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 提線人

愛是,同手同腳的默契。

愛是,你來我往的騙局。

你,玩得有趣。

我,滿心歡喜。

——By Silence

1

如粗俗沙礫圓潤有勁道,熱水“劈劈啪啪”打在身上。

匯聚而成的水跡沿著額頭、下巴、脖頸,流瀉下來兵分兩路。一路順著前胸、小腹,肆無忌憚地直奔雙腿而去。另一路則打著旋兒,攀援過微聳肩頭,從雙臂延伸出兩道鋒利的劍,直直地刺向鋪著瓷磚的地麵。

左臂上斑駁的薔薇紋身,如同置身於淒厲汪洋中的島嶼,被一波波侵襲的浪潮愛撫過,然後再湮滅。

戚竟默關掉水龍頭,擦幹身體,然後穿上睡衣,一邊拿浴巾擦著頭發,走出狹小的淋浴室。

淋浴室是用塑脂材料在客廳的角落裏僻出的小房間,隱約有水汽從接縫處蔓延騰躍出來,逐漸浸潤客廳裏的空氣。

戚竟默的房間,則是在淋浴房的對角線,用塑脂板折疊出另一處擁擠的空間。

而居中的客廳,則滿滿當當地塞著一個衣櫥,一台電視,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是的,其實隻有這一個房間而已,本就不算寬敞的空間被硬生生劃分為三塊更為擠迫的地帶。客廳、臥室、淋浴房,全都容納其中。相比之下,鄰居們紛紛在走廊上侵占公共空間,私自搭建廚房、廁所、淋浴室,甚至小客房,戚竟默的家裏卻擠擠挨挨,一應俱全。

房間套房間,層層又疊疊。

每當鎖上家裏唯一的大門,再關上自己房間總也閉不牢的小門,世界便從此不受侵擾,安全可靠。

鑽進屬於自己的小小空間,更是簡單得隻有一張書桌,和一張床,連再容納一把椅子的空間都沒有。溫習功課的時候,她便隻能坐在床沿,點亮書桌上的台燈。

逼近三十度的夏末氣溫讓這個簡易房間變成快爆炸的蒸籠,戚竟默卻似早已習慣,她拿毛巾拂掉額上的汗粒,在書桌前坐下,“啪嗒”擰開桌上的黑色收音機,然後把天線拔到最長。

經過短暫的調試,屋子裏很快便充盈著一個幹淨好聽的男聲。這樣的聲線如暗夜流星讓人耳朵一亮,隨後便是冰鎮般的沁涼安寧。

他說:“我是彭澍宇,歡迎收聽今晚的《城市夜放》,每晚10點到12點,我們在夜色中一同寂靜綻放。”

他說:“剛才聽到的那首小詩,來自一個叫做Silence的聽友。雖然隻是寥寥數字,但我想,我們都聽懂了你的故事。”

聲線妥帖,雖然有著禮貌的敷衍。

與現實逼真的友情相比,這樣的安慰雖然虛無,卻更有效一些。

戚竟默打開手機收件箱,是早些時候收到的一條短信:“最近忙不忙?明天中午一起吃飯?連若衍。”

喔,是遠景山拔刀相助的女英雄邀約她共進午餐。

或許是想將千載難逢的患難友情延續成現實中也能不朽的神話傳奇。

她想了想,沒有回複就按下“DELETE”。

關掉台燈,躺在**,透過窗簾的月光隱約照亮正對著小床的一幅畫。

那是一幅油畫,被端正地用圖釘撳在塑脂板上。畫布邊緣早已陳舊起毛,上麵的圖案卻仍立體逼真。

那是一樹一牆,如花火般璀璨奪目的,白薔薇。

黑暗中,戚竟默聽見那個好聽的男聲說:“早點睡吧,Silence。”

那聲音近在耳側,溫柔如昨。

她閉上眼睛。

聲音究竟有多麽值得銘記呢?

戚竟默並不知道。

她隻知道容顏會衰敗,擁抱會離開,溫暖觸覺會隨秋涼落葉一起走失在人海。

一些年過去了,她壓根兒不再記得少年顧染的眼角眉梢,記不得他的嬉笑,他的胡鬧曾經有多美妙。

但她總是記得,他對她的,聲聲喚。

——喂。

——竟默。

——小默。

——哎。

——那個。

……

凡此種種的呼喚聲,節奏頻率,平上去入,早已數字化成腦海中的電波圖形,被她一筆一劃,深刻烙印。

一經想起,那聲音便是夏的涼氣,冬日暖意。

2

怎麽都沒料到,剛到這個新家沒多久,家裏的氛圍便因著這一場衝突降至冰點。

雖然從一開始,顧之安便沒打算以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出現。但戚竟默心裏明白,媽媽對這一段全新的婚姻生活滿懷希冀。

否則,她怎麽會總是見縫插針地不停向她灌輸:“你顧叔叔其實很善良,又很有才氣,是個很有前途的畫家呢。”然後,自顧自地陷入遐想中,發出“咯咯咯”的清脆笑聲,“不對不對,你要盡快改口,要叫爸爸才像一家人呢。”

盡管每一次戚竟默都是很乖巧地“哦”一聲應承下來,但對那個男人的稱呼卻始終沒有改變過。

是的,在她的心裏,她當然不會稱他為“爸爸”,那種沒來由的反感讓她始終抗拒著他。於是,她盡量避免要正麵稱呼他的場合出現,每次送飯或者有事招呼,也隻是含混其詞地用“叔叔”蒙混過去,就連這聲“叔叔”也叫得敷衍潦草,不情不願。

雖然在這場衝突中,顧染是絕不應該的忤逆者,而他則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可戚竟默仍然選擇無條件地站在顧染這一邊。

少年哀豔如水仙的淚眼,終究比陳腐得令人作嘔的人到中年,要值得傾注更多信任。

於是,這個姓名為“顧之安”的中年男子,在戚竟默的心裏,隻配擁有“那個男人”這樣輕蔑又疏離的稱謂。

那個男人,那個泯然人海,與己無關的男人。

雖然自己的態度是冷靜又遙遠,但媽媽全情投入的奉獻精神,才是一個正常女人對婚姻應有的原則。

她已承受過世界轟然坍塌的痛楚,所以她有足夠多的理由,來自欺欺人。隻要現在的她能感覺快樂一點,有幸福在望的奔頭,那麽也就無所謂再去算計付出和投入的性價比了。

於是,除了朝五晚九的辛勞工作,除了打理“薔薇苑”大得可怕的裏層外間,媽媽還要抽空奔波於城中的大小畫廊中,拿著拍下的油畫作品的相片,去逐家推銷顧之安的畫作。

是的。讓她引以為傲的男人的畫作,未來最偉大的畫家顧之安的畫作。

是的。不消十年,也許五年,顧之安一定會揚名立萬,名利雙收,每一幀油畫都將拍賣出百萬美元的身價,而她終將可以享受曾經可望不可即的的生活。

安逸豐美的生活。

有夢想可追逐的力量是多麽強大,媽媽每日奔波得歡歡喜喜。

戚竟默明知這夢境成真的指數卑微得有多麽可憐,卻始終不忍親手將這幻夢泡沫輕輕戳破。

反正她的世界已盡數毀滅過一次,再遭受一次毀滅性打擊也不算稀奇。

能快樂一天,便快樂一天。

隻要夢醒那天,自己在她身邊。

仍是豆蔻年華的心髒,已經堅實理智得有些可怕。

看來媽媽對這場衝突並不知情。應該是那個男人礙於麵子,不好向自己剛過門的新媳婦兒坦承“老子被兒子打”的事實。顧染沒有機會也不會對這個勤勞善良的女人多說什麽。那麽,自己也就沒必要多此一舉,拆穿其樂融融的西洋鏡。

盡管戚竟默的心裏藏著很多疑問。但她知道,就算對媽媽追根問底,也不會得到什麽實質性的答案,徒增煩惱地讓媽媽丟了幾分安全感而已。

這個新組合而成的家庭風平浪靜,一切都完美有序地接軌完成,欣欣向榮地向明天前進。

然而因為這一場風波,顧染和戚竟默之間的感情,反而更加親近。雖然顧之安當時的一聲怒喝是為了把他們兩人分開,但卻成了加速他們靠近的粘合劑。

是他在她麵前肆無忌憚的軟弱讓她心生憐意。

或是她的聲聲撫慰終於打開他一直閉塞的心意。

總而言之,經曆了這一場風波,他們彼此都能感應到,兩個人的心髒終於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般,全心慰藉,彼此信任。

或許,還夾雜著其他一些曖昧不明的成分,是年少愚鈍的他們所不能洞悉。

很多個夜晚,戚竟默擰亮桌前的台燈,然後抱著一本作業,躡手躡腳跑到隔壁顧染的房間裏去。

她房間的門虛掩著,流瀉出一道橙暖光線到走廊上。這樣,就算顧之安從房間裏出來,也會以為她呆在自己房裏。而他,是絕不會推開門進去,或是在門縫處偷偷窺視。他對她的漠視和冷淡,並不亞於她對他的。

這樣,在少年顧染的房間裏,她伏在他的課桌上寫作業。

而他,則趴在地板上,拿著一張白紙一支鉛筆,肆意塗鴉。

他們並不常常交談;遇到不會做的題目,她也會問他;有時候,他給她猜他的畫。那些稀奇古怪的線條抽象艱澀,完全看不出是對現實何物的描摹。她“大象橘子彩虹”地亂猜一氣,然後他告訴她:“其實什麽都不是吧為什麽一定要是什麽呢”。她也隻是用一聲“哦”作為這次交談的完結點。

但她是喜歡他喚她的。

嗯,哎,喂,小默,竟默,戚竟默同學。

長短不一,或調侃或無意,親疏有別態度不一的,聲聲喚。

聲聲喚,聲聲歎。吸氣吐氣的瞬間如同盛夏綻了蓮花,黑夜有了光芒。讓她的心髒有著一凜一凜的疼痛甜暖。

你已是我的家人。

如空氣,如流水,如光線裏無聲舞蹈的小塵埃。

若有似無,是無法捕捉卻無處不在的舒適感。

3

可以被稱作是,家的地方。

牆壁四合,簷頂遮蔽,噓寒問暖,炊煙四起。

有人說,家是無論你回去多晚,都有人為你留一盞燈的地方。

有人說,家是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有人說,家是受傷時的避風港。

有人說,心安即是家。

每個人對於家的定義,參差不齊,卻又大同小異。

如果說,擁擠、混亂、不安定的住所,隻能算是暫且的寄身之處。

那麽,十歲時戚竟默的親生父親去世後,她就不再擁有,所謂的“家”。

直至,十三歲時的她,遇到十六歲時的他。

再殘舊,再貧窮,再辛苦,也是安心天涯,會心一笑的家。

後來我終於知道。

無論是一堵圍牆,還是一張背影。

可以互相依賴的地方,便是家。

你教會我的。

你賜予我的。

時效一年的家。

4

甜美好味的海苔話梅飯團,刨去了海苔話梅和黃瓜條,隻剩下黏膩的糯米團,吃一粒便會感覺飽。坐在葡萄架下的戚竟默,三口兩口吃掉她的午餐。一粒什麽料都不加的白糯米飯團,是她目前能承受的最豐盛的饗宴。

風吹動枝葉發出“颯颯”聲響,戚竟默以為又是誰在身後想營造意外驚喜。老玩這種把戲,膩味不膩味。她沒好氣地回頭,卻是意外的空無一人。

“……”

回想起來,秋遊後從遠景山回來,韓天曜便幾乎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以往隔三差五的噓寒問暖,或是人前人後的喋喋不休,都隨著遠景山頂那一句不痛不癢的冷笑話,在她的生命中瞬間抽離,莫名其妙的。

戚竟默把石凳上的飯團包裝紙仔細拾起,團成一團塞到身旁的垃圾箱裏。

“戚竟默,你在這兒哈!”突然有人叫她。

抬頭看,眼前的女孩是一副陌生眉眼:鵝蛋臉,大眼睛,架著窄邊的黑框眼鏡,黑直頭發一絲不苟地梳起,束成腦後的垂墜馬尾。不是升旗日,她卻依然穿著常中的秋季校服,已經洗成一絲不苟的白。

“你是……”

“哎……這都把我忘了,好傷心啊。”走過來的女孩子擠眉弄眼,與她正經傳統的裝束有些不搭,“我是連若衍,遠景山上認識的,想起來沒?”

經她這麽一提醒,戚竟默點點頭:“喔……你好。”

“嗯,你吃完了?”連若衍在她身邊坐下,“昨天給你短信,想約你一起米西呢。”

“喔……”

沒有多餘的探尋,也沒有主動的解釋,戚竟默沒有接過她的話茬,全然表示出她的興趣缺缺。

她站起身,對她點點頭:“要上課了,我先回教室了。”

走了幾步,她又回頭客氣地說:“上次,真的很謝謝你。再見。”

冷靜又禮貌的,劃上了表示不想深入交往的句點。

走到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樓梯轉角,便能聽見教室裏異常囂張的嬉笑。那團聲音混雜著男生的粗口,女生的竊笑,以及知情者的竊竊私語和不知情者的追根問底。一副全民娛樂中的熱鬧繁華。那些緋色的,黑色的語句從沒有關牢的窗縫門縫中彌散出來,在空氣中擴張成麵目猙獰讓人畏懼的嘴臉,卻仍然不依不饒地企圖鑽進你的耳膜,摧殘你的聽覺神經。

隱隱約約的,戚竟默聽到讓人心驚肉跳的字眼。

——什麽咧,好惡心哦,這不是兄妹**嘛……

——誰寫的啦……真的假的……怎麽讓他知道的啊?

——說是午飯回來黑板上就有了,是誰寫的沒看到。

……

不是她太敏感或者想太多,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些沸沸揚揚的議論,不會針對其他人,話題中心一定是早已遍體鱗傷的自己。

她甚至覺得雙腿有些發軟。才剛吃完飯團,難道又餓了?舔舔幹涸微顫的雙唇,她對自己說:流言蜚語的襲擊早已不是第一次,死過那麽多回,還有什麽好害怕?

快走到教室門口,突然有眼尖的人“噓”了一聲,沸騰空間馬上降溫至冰點。大家仍舊有的站著,有的三兩成群,照鏡子的照鏡子,喝水的把杯蓋擰擰緊。隻是,他們全都不再說話,雙唇緊閉,麵色古怪,努力緊鎖住不懷好意的笑意和欲言又止的探尋。

上課鈴快要響了吧,上課鈴怎麽還不響呢?一節四十分鍾的課,足以平息好奇少年們的打探眼神。下一個十分鍾,又會有別的即興話題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

戚竟默吸了一口氣,然後低頭走進教室,眼角餘光卻在大家擠眉弄眼的慫恿下,不小心瞟到黑板上紅綠誇張的文字。

如遭槍擊一般,她死在了抬頭的一瞬間。

——戚竟默&顧染。

——同胞戀情曝光。禁忌醜聞升級。

——冷酷女再添醜聞豔史。酒吧妹竟有戀兄怪癖。

從狗仔報道中習得的誇張知音體,紮人眼球的詞匯怎麽怪誕怎麽寫,還意猶未盡地添加了各種**的奇異符號。

圖文並茂,精彩紛呈地堆滿了大半塊黑板。

戚竟默雙目對準了塗鴉的焦距,然後又漸漸失焦。她定定地站住,一動不動,連眼淚都猝不及防地在眼眶中凝結成琥珀。

麵無血色,如同屍首。

“你們真是太過分了,都要上課了,黑板居然還沒人擦!”

勇敢正義的神奇女俠從天而降,連若衍突然出現在安靜得反常的教室門口,她徹底無視學弟學妹們的異樣眼神,徑直走到講台前,拿起黑板擦三下五除二地把滿壁是非消滅幹淨。

然後,她劈劈啪啪地拍拍滿手塵埃,正要離開教室,在門口剛好碰到正要進來的數學老師。她說“張老師好“,張老師說”小連好“,然後她抬腳向樓下教室跑去。

張老師一臉莫名地走進教室:“上課了上課了,你們還傻站著幹嘛?“

目瞪口呆的同學們這才發出悉悉索索的小聲議論,在張老師連敲了兩次三角尺之後,教室裏終於恢複了應有的安靜。

眼淚終於突破眼眶的防線,變成散亂斷線的珠鏈,打碎在課桌上。

眼角餘光裏,還依稀殘留一抹亮眼的白色。

是連若衍,幹淨飽滿得有些刺眼的白校服。

5

什麽樣的存在,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家人呢?

是賜予骨髓血肉的十月懷胎?

是生老病死事無巨細的陪伴?

是指點迷津如同明燈的指引?

還是……

是不是一本證書便能憑空捏造出惺惺相惜不離不棄的家人?

哪怕生拉硬拽,貌合神離。

房間門突然神秘地響了兩三下,然後“吱呀”開了一道縫,一個圓咕隆咚的西瓜滾了進來。

隨後,是少年頑劣戲謔的怪腔怪調:“我是又香又甜的大西瓜,隻給聽話漂亮的女生嚐。”

“呀?”戚竟默站起來,幾步走到門口,輕輕拉開房門,壓低聲音說,“你幹嘛?”

“嘿嘿嘿……”顧染一陣擠眉弄眼,“請你吃西瓜啊。”

“這麽晚了……”戚竟默回頭看鬧鍾,九點過十分,“當心你爸知道了又要罵。”

顧染卻不由分說地擠了進來,一邊咋咋呼呼:“怕什麽怕什麽!老子才不怕他!”

上一次的事件過後,因為擔心顧之安和顧染紛爭升級,戚竟默總是自己主動去顧染的房間。這樣的話,就算顧之安發現了,也礙於情麵不好說些什麽。頂多也隻是在門口幹咳兩聲,說一聲“早點睡”。

可顧染這個家夥,竟然半夜三更大呼小叫地衝到她的房間來。被顧之安聽見了,一定又是好一頓臭罵。

看戚竟默一臉惶然的樣子,顧染笑嘻嘻:“放心啦,我爸不在家。”

戚竟默記得,第一次和顧染有交集,便是春夏之交,剛剛搬來的某個灼烈午後。做著手工的戚竟默在冗長光線中漫漫沉睡,便是被顧染喚起,懵懵懂懂地吃一片沁涼的瓜。

而現在已是夏末秋初時節,微涼夜風流瀉進窗,鋪在地板上。貪涼少年仍然穿著夏裝,肆意散坐,一人一隻勺子半隻瓜,吃得熱鬧滿足。

“有點熟過頭了啊,”顧染挑出的一塊紅得發軟,塞進嘴裏,“眼看著吃西瓜的日子也要過去了……”

戚竟默看他一眼,眼神裏寫著:還不是因為你把西瓜滾來滾去,瓜瓤都揉爛了。

從春夏之交到秋風乍起,轉眼間搬來薔薇苑已經一季。

從來顛沛的少年生活,讓她很快習慣這裏大得空洞的簷前屋裏,很快習慣媽媽興奮又疲憊的新婚生活,很快習慣生命中就此出現的兩個陌生男人:一個是簇新燦爛的顧染,另一個是隱匿衰敗的顧之安。

從接受到習慣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就好像聲音如風,倏忽便在細布塵埃的走廊裏消失無蹤。

顧染很快便把手裏的半隻瓜吃得青筋畢現。他滿足地把空殼丟在一旁,大大咧咧地在地板上躺成最舒展的“大”字型:“吃得真爽。房間這麽大這麽空,還是有它的好處呀。”

戚竟默仍舊無語,安靜咀嚼嘴裏的一片瓜肉。

顧染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你不用這麽緊張的,我爸和你媽出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突然有紅色汁液猝不及防地從口腔裏漫出,戚竟默抱著西瓜的手還來不及擦,顧染的手掌便從她的下巴上輕輕掠過。

條件反射的,戚竟默微微偏過頭,試圖回避他令人意外的溫柔。

顧染卻不以為意,沾了紅色汁液的手掌在身上的白背心上隨便揩了兩下,笑嘻嘻地說:“你看你吃東西,真邋遢。”

好不容易把嘴裏的瓜肉咽下去,好像貪吃小孩喝了一大口過於飽滿的果汁,戚竟默喘了一口氣才說出話來:“不好意思……”

“哎,沒事沒事,這背心本來就是我畫畫時的‘工作服’,你沒看上麵花花綠綠這麽多顏色了。沒準兒背心同誌還覺得這回的紅塗料味道不錯呢。”

戚竟默這才看清楚,原來顧染身上的白背心,早已白得不純粹,深淺明暗地綴滿層層色調色塊。有些此去經年,有些豔麗新鮮,一抹一滴或一片,隨手擦拭或濺成飛花碎片,都是他這些年的即興挑染。

“嗬嗬,你這點跟你爸還真像,都那麽愛畫畫。”戚竟默說。

“不,那家夥,在畫畫方麵,是個天才……”顧染雙手抱膝,若有所思的伏在腿上,“我……遠遠不如他,也永遠不可能趕上他……”

戚竟默第一次看見少年顧染的眼神中侵染著崇敬、希望和憎惡,這麽多複雜色彩如同白背心上的顏料,交錯混雜,深深淺淺。

“是嗎?我沒看過他的作品,但是媽媽一直誇他畫得很棒。”原來,並非隻是媽媽對丈夫的盲目崇拜,就連厭惡他的兒子,也對他的畫作褒揚無限。那麽,這個叫顧之安的中年男人,竟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天才偏執狂。

“嗯,是,他是把靈魂交付給油畫了,他的世界裏,隻有畫畫,”顧染的眼神如湖水漾過一波,再次黯淡下來,“其他的,他什麽都看不見,看不見我,看不見媽媽……所以,所以媽媽才會……”

“嗯?”戚竟默以為他終於會和她聊到神秘無蹤的親生母親,但顧染卻突然打住了。

他說:“下次,有機會給你看看我爸爸的畫吧,看了你就知道了。”

“嗯。”戚竟默點頭。

顧之安常年緊閉的門扉,一直是她心生好奇卻又不敢靠近的禁地。不知哪一天,才能一睹他傳說中的作品呢?

門廊裏傳來男人興奮高亢的嗓音:“不是我說,林老板真是有眼光!他的畫廊簽下我,絕對是他做過的最英明的決策。”

男人的底氣終於因為被接受認可而硬朗起來,是顧之安從未在這個家裏發出過的明朗聲音。

然後是女人體貼的附和:“是啊,老公,恭喜你,伯樂終於出現了。“

男人還在那裏逞強:“以前那些土包子沒眼光,這下他們就等著目瞪口呆吧。“

顧染對戚竟默吐吐舌頭:“看來,你媽我爸今天運氣不錯。“

然後,他飛快起身,抱著碗狀空瓜皮閃回自己的房間。

戚竟默啞然失笑:“你媽我爸”,多麽奇怪的稱謂。

什麽時候,大家才能真正習慣,習慣突然出現在生命裏的陌生人,與自己慢慢交融,融為一體,不管多少年仍然惺惺相惜,不離不棄。

沒有任何理由割斷或遺棄。

哪怕背叛,或者傷害,或者貧窮可憐,遭人唾棄。

但我就是,沒法離開你。

這才是,真正的家人吧。

6

丟了“水滴“的工作,生活一下子拮據許多。每個月固定支出的房租沒得商量,那麽水電費、生活費等其他雜項就盡量壓低。能在學校多上一會兒自習就不要回家,可以不去的娛樂活動就一概婉拒,好在也不會有人約她逛街看電影什麽的。

就算這樣,之前好不容易存下的一些錢也快要用完。眼看秋天氣溫逐漸走低,還想下次看媽媽時給她買件新毛衣呢。這樣下去,連生活都要成問題了。不行,得快點再找一份兼差了,隨便什麽都好。

在學校上自習到晚上九點鍾,戚竟默才收拾書包,準備回家。走到校門口時突然覺得雙腿發軟,“咕咕“叫喚的肚子提醒她,自己晚飯還沒有吃。

——麵包,鹵蛋,酸奶,小狗會吃哪一樣?

腦海中,竟是韓天曜的溫暖笑顏。

此時的他,該是在溫書或者偷偷玩遊戲吧?少年的獵奇心態得到滿足,終於知道其實緋聞女孩並不如想象中刺激精彩,靠近太多反而對身心並無益處。於是,他迅速調轉方向,回歸返航。

他把她當成暗夜生命裏第一顆劃過的流星,原本蒙昧的歲月突然被花火燃起,周身細胞都被連累得跳躍起來。然而,也隻是那一瞬的光輝而已。他知道,真正屬於他的是即將破曉的黎明,那才是天長地久的璀璨日照,溫暖一生一世的美好。

而他,也似她寂寥生命中一閃而過的一顆流星。她用眼睛做鏡頭,用心髒當底片,將這半秒的璀璨深刻烙印。他對她微薄卻真摯的好,她通通記在心裏。也許很多年後不小心再翻閱,那火花仍亮眼燙手,漂亮無比。

少年之愛,短如一瞬,卻綿長一生。

她怎會憎惡他?她隻會記住他。

車燈亮起來了,街頭路燈亮起來了,飯店商場招牌上的霓虹燈起來了,小區住宅樓每一層的窗戶也亮起來了。這麽多色彩繽紛的燈,是人們用來對付黑暗的工具。而守候在這些燈光下的每一顆心髒,才是人們對抗寒冷和寂寞的藥方。

惟一有效的藥方。

一邊咀嚼著嘴裏毫無滋味的白糯米飯團,戚竟默沿著商業街一路逛過去,留意地看著每一家店門口張貼的廣告海報。

轉租,甩賣,虧本放血最後三天。

急聘,招工,熟工優先待遇麵議。

奶茶妹或是刷碗小工,應聘者都是爭先恐後,擠破腦殼,更不要提酒吧侍應,或是更上層樓的調酒師、咖啡師。待業青年個個時間充裕,精力充沛,聽話又簡單。誰會要一個單薄瘦弱,來曆不明,連是否成年都未知的女孩子?

大部分店長或是老板看到戚竟默,都歪著嘴輕輕一笑:“我們這兒不需要學生工“。

或者是:“啊,學生啊還是好好讀書吧,放著千金小姐不做,跑來體驗什麽生活啊。“

於是,連調製一杯熱摩卡的機會都不給,他們就把她給打發了:“小姑娘還是早點回家陪爸媽看八點檔的電視劇吧。“

早點回家?

她,哪裏有家。

然而,戚竟默囁嚅著嘴唇,終於什麽都沒說。

“戚竟默?“

突然有人喚她。她抬頭,是一身中規中矩的常中校服,在夜燈下白得晃眼。

“哎……你……“戚竟默憑校服想打招呼,卻一時間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哈,真的是你嘛。我還以為我看錯人了!“連若衍從馬路對麵三兩步奔過來,後腦勺的馬尾左右搖擺,”你逛街?一個人?“

“嗯……你好,。“戚竟默終於想了起來,這個品學兼優我行我素,全校惟一堅持整周都穿校服上學的學姐。

“我剛下補習班,要不一起走一段?”

容不得戚竟默拒絕,連若衍便親熱地挽起她的胳膊,戚竟默隻來得及“哎”了一聲,便被她拖著向前走。

一路夜色喧嘩,兩個背書包的女中學生走在深夜裏,自然引得不少人側目而視。

磕著瓜子的中年婦女倚門而立,百無聊賴地等待著一天中最後的獵物闖進店來。看到她們,“噗”的一聲吐出瓜子殼,還不忘招呼著:“要進來看看伐?便宜的呀,小姑娘。”

年輕男子三兩成群,在路邊攤上買烤肉串當夜宵,煙熏火燎濃煙滾滾的。兩個人經過時,其中一個半敞著懷的男人輕浮地吹了聲口哨。

繽紛繚亂的酒吧門口,紅紅綠綠的霓虹燈管壞掉了幾塊,因而看不清招牌,但有幾個濃妝豔抹、吞雲吐霧的可疑女子搖來晃去當幌子,效果是再好不過了。

連若衍很不習慣這烏七八糟的夜生活,她一路走得神色慌張,遇到形容怪誕的打量者,她幾乎是扯著戚竟默狂奔而去。

一路的牛鬼蛇神分散了兩人大量的注意力,因此一路無話,卻也走得心驚肉跳。

眼看三裏繁華地快要走到了盡頭,閃爍霓虹終於過度成溫吞燈火,車水馬龍被多個路口分流消散,聒噪笙簫也終於偃旗息鼓,一切安靜有序起來了,連若衍才不把戚竟默抓得那麽緊,她長歎一口氣:“哎呀媽呀,嚇死我了。”

戚竟默淺笑:“是不習慣那些酒吧K房吧?沒來過十裏街?”

“來是來過,哪有這大半夜來的。白天的時候,十裏街看上去不要太良民哦。”連若衍仍然驚魂未定的樣子,“以前從老師家出來都直接打車回家的,今天在老遠就看到你,就跟你一起走了……”

“哦……”

對於夜色中的十裏街,戚竟默是再熟悉不過,以前她打工的“水滴”,便是在是在十裏街的中段。隻是,“水滴”還要隱匿在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巷子裏。小巷一頭是神秘的酒吧,另一頭連著群魔亂舞的十裏街,中間則沉墮進最深的黑暗中,隻有隱約飄過的十裏街上的放浪笑聲。

很多個夜晚,戚竟默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巷子裏,趕去上班或是夜半下班。她對自己說“不害怕,不會有事的”,便真的從來沒遇到過任何可疑之人。每次經過這不足一千米的窄巷,戚竟默在夜路中都不敢發出任何過大的聲響,全身心地隱匿在黑暗中。而她插在衣兜的手微微顫抖,捏著一把匕首,是家裏的水果刀。

所以,那些小流氓的挑釁或是鼓噪耳膜的音響,早已無法驚動戚竟默的神經。她知道,隻要把他們當成視而不見的過客,他們便也看不見自己,便真的可以不著痕跡地如風溜過。

“竟默,你不害怕嗎?”連若衍顯然放鬆下來,打開話匣子,“我是說,你這麽晚還在外麵,爸媽會擔心吧。”

明顯感覺到挽著的戚竟默的胳膊震顫了一下。

連若衍問:“怎麽了?是不是冷?”

戚竟默搖頭:“沒什麽。”

卻又不好意思如此搪塞朋友的關心,她補了一句:“我現在,一個人住。”

“哦……”連若衍點點頭,“我好像聽他們說,說你有個哥哥……”

“不是的!不是那樣!”一直聲音沉緩的戚竟默突然大聲打斷連若衍,她的眼睛驚慌失神,拚命搖著頭,似乎害怕從連若衍口中聽到些什麽。

“啊……我是不會理那些八卦的!”連若衍拍拍戚竟默的手臂,溫柔又親切,“其實我倒是很佩服你的,自己生活,享受著自由但也承擔著責任。”

“哦……”戚竟默的情緒漸漸被她安撫下來,她不再灼熱躁動。

“所以,如果有什麽困難,記得要跟我說。”在分手的路口,連若衍拉住戚竟默的雙手,無比坦**地表達了她的誠意,“記得哦,因為我們是朋友。”

記得哦,因為我們是朋友。

肥皂劇或是青春小說裏用濫掉的句型。在當事人的口中,代表著親昵和依靠,兩個人肝膽相照的約定。可是,在現實生活裏,卻有太多人打著“朋友”的幌子,在對方毫無防備時猛地刺出匕首。然後在對方來不及驚愕的笑容裏,輕蔑地哼一聲:“真正的朋友當為對方兩肋插刀,不是嗎?”

所以,你該榮幸地瞑目了。

不該信啊,不用信,不可以相信。

可是,為什麽卻在轉身的時候,我的眼眶被這句話惹出了淚滴?

黑暗中,連若衍看著戚竟默轉身消失在街角。

然後,她掏出手機,新建短消息:“計劃OK進行中。”

發完短信,她跳上一輛出租車:“去Red Face酒吧。”

見司機一臉驚詫,連若衍伸手扯掉頭上的橡皮筋,馬尾鬆散成迷亂卷發。然後她又一把脫掉常中的校服外套,露出緊致時尚的黑色蕾絲襯衣。

她衝著司機嫣然一笑:“師傅,我要化個妝,能幫我把燈打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