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 砂時計

若橙色沙漏的兩極兩端兩瓣。

正著擺,流光漫飛舞。

倒過來,時間滴成海。

若不可逆轉的時刻終於悔改。

隻願和你定格在遇見的薔薇海。

誰知下一秒。

甜蜜變禍害,寵溺隨風散。

——By Silence

1

沒有半點溫暖的光線,殘垣上的花枝也早已離散,怎麽看都是,五十年房齡以上的廢棄老宅。

不,也許更衰老,老到沒有《國有土地使用權證》,沒有申請雜項執照,沒有請專業的建築師設計師模板師,隻是在街頭巷尾隨便撈回一票苦力勞工,然後一聲令下“蓋吧”,便手忙腳亂地把一塊空地挖開溝壑,橫七豎八地鋪設管道,立起牆壁,架上大梁和屋頂,再將灰色磚瓦一片片擺成魚鱗狀。

然後,接下來的好幾十年,宅子就堂而皇之地矗立在那裏,沒有任何憑據卻那麽的安之若素,有一股占山為王,不可動搖的匪氣。任憑屋中人家改朝換代,搬來遷往;也不管屋頂圍牆,漏了又補,倒了再砌。

是的,這棟老宅便如此心甘情願殘喘於世間,任張家人在左側延伸出兩間廂房,王家人在屋後辟出一塊養雞場,任白白綠綠的藤蔓植物,囂張地爬滿牆頭,然後綻放出一樹又一樹的耀眼光芒。

於是,這棟老宅有了很好聽的姓名,叫做“薔薇苑”。

成全很多人對於“家”的念想,薔薇苑。

遙遙地站在十米開外,戚竟默停下了腳步,身形迅速被暗夜吞沒。

曾經那麽熟悉的地方,此刻的她竟然不敢步進。

十三歲那年的春夏之交,戚竟默第一次隨媽媽來到這裏。

她已經忘記,之前那個稱作“家”的地方,位於哪條街道多少門牌號,擁有幾房幾廳建築麵積又有多少。

她隻記得,那一天她和媽媽一起走了很多路。

“小默,你不會怪媽媽吧?”媽媽的左手拖著行李,右手牽著她,“你爸爸已經去世三年了,這些年,媽媽撐得很辛苦……”

戚竟默沒有說話,春末的午後天氣已經熱得不像話,尚且幼小的她,把全部力量都灌注在右手拖著的一隻大皮箱上。

媽媽仍舊苦口婆心地試圖寬慰她的情緒:“小默,你放心吧,顧叔叔是個很好的男人,他一定會對你很好的。”

是嗎?

一個很好的男人,會讓他即將進門的妻子,帶著她尚未成年的孩子,一人拖著一隻蠢笨的大箱子,在熱天午後頂著陽光,翻越大半座城市,千辛萬苦地趕來投奔。

舔了舔嘴唇,戚竟默說:“媽媽,我渴……”

媽媽鬆開早已汗濕的手掌,把手伸到口袋裏挖了半天,然後掏出兩枚銀色硬幣:“去買瓶純淨水吧。”

看著兩枚硬幣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光線,戚竟默拚命咽了一下口水,濡濕早已幹涸的喉嚨,然後搖搖頭:“還是到家再喝吧。”

因為她知道,兩個人從尚且懵懂的八點鍾,拖著箱子挎著行李,橫穿十四條馬路,經曆八個十字路口,又將四條街道從這頭走到那頭,一直走到烈日灼灼的午後一點鍾,走成汗流浹背,麵色黝黑的模樣,不過是為了省下幾塊錢乘車的路費。

這一路以來的自己,都沒有絲毫抱怨,沒必要都已經近在家門口,再花一筆不該花的錢。

是的,這三年來,自父親去世的那一天起,媽媽拚命工作所賺來的全部金錢,都用來償還之前為父親治病而欠下的債務。

三年來的一千多個日子,她親眼目睹了媽媽是如何為了還債而曆盡辛苦,任勞任怨。她確實撐得太辛苦,所以,對於媽媽的再婚,戚竟默並無怨言。她甚至隱約期盼,會不會哪一天有神明突然降臨,賜予她們母女,以純潔無暇的依靠。

讓人安心踏實,會心一笑的依靠。

隻是,會是這個男人嗎?

又一條長坡快要走到頭,媽媽停了下來:“小默,這裏,以後就是你的家了。“

戚竟默抬起頭,正張狂的光線迅速充盈於她的雙眼。迷離眼神中,她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座古老院落,隻覺得滿牆初綻的花朵讓潔白更潔白,耀眼更耀眼。

曝光過度的光線中,花瓣紛揚的鐵門口,突然閃出一個白背心藍短褲的黑發少年。

他一邊小跑一邊衝著屋裏大聲招呼:“爸,阿姨他們來了!“

然後,他搶過他們手裏的箱子,對著她綻開一口白牙的笑顏:“你是小默吧?我叫顧染,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了。“

十三歲的戚竟默,瞬間被那襲灼灼光線侵蝕溶解,灰飛煙滅。

——那個白背心藍短褲留著平頭的笑笑少年,你在哪裏呢?

四年後的這個黑夜,戚竟默再次站立於不複明媚的薔薇苑前。

獨自麵對著人去樓空,荒涼一片。

2

一陣秋雨一陣涼地下到第三四遍,氣溫終於被拉扯到相當的低度。

不用說夏蟬轟鳴早已消失殆盡,空調機也不再徹夜無休,睡前如果忘記閉緊門窗,半夜必會蜷在床的一角,被**在外的小腿抽筋痛醒。

與氣溫同步走低的,還有拿到初次月考成績單後,父母的臉色。

“進校時總分排在十六,才一個月,就滑到了六十。再過幾個月,豈不是要倒數了……”老媽哭喪著臉,一副世界要毀滅的緊張兮兮。

“我就不說什麽了,你好好反思下這陣子你都在忙些什麽。”老爸把成績單擱在茶幾上,起身進了裏屋。

手機突然響起“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音,韓天曜趕緊把手伸進褲兜掐掉。然後,他繼續佝僂著背,在牆角站成一副乖孫子模樣。

一輛汽車原來勻速行駛,然後以2m/s2的加速度加快行駛,從加快行駛開始,經12s行駛了264m,汽車在此12s內的平均速度是多少?

“呃……先用公式算出初速度,10m/s,然後加上末速度,除以2,答案應該是……22。哎,直接用264除以12,答案也是22耶……出這道題的老師太無良了……”

台燈下的韓天曜,正要算出當晚的第十二道物理題,手機又在鏖戰正酣時突然響起來。

“喂……”看也沒看,韓天曜按了接聽鍵。

“幹嘛不接我電話?短信也不回啊?”那頭是近乎歇斯底裏的咆哮聲。

“呃……最近有點忙,沒,沒太注意……”韓天曜撒謊了。

“拜托哎,我給你發了足足有十六條短信,從下午到現在打了八通電話,你居然都沒注意?”發泄完的音調逐漸下垂,“不過算了,就是容老大讓我通知你,明天下午放學後,頂樓天台開會。”

“呃……可能……我……”韓天曜吱吱唔唔的,“我可以請假嗎?”

“別呀!上次那任務咱們倆完成得不錯,可能是要慶功也說不準呢!你別掃興了啊,記得一定要準時出席!”興高采烈地期盼著,周人麒沒等他應允就掛了電話。

“哎……”韓天曜的拇指長摁住掛機鍵,手機屏幕跳了一下,隨即陷入一片黑暗。

他伏下頭,繼續挑戰當晚第十三道物理題。

隻有枯燥難搞的物理題,才能將麻布般疙瘩的情緒,無聲地熨燙平整。

3

也許是第七次的夏日夜晚,清晨時分也懵裏懵懂地來過好幾次,有時候在下午放學去打工的路上,她竟也會拐個彎來到這裏。

鬼使神差的,她尚未來得及分析這一次的能夠遇見的幾率有多少,驚喜的可能性有多高,她便肉身被意識牽引,不知不覺來到了這裏。

遙遙地站在十米開外,她開過春雨夏花,看過秋月冬雪,看過牆頭上無人打理的薔薇花兒,蹣跚滿眼,盛綻漫天,然後花飛湮滅,愈來愈傷眼。

卻再也沒看見,那個穿著白背心藍短褲的盛夏少年,穿過空洞無邊的寂寞黑夜,一路灑下光燦容顏,走到她的麵前。

推開院落的鐵門,有“吱嘎”一聲異響。

夜風裹挾半坍牆頭的白薔薇,花瓣簌簌,頹喪墜落在戚竟默腳邊。她幾步碾踏經過一大片早已死亡的幹柴,劈劈啪啪的,發出如火焰灼燒的聲響。

廊前沒有燈。頂端的燈座上結滿蛛網,卻少了一枚燈泡。每次走到屋前,戚竟默總會想,如果給燈座按上一枚白熾燈泡,哪怕隻有二十瓦,眼前的枯朽世界是不是馬上靈光再現,言笑晏晏?是不是這已風化龜裂的走廊,便瞬間充盈著豐腴濕潤的飯菜微香,團圓聲響?

然而她並未有這樣的機會,倒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她尚在生長的身高距離老式民宅的天花,仍有不算短的距離。

要是你在就好了。

你的瘦削臂膀仍能輕易舉起我,一邊歪歪扭扭地把我架在脖子上,一邊嘟囔著“你太重了啦”,然後在我的指令下向前向後向左向右地移動。

——喂,摸到沒有啊?我快支撐不住啦!

——喂,你不要把灰塵都弄下來啊!噗噗噗,弄到嘴裏啦。

——喂,你可要當心點千萬別觸電啊,我可不想被你拖累得英年早逝!

要是你在的話,一定會囉裏囉唆卻蠻橫霸道地架著我,在廊前的這片空地搗鼓出一連串愉悅的嘈雜聲。

曾經的我以為,182CM的你減去腦袋的25CM,162CM的我減去小腹到腳心的105CM,然後65CM的胳膊減去肩膀到頭頂的31CM——

(182-25)+(162-105)+(65-31)=248。

比亞洲第一巨人高出十厘米的,我加你,是伸手便可觸摸到熠熠星辰的甜美高度。

門簷前的薄弱少年,努力承擔著騎在肩上的女孩,在夏日的湛藍光線裏捕風捕蟬捕蝴蝶,在某一瞬間,他們打撈到一網兜的笑語蹁躚。

倏忽而至的下一頁,焦距模糊嘴臉,黑夜風化容顏,如神賜般珍貴的一切一切,瞬間走遠,看不真切。

無數個獨自窺探的清晨、午後,或者**,立於廢棄薔薇苑門前的戚竟默,心中的惟一念想,便是在不經意瞥到的一眼中,光線重燃點,往日再浮現。

——你回來,那就好了。

4

從數學題裏突然抬頭,韓天曜被已經全黑的天色嚇了一跳,嘴巴甚至不知不覺張成了規模不小的“O”。

抬手看表,不過是七點過一點點的時間。盛夏正張揚的季節裏,這個時間剛好是小孩子披著夕陽餘暉,玩得滿臉黑灰地回家去,帶著餘興未了的微撅嘴角。

“到底是秋天了耶。”夜風輕起,教學樓旁一叢叢的法國梧桐被推搡出“刷刷”聲響,讓人覺得外麵已經是很冷的樣子。

韓天曜迅速收拾完書包,關窗關燈關門,步伐輕快地繞過樓梯轉角,一路小跑著經過高三年級燈火輝煌的走廊。

看都不看一眼。

走到車棚的時候,卻差點撞在幾個黑衣人身上。

“喂,你們……”扶穩住差點歪倒在地的單車。

“你確實夠忙的呀。”五六個穿著製服的男生一字兒排開,擋住韓天曜要走的路,看不清是誰在說話,“搞到這麽晚才回家。”

“呃……學長好。”韓天曜認出他們是蘑菇會的成員,高二和高三的男生們,他低頭,“嗯,最近功課比較緊。”

“不至於吧,要是這麽點壓力都承受不了,我們還真是看走了眼了。”一堆黑製服中,走出一個並不起眼的,是上次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矮個子男生。

“老大,確實這次月考這小子沒考好,爸媽和老師都逼得蠻緊的。”有人急急地上前來替他解釋,那是周人麒。

“喔,那也不能總缺席咱們的例會呀。”眼鏡男生表示理解地點點頭,“你看,上次的慶功會都沒來,多掃興啊……”

“老大,我……”在心底盤桓了一大堆理由,韓天曜其實想說的是:我要退會。

辭職願尚未出口,眼鏡男生便擺擺右手,臉上一副既往不咎的大度表情:“算了算了,不用解釋了,隻要你好好完成接下來的新任務,我們還是把你當成種子成員來培養的。”

周人麒一臉喜出望外的反應:“啊,太好了,還不快謝謝老大……”

我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遇見,會不會也被很可笑地分為“三六九等”。

最完美的遇見,是在十七八歲最挺拔的姿態。

早晨七點鍾的塑膠跑道上,逆時針的你拿著英語單詞書,順指針的我塞著IPOD隨身聽,轉過最裏側的跑道,走神的我撞上低頭的你,兩個人卻全都急急忙忙地說一聲:“對不起”。

因為彼此心知肚明,未來有太多的“對得起”可以用來肆意揮霍,一聲“對不起”隻是給故事起個頭而已。

次一等的遇見,是彼此心底懷抱著幹渴期待的季節。

說不清那種焦灼不安的情緒來自哪裏,也許是上一次戀情的失敗,或許是一個人孤單太久,也可能是測算下來的生活成本高不可攀,需要有人共同分擔。

於是小心翼翼地盤算,思前量後地判斷,誓要得出100分的完美答案。

誰說工於心計的人造花朵,不能開出傾國傾城的美感?

再差一個檔次的遇見,是“無可奈何不得不屈從”的嘴臉。

始於一次彼此都不耐煩的夜宴,在雙方介紹人連蒙帶騙的鼓吹下締結偉大盟約。

兩個人都希望這一場虛假繁榮快些結束,餘生還有太多平淡生活充滿怨懟,不要現在就惹我暴露出掀翻桌麵的嘴臉。

是的,還有些人的遇見,一開始就刀光劍影,魚肉弓箭,然後便一拍兩散,初見即不見。

與此相比——

於天台驚鴻一瞥的倉促遇見,到夜店裏冷漠無視的嘴臉,然後是樓梯上不留情麵的打發厭倦,下一次的會麵更是在外力的操縱下變得撲朔詭譎,前途凶險。

為何我們在十七八歲時的遇見,就像出人意料的非典型愛情小說,從第一等的唯美情節,急轉直下到最末等的蒼涼可憐。

如此這樣,不如不見。

我突然有些後悔,我曾遇見你。

“喂,考慮得怎麽樣。這個任務到底要不要接?”眼鏡男生扶了扶鏡框,露出了明顯不耐煩的表情,“沒想到這個叫戚竟默的女生,還是有點花頭的,說到三年前的這件事,當時還是引起相當大的轟動啊……這個叫顧染的男生的資料,我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你可要想好了啊,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周人麒的表情有點僵硬,一個勁地慫恿著,“容老大還是看上次的任務完成得還算不錯,才網開一麵的。”

韓天曜又看了一眼手裏的那疊資料,然後遞還到眼鏡男生麵前。

“行,我知道了,我找別人調查去吧。”臨走時,眼鏡男生又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韓天曜,“我,徹底記住你了。”

5

推開門,簷下便穿過薄涼的夜風。

這風鼓鼓囊囊,不知源頭在哪,卻有永無止盡的野心,刹那間屋裏塵埃迭起,往事擁擠。

搬來薔薇苑的時候,這棟老宅已然殘破不堪。

原本圍成一圈的氣派磚牆已經坍塌了好大一塊,幸而上麵纏繞的闊葉植物遮掩住些許頹敗。而隔離住宅和街道的鐵門有半扇已經脫落,晃裏晃**起不了任何護衛作用。隻有一層的房子是很大,裏裏外外十來個形狀奇怪的房間,卻有很多都空置著。

市政規劃部門早就發出了搬遷通知:住宅結構老化,已經不適宜人居,在老區改造重建的計劃之中,限期做好拆遷安置工作。於是,共處一室的張家李家王家,紛紛領了安置金另尋他路,搬去簇新又方便的居民小區。

隻有顧家,依然堂而皇之地住在這裏,甚至搶占了張家的浴室,李家的起居間,在王家的灶台裏生火做飯。絲毫不怕,哪天房子被突然推倒重建,或是被暴雨狂風一夜摧毀。

顧家人卻那麽篤定,就像這座憑證缺缺,來曆不明的薔薇苑一樣,繼續心安理得,不疾不徐地生活著。

其實,他們是沒有地方可以去。一無所有,無可再失的人,索性天空當棉絮,北風當冷氣,過得瀟灑、愜意又闊氣。

於是,他們反倒是在這岌岌可危的生活中,迎來了新的大小女主人,翻開了生活的新篇章。

日子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

離花哨昂貴的連衣裙,仍然距離遙遠;禮品商店裏璀璨的八音盒,仍然隻能隔著玻璃偷偷打量;一直眼饞的日本料理,每一款的口感還是隻能憑空揣摩。

原來的媽媽,每日朝五晚十,身兼數份差事,不分晝夜咯血撈金,為的是償還給父親治病的債務。現在的她,仍需每日兢兢業業,否則這個月的水電,下個月的飯錢,隨時都有可能青黃不接。媽媽擔負起的養家職責,在還清欠債後並未有任何緩和餘地,反而升級成照顧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苦不堪言。

而那個,理應被她稱作“爸爸”的男人呢?終日躲藏於西邊的廂房中,身影不見。

不知他在忙些什麽,總之不見他出去工作,也從不見他擔負起家務種種,這樣的“父親”要來何用?簡直就是寄生蟲,累贅鬼。好在這薔薇苑夠大夠空曠,他在西廂房中也從不惹出任何動靜。安靜得,仿佛終日在屋裏沉睡。那麽,在媽媽和自己到來之前,這個男人依靠什麽而生活?

她不得而知。

好吧,就當他不存在吧,或者是腦死亡,於情於理不舍得送去安樂死的植物人,就這麽行屍走肉的,讓他去吧。

搬來沒多久就放了暑假,戚竟默終於能幫上媽媽一點忙。

深夜不足20瓦的白熾燈下,戴著老花眼鏡的媽媽常常被各種顏色的絲線晃花了眼,第二天發現黏貼的花紋竟然和圖紙上的完全不吻合。

於是,戚竟默對媽媽說:“媽,還是我來吧。反正我除了寫作業,也沒什麽別的事兒。”

媽媽遲疑地看著她:“可是,你的眼睛……“

她笑笑:“這毛病,隻針對人,對這樣的手工活兒是不會有影響的,你就放心吧。“

十三歲的一整個夏天,戚竟默都在寬敞簡陋得像個山洞一般的廚房間料理一日三餐,空下來就做媽媽帶回來的兼職,把各色絲線分門別類,按部就班地貼在各自的所在。

通常是中午十二點半和晚上七點鍾,她把做好的兩菜一湯用托盤裝著,然後放在西廂房的門口,敲敲門說:“吃飯了。“

她始終執拗地認為,這樣的男人,無論如何都不值得她去喊一聲“爸爸“。

“喂,醒醒呢。”突然有人拍拍她。

戚竟默一下子從酣眠中驚醒,連忙坐起身來:“不好意思啊。”

“嗬嗬……你幹嘛跟我這麽客氣?”對方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光燦,“我是叫你起來,吃西瓜。”

聲嘶力竭的夏蟬突然間停止喧囂,全世界都安靜下來,有午後清風撩起白紗窗簾,輕輕牽起她額前的劉海。

“可我活兒還沒幹完呢。”戚竟默指指牆角邊堆疊的手工裝飾畫。她的任務,便是在圖紙指定的位置上,黏上相應顏色的絲線。這是枯燥且消耗眼力體力的活兒,想必剛剛的戚竟默,便是在重複無聊的勞作中,不知不覺被蟬鳴聲催眠睡去。

“咳,急什麽,先吃了西瓜,待會我幫你一起弄。”少年端過一隻塑料臉盆,裏麵是熙熙攘攘半隻瓜,切成五六瓣。

“嗯,謝謝,”戚竟默想叫他顧染,臨到嘴邊又改口成,“謝謝……哥哥。”

如果說,生活有了惟一的改變,便是多了這個叫顧染的男孩兒。

彼時,他是十六七歲的勃發少年。

”異性“這個詞語,是校園裏界限森嚴的“三八線“,是生理衛生書上想看又不敢看的那幾頁,是偶然早熟的幾個女生,一下課就竊竊私語的風流傳言。

是一想起來,就讓人臉紅心跳的字眼。

然而她明白,眼前的少年,除了是一個““異性”,更擁有其他更牢固的屬性,那便是“哥哥”。

從天而降的這個“哥哥“,年紀相去不算遠,卻是之前的十幾年都涉獵不深的,完全另一個極端的存在。於是,剛開始的戚竟默,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顧染。不知該用哪種聲調和他說話,不知有事麻煩他的時候要不要說“謝謝”,不知天黑了下雨了要不要在心底,對他輕輕掛念。

可是顧染,他始終笑得那麽溫柔好看,隨意咧開的嘴角如陽光傾瀉,擁有將一切棱角柔化的魔力。

他對她說:“小默,我叫顧染,以後就是你的哥哥了。“

他對她說:“小默,先吃了西瓜,待會我幫你一起弄。“

他對她說……

他曾對她說過的每一句,都似溫水滿溢過原本堅硬如磐石的心髒,慢慢軟化,將青銅洗刷成白鐵,把鋒利磨礪成渾圓。

就像已經時隔許多年的夜,想起自己曾有個哥哥,戚竟默的嘴角仍然笑得很甜。

黑暗中,她穿過空寂悠長的廢棄長廊,左邊是漆黑不辨形狀的西廂房,而右手的門縫則透出些微的光亮。

她輕輕推開門,是月光照在東邊房間的窗子上,透過匆匆離散,忘記拆卸的白色紗簾,打在陳舊的木地板上。

“吱嘎吱嘎”,戚竟默幾步走到窗台前。

靠窗的空地上隱約還有少年灼熱的體溫,仿佛青春才剛剛散場。

——哎,這堆紅線貼在這裏真漂亮啊,好像大公雞的尾巴!

——不對啦,圖紙上寫的,這裏應該用紫色的線貼啊。

——你就別管了,安心的吃你的西瓜吧!保證給你創作出一幅天下無雙的作品來!

——不對不對,還給我吧……啊,你別弄亂了呀!

——哎呀,你看你吃的,西瓜汁都弄地板上了……

月華灼灼。

當中正閃亮的那一小片方寸,是被西瓜汁侵染的金縷線,又把地板染成了閃爍其詞的色澤。

年少時浸染的痕跡再輕微,都有著不可磨滅的執拗和堅固。

就像你的名字。挑染過我十來歲單調天空的名字。

顧染,顧染。

不顧染輕愁。

6

心裏著實害怕,再次上演視而不見的尷尬戲碼。

韓天曜騎著單車,尾隨在戚竟默的身後,長達半小時之久。

繞過喧騰熙攘的小吃街,經過靜謐安寧的高尚住宅區,又走過晾掛著衣裳褲衩的老城區,韓天曜一路想著,究竟該如何第四次的,介紹自己呢?

天台上的一麵之緣。

水滴酒吧裏的匆匆一眼。

樓梯台階上的無心撞見。

這第四次的遇見,究竟該姓甚名誰,怎樣說話才妥帖?

如何能夠,扳回一城?

一條街轉向另一條街的拐角處,韓天曜被潛伏在角落裏的戚竟默逮個正著。

“你是誰?幹嘛一直跟著我?”

見鬼了,盤算半天,沒想到這次竟然被她先發現。

然而意料之中的是,戚竟默果然又是一臉初相見的陌生嘴臉。

終其一生,你將與多少張麵容離奇相逢?

如果僅是臨街一瞥,每天將會行色匆匆地與1000人打個照麵,然後再不相見。在六十億的人生海海中,這樣的幾率,基本等同中了四等獎的六合彩。

每一天,一千次中獎機會的四等獎,我們卻從未懷抱驚喜或感恩的心情。甚至有時候,我們會對陌生人白眼,與陌生人齟齬,罵一句“缺德”,或者“去死吧”。

到八十歲時,你所遇見的2920萬分之一,還能記得幾個?

如果是點頭之交,對容顏留下深或淺的印象,每天會超過十個人嗎?

是的,你記住他的眼角有一粒痣,她的唇邊有一道紋,你記住他叫張耀武,她叫李婷婷,當時你還即興發揮來一句:“從此我們就是朋友了。”

然而,你轉過身便刪掉他的手機號,把她的QQ頭像拖到“陌生人”一欄。

為可能今後毫不相幹的陌生人浪費1M的存儲空間,都是不值得。

於是,這十萬分之一,堪比特等大獎的軌道重疊,也被你硬生生拔離航向,就此別過。

更不要說,你第一次睜眼時麵對的第一張臉;你清晨起身時一轉頭看見枕邊正熟睡的臉;你在每天下班的地鐵上總會四目相對微微笑的臉;你決計說服自己一輩子也看不厭要看到老的那張臉;你在灰心絕望快樂分享時,心底默然浮現,一直深深思念,卻再也不再見的,那一張臉。

這些億萬分之一的璀璨麵容,哪一張都值得我們終身銘刻,不可猥褻。

偶像劇裏不是說:能和你相遇,其實是多麽偉大的一件事。

而你,卻連最起碼的禮貌客氣,都懶得給予。

遺忘,再忘。

“呃……”韓天曜尷尬得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

“呀……是你。“剛剛聽見他的感歎詞,戚竟默就如夢初醒地認出了對方。

仿佛她是某種視力極度弱化,於是聽力絕佳的古怪動物,判別東南西北,完全憑借聲線。

“哈,果然,我就說嘛,你記性不會這麽差吧!“韓天曜高興得叫起來,因為激動聲音略微發顫。

“嗯,當然記得,害我丟了工作的小子。“戚竟默撇撇眉頭,”你這次跟蹤我,又是為了什麽事?“

出人意料的,韓天曜沒有在零碎枝節的話題上糾纏不清,他好像經過了縝密又反複的思考,充耳不聞對方的態度和內容,一鼓作氣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是……呃,我是想說,你能不能……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7

“等一下。“韓天曜叫住他們。

正準備離開車棚的那幾個黑製服男生停住腳步,為首的眼鏡少年轉過身來。

“怎麽?“

““我,改變主意了,”韓天曜幾步走上前,從周人麒手裏拿回那疊資料,“給我兩個禮拜的時間,我一定幫你把戚竟默和這個叫顧染的調查清楚。”

周人麒馬上高興了起來,連聲應和:“對,對,這樣才對嘛。”

黑暗中,眼鏡少年似笑非笑地歪歪嘴角,什麽話都沒說。

是夜,連續數天的夜風終於帶走枝頭薔薇的最後一瓣鮮豔。

今年的又一場秋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