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 捕蟬手

獵獵季風,熏熏光影。

捉影,捕風。

皆是飄忽握不牢的遊戲。

——By Silence

1

她倚著牆角,大口大口喘著氣。

然後,她抹一把額上的汗水,將驚惶失措的衣角袖口拉平整,緊了緊被拉扯鬆動的書包背帶,繼續向前跑去。

她知道,或許從今天開始就要這樣一直跑下去。

天之彼端,時光的盡頭。

追捕的獵人,就快要來了。

上課鈴響了。

2

順時針的,兩個人圍著建築繞了一圈。

花了七分三十秒。

因為不確定,兩個人又逆時針轉回來。

停在出發的地方。

“這裏,最像是大門了。”一個對另一個無比堅定地點頭。

“可是,到底應該怎麽進去?”另一個是一臉“廢話少說”的不耐煩。

“是啊,應該怎麽進去呢?到底……”為避免重複,用了倒裝句。

有人在後麵拍他的肩:“對不起,請讓一下。”

“哦……”兩個人各自向兩側跳開,為身後的四五個男人讓出一條路,“不,不好意思啊……呀……”

隻見,最前麵的男人把手掌伸向邊側假山路引,一晃而過。

然後“哧啦”一聲,水滴狀的玻璃幕門,自動打開。

“傻了啊,進去啊!”一個推搡另一個。

“啊,好。”另一個跳起來,趕在自動門關上前閃身進門。

看身形,是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藤藤蔓蔓,是生長了數十年的攀援植物。

密不透風,包裹住這棟看不出真實麵目的建築。

無光,無音,無風。

於空中隨時寂靜蒸發的,一滴水。

One Drop。水滴。

是這棟建築的名字。

城中最私密的,成人會所。

這一場與身份年紀不相匹配的奇妙探險,密謀於三天前。

3

2008年夏天,夏蟬太早就停止了喧囂。

也許是,那一場舉世矚目的運動盛會,最後一塊金牌被法國男子手球隊獲得,觀眾的興奮點被瞬間抽離,籲出一口氣“終於結束了”,然後倒頭補眠。

或者是,突如其來的一次冷鋒過境,霜降裹挾著揚沙呼嘯而過,北風讓所有的歡欣熱情刹那啞口無言,還來不及收尾便在收縮日光中被悄然風化。

總之,年初一樁樁大事件延伸至今的口號已逐漸暗啞,而金融危機還來不及興風作浪的九月間,就連昆蟲都提前偃旗息鼓,告別人間。

除了,剛剛開學,一切簇新得來不及適應的,中學校園。

常樂中學。

國家重點中學。優秀示範高中。100%大學本科錄取率,全市五連冠。

這麽多璀璨光鮮的頭銜,此時卻敵不過利用暑期修繕一新的高中教學樓。尚未散盡的油漆味兒,才更叫人眩暈。

放課鈴響了好一會兒,直到做完手頭的一道數學題,高一新生韓天曜這才收拾書包,準備下樓回家。

繞過樓梯轉角,眼角餘光突然飄到二樓走廊盡頭,有一雙白色袖子,在風中獵獵招展。

停住腳步,下意識地把眼睛眯成一條縫。

果然是間隔三十米的走廊一頭,是一個穿白襯衣的男生,正對著他的方向,招手示意。

扭頭看向走廊的另一頭,空無一人。

然後,韓天曜用左手食指指向自己,嘴巴張成“O”型。

三十米外的男生,很誇張地點頭,仿佛怕他看不清。

“所以,謝謝學長的指點。”韓天曜起身,打算結束這次突如其來的教誨,“有事再來請教你,回頭見。”

“啊……哎,一起走吧,”好像意猶未盡的樣子,白襯衣少年拎起書包,關窗關燈,跟在韓天曜身後走出高二三班教室。

“對了,學長怎麽稱呼?”韓天曜問。

“別叫我學長了,多別扭啊!”他撓撓後腦勺,“我叫周人麒,叫我麒哥好了。”

韓天曜“喔”了一聲,不再說話。

聽這個陌生的高二年級學長喋喋不休了一刻鍾,內容涉及常中的輝煌曆史未來隱憂教師體製可怕考試曆代美女,完全是一堂內容詳實新生必需的入學指南課。

隻是,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些?

我又不是漂亮學妹。

也不是校長遠親。

更不是鄰居小弟。

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為什麽要對另一個陌生人,說這些?

現在還要,一起放學回家。

十多歲的少年已有沉著心機,任對方道盡天機,仍懂如何妥帖應對,關於自身的理想家庭愛好情感的一切一切,閉口不提。

有分寸,懂禮數地,猜忌著這一場目的不明的搭訕。

兩個人就一路沉默著,繞過樓梯轉角,下到一樓半,再轉一個轉角,十七級樓梯下,便是一樓的走廊。

整個高三年級的教室,都在一樓。

周人麒終於找到了和陌生學弟很合襯的最新話題:“覺得很奇怪吧?”

“嗯?”走在外側的韓天曜轉頭,卻看見正經過的教室裏,是滿滿當當靜默的腦袋,正俯首自修。

是高三年級的學生,他們還要再上兩節課,直到暮色四合的六點鍾;然後,有半小時的晚餐時間;而六點半的夜自習,一直延伸到九點鍾;初秋微涼的夜風中,才能看到被課業折磨十五個小時的少年們,在努力綻放笑臉。

周人麒壓低聲音:“看到他們會不會覺得,高三超恐怖。”

韓天曜誇張地咧嘴:“簡直是阿鼻地獄,六道輪回。”

“不過我看,也就那樣了。”周人麒聳肩,“進這個學校的第一天開始,早上從他們的早讀聲中穿過,放學要憋著嗓子不打擾他們的自習,連上個廁所都要看一眼他們拖堂老師的嘴臉,順便想象下,這便是自己未來一年的生活狀態……”

“啊……”

“所以,你該明白,為什麽常中高中部是高一在三樓,高三在一樓吧。讓你每天這麽看著,從高一開始就有壓迫感,一直火拚到高三,升學率能不高嘛。據說,這是前任校長最為得意的教育心理學成果呢。我看,簡直就是催眠術!”

日夜熏陶下,葫蘆娃也會變成小妖精。何況這些沒見過大世麵的小青蛙,早就在慢慢升溫的水鍋裏被軟化,爭先恐後地躍向青春的盛大墳場。

重見天日的時候,那一張飽蘸書卷氣息的褶皺麵孔,恐怕連自己都不敢相認了吧?

“不過……”周人麒一道挑眉,打破這垂死結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男生們也有自己找樂子的方式,比如……”

他掏出一張黑色卡咭,印著一隻閃耀的,卡通蘑菇。

遲疑著,韓天曜接過來,迎著光線偏轉,銀色蘑菇隱匿成一枚剔透的,水晶頭骨。

“這是?”

“常樂中學惟一男生地下組織,蘑菇會。享受青春是我們的宗旨,痛並快樂是我們的規則,專招收品學兼優才貌雙全學習運動雙豐收裸眼視力1.0以上的,優質男生限量入會。”

然後,周人麒把腦袋歪成四十五度,迎著夕陽光輝,邪邪地看住韓天曜:“恭喜你,韓天曜,本屆新生中,第一個被會長欽點入會。”

“靠!”一直懸著的心情終於被驗證確實有所企圖,韓天曜反而放下心來,當胸捶了周人麒一拳。

教室裏正苦讀的高三四班全體同學被不和諧的噪音打擾,紛紛抬頭側目。

而講台前坐著監督的任課老師扶了扶眼鏡,朝他們瞪了一眼。

兩個少年驚覺失態,忍住笑,捂著嘴,拔腿向車棚跑去,帆布球鞋一路打出歡快的聲響。

所有的猜想推測終於找到了事發有因的落腳點。

而所有的教誨鋪墊終於引導向昭然若揭的目的。

不過就是,叫我接下來的三年,要跟你們這幫小子混在一起嘛。

那還,絮絮叨叨囉裏囉唆裝神弄鬼的,廢話一大堆幹嘛!還真以為你已經被這所神叨叨的學校給折磨成變態了。

裝B遭雷劈,你知不知道啊。

靠。

4

邁進水滴形幕門,是一道狹長的夏竹走廊,綠光幽浮的百轉千回之後,是撥雲見日的豁然開朗。

好像瞬時穿越了日夜。

也許刹那泄露了光線。

迷離音樂氣若遊絲,微醺氣味彌散放肆。

霓虹燈光,繽紛羽毛,璀璨性感的形色男女,不辨雌雄的異獸珍禽。混雜著酒精、香煙、咖啡因和香水味兒的空氣,締造出一處堅不可摧的聲色結界。

外表藤蔓纏繞的陳腐建築,儼然是心機叵測的幌子,實則隸屬於低調華麗的古墓派。

“水滴”之內,別有洞天。

那個自稱是“麒哥”的少年反而躲在韓天曜身後,抖抖嗦嗦隻敢露出半個腦袋,好奇促狹地打量少年們不曾見識過的花花宇宙。

“喂,我看這種地方,不是我們應該來的……”周人麒打退堂鼓。

“你還知道啊。”韓天曜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們怎麽想的,一個高中女生怎麽可能在這種地方做……咳!回去,回去咯。”

說著,轉身拉周人麒往回走。

“不行,”周人麒卻改變了主意,“沒一點證據,上頭不會相信我們的……”

“你……”韓天曜快要發作,正想強行拖著這個有點雞婆的學長離開,卻被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輕男子擋住來路——

“歡迎光臨水滴,兩位先生,這邊請。”

韓天曜和周人麒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抖擻出一副豁出去的大人模樣,昂首闊步跟著侍應生步入會所深處。

事到如今,隻得ENJOY。

哪怕,勉強得連頭皮都微微發麻。

5

非狼非狗的黃昏五點鍾,這個城市的初秋天空。

九樓家裏,從玻璃窗望出去,是另一幢二十四樓,反射來的太陽光。

三樓教室,從玻璃窗望出去,是初中部,正熙熙攘攘的,進行著大掃除。

而頂樓天台,則是誰家盤旋而過的鴿群,在低得驚人的頭頂,“撲哧”劃出一圈圈詭譎光影。

常樂中學位於城市古城區。出於對原味民風的保護,市政府對古城區所有建築的高度都有著嚴密的監控:不得超過這個城市的標誌性建築——兩座不足五十米高的古代鐵塔。

因此,不需要支付昂貴費用預定五十樓的旋宮餐廳,也不用驅車趕往數十公裏外的荒山野嶺。不用擔心恐高症,更不怕身體不靈光。隻要稍作攀爬,便能突破鋼筋水泥的冷漠空間,俯首望向盡是淳樸民宅和蔥鬱梧桐木的單純人間。

也有人抱怨,因為這項“限高令”,讓整個古城區看上去像是剛從地下挖出來的城池遺址,陳舊古老,了無生趣。然而,他們也很快就習慣,其實隻需幾站路的距離,便是高樓林立,動感十足的年輕世界。五光十色的現代生活,和這片新區才是天生一對。

於是,不堪忍受寂寂生活的孩子們,自動自覺地撤離古城區,把大片大片的寧靜留給數十所學校,各種類型的博物館,研究院,還有綠化麵積大得驚人的中央公園,以及居住在低簷老宅裏的上一輩,上上一輩,喝著茶,曬著陽光,逗弄著他們的寵物貓。

“啊哈——這兒可真是個好地方啊!”

剛探出頭,天台上的開闊氣象一下子就讓韓天曜興奮起來。

其實隻要爬過十五級階梯,用點小勁推開鐵質頂蓋,然後一個雙手撐,就能跳躍進幾乎靜音的美麗新世界。

這麽神奇的地方,竟然會沒人發現?

韓天曜拍拍手掌上的灰塵,在空曠的天台上瀟灑逡巡。

幾把破舊竹條掃帚,一坨來曆不明的破布,幾根剪得長長短短的廢棄電線,上一屆或是上上屆同學丟棄的輔導用書,還有高高低低暗黑色的水泥墩兒。

這裏是哪件教室的天花板,可以跳兩下;樓梯頂部的閣樓是一間播音室,它的尖頂在這裏;這邊還有排水管道,跟每層樓的廁所水管應該是相通的吧……

一路辨析著“險峻地形”,韓天曜不知不覺走到天台邊側。那裏除了幾根纖細鐵絲,幾乎沒有什麽別的阻隔。

要不要過去看一眼?應該不會很高吧,才三樓嘛。不對,天台算是四樓了。這有什麽的,保持重心穩定就好,我不恐高我不恐高……

努力說服自己,不要錯過天台的獨特視角,韓天曜俯身探頭——

“喔唷!”

眼前景致著實出人意料,韓天曜一個趔趄左右搖擺,好不容易穩住顫抖的身體,嘴裏還在“嘶嘶嘶”地倒抽著涼氣。

“嚇死人了,不是見鬼了吧?”

他撫了撫胸口,打算再次一探虛實,口袋裏的手機卻發出短信提示音:“蘑菇會本學期首度全體例會於六時整在高中部頂樓天台召開,請務必準時獨身赴會。”

哎?

這幫吃喝玩樂樣樣冠軍的家夥,怎麽可能錯過這個“集打牌抽煙偷瞄女生交換光盤寫真各項功能於一體,全民公投隱蔽性趣味性容納性測評三料王”的天台地帶?

我就說嘛。

6

“來!再來一杯……”手中的雞尾酒杯,被重重地擱在玻璃台麵上,險些把杯腳震碎。

“喂……”韓天曜完全拿周人麒沒辦法了。

而十五分鍾之前,跟在他身後的周人麒還是一副孬種模樣。

侍應生招呼他們點單,他看也不看地隨便指了幾個貌似法文的名字。看見侍應生流露詫異神色,韓天曜小聲問他:“你知道點的是什麽飲料嗎?”周人麒卻一本正經地教育他:“我們來這裏不是花天酒地的,錢是兄弟們湊來的,意思一下就行了。”

很快的,一杯“炫色彩虹”,又一杯“香草天空”。伏特加混著龍舌蘭,琴酒換到赤霞珠,色彩紛雜,氣味各異的酒精調和在一起,勾兌出一個麵如豬肝爛醉如泥的,周人麒。

此時的周人麒癱軟在沙發卡座上,一隻手捏著空掉的高腳酒杯,另一隻腳蹺到了白沙發的靠背上,嘴裏大嚼著酒杯裏剩下的綠色櫻桃,一邊還在嘟嘟囔囔。

“韓小弟,今天跟我來,算你開眼了!”他彎下身子,把頭湊到韓天曜麵前,“你看,你身後,十一點鍾的方向,那個混血美女,我,要去把她!”

周人麒的聲音越來越囂張,幸好這是在狀況百出的夜店,身邊奇形怪狀的男女老少比比皆是,他的狀貌仍不算唐突到底。

“好了,夠了,我跟你說,你快點看看清楚,如果她不在的話,我們就回去吧。”韓天曜按捺住一肚子的火,好言好語哄他。

“哦,對,任務,對對對,我怎麽會忘記。”周人麒對韓天曜招招手,示意他把耳朵靠過來,“目標發現,你的右手三點鍾方向,就是她,沒錯!”

什麽?

是真的?

被他發現了?

傳說中的雪之女王?

流言蜚語的終極目標?

整個高中部男生的興趣所在?

韓天曜迅速轉頭,卻看見隔壁卡座上,是一個俊美少年在和一個歐巴桑,在進行著令人作嘔的調情。

“拜托,那是個男的……”韓天曜咬牙切齒。

“我,我知道,我是說,他摟著的……那個女的。”周人麒含混不清地狡辯,又一口撲麵而來的酒氣。

“我靠!”

韓天曜忍無可忍,一把推開醉醺醺的周人麒。

而周人麒,竟像一坨綿軟微量的棉花,整個人都輕飄飄地飛起來,直衝衝地栽倒在身後的沙發上,然後把整個沙發都帶著側翻過去。

飛起來的一瞬間,他的右腳踢到麵前的玻璃茶幾,將桌麵上的酒杯水杯水晶煙缸悉數掀翻。

稀裏嘩啦的。

乒乒乓乓的。

響得不得了。

7

“你就是,那個一年級新生,韓天曜?”

六點過五分,天台上突然出現一群穿著黑色製服的少年,齊刷刷地在樓頂一字兒排開,很有氣勢的模樣。

為首的那個站得筆挺,尤為突出地排在隊伍前列,發出嚴肅又幹淨的問詢。

韓天曜朝他們走近,卻發現說話的,是個極其普通的男生,體格羸弱,身型單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身高才及自己額頭。

更要命的是,男生左手的胳膊下麵,還夾著一摞數學練習冊。很怕掉下來似的,又用右手手指緊緊捏住,戰戰兢兢的姿勢。

哪裏有半點老大的樣子。

“呃……”韓天曜撓撓後腦勺,歪著嘴笑了,“對,我是韓天曜。”

然後,他的右手食指翹起,非常戲謔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一邊想一邊說:“你們,就是……那個什麽蘑菇會的?”

“韓天曜!”周人麒奮力從那堆少年中擠出來,氣急敗壞地阻止他的無禮,“這是我們容老大!”

眼鏡小子看了周人麒一下,眼神中並未有太多威嚴,反而飽含著一種征詢的調調。然而,周人麒卻乖乖噤聲,安靜下來。

韓天曜不禁納悶兒了,這個其貌不揚氣質三流身高幾乎編入二等兵的小子,究竟有著怎樣的不言自威的說服力,可以讓常中高中部這些偉大的才子帥哥筋肉男們俯首稱臣?

“好,我們就需要這樣敢大聲講話的新鮮人,”眼鏡小子右手扶了一下眼鏡,“不過,光敢講話還不夠,有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知你敢不敢……”

少年“不知者無畏”地努努嘴,依然用輕浮的眼角眉梢,不知天高地厚地斜挑著眼前比他矮半個腦袋的“老大”。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描淡寫:“試試看咯。”

“好!”為首的少年竟然帶頭鼓起掌來,後麵的一組人馬立刻跟上,劈劈啪啪的掌聲在頂樓天台擴散開來,氣氛顯得尤為古怪。

“既然這樣,我們蘑菇會歡迎你正式加入,”眼鏡少年揮一揮手,“下麵將要舉行歡迎儀式。”

“歡迎儀式?”韓天曜不解。

“嗯,看到對麵初中部教學樓吧?我們將合力把你拋過去,讓你體驗一下飛翔的感覺。當然了,有幾個兄弟會在對麵試圖接住你……”

眼鏡少年正神采飛揚地解釋著,卻聽見身後有“咕咚”一聲。

然後有人大叫:“容老大不好了,他嚇昏過去了!”

“哎呀!”眼鏡少年馬上露出陰謀得逞的暗爽嘴臉,“你不是膽子很大的嗎?這麽一點想象力都沒有,逗你玩的呀……喂喂……醒醒呀……”

窸窸窣窣的,一陣動靜從天花板上傳來,頭頂懸吊的日光燈也微微顫動,簌簌落下些許塵埃。

“喲,又是高三那幫死小子吧。”靠窗坐的老師年紀最輕,第一個放下手中的筆,翻著眼皮向上瞪著。

“沒錯,聽說叫什麽,什麽香菇黨?古裏古怪的名字。”他身後的老師也不再撰寫教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管他叫什麽,反正那些臭小子的腦子裏想的淨是把妹打遊戲踢足球,”坐第三張辦公桌的老師轉過頭,“說起來容老師,你家孩子也在高中部,有沒有聽說些什麽?最好跟周董事反應一下這個情況呢。”

被喚作容老師的中年女子擱下手中的原子筆,扶了扶鏡架,抬起的一張麵孔嚴肅得嚇死人:“要是那些孩子做了什麽出格的事,我一定直接跟校長匯報。還有,教案大賽的初稿,請大家今天下班前交給我。”

背朝方老師的前麵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吐了吐舌頭。

然後,高中語文組辦公室,又恢複了之前的安靜。

8

“五毛,一個,兩個,這邊,還有一個……還有個一塊的!”

韓天曜把褲子右側口袋也翻了個底朝天,而左側口袋和上衣口袋,早已吐著空空如也的慘白舌頭。

“老板,我們身上的錢總共也就這麽多了……”他露出一臉慘兮兮的模樣。

打碎的那些杯子桌子,這些零碎硬幣是遠遠不夠賠償的。本來身上那幾張“集資”而來的百元大鈔倒是夠了。可是,錢都被那小子買酒灌下肚了。換句話說,周人麒要不是喝了那麽多酒,也不會闖禍踢翻玻璃桌台。

拍成新一集的《名偵探柯南》,標題可以叫“水滴密室酒精連環坑死人不償命慘案”。

想到這裏,韓天曜歪過腦袋,瞪了一眼周人麒,仍是一臉熏熏然的蠢笨模樣。

“算了算了,算我倒黴。我看你們還是學生,趕緊走吧!要是被公安抓到我這裏有未成年人,我就死定了!”

老板擺擺手,打發走這兩個小瘟神。

韓天曜攙扶著周人麒,從逼仄的走廊裏跌撞經過。

經曆了一場場風波的周人麒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相反的,他幾乎快要睡著了。韓天曜努力架著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走廊的一頭,是“水滴”老板幽密的辦公室;而另一頭,則連接著喧囂舞池。長達十米的走廊兩側,則是炮製各種食品飲料的工作間:西點、簡餐、飲料……一個格子一個格子裏,都是身穿黑色製服,在迷離光線下緊張忙碌的工作人員。

原來以為,“穿著白襯衣黑馬甲肆無忌憚地在女孩子麵前耍帥”很簡單。

原來以為,“徹夜穿梭於繽紛夜場在音樂中搖擺身體來來回回”很享受。

其實他們,也是為著生計而努力忍受著辛勤工作著。

不知他們,會不會嫌棄音樂太吵光線太暗製服總有一股香煙味道?

而在這黑暗光線裏,又得摔碎多少玻璃杯才能如此嫻熟操練?

沒有任何征兆,周人麒突然停下不動了。

韓天曜拍拍他的肩,又推推他的胳膊,示意他繼續走:“還有幾步咯,再走幾步,我們就可以回家,你就可以上床睡大覺了。”

任憑他換著花樣欺哄,周人麒就是定定站住,一動不動。

“哎……到底什麽意思啊,你?”

韓天曜撇過頭,卻發現周人麒雙眼圓瞪,目光定定地看向身體左側。

咖啡製作間。

暗沉光線裏,是一個女孩。

和其他侍應生一樣,她穿白襯衣黑馬甲,一條黑色西褲過分肥大,鬆鬆垮垮套在身上,更顯得她身型薄弱。她一直低著頭工作著,雙頰隱匿在不甚明朗的燈光裏。

磨豆,填粉,壓粉,溫杯,衝煮,打奶,加糖漿,在潔白瓷器裏澆灌出一枚白色橄欖葉,然後配上糖包和銀匙,雙手端起遞給侍應生,說一句:“榛果Mocca,辛苦了。“然後她轉身,馬不停蹄製作下一杯。

在吞吐白霧如怪獸般碩大的意式咖啡機麵前,她愈發顯得小小可憐,但一係列動作卻極其嫻熟輕快,甚至能在短短的六十秒鍾內,同時做出一杯Latte和一杯Cappuccino。

直看得人目瞪口呆。

工作時,她的微蜷長發隨便攏起,束成馬尾垂吊腦後,晃晃****左右搖擺,是與眾不同的學生氣。

終於忙得告一段落,她用衣袖輕擦額前汗珠,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抬頭,發現咖啡製作間的門口,立著兩個形容陌生的少年。

舞池的斑駁霓虹掃射過他們的臉。

一個漲紅著臉,難以抑製發現寶藏般的興奮神情:“果然!出現了……”

一個慘白著臉,難以置信卻不得不信的尷尬表情:“哎唷!你不是……”

女孩一臉莫名,手指反指自己:“我?……我們認識?”

周人麒的聲音殺豬般嘹亮:“當然!你是一年六班的……戚竟默!我是高二三的周人麒,終於讓我碰見你了!”

韓天曜則不太確定地試探:“應該見過,前幾天我好像在天台見過你。你不記得了嗎?”

被喚作“戚竟默”的女孩看著韓天曜,雙瞳在黑暗中熠熠閃亮,如掃描儀器般緩慢攀援過他的眼角眉梢。

她側過頭回想片刻,然後說:

“喔。我不記得了。”

9

要不要過去看一眼呢?

天台邊嶄露的蔥蘢一角,預示著應會存在的養眼風景。

少年一邊小聲嘀咕“不怕不怕沒什麽大不了”,同時已經在小心步進。

距離高出一截的天台邊緣大約半米,少年停下腳步。

然後,小心翼翼,身體前傾,他佝僂著腦袋,在努力試探。

頂樓倏忽而過的陣風,突然招展出一張女孩子的眼角眉梢。

她正從三樓的走廊上仰身向外探,和天台向下看的少年保持平行。從上麵看,她雙目微閉,麵色瑩白,張開的雙臂如羽翼般伸展,一頭栗麻色微蜷長發臨風飄揚。似半空間的幽浮,正無聲無息地享受這類似飛翔的靜謐體驗。

“喔唷!”少年被突然看見的臉嚇了一跳,趕緊縮了回去。

這0.35秒,是韓天曜和戚竟默的,第一次遇見。

10

誰都以為。

2008年夏天,早已跟隨奧運會最後一塊金牌,一起被法國男子手球隊提前收割了;或者是,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幅降溫,將澎湃餘熱毫不留情地盡數殲滅。

總而言之,隨著一陣涼過一陣的微雨,一日低過一日的溫度,夏天終於氣數已盡,草草收場了。

誰又會知道。

在某一個無光無熱的平淡午後,當一陣風吹開空中幽浮的一朵敦實雲彩,如利劍般囂張的光線再次**,傾瀉到底。

那一瞬間,枝頭原本屍骨無存的夏蟬,被施以還魂術般起死回生,卯足氣力歌頌起回光返照的奇妙人生。

“吱——”

與此同時。

經曆了三十日磨合期,新鮮感和熟悉度調和得剛剛好的常中校園。

溫度濕度感光度,都是最適宜八卦和謠言破土拔苗的好時節。

——你知道嗎?聽說我們學校的男生有個神秘地下組織哦!

——哎,你也知道呀?聽說都是又帥又有錢的公子哥兒是會員呢。

——對的,告訴你哦你不要跟別人說哦,二年一班的張蕭蕭,就是高二年級分會長!

——你怎麽知道的?帥不帥的?莫非你看上他了?

——什麽咧,他是我家鄰居來著。我跟他,真的沒什麽的,你別瞎說哦……

如此這般,零零散散,此起彼伏。

——蘑菇會?是幹什麽的?

——簡而言之,泡妞享受找樂子。怎麽樣,要不要來?

——哇噻,有這種好事?我可以嗎?

——以你各方麵的素質,本來肯定不行。但是,誰讓你認識我呢?

——哇靠,果真是好哥兒們,放學後我請客!

如此這般,虛虛實實,你來我往。

——號外號外,蘑菇會本學期第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聽說已經被證實了。

——什麽?調查那個一年級的“雪之女王”?六班的戚竟默?

——沒錯!就是那個目中無人拽得一塌糊塗開學第一天就開罪蘑菇會老大的,大美女喲!

——怎麽樣怎麽樣?是不是真是個“白日校園冰女王夜裏酒吧美嬌娘”?

——嗯,好像連派出所都介入調查了呢……

如此這般,轟轟烈烈,心機四散。

那流言喧囂得,將期期艾艾,苟延殘喘的夏蟬趕盡殺絕。

“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