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 王子劍

削鐵如泥,所向披靡。

你戰無不勝的運氣。

是我心甘情願的放棄。

眼睛都不閉,徒手迎向你。

——By Silence

1

很是習慣了一個人。

一個人走過高一的樓梯高三的走廊去上廁所,一個人去五十米外的小吃部買午餐,一個人拎著書包去圖書館還書,一個人下了體育課在水池前洗手,一個人在下午兩節課後的活動課躲在葡萄架下曬太陽。

戚竟默是喜歡一個人的,一個人不需要遷就,沒有喁喁細語,沒有打探不休,一個人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聽自己說話。

一個人的靜默,是那麽的順理成章。

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個人的戚竟默需要偶爾應付一些不速之客。

比如,明明是井水不犯河水地走著,剛剛擦肩而過的兩個女生卻飄出了這樣的評語:“喔唷,看見沒有,剛才的那個女生,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戚竟默哦。別看她樣子低調,其實……”

比如,明明是事不關己地走著,迎麵而來的一隊男生卻故意排出了一字兒的陣型,任她向左向右卻都突圍不了他們的狙擊,甚至還輕浮地吹起勝利的口哨聲。

比如,以為周圍沒有人打擾,沒有流言的喧囂和話題的騷擾,正拿出課本準備溫習下昨天課堂上沒有消化徹底的那部分內容,卻會突然跳出這樣不依不饒的噓寒問暖。

“喏,給你的!”有人遞過一盒可可牛奶。

戚竟默抬起頭,還沒來得及詢問,對方就很自覺地回答:“Hi,我是韓天曜。”

“嗬嗬,我知道,”戚竟默被他的戲謔表情逗笑了,“聽聲音,就知道了。”

“咳,終於你今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不是‘你是誰’了。”韓天曜跨過石凳,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否則,我真要哭死了。”

“有這麽誇張嗎?”戚竟默接過飲料問,“多少錢?我給你。”

“哎!別呀,我請你喝,”韓天曜對她擺擺手,“誰讓我害你丟掉了工作呢。”

“那好吧……謝了。”戚竟默打開包裝,“嗞嗞”地吸了起來。

“哎……在看英語?”韓天曜翻起她手邊正在看的參考書。

“嗯。”

“英語還真是我的命門要害哎,我有個問題不太懂,請教一下你啊。”

“好啊。”

“話說,這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啊,少了E和T這兩個,還剩幾個?”

“啊?”

“快幫我想想呢?”

“這算什麽英文題啊?”

“你別管了,據實回答就好了。”

“呃……那應該是……二十四個吧?”

“錯!”

“嗯?”

“應該是,二十一個!”

“為什麽?”

“因為,ET要開走UFO啊!”

“啊……”

“傻眼了吧?我聰明吧?哈哈哈哈哈哈!”

戚竟默還沒反應過來,韓天曜就自顧自地仰天長笑起來,肺活量大得似乎要將傍晚時分天邊的雲彩盡數吹散。

“嗬嗬嗬……”從來沒見過男孩子這麽傻的表情,戚竟默也跟著笑起來,一邊罵著,“這算什麽英語題啊,你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不好!”

“哎……我說,這是你今天第二次笑了哎。”韓天曜很是得意。

“怎麽了?”

“全校的人都說,戚竟默是個不會笑的女生呢。”韓天曜認真地點點頭,“所以我,超有成就感啊。”

也許是初秋的夕陽仍然很有感染力,戚竟默突然紅了臉,她不再說話,把吸管緊緊咬在嘴裏,吸得“嗤嗤”作響。

“所以,那個問題,你考慮得怎麽樣了?”韓天曜看住她,一臉的認真表情。

“什麽問題……”與之相對應,戚竟默則是滿眼茫然。

“就是,答應做我的女朋友啊。”韓天曜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覺得她就快被自己的執著所打動,“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啊……”戚竟默掙開他手掌的束縛,“我還是給你錢吧,三塊半一瓶是吧?”

因為我知道,快樂時光容易散,崢嶸歲月終不留。

什麽都別說。

2

薔薇苑,有著延展性極強的簷下長廊。

因著屋子原本的功用和結構,需要滿足數戶人家“吃喝拉撒睡飲食起居行”的雜居狀態,於是從南往北十好幾米長的簷廊兩側,紛紛陳列著李家的起居室,王家的主臥室,顧家的麻將間,張家的廁所……

一整道簷廊,夏天裏漫溢著寶寶花露水和少年臭襪子的味道;而在冬天裏,頂頭人家的麻辣火鍋味兒讓一整條走道都食欲大開。

雖然擠迫但逼真的生活。

待到其他人家紛紛搬遷之後,空房間一個接一個地騰空出來,被顧家人盡數笑納,從容利用。

然後,李家的起居室變成顧家空曠得離譜的廚房間;王家的主臥室變成顧家堆疊著雜物的儲藏間;顧家的麻將間還是麻將間,隻是很難再聚集到四個以上的人氣;張家的廁所變成了顧家的廁所,四個廁所中隨意的一個。

悠長的簷廊,再也不擠擠挨挨地塞著小推車、大白菜,再也不林林總總地掛著破抹布、濕衣服,任意一陣微風便可輕易從簷廊的這一頭,飄逸到另一頭。

微風沾染不到些許塵埃,見證著薔薇苑幹淨寂寥的頹敗。

北邊是漆黑潮濕的儲藏間,對麵是久不見開啟的麻將室,南邊是少年顧染的房間。戚竟默的房間,從南往北數過去,第五間。

於是回自己的房間,戚竟默要經過顧染的屋子。

剛搬來的時候,每一次離顧染的房門還有兩三米的距離,她都會放輕腳步,屏住呼吸,自以為一點都沒有驚動屋內人,快速閃身經過。

不知為什麽,每一次的經過都是心驚肉跳的,她試圖不引發任何聲響,或是造成任何光影,她不希望自己的出現和存在,會給他原來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和不快。

經過那一米多寬的0.1秒鍾時間裏,她的眼角餘光有時能隱約感受到白色光線,有時則瞥到密不透風的門戶鎖閉。

那一天,投射在陳年木地板上明晃晃的兩平方米的光跡中央,是戚竟默正提起的右腳,而左腳則正要邁向被牆壁遮擋的那片陰影。

卻有聲音突然響起,定住了在光線中纖毫畢現的她。

“小默,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彼時是星期日早晨九點鍾的模樣,戚竟默剛剛去廚房為家人熱好一鍋泡飯,然後正要躡手躡腳地走回自己房間,不吵醒下夜班回家的媽媽。

“哎?”

戚竟默轉頭,東方初升的太陽灑出的明媚光線把房間裏的什麽都溶解,她微微眯起眼睛,看見身側披著燦爛金衣衫的少年。

逆光站著的他,對她招招手:“喂,你過來一下呀。”

戚竟默咽口水潤了潤幹涸的喉頭,赤腳走進酥軟骨髓的光線中。

3

“麵包,鹵蛋,酸奶,”三樣零食一字兒在戚竟默麵前排開,韓天曜在她身邊坐下,“小狗會吃哪一樣?”

“啊?”戚竟默抬頭看他,“你又要幹嘛?”

“哼,回答正確呢我就請你吃,回答不對呢,你就給我錢。”韓天曜朝她撇撇嘴。

“為什麽又要請我吃?你是慈善家啊?”戚竟默被這個頑固又粘人的小子弄得哭笑不得。

“我看你總不吃午飯的,為什麽啊?”韓天曜好奇地問,“要是食堂裏的飯菜不合你口味,你可以讓你老媽做便當給你帶啊。”

“……”戚竟默沒有回答,又低下頭繼續看書。

“喂,快點啦,”發現戚竟默原本張揚起來的情緒突然落水,韓天曜很是後悔自己的多嘴,他試圖把氣氛再次煽熱,“快點回答我,小狗到底選哪樣?”

“鹵蛋鹵蛋……”戚竟默隨口那麽一敷衍。

“哇噻,真是隻聰明的小狗哎,竟然知道雞蛋裏麵能挑出骨頭來。”韓天曜把吃的推到她麵前,“獎勵給你吧!希望你再接再厲,早日創造拉布拉多犬界的智商終極神話。”

然後,他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跑開了。

“啊……”一連串的戲謔來得太快,戚竟默根本來不及逐個回味。她隻能向韓天曜離開的方向,沒好氣地瞪了一眼。

手裏拿著的,是這個月的賬本。

扣除房租,水電,剩下的生活費已經寥寥無幾。

差點忘了,要要給媽媽買冬天的衣服,是下一次見麵送給她的禮物。

唉,因為丟了咖啡師這份工作,這個月的開支馬上就緊張起來。每天中午忍饑挨餓,已是必須。

所以,由你這個闖禍精來補償我,應該算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哼,你才是小狗,害人不淺的小狗。

戚竟默拿起麵包,狠狠地咬了一口。

是甜酸的草莓口味。

每一次都是兩塊錢一隻的草莓夾心麵包。

其實,買一塊錢的牛奶餐包,能填飽肚子就可以了啊。

這樣,你每天午餐還能加一個葷菜,而不用總是搶別人碗裏的紅燒大排。

韓天曜,我想我還是要,謝謝你吧。

4

夢見坡十五號,薔薇苑。

薔薇苑東側,從南往北第五個房間。

戚竟默的房間。

房間大得,著實有點奢侈。

床和書桌,都是之前住戶留下的二手貨,前人喬遷之喜,舊家具如數拋棄,齊刷刷地丟在老宅裏。床是七八歲男孩子的兒童床,書桌更是爬滿修正液和鉛筆塗鴉的軌跡,童稚得有些可笑。究竟是王家還是張家的孩子曾經使用過,戚竟默並不知曉。

除此之外,二十多平米的房間裏,沒有其他任何物什。

戚竟默一個人在房間裏,從一側牆壁到翻滾到另一側,要滾動十幾個圈圈。如果可以用粉筆在地板上隨意塗畫,她甚至可以一個人玩一場,跳房子的遊戲。

雖然數量本來也不算多,可是沒有任何可以儲存衣衫的空間,著實有點尷尬。戚竟默想了想,從儲藏間翻出纖細卻結實的麻繩,從東邊的窗欞上,一直垂懸到裏側的牆壁。就這樣,十幾件衣服零零散散,卻也掛得頗為壯觀。

可是,偌大的朝向東邊的玻璃窗上沒有任何遮蔽。因此,無論站在房裏的哪一個角落,都可以清楚看見窗外斑駁的圍牆,還有圍牆上期期艾艾的叢生藤蔓。

反之亦然。

屬於豆蔻少女的私人空間,怎可以如此通透無遮蔽?

戚竟默站在房間的中央地帶,有些手足無措地傻了眼。

——篤篤。

有人敲門。

完全不習慣家裏出現客氣的敲門聲,提醒她這個看似肆意的空間裏,還有著其他陌生的存在。

是誰?

是媽媽?

不會的,媽媽進來沒必要敲門,況且剛安頓完行李,她就急忙趕去上班了。

那麽,是那個男人?

是那個未來的日子裏也許要稱之為“爸爸”,但從中午到現在根本沒見到半個人影的男人?

戚竟默突然有些緊張,近乎哆嗦出一句:“請進。”

“嘿嘿,收拾得還不賴嘛。”少年把腦袋探進來,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不過……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

然後,他頎長的身型推開門進來,懷抱裏有一捧白色紗幔,滿滿當當,拖曳一地。

“啊……”戚竟默想稱呼他“哥哥”,卻有些不好意思。

顧染仍然是中午初見時的白背心藍短褲,黑色短發覆蓋著安靜的眉眼。顯然剛剛經曆了一陣翻箱倒櫃,他**在外的手臂青筋微凸,掛滿細密汗珠和灰塵軌跡,是精瘦但有力氣的少年模樣。

“這個……”顧染把那捧白色紗幔仍在房間的空地上,“給你。”

“這是?”眼前的白紗光燦得有些耀眼。

“你看你房間,這麽多的窗子卻沒窗簾,一定很不習慣吧?”顧染挑挑眉,“這個拿來給你用。”

“啊……”戚竟默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她覺得自己應該拒絕,卻找不到任何致謝的辭藻。她打心眼裏感激這個細心的男孩兒,如此體貼地為素未謀麵的她考慮周詳了一切。

她蹲下身捧起白紗仔細看。

上好質地的白色蕾絲紗布,鐫刻著鏤空精致的花紋,應是嬌豔欲滴的白色玫瑰,盛開滿一層又一層的璀璨。雖然這套窗紗有些陳舊,邊角處微微泛黃,細心看也有脫線跳針的地方。然而瑕不掩瑜,抖落開來,仍是滿目絢爛的美感。

“啊……好漂亮的窗簾啊。”戚竟默看呆了,“這是哪兒來的?”

“……”顧染想了想,回答說,“這是原來我媽房間的……”

“那她現在不用了嗎?”脫口而出一個愚蠢問題,戚竟默馬上就後悔了。

如果顧染媽媽現在還居住在此,那怎麽還會有戚竟默母女的容身之處呢?

顧染像沒聽到一般,點點頭。

“早就不用了。來,我來幫你掛上吧。”

顧染把白窗簾展開,輕輕抖動,放置許久的布匹上積滿塵埃,在午後三四點的黃金色光線中漫天漫海,自由散漫。

然後,他爬上一張椅子說:“你過來呢。”

原本逼近180cm的身高站在椅子上,站在一旁的戚竟默剛好抵達他的腰。

“你來把上麵的夾子夾好,”他像個帝王般威嚴卻溫柔,“我來掛上去,好不好?”

“嗯。”

一揚手,顧染脫掉了上身的白色背心,少年發育挺拔的身材在戚竟默眼前矗立。他們靠得那麽近,近得可以看得到他如大理石般清淨的脊背,和細微泛黃的汗毛。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有一滴汗液,從他簇新的發際線滑落,如溫柔手指一路放肆遊動,途徑他的脖頸、喉結、胸膛、線條明晰的小腹,隱匿在一小叢詭譎神秘的森林之中。

顧染拿背著心在額前一陣亂擦,然後心隨手一丟,在空中劃過一道青澀汗液的軌跡。

“啊……”戚竟默突然發現,自己早已麵紅耳赤,雙手微顫。

“怎麽了?”顧染低下頭對她微笑,“把窗簾的那頭遞給我呢。”

“好……”

戚竟默覺得有些暈眩,她可以看清他的肌體,看透他的骨骼,可他的臉龐卻是那麽高高在上地隱匿在光線照射不到的地方。

於是,過了很多年之後,她依然記得那個下午的溫度、氣味、光線等所有細節,卻怎樣都想不起居高臨下的那一張臉。

十六歲的顧染,那張笑笑的,溫柔的,少年的臉。

5

遠景山。

城市北郊綿延數裏的丘陵地帶。雖然隻是百十米的幼齒高度,卻因著城市中寡淡的景色和開發商絞盡腦汁的包裝,成為近年來最炙手可熱的旅遊景點之一。從白雪皚皚的冬日,到炎日灼灼的夏天,滑雪節賞花會卡通節煙花會……紛呈節目悉數登場,把每塊山頭都各取所需地開發個遍。

當下正是天高氣爽的十月天,漫山染遍橙紅色楓葉,理所應當地召開起了為期一個半月的紅楓節。老人登高,少年遊秋,閑雜人等蒞臨賞葉,一副全民總動員的架勢。

星期五的晴好天氣中,遠景山便被中學裏一年一度的秋遊熙熙攘攘過一整片山頭。

兩個男生。

“喂,帶了沒帶了沒?說好今天給我爽一天的啊。”

“你就記掛這個。昨天好不容易跟我爸磨來了,玩了個通宵。說實話,真的不錯玩啊!”

說著說著,這兩個男生就在坡道旁的石階上隨意坐下,撥弄起手裏的PSP遊戲。

又是五六個男生。

“昨天比賽看了沒?姚明、麥迪不在,火箭好像打得更好了,難道無核火箭的威力更大?”

“我看隻是一次性的吧,以往也有過用小個陣容打快攻取得連勝的時很難持續下去。”

“切,你又知道!我看是湖人在這場比賽中對困難準備不足。”

意見不統一了,男生們七嘴八舌,麵紅耳赤。

而前麵似乎年級更小的一隊男生,竟然在彎道上玩起了競速跑。

俯衝下來,又狂奔上去。

反反複複,嘻嘻哈哈的。

男生們總是這樣,似乎在他們的世界裏,永遠隻存在幾樣東西。

籃球或是足球。體壇周報或是電腦報。PSP或是魔獸世界。抬杠和冷笑話。

偶爾冒出某個女生的名字,也隻是半途走神,很快便興趣缺缺地聊完上句不接下句。

不管是身處教室還是山野,他們關注的永遠都是那幾樣,哪管黑板前老師的苦口婆心,還是叢林間旖旎的風景。

而此間的笑笑少年中,還是有一個在熱鬧中走了神。

“韓天曜!”

晴天驚雷一般,專心走神的韓天曜被嚇了一跳,抬起的右腳猛地踏空,身體一個趔趄,連續晃了好幾下,才找到身體的平衡點。而腳邊是一連串碎裂的石塊,已經骨碌碌地滾到不算窄的溝壑中去。

“籲……”回過神來的韓天曜一頭冷汗。

他轉過頭,看見戚竟默正吹胡子瞪眼地看著他。連同周圍被她的驚呼嚇傻的無辜遊人,全都麵帶驚悚地看著這個叫“韓天曜”的男孩兒。

“走路也不看著,想什麽呢你!”她的眼角眉梢糾結在一起,盡數扭曲地堆疊在她過於蒼白的臉上。在來不及思考半點得失利弊的時刻,她的表情便是最真實的自己。

絕少流露的倉皇失措。

為他流露的倉皇失措。

在這不足三秒的質問聲中,戚竟默真實彰顯,表露無疑。

心頭一熱,韓天曜竟然脫口而出:“想你呀……”

說完,他便為著自己的輕浮言行感到後悔,麵孔漲得通紅,卻又吱吱唔唔地解釋不出什麽來。

畢竟,這也是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出乎意料的,戚竟默對他的那聲嘟囔竟然置若罔聞,沒有嗔怒也沒有質疑,而是輕描淡寫地忽略過去。仿佛那句膽怯卻真摯的“想你呀”尚未來得及成形,便在空氣裏揮散殆盡,不複存在。

不顧韓天曜的意外表情,戚竟默打開自己的雙肩書包,掏出兩個工整的紙包,塞到他手裏。

“我做的飯團,包的海苔、黃瓜和話梅,嚐嚐吧。”

全世界的火山岩溫度此刻都聚焦在手心這兩枚不足500g的飯團上。灼熱粘人又猝不及防,他的皮膚神經尚未來得及感知溫度有多熱烈,便被“哧啦“一聲化骨碎血,灰飛煙滅。

還隱約可見額前飄起的輕煙。

“啊……”

整個人如石化,又像被瞬間抽離魂靈,呆呆定在原地,手裏的兩枚紙包卻像要被硬生生地掐出血來。

“怎麽……”被他一臉莫名驚詫的表情弄得不知所措,戚竟默也臉紅起來。

“沒……沒什麽……”焦灼如碳烤的形容終於開始降溫,韓天曜的臉頰再一輪暈上緩和過來的緋紅,“隻是沒想到,沒想到你對我這麽好……”

是的,不是尷尬避嫌,也不算扭捏不大方,如果換成是其他任何一個女生遞過來的小吃,恐怕他早就撕開外包裝,肆無忌憚地大嚼大嚷著“Oishi”了。

真心實意的,沒有想到,是戚竟默贈與他海苔話梅飯團。

雖然隻是兩粒簡單又樸素的飯團,沒有煎炸得開出花來的章魚香腸,沒有用番茄醬淋成心型的蛋包飯,沒有用精致的KITTY飯盒裝好再裹上一層藍色花朵棉布,然後雙手供奉到他麵前,歪著腦袋嬌滴滴地說一聲:“小靜特製秋遊愛心便當,小天要好好吃午飯哦。”

啊……

我想多了吧……

晃晃腦袋,從臆想世界裏反轉回神,卻看見戚竟默一臉冷然的表情盯住他:“我說,你想太多了吧!”

秋風突然起,在漫山浸染的紅色楓林中奏鳴出錦瑟聲響,從這座山頭此起彼伏蔓延開去,越過天地邊界,直到看不見的地平線。

糅雜其中的,是弱弱少年的滿心歡喜:“那麽,謝謝啊……”

忽略不計的,是得償所願的八卦刺探:“怪不得一直那麽幫她,原來韓天曜和戚竟默在交往啊……”

某一瞬間,陽光又如劍,所有是非塵埃在慘白光照下被打回原形,無處逃遁。

6

如果聲音如光線。

夏,星期天,早晨八九點。

光線從朝東的窗子裏斜挑進來,與這聲音不偏不倚重疊吻合,慵懶又隨意,帶著戀戀不舍的賴床脾氣,卻又在懵懂轉醒間懷抱著對假期的隱約期待。

讓人歡歡喜喜醒過來。

好像夢境是夢境,青春因這聲召喚而從沉睡中驚醒。

好像昨天以前是空白,明天以後都因這聲召喚而有所期待。

是少年顧染那一聲隨意又任性的招呼:“喂,你過來一下呀。”緊隨其後的,是他指向不明的撒嬌鼻音:“嗯……嗯嗯……”

聲線如光線,甜軟又霸道,讓她不忍拒絕,甚至是迫不及待地踏入聲線和光線聯袂演出的漂亮結界。

“喂,你過來一下呀。”

如戀人或母子的親密關係,如家人頂級熟稔的距離,才會容忍這不容分說的無理。

這卻是十三歲的戚竟默,第一次踏入顧染的房間。

終於踏入,他的世界。

7

剝開外麵的油紙,還有一層錫箔仔細包裹。

從手心傳遞進去的溫度便被緊緊鎖住,飯團一直很溫熱。

撕開錫箔,立刻有混雜著稻穀香和海鮮腥的熱氣撲麵而來,勾引起人的食欲。韓天曜“咕咚”咽口水,正要把飯團放進嘴裏,卻被身側突然伸出的一隻手一把抄過。

“喔唷。”今天還真是接二連三地被嚇一跳,韓天曜索性攤開手,一臉聽天由命的表情,“你要吃就跟我說好了,幹嘛用搶的。”

說完這句話,才看清身後少年的嬉皮笑臉,是周人麒。

“喔……”連續大嚼特嚼了好幾口,周人麒才騰出嘴巴說話,“嗯……味道不錯……你媽做的?”

“……不是。”

韓天曜掏出剩下的那隻飯團,撕開錫箔,仿佛害怕再被人搶去了一樣,一口就吃了半個。

軟糯的紫米,微鹹的海苔,甜酸的話梅,還有脆生生的黃瓜條,很是開胃的組合。

他又一張嘴,隻剩四分之一捏在手心裏。

“不是?超市買的?沒見到過這個呀?”周人麒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拿著手裏的包裝紙翻來覆去地看,試圖找到上麵的商標出處。

“喔……不是。”韓天曜再度否認,他不喜歡遮遮掩掩的遊戲,於是他說,“是……”

“咳!”周人麒卻突然大聲嚷嚷起來,“怪不得!怪不得啊……”

“怎麽了?”韓天曜說了一半的話被硬生生地嚇回去,他有點頭皮發麻,“又怎麽了……”

“我們今天撞衫了哇!”周人麒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上次看你穿這件衣服蠻好看的,我回去磨我老媽也買了一件。”

果然兩個人是一模一樣的白色Converse衛衣,中間是金色的五角星LOGO,很囂張的樣子。

“喔……那又怎樣?”

“你不知道,剛才,突然有人在後麵叫我,是叫你的名字,”周人麒撓撓頭發,“我就知道可能是認錯人了……回頭一看,你猜是誰?”

“誰?”在這個離奇日子,發生再多匪夷所思的突然狀況都不算什麽,韓天曜還是有點緊張的咽了咽口水。

“戚竟默呀!”周人麒把眼睛瞪圓成最大直徑,努力營造出本格推理的緊張氣場,“還好,她叫的不是我,不然我肯定要被那幫家夥給損死了……哎……”

“哦……”原來這家夥,對我的身高身型背影剪影,還遠遠未到熟稔於心的地步嘛,至少自己是絕對不會把她和其他女生混淆起來。

哪怕距離遙遙幾千米,也能輕易捕捉到她的發腳裙角。百裏挑一,千裏傳音,萬裏追蹤地認定她。

哇,有這麽牛嘛!韓天曜竟然自顧自地陷入遐想之中,歪著嘴巴笑起來。

“喂……你不要這麽一臉****相好不好?”周人麒猛拍他的嘴巴子,“”醒醒!醒醒!你這樣爬山,是最危險的!“

“喔……後來呢?“韓天曜問的是戚竟默。

“我說她認錯人之後,她就愣了一下,然後什麽都沒說就走了,“周人麒說,”不過總覺得她有點奇怪,反應老是慢半拍,好像在夢遊一樣。“

“嗯……“韓天曜的眼前浮現出戚竟默總是遊離態的麵孔,左右閃躲,迷蒙失焦。

“喂,我問你呢,上次的調查任務怎麽樣了?有沒有什麽進展?“看著韓天曜一臉迷茫的表情,周人麒有些著急,”容老大上次發火了,說你要是再搞不定,他就要親自出馬了。“

“容老大?“韓天曜訥訥地問,”就是小眼鏡?“

“什麽小眼鏡嘞,你可別瞎說,別看他其貌不揚,卻是常中出了名的混混小K,高一一進校就創辦蘑菇會,獨領**兩年半。可能是因為家裏後台硬,背景足,在我們市的中學黑道裏都很有名呢。“

“什麽亂七八糟的……“韓天曜還是一臉的不得要領,”他想幹什麽?“

“咳,據說是戚竟默把容老大得罪過,具體什麽原因我也不知道。總之,容老大要搞定的女生,沒有一個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周人麒的表情愈發陰險可怖,他頓了頓,然後壓低嗓門繼續說,“況且,你看這個遠景山啊地形險惡山勢陡峭,那個戚竟默啊又總是獨來獨往,誰知道會發生……“

“嚇!”韓天曜猛地跳起來,撞在周人麒逐漸靠近的下巴上。

是自己太大意了,明知道戚竟默早被蘑菇會盯得牢牢的,明知道戚竟默早已因為莫須有的原因在校園內外樹敵無數。

早知道剛才她送飯團給自己時,就該邀她同遊遠景山,而不該放她一個人從大路邊逼仄的岔道獨自上山。

以為攬下了蘑菇會年度二號絕密任務,便能夠高枕無憂地袖手旁觀?

用腳趾頭想也該知道,靶心風口上的戚竟默,絕不會讓那些人善罷甘休。

會不會出事?

韓天曜轉過身,朝戚竟默剛才消失的那個路口拔足狂奔。

已經是半個小時過去了。

舉校出遊的常樂中學。

一向沸反盈天的青春空間像被瞬間遺棄的堡壘,活色生香撤離得斬釘截鐵,迅猛異常,空氣裏還依稀留下追逐嬉鬧揚起的新鮮塵埃,一轉眼卻已無跡可尋。

偌大的教師辦公室,靜謐的空氣裏隻有日光燈管發出的“嗡嗡”聲。

負責衛生的阿姨推開門準備打掃,突然看見最靠裏的桌前還有人在伏案工作。

“容老師,這麽辛苦,在加班?”她客氣打招呼。

“哎……是……”容老師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抬頭瞥了一眼,馬上又低頭繼續工作,“趁著今天學校沒什麽人,趕緊把教研室下周公開評優課的教案再整理整理。”

“容老師真是不容易,這麽照顧那些後輩老師們。”校工阿姨開始逐個擦拭老師們的辦公桌,“不過,也要注意身體,適當放鬆放鬆呢。”

“帶著那幫孩子爬山其實也很累,現在的學生都太淘了……”容老師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

“是呀是呀,”好像終於抓住了可以探討的共同語言,校工阿姨深有感觸地接過話茬兒,“總是捉弄我也就算了,聽說學生當中互相欺負的事情也越來越多,越鬧越大了……”

這一回,容老師沒說話,但她放下手裏的筆,抬起頭來,流露出出不悅的神色。

“容老師,你不知道嗎?你孩子不是在高中部讀書嗎?一點兒都沒聽說。”校工阿姨不知趣地繼續刨根問底。

“行了!還是把自己的本分工作做做好吧!”從天而降的無名怒火化成強過十倍的巨大分貝,硬生生地把之前的閑話盡數剿滅,“如果要是你嫌工作太閑沒什麽事情做,我會跟周董事建議讓你回家休息的。”

校工阿姨被她突然暴躁的脾氣弄得一頭霧水。她趕緊收拾起手上的抹布,轉身出了辦公室。

偌大的教師辦公室,終於又隻剩下日光燈管發出的“嗡嗡”聲。

還有,微微顫抖的呼吸。

8

“喂,你過來一下呀。”

“……”

“呃,麻煩一下你。”

“嗯?”

“扣子掉了,這裏的。能不能幫我……嗬嗬……”

“哦,好。”

“謝謝啊。”

“不客氣。”

應是穿上身後才發現,從上往下的第三粒紐扣遍尋不著。白襯衣被晨風輕輕鼓起,在胸口張揚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缺口,透析著少年晶瑩骨感的胸膛。他沒有脫下襯衣,隻是略微佝僂著身體,把胸口的線頭湊到她麵前。

“看到嗎?”

女孩子右手捏著針,左手擎著小小的透明紐扣,原本駕輕就熟的動作卻遲遲下不去手。他的下巴,距離她的眉心隻有十厘米;他的鼻息,挾帶撲麵而來的潮濕暖意。幸好此時的他看不清她的臉,亂紅飛過的滾熱臉頰。

“嗯,別動哦。”

針頭穿過紐扣上的洞眼,然後在襯衣上的舊址上輕輕一頂,發出“噗”的細微聲響。穿針引線,飛快的幾下,紐扣便被牢牢固鎖在襯衣上。牽扯著手裏的長線,女孩子歪著腦袋想了想,然後把頭湊到少年的胸口。

十多歲男子的腥甜體味迅疾侵襲進她的鼻腔,喉管,胃袋,然後在小腹處凝結成灼熱氣息,揮之不去。她的鼻翼,他的胸膛,接近到她能清楚看到他覆蓋在皮膚上的褐色絨毛和青色毛細血管。

深吸一口氣,靠得更近些,她用牙齒咬斷線頭。

身後突然炸起碩大突兀的分貝:“你們在幹什麽?!”

如同半夜偷嘴或者考試作弊,出於本能,少年和女孩急忙把身體分開,雖然其實什麽都沒發生。

隻見濡濕的棉線從她的齒間連綴到他的衣間,在陽光中化成金縷線,聯係著他們之間。

少年囁嚅著嘴角:“爸……”

女孩則循著聲音的軌跡朝門口看去,正冉冉的陽光鋪天蓋地,把黑暗盡數融化,覆蓋成一片不透明的雪白金黃。

她什麽都沒看見,隻聽見那個中年男子意外地嗤出一聲冷氣。

“你這小子,胡搞瞎搞的本事,倒是跟你媽有的一比。”

幼獸發出低沉嘶吼。

顧染“啐”了一聲,二話不說便撲向了父親。

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來不及逃遁,隻得倉皇應戰,嘴裏還不敢善罷甘休地嘟囔著:“不得了啦兒子打老子了!不得了了兒子打……”

第二句口號還沒呼喊完,左邊臉頰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雖然顧染身型並不算強健,但少年一米八零的個子,發育得蒸蒸日上的飽脹肌肉,一個中年的瘦矮男子又怎麽能是對手?顧染把父親撲倒在地,騎坐在他的腰間。

中年男子還來不及還手,又是連續的兩拳砸在他的臉上。這一回,疼得連廢話連篇的哀號都沒有了。

“顧染!”戚竟默的驚呼是從未有過的高亢嘹亮,刺耳到恐怖的程度,“你瘋了嗎?你怎麽可以這樣!放手……你放手……”

然後,她也衝上去,加入者一場三人角力的混戰之中。

當然,她是扯住了顧染揚起正欲第三次落下的拳頭。

和三十秒之前的溫柔幹淨的模樣南轅北轍,少年顧染的臉孔已被憤怒妖獸所吞噬。他雙目圓睜,鼻喘粗氣,麵色通紅猶如快要引爆的火山噴口:“告訴你!罵我可以!你那麽說我媽,說一次我打一次!”

“顧染!他是你爸爸!”戚竟默簡直被眼前的離奇人間驚呆了。

怎會有這麽大逆不道的兒子,雖然也確實是個不怎麽樣的父親。

“打吧,你讓他打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中年男子徹底放棄反抗,雙目失焦地喃喃自語,“不過……我想你自己心裏也清楚,你媽媽,她就是個婊子……”

“轟隆!”

少年錚錚鐵骨的拳頭,充斥著怒火和仇恨,狠狠地砸下來。

砸在中年男子頭顱右側十公分的地板上。

木地板發出“哢哢”的龜裂聲,有些年頭的油漆表麵烙印下凹凸的斑痕。

不知是因為這一拳頭終於將他的狂怒傾瀉幹淨,還是以卵擊石的一擊著實傷到他的骨骼,顧染終於跌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雙手抱膝,埋首而坐。

中年男子抹抹嘴角的淤青血痕,掙紮地站起來,戚竟默擔心他們又起衝突。但是,他終於什麽都沒說,轉身離開房間。

彼時,窗外夏天的陽光正要釋放出年輕的力氣,萬象更新、希望滿滿地投射進這人世間。

房間裏,卻安靜得出奇。

過了許久,不知所措的戚竟默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顧染,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畢竟,她還隻是個不了解任何狀況的陌生人而已。

她翕動嘴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於是她用手掌輕輕覆蓋住少年瘦削的肩胛骨。

一下,兩下,輕輕拍動。

顧染依舊沒有抬頭,將他的臉龐深埋在雙臂箍起的自我結界裏。仿佛隻有在那裏,他才是安全不受傷害的。然後,他的雙肩輕輕**,雙腿支起的那塊地板被眼淚打濕。

一滴,兩滴,逐漸肆意。

“嗚……不是的,我媽媽不是那樣的……”終於,少年的情緒閘門被溫柔撫摸所溶解,他的抽噎釋放成依然無助的宣泄。

戚竟默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做。

她隻是,輕輕撫摸著顧染蒼涼又單薄的脊背,一遍又一遍地說。

“嗯,我相信你。”

9

氣喘籲籲的,白色Converse衛衣被汗水濡濕,貼在身體上。

“喂,你別跑那麽快啊,”身後的周人麒上氣不接下氣,“我剛才,故意嚇你的,哪有這麽嚴重啊。”

誰管你是不是危言聳聽。

糅雜推理懸疑驚險黑幫凶殺各色元素的預告片,早已在韓天曜的心裏早已反複上演。

那麽多的分支岔道,那麽多條通向那麽多方向的可能性,根本來不及辨別哪一塊濕地上殘留她的腳印,哪一片樹葉上沾染她的氣息。他隻能憑著直覺勇往直前,毫不猶豫地相信眼前惟一的路,腳下正踩踏的路。

山間小道突然向右轉折,滿地濕滑青苔讓他一個趔趄,周遭碎石稀裏嘩啦滾成一片。

韓天曜回頭提醒周人麒要小心腳下,卻看見他嘴巴張得老大:“啊……那是不是……容老大?”

順著他右手指點的方向急忙搜尋而去,果然看見瘦削身形在稍高處出現。然而也隻是捕捉到一閃而過的背影而已,很快那個準嫌疑犯便在轉角隱匿,不見蹤跡。

如豆汗珠額前滲出,半秒鍾內烏雲密布。

韓天曜一聲低吼,加緊步伐。

遠景山並不算高,山勢也稱不上險峻,隻是一片綿延的丘陵地帶。但因著數天前的一場秋雨,山林覆蓋的背陰地帶潮濕滑膩,遊人稍不注意便會腳下一滑,或者膝蓋一軟。而隻要稍加注意,或是互相提醒,安全攀援應該不算太大問題。

終於到達山頂,竟然是開闊又明朗的一大片平台,沒有多少樹蔭遮蔽,也不見危險的石塊嶙峋。似乎並未有險情已發生或是蓄謀中,輕風一陣蒸發腦門虛汗,韓天曜長籲一口氣。

此時此刻——

“啊……”

尖叫呼喊破空而來,是韓天曜自詡千裏之外都把握篤定的——

戚竟默的聲音。

是他心中上演數遍卻最害怕聽到的——

戚竟默的呼叫聲。

那聲音似有魔力,顫抖分貝催促著營救,卻又定住他的腳掌。韓天曜知道自己該奮不顧身衝向十一點方向的那棵枯樹,但他卻訥訥地站在原地。

一動不動,站在了原地。

倒是周人麒,一麵嚷嚷著“這邊這邊”,一麵心急火燎地找對了方向,率先衝了過去。

五秒。

也許有十秒。

腦回體莫名其妙的空檔期。

身體零指揮的靈魂遊離態。

觸電般短暫的記憶喪失中。

完全不似偶像劇那般,天城奈特用這十秒分析了梨衣子身處險境的種種要素,風向火勢承受力可能性,然後製定出周密安全的營救預案。隻需腳尖輕墊,他的公主便再次回到安全地帶。

韓天曜根本不知道這停頓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十秒魔咒的僵屍時間過後,他滿身冷汗地狂奔過去。

“沒事了沒事了……”不太熟悉的聲音在寬慰當事人。

“嗯……謝謝你。”當事人餘悸未了的答謝聲。

“怎麽了?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遲到的援救者不解的詢問。

“韓天曜,剛才……剛才我差點掉下去,幸虧她拉住了我……”當事人條理混亂的解釋。

“什麽啦,你又認錯了,我不是韓天曜!”再次被錯認的不滿嘟囔。

正牌韓天曜幾步走向前:“竟默,怎麽了?”

“哦……”戚竟默調整方向,把原本對著周人麒的身體看向韓天曜,“剛才我站在坡邊,好像有人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腳下一滑……”

“嗯……”那個並不熟悉的女聲接過她的話,繼續對案發現場進行描述,“我正好快到山頂,聽到呼叫跑過來,把她拉了上來。”

“呼,原來是這樣!真是有驚無險,還好還好!”周人麒抬起胳膊抹掉額上的碩大汗珠,“不過你真是被嚇得不輕啊,又把我當成是韓天曜,真要命。”

韓天曜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他看著那個如神賜般巧合降臨的營救者,一字一句冷靜得透析出霜凍來:“我認得你,三年十二班的連若衍,對吧?”

然後,他又轉向戚竟默,用哭笑不得的奇怪聲線試圖調侃:“我的記性,可不像你這麽差啊……哈哈哈……”

意味不明、刻意遊離去場景之外的冷笑話,與突然刮起的猥瑣秋風一唱一和,讓現場每個人的背上再次爬滿冷汗。

我的小心眼,和,無能為力。

我隻是,想把這一場與我無關的拯救,輕描淡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