在顧之安的畫作中。

慘淡的夜,凋零的葉。陰沉紛揚的連天雪花,將一切視線阻隔模糊。矮牆上,屋簷上,空地上,堆積的雪飽滿垂墜,仿佛隻消盈盈一握便會流出冰水。遺世獨立的薔薇苑在淒厲風中確如堅強的盾,保護著居住在其中的子民們。你看見那窗口微微透露著熒光,想必燈下是爸爸在輔導孩子功課;而屋後正在風雪中呼哧喘氣的炊煙,則是媽媽正精心炮製的美味佳肴。

因為一點螢火,一抹暖霧,因為幾個人不離不棄的守候,這幅畫作的淒清寒冷便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便是堅守的溫暖。

低頭看油畫的右下角,顧之安的簽名旁邊是這幅畫作的名字。

叫做,《甘,願》。

旁邊的一幅作品,則是滿眼蔥蘢的顏色。地點應該是薔薇苑旁的一株梧桐樹下。

正是盛夏時節,滿樹璀璨的綠如綢緞般鋪展開來,有明亮光線透過層疊樹葉,為它們鑲上金色的邊。濃密樹蔭下,是短衣短褲的少年,正聚精會神地盯住樹幹上的一隻蟬。

“七歲的那一年,捉住那隻蟬,以為能抓住夏天。”

夏風,陽光,蟬鳴,少年躍躍欲試的身手,這一切被定格在畫布上,某一瞬間,鼓瑟齊鳴,喧囂無限。

這幅作品的名字叫做,《少年短如暑假》。

戚竟默放下手裏的畫,一時間竟然恍了神。

果然並非是媽媽和顧染的盲目崇拜,顧之安的畫作有股奇異又美麗的芬芳力量。雖然是大片抽象的塗抹,卻仿佛沾了魔力的栩栩如生,有著咄咄逼人的生命力。

不知在這個畫室裏逗留了多久,戚竟默的眼神被一幀幀精妙的作品所感染。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未經允許就貿然闖了進這個長久以來的禁地,萬一被顧之安碰個正著,那會是怎樣的後果。

轉身正要離開,卻不小心蹭到一塊遮蔽在畫布上的帷幕,暗紅色天鵝絨落下,是讓整個房間都熠熠生輝的明亮白色。

斑駁磚牆上,蹣跚滿枝頭,是一樹樹開得絢爛的白色薔薇花兒。就如那個初夏時節,戚竟默第一次在炫目光線下看到的那一樹花火一樣。大朵大朵的花瓣在陽光下飽滿展開,仿佛用盡全部力氣在同時喧騰著,隻要再過一秒鍾,世界便會顛覆,燦爛再無可能。於是,便似歇斯底裏地吐露盡最後的芳華。

花樹下,立著一個女子。不算傾國傾城的姿色,卻是從容美好的神情。一雙眸子漆黑明亮,在春天的光線下動人明媚。輕柔發絲垂過耳朵,伏貼安靜地垂於肩頭。她身穿淡藍色及腳棉布長裙,赤腳穿一雙白球鞋,就那麽靜默美好地屹立著,宛如一株已經立了五百年的纖細柳樹。早已和薔薇苑的花朵泥土融為一體。

最引人注目的,是女子右耳上別著的一枚嬌豔欲滴的,紅薔薇。在那一叢洋洋灑灑的白薔薇中,顯得尤其明朗嫵媚。

如紅薔薇一般,盛綻在一片白色花海,是冷傲孤絕,不可一世的高貴姿態。

這樣霸道的美感讓這幅作品以王者之姿屹立在顧之安的畫作中,顯得尤為突出。

戚竟默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神隨著畫筆的每一處落腳點仔細欣賞,不忍蹴讀。

她是誰?

她現在又在哪裏?

她可曾知道,自己在另一個男子的眼中,竟然是如此深不可測的美麗?

她若是知道了,定會萬分欣喜地把這幅畫捧在懷裏,掛在陽光裏。好讓自己時時刻刻都能銘記住自己的青春,曾經燦爛得如此令人震撼。好讓全世界的男人女人,都投來豔羨嫉妒的目光,卻對這份美永遠可望不可即。

怎麽忍心,就讓這份動人神采湮沒在這不見天日的灰燼塵埃中呢?

戚竟默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右手,想要撫摸畫布上女子的臉頰。

那溫潤如水般飽滿的臉頰,究竟要蘊含多深的愛戀,才能刻畫得如此漂亮?

“你在幹什麽?”身後的聲音猝然響起,戚竟默被嚇一跳,正伸出的右手猛地一驚,又收了回來。

聽聲音就知道,一定是顧之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她身後。

“對……對不起,顧叔叔。”戚竟默緊張得聲音都在顫抖,她準備隨時抱頭逃竄,躲避顧之安的責打。

出乎意料的,顧之安卻沒有暴怒地把她轟出去。相反的,看到戚竟默翻出的那幅畫,他的眼光竟然柔和起來。

“喔,你看到了。”此時的顧之安如蛻卻陳舊皮囊後煥發新生的爬行類生物,完全變成生澀清純的少年,他竟然微微有些靦腆,臉頰是紅了又紅。

“顧叔叔,真不好意思,沒經過你的同意就……”戚竟默連忙道歉。

“沒事,看到就看到吧。平時不讓你們進來不是不給你們看,而是……”他環視了一圈擠擠挨挨的畫室,“這一屋子的畫,是我剩下的全部寶貝了啊。”

沒等戚竟默開口,他又接著說道:“還有這薔薇苑。我這輩子幾乎都沒怎麽離開過這裏,一輩子都在畫著薔薇苑。它的院落,它的屋頂,它的冬春夏秋,它裏麵住著的人……可惜啊,一直說是要拆遷,雖然我一直在想辦法,但也許,到最後什麽都不會剩下吧……”

看著眼前自說自話的顧之安,戚竟默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一個抱著回憶,抱著夢想過了一輩子的男人,人到中年卻被突然告知,你賴以生息幾十年的家就要沒有了,你抱著取暖的回憶沒有了,你什麽都沒有了。

那麽,你的生命也沒有了。

“顧叔叔,這幅畫……”

“沒錯,畫裏的女人,是顧染的媽媽……”顧之安把那幅畫撿起來,輕聲吹氣拂去塵埃,凝視著畫卷的眼神無限溫柔,“這是她二十歲那年,嫁來薔薇苑的時候,我幫她畫的,那一年冬天,她生下了顧染。”

“那……”戚竟默躊躇著該不該問,還是開了口,“後來呢?”

“哦,他媽媽本來體質就不好,生下顧染後落下了一身的病,在**躺了幾年,然後去世了。”顧之安麵無表情地拿絨布把畫重新包好,放回原處。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是在講述一件於己無關的陳年往事。

是啊,顧染都已經長成挺拔茂盛的謙謙少年,這段多年前的愛斷情傷,早該消散於獵獵宇宙中,化為天邊星,山間風,深刻卻遙遠的印記。

可是,她所認識的顧染,為什麽雙眼深邃得總像緊鎖著一座霧氣籠罩的湖泊?任日光再璀璨,也是深不見底的寒冷。

無法溫熱的,徹骨寒冷。

“顧叔叔,快吃午飯吧。我回學校了。”

這個懦弱卻長情的男子,在戚竟默的心中,多了幾分對他的尊重。

然後,她又想起上一次顧之安和顧染之間的爭執。

為什麽上一次的顧之安,提到顧染的媽媽,是滿眼的仇恨與鄙視。而這一次,麵對著畫像中晶瑩美好的女子,雙眼中卻滿是溫柔心事?

也許,畫畫的男子都該是這般敏感放肆吧。

他們的執念便是:畫出來的你是什麽樣子,你便果真是如此。

3

隔著一條馬路,戚竟默看見有人在對她招手。

“這裏,這裏啦!”那雙手拚命招呼,還是那是一身白色校服,“竟默,過馬路小心點哦。”

戚竟默也揚揚手,迎著冬日煦暖的光線,她的嘴角劃出一道向上的弧線。

“昨天收到你短信,還真是蠻意外的。”連若衍很自然地挽起戚竟默的左手,像隨處可見的任何一對感情很好的小姐妹。

“哎,不好意思,耽誤你休息了。”戚竟默連忙道歉。

“啊,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是覺得你不大會去主動約別人啊。”連若衍笑,“我平時也不大逛街的,周末天氣這麽好,能出來逛逛也不錯。”

“嗯……”戚竟默局促地點頭。

每個女孩子的青春期,都會有各種類型,深淺不一的朋友們。

無話不談,知根知底的,叫做閨蜜。

誌趣相投,相聊甚歡的,叫做死黨。

共同進退,目標一致的,叫做搭檔。

有福同享,成群結隊的,叫做玩伴……

不同層次、風格的朋友充盈在每天的生活裏,分享私密的情緒,不滿的憤怒,或是午餐的花色,明星的八卦。

因為朋友的存在,我們找到了對這個世界孜孜探求的同盟軍;因為朋友的存在,我們在走得很辛苦的時候,還可以有肩膀靠,有人分擔你的抱怨和眼淚。

戚竟默還是有些不太習慣,生活中會出現的“朋友”這個角色。

很多年來,她的世界便是獨一無二的喁喁獨行。

看到一株花,她自己欣賞;想要流眼淚,就把頭仰起來;覺得悶了累了,心裏重複說了一萬遍的話最後還是爛在心底。

從未想過會和誰在周末下午手挽手閑散逛街。

她怎麽會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能有一個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吃冰淇淋的好姐妹呢?

但她不敢奢望。

長久以來,在大多數同齡人眼裏,自己顯得另類怪誕。

是的,是有人說她漂亮,但大多會冠上“冰冷”這樣的形容詞。

圍繞在她周圍的蜚語流言從未歇止過,女生之間很奇怪的嫉妒心,添油加醋地讓她在所有人眼裏被妖魔化成一個“混亂、不堪、心機”的女孩子。

很多惺惺相惜的好感,尚未步進,便夭折在其他同學“哎,戚竟默啊,聽說她不簡單哦,還是保持點距離好了”這樣的好言奉勸中。

或許有人想要走近過,但從未有人敢走進她的生活。

之前的韓天曜,是第一個沒有緣由便對她好的男生。

而現在的連若衍,則是更為難能可貴的,第一個同性朋友。

從第一次遇見的遠景山,到今天自己主動約她,爽朗,熱情,直接,正是一直以來陰沉冷淡的自己,最缺乏的品質。

連若衍走在她的身邊,肆無忌憚大侃特侃老師的八卦糗事。哪怕自己隻是聽著,也會覺得原本**的情緒在她的按摩下慢慢放鬆,明朗。

很舒服,如氧氣,也像白水,可以信賴和依靠的樣子。信任感在一次次的交往中逐步加深,終於讓戚竟默在心底認定。

是啊,如果可以做朋友就好了。

一直一直做朋友,就好了。

“對了,你短信裏說,要給你老媽挑件毛衣?”連若衍從一排衣服中拎出一件,“這件感覺怎麽樣?”

“唔,好像,有點太花哨了。”戚竟默搖搖頭,媽媽不會喜歡的。

“哦……其實最好讓媽媽自己來挑啊,試穿一下看看效果最好了。”連若衍想起戚竟默說過她現在一個人住,於是又補充,“可以約你媽媽出來啊。”

“……”戚竟默愣了一下,停止翻揀手裏的衣服,輕聲數,“嗯,她出不來的。”

“啊?哦……”連若衍恍然大悟,“是她現在老公不願意你們見麵吧?這男人,也真夠小氣的……你也不想打擾她現在的生活,是吧?”

“不是……我媽媽她……”戚竟默緊緊咬著嘴唇,她決定把實話說出來。

告訴她的朋友。

“你這小子,我觀察你很久了,一直偷偷摸摸的在幹什麽?”小店裏突然起了紛爭,看店的阿姨揪出一個人,一邊大聲嚷嚷著,“這是中年女裝店,你一個大小子,躲在模特兒後麵瞎捏瞎摸什麽!”

被揪出來的男孩子害臊極了,也不解釋,就一直用手捂住臉。

“你捂著臉做什麽?是不是手裏還藏著什麽東西,快給我放下來!不然,我要報警了!”

阿姨掰開他捂著臉的手。

“韓天曜?!”連若衍先認出他,兩步走上前,“阿姨,他是我們同學,陪我們過來的。”

“哦……”阿姨放開掙紮中的韓天曜,“陪同學買衣服也別這麽鬼鬼祟祟啊,害我以為是變態狂。我就說嘛,挺帥的一個小夥子啊……”

韓天曜麵紅耳赤的,衝她們點點頭,“嘿嘿”笑了兩聲。

“你幹嘛啊?”連若衍上下打量他,壓低聲音說,“怎麽會在這兒啊?”

“呃……我,我來逛街……”韓天曜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敷衍。

“你逛女裝店啊?你有易裝癖啊?”連若衍斜眼瞅瞅他,“不會是跟蹤我們吧?”

韓天曜卻不再搭理她,他轉向戚竟默:“你好,好久不見了。”

“嗯。”戚竟默點點頭,眼睛裏卻是深不可測的情緒,看不出天晴或下雨。

她禮貌地回應:“你好。”

“呃……”韓天曜突然找不到可以繼續的話題,在熙攘嘈雜的女裝店裏。

連若衍瞅瞅兩個人:“感覺好奇怪啊!不會是我打擾了你們吧?要不,我先告退了……”

“不。”戚竟默說。

“哦。”韓天曜說。

“啊?”連若衍搖搖頭,“好吧。電燈泡去隔壁買奶茶,你們有什麽話隨便說,不要客氣啊。”

一排穿著豔俗女裝的塑料模特,虎視眈眈盯著氣氛尷尬的男生女生。

“最近怎麽樣?”是韓天曜沒話找話的開場。

“還好的。”戚竟默潦草敷衍。

‘“哦……”又是無以為繼的尷尬。

耍寶不見了,冷笑話不見了,噓寒問暖不見了。這些不聯絡的日子,終於將彼此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細微默契,倒退著碾過去,將點點萌芽,碾成荒草叢生。甚至越過兩個人最初的起點,向完全背離的反方向,毫無預警,無法節製地滑落下去。

於是,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是彼此一無所知的空白。

“你約的那個連若衍逛街?”像是想到了什麽,韓天曜終於又開口,語氣中有酸溜溜的味道。

“嗯,是啊。”戚竟默並不否認。

“幹嘛約她啊?”韓天曜竟然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你跟她很要好嗎?”

“很好?你什麽意思?”戚竟默很是生氣,“她是我朋友,不可以嗎?”

“你還是別跟她做朋友了,她,她……”韓天曜漲紅了臉。

他想到了那一天的遠景山,他總覺得戚竟默不慎失足,然後連若衍突然出現,這二者之間有著微妙的聯係。可是,他思索了半天,卻找不到任何證據,也推斷不出什麽結論。

他有點惱羞成怒:“反正你離她遠點就是了!”

對於他的指手畫腳,戚竟默卻並沒有生氣。她抬頭看著韓天曜,眼神裏終於抽離了最後一抹光澤:“是,離遠點,永遠一個人站在角落,不需要任何朋友,對嗎?”

“不,不是!”韓天曜被她的眼神刺痛了,有太多不能說出的秘密沉積在心底。

不是這樣的,不是,他總覺得連若衍的動機不純,她的接近別有用心,不懷好意。

可是……可是,難道能說自己是抱著百分之一百的單純,去成為你的朋友嗎?

韓天曜動了動嘴唇,終於什麽都沒有說。

“哦喲,兩個人要含情脈脈地對視到什麽時候啊?”連若衍抱著奶茶冒出來,“我離著老遠就看到火花亂濺了,到處都是小紅心哦。”

“我,我先走了。”韓天曜轉身。

“等一下。”戚竟默卻叫住他。

然後,她從包裏摸出一疊人民幣,五張十塊錢,一共五十塊,遞到韓天曜麵前:“謝謝你。”

“啊?”韓天曜摸不著頭腦,“幹嘛給我錢?”

“秋遊的費用,不是你幫我交的嗎?”戚竟默把錢往前遞了遞,“本來我是不去的,張老師說有同學幫我墊了,我知道一定是你,雖然你沒跟我說。已經很感謝了,快收下吧。”

“真的不是我啊!”韓天曜吃驚地連連擺手。

“那個……我說……”連若衍塞給他們默一人一杯奶茶,然後不好意思地點頭,“你們別爭了,是我幫你墊的,我那天正好在年級組辦公室……本來不想說的,這錢真不用還我了,要不拿它一起去吃KFC吧……哈哈……”

“啊……”

戚竟默和韓天曜目瞪口呆地看著連若衍。

神神秘秘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4

平凡人家該有的樣子。

堆滿雜物的客廳,收不了幾個台的老式電視機,用得很舊汙漬斑駁的椅子,擱著水瓶臉盆還有油鹽醬醋的方桌,便是全部的家當。

哪裏是平凡人家的樣子,倒是有點像大戶人家的雜物間。

沒有開燈,戚竟默徑直走進在客廳角落裏僻出來的小房間,才覺得身體暖和了一點。十二月的涼風穿過散發著黴味的樓道,直往門縫裏鑽。塑料板隔開另一個空間,當然也阻擋了一部分寒冷的進攻。

屬於自己的這個小房間,遠比夏天時可愛溫馨。

點亮台燈,打開收音機,泡一個熱水袋,再捧著一杯熱茶,便是一整夜的溫暖。

“每晚十點到十二點,城市夜放,彭澍宇陪你夜色中靜謐綻放。”黑匣子裏的男聲低吟淺唱,如一曲優雅的低音提琴,在寒夜中點燃一叢溫熱火苗。

看了Silence的信,我想說的是,我不能為你解讀,什麽是朋友,什麽是真正值得去珍惜的友情。我隻知道,很多的情緒不能貪圖一時之歡,有太多真相需要時間去沉澱。有時候最看不清自己的,往往就是人自己。浮光掠影固然美不勝收,但究竟是湖泊還是沼澤,一切都要等到風平浪靜,明月萬裏。

就對你說這麽多,送你五月天的這首《純真》。

幹淨清透的吟唱,就這麽響了起來。

是啊。

也許,真正的友情,不是臨時起意為對方買一盒牛奶;不是心血**時毫不顧慮對方感受地說奇怪的話;不是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來一句嘩眾取寵的冷笑話;不是突然來,又突然走,沒有任何理由的進攻和棄守。

是嗎?

也許,真正的友情,該是在自己遇到困難時,默默支持卻不吭聲的幫助;該是一個人走夜路時,不由分說的陪伴;該是在自己空洞無聊時,一路說說笑笑陪著走;該是,你滑落懸崖時,突然伸出來,用力拉你一把的那雙手。

我知道,自己不該對很多事情懷抱希望,然後失望。

可是,曾經的我,是多麽感謝你給過我的光亮。縱然,那是在光線滿格的夏天,你仍是那一束最耀眼。

而此刻,零度天氣天寒地凍的此刻,溫暖稀薄孤單蔓延的此刻,又有另一個人,另一份關懷,陪我在冬天裏一起走。

我從來不是怕寂寞的人。

也從來不能記住什麽。

所以,韓天曜,謝謝你。

然後,我們是不是該說一聲:再見。

5

花了一個月時間編織的手套,終於趕在顧染的生日前完工了。

戚竟默挑了藏青色的毛線,深邃又耐髒。她選擇了半指的式樣,這樣的話,顧染在畫畫時,寫作業時,都可以戴著這副手套。給他一個冬天妥帖溫暖的保護。

這天晚上,戚竟默很細心地煮了麵。而媽媽照例晚下班,顧之安則破天荒地出了畫室,和他們一起吃晚飯。飯桌上吃得沉默,沒有人提起今天是什麽日子,更不要說蛋糕和蠟燭,甚至連顧染自己都可能不記得吧。因為他在三分鍾內就稀裏嘩啦地扒完了碗裏的麵條,回了自己的房間。離開飯桌時,顧之安不屑地“哼”了一聲。

除非迫不得已的時候,這對父子互不理睬,已經有很長時間。

估摸著大人們都已經睡下了,戚竟默把手套在棕色紙袋中包好,寫著“生日快樂”的卡片粘在紙袋外麵,她敲了敲顧染的門,然後飛快地閃到自己的房間裏。

她是想給顧染一個驚喜。

所有的孩子都喜歡驚喜,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不管是十七歲還是七歲,收到驚喜禮物那一瞬間的表情,是最讓人滿足的快樂。

顧染值得她用一個月的心思去製造一個驚喜。

她想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在乎你,關心你。會記得你的生日,為你準備禮物和長壽麵。如果願意的話,一輩子都可以在這個最寒冷的季節,收獲一份來自家人的溫暖祝福。

等了許久,隔壁卻沒有動靜。戚竟默又躡手躡腳走出來。走廊暗沉一片,裝著手套的紙袋還是孤零零地躺在黑暗裏。戚竟默走過去拾起紙袋,輕敲顧染的門:“顧染。”

裏麵沒有回應,虛掩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正對著門的是顧染的書桌,台燈亮著,正發出橙色的光線。

戚竟默光著腳丫走進去,把禮物擱在顧染的書桌上,正要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卻看見書桌旁的畫架上,是一張未完成的素描稿。

盡管是筆鋒稚嫩的半成品,戚竟默卻認得出畫中的女子:清瘦的身段,姣好的容顏,細軟垂至前胸的微蜷頭發,右耳上別著的耀眼紅薔薇,以及及膝長裙和白球鞋。

這不是……顧染的媽媽嗎?

可是,顧染怎麽會一個人在深夜,畫自己母親的肖像畫?顧叔叔不是說,顧染媽媽在生下他後不久,就去世了嗎?顧染應該沒有見過那幅畫,對自己的媽媽也不會有很深的印象吧?

畫紙上碳素線條構築的女子,卻逼真得像要邁開步子走下來。

該是飽蘸多少思念的畫筆,才能讓畫中人有如神跡般美好妥帖。

你一定很想她吧。

那麽。

即便是遠在天國的你。

也要記得對他說一聲:生日快樂。

這是,他在這個冬天,收到的最溫暖的生日禮物。

他一定能聽見。

6

雪是在三點零三分的時候落下來。

那時候,正是下午第三節課,枯燥乏味的物理課,聽得戚竟默懨懨欲睡。

她看一眼時間,然後扭頭看向窗子。在眨眼的瞬間,她竟然看到有白色絮狀物翩然落下。

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眼花,隨後有更多的同學發現了天空中的雪花,於是教室裏出現了小聲的**。

有人用筆戳戳自己的同桌,然後指指窗外。有人對著隔著走道的好朋友使使眼色,然後努努嘴。有人在紙條上寫“我想和你一起堆雪人”,然後拜托同學傳給靠窗坐著的長發女生。

連物理老師都隻能幹咳兩聲,然後說:“大家都知道,雪其實就是水由液態變為固態的形式,那麽還有一種常態時什麽呢?誰能回答我?”

然而誰會理睬這麽弱智的問題呢?每個人的情緒都隨著越來越大的雪花而逐漸走高,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隻等下課鈴一響,好撲進這白茫茫的天地中,肆意玩耍。

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戚竟默拿起來看。

“下雪了耶!放學等我哦,帶你去一個超讚的地方,看雪景。連若衍。”

往常六點鍾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隻是今天,因著天地間白色耀眼的反光物,這時的天光尚未暗淡下來。

雪是越下越大。很快地便裝點枝頭,覆蓋草地,把屋簷埋葬成很好看的形狀。在這個城市的冬天,雪並不算少見。隻是,今年似乎來得特別早,節慶一般的歡騰氣氛便提早降臨到人間。

因著下雪的緣故,學校在三節課後便提前放學。偌大的校園很快人去樓空,徒留下空地上幾個形狀各異的雪人。

然而高三年級卻仍要堅守到六點鍾。

於是,當戚竟默在教室裏寫作業到雙手冰冷時,終於看見連若衍站在窗外,對她招招手。

白色校服中的連若衍和這冰天雪地一般潔白耀眼,笑容卻是百看不厭的溫暖。和朋友分享的快樂,便是兩份微薄的溫暖,在這冰天雪地間,綻放出大大的快樂。

“來,用力,一,二,三。”

在連若衍的口號下,戚竟默和她同時發力,推開了覆蓋在消防樓梯上的頂蓋。頭頂上方馬上出現一塊小小的天空。仰著頭看,白色雪片紛紛揚揚,爭先恐後往這一方空隙中湧來。

“沒想到吧?這天台還能上來。”連若衍先雙手一撐,爬了上去。

戚竟默點點頭,隨後跟了上來。

對於大部分女生來說,要推開沉重的頂蓋並不容易,況且一直有傳聞說,天台是常中不良少年少女的根據地,因此,很少有人會上來。雖然每個人都知道,教學樓頂的天台,是傳說中的風光無限好。

站在開闊天台,仿佛離天空隻有一尺之遙。視野可及之處,均是紛揚蒼茫一片。沒有天邊,沒有樓群,沒有飛鳥和光線,隻有猝不及防的白雪,撲閃著翅膀企圖封鎖你的眼簾。

“真美……”雖然風大得難以開口,戚竟默還是由衷地讚歎,“真想大吼幾聲……”

轉身看旁邊的連若衍,卻似被冰凍一般木然呆立。

“怎麽了?是不是太冷了?那我們下去吧。”

“不是,好像有人,”連若衍把手指放到嘴邊,做噤聲手勢,“你聽……”

側耳細聽,竟真有幾個年輕男子的吼叫聲。

“不好了,不會是小混混在火拚吧?我們還是走吧。”連若衍拉拉戚竟默,壓低聲音說。

然而,戚竟默卻定格在風雪中,一動不動,屏息細聽。

縱然北風嗚咽,風雪連天,她還是清楚地分辨出,那些高低粗細的爭吵聲中,有一個分貝,是屬於韓天曜。

她聽見他說:“這遊戲真的不好玩,戚竟默太難搞定了,我向她表白了,可是,我真的把不定她,我也沒辦法啊……”

眼淚猝不及防噴湧而出,在臉上劃出如冰河般絕望的痕跡。

連若衍瞪大眼睛看著她:“竟默,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太冷了,我們下去吧。”戚竟默搖搖頭,她不想再聽到韓天曜令人作嘔的聲音和求饒。

她寧願這一聲喧囂被遺棄在風雪中,被冰凍成琥珀,然後消亡於人間。

下去的時候,連若衍望著聲音的來源,嘴角上揚成一道弧線,依舊溫暖的弧線。然後,她小心合上天台頂蓋,嚴絲合縫,密不透風。

天與地,仿佛從未如此安靜過。

天台的另一端。

兩個男生在漫天風雪中凍得直哆嗦,卻仍然努力架著怒不可遏的韓天曜。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韓天曜的嘶吼,很快湮滅在淒厲的風雪之中。

“怎麽樣?”一直背對著他的容思維轉過身來,臉上是一抹不易察覺的戲謔,“其實我倒是不想怎麽樣,但是不知道蘑菇會的新任會長會不會答應你哦。”

“哦?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了,又這麽不肯配合新任會長的工作……”容思維朝身後看去,像是在征求另一個人的意見。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之後,容思維繼續說:“那麽,就隻能破例允許你提前退會咯。從此以後,蘑菇會的一切活動,都與你無關。”

然後,他對那兩個男生招招手,示意他們放開韓天曜。

筋疲力盡的韓天曜跌坐在雪地上,瞬間模糊了蹤影。

7

雪。

下雪了。

沒有要停的樣子呢。

媽媽,你看見了嗎?

顧染呢,你在的地方是雨雪霏霏,還是終日晴明?

我的棉衣夠厚實,圍巾夠溫暖,靴子結實得一點都不會滲進雪水。

我門窗關好,熱水袋泡好,熱茶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

為什麽,我還是覺得這麽冷呢?

那透骨寒意,從心髒中心蔓延擴散,冷凍手足,迷離雙眼,冰封住我的味覺和聽覺。

這樣也好,就讓我與世隔絕。

可是,你看。

透過微光看出去,那空中盤旋飛舞的雪花,像不像風起時的薔薇苑。

皎潔花瓣,飛揚揮灑。

曾經是,那麽明亮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