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 未盡光

少年枕無憂,

徘徊薔薇瘦。

時光靜默語,

不顧染輕愁。

——By Silence

五個月後。

逼近初夏的悶熱天氣,竟有蟬鳴提早出現。

一直等在樓下的少年,在夕陽的微醺光陰中,曬得滿嘴嘟囔抱怨。

“哎,女生就是麻煩,都放學這麽久了,還磨磨蹭蹭不下來。”

此時六點的常中校園,已是餘熱退散的寧靜一片。

無聊地抬頭看青紅色天空,有鴿群在低回盤旋,響起哨聲漫天。

“韓天曜。”突然有人叫他。

“喲,好慢哦!”韓天曜衝姍姍來遲的女生瞪眼。

“因為有好多東西要收拾嘛,真的好舍不得哦。”穿著白色的夏季校服,仍是梳得一絲不苟的馬尾辮,連若衍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韓天曜麵前。

“也是哦,今天算是你在常中念書的最後一天了。”韓天曜接過她手上兩個沉甸甸的馬夾袋,“可是,為什麽那個家夥也那麽慢啊。”

“就是,我們一起叫她吧。”

兩人把東西放在地上,雙手在嘴邊圈成擴音喇叭,仰頭對著高中部三樓的某個方向,發出故意拖長的音節。

“竟默……”

幾秒鍾過後,三樓的走廊扶手邊,探出女孩微笑的臉:“等我一下,馬上就來哦。”

栗麻色微蜷長發臨風飄揚,宛若去年夏天的初次遇見。

三個人並排走在回家的路上,未散光線把斑駁身影,拉扯成戀戀不舍的長度。

“剛忙著把作業寫完了,晚上要去便利店打工,可能沒時間寫作業。”戚竟默吐吐舌頭,表示抱歉。

“我說你呀,能不能不要這麽拚命呀?”韓天曜一臉的心疼加無奈,“不是跟你說,有我們嘛。”

“我知道,就是因為有你們,我才要做打不死壓不垮的戚小強!”戚竟默誇張地擠眉弄眼,“對了,若衍,明天的高考,隻要放輕鬆,一定沒問題。”

“嗯,我會的。”褪去一切喧嘩的連若衍,再也不是那個表裏不一心機深重的女生,不指望從天而降的恩賜,才不會被束手束腳地喪失自我的界線。她已放下花花世界和單薄戀人,全力以赴地衝刺在自己的世界。

“也不知道周人麒那小子怎麽樣了,都快高三了再轉學去別的學校,一定很不習慣吧。”戚竟默喃喃自語。

“你還記掛他幹嘛啦?”韓天曜氣得跳起來,“你還嫌被他害得不夠慘啊!上一次,要不是容老師及時趕來……”

記憶倒退至苦寒一月的頂樓天台。

是漆黑一片無處求援的風聲鶴唳。

無路可退的戚竟默站在天台邊緣。

麵目猙獰的周人麒竟然一再逼近。

“你不要再過來了。”她的單薄聲音散落於風中嗚咽。

“有種你跳下去好了。”他的眼神中有勝券在握的不屑。

僵持不下的此時此刻——

“周人麒!你究竟在做什麽?”天台突然響起容老師的喝斥聲。

“啊……媽!”周人麒身體一顫,計劃已全然敗北,連忙驚惶逃竄,卻被韓天曜和容思維堵在天台的入口。

而命懸一線的戚竟默,終於雙腿一軟,跌坐在天台邊緣。

離墜落的毀滅,隻有一微米的遙遠。

“這小子幸虧有他爸媽罩著,否則鐵定被開除了!到最後也隻是蘑菇會解散,周人麒轉校而已,”韓天曜還是有些憤憤不平,“不過這一次,周董和容嬤嬤的臉,都被他丟盡了,都沒以前那麽囂張了!哈哈哈……”

“其實,如果不是後來知道你有臉盲症,我也覺得你是個特別冷漠的人呢。”韓天曜回想起當時的每一次遇見,她回饋給自己的視而不見。

“其實,我覺得是因為小默是個慢熱型的人吧。熟了之後,便會很好。”連若衍也想起,自己是如何與這個小心翼翼的女孩,一步步越走越近。

“嗯,其實與臉盲症也有點關係吧,因為在我的眼裏,大家的臉長得都大同小異,隻好根據每個人不一樣的聲音啊,發型啊,衣服啊來進行判斷,所以,神經會走得比較慢。”戚竟默笑,“幸好這病症給我帶來的麻煩,也就是到此為止了。”

“難道還不夠啊?回想起來,還是讓人心有餘悸。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去天台了。”連若衍看著好朋友,眼神中憐惜夾雜著虧欠,“竟默,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在那個時候,心裏在想的是什麽?你怕嗎?如果當時我們沒有趕來,你真的會跳下去嗎?”

“我啊……”戚竟默仰首望天,故作沉思狀,“當時我在想,大BOSS終於出現了,我的血也快要用完了,可我的召喚獸,怎麽還不出現呢?”

“召喚獸?”韓天曜誇張大叫,“你以為打電玩遊戲啊?”

“嗯,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戚竟默故作神秘地說,“其實,每個人的生命裏,都隱匿著一個神奇的召喚獸,也許是一直拽拽不理你的那個人,也許是你家巷口的那隻小貓咪。總之,在平時的生活裏,它隱藏得很好。當你一旦遇到我危險,它一定會像天神般從天而降,帶你逃離險境,或者與你一同戰死沙場。所以,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哈哈!”

“嚇?!”這是什麽失心瘋的鬼話!韓天曜和連若衍同時搖頭。

所以,如果當時的周人麒再靠近一步,我想我會衝破這風聲結界,縱身躍下吧。

我會把這飛身當成是淩空舞蹈。

我會把這下墜當成是奇妙體驗。

我不會害怕。

因為我知道,會有出一雙潔白耀眼的羽毛翅膀,從我瘦削的肩胛骨破土拔節,把半空中的我帶進最蔚藍的天邊。

顧染,若我喚你,你定會來救我吧。

從那一個遇見你的夏天開始,我們便悄然蛻化成彼此生命中的召喚神獸。

一千個世紀不算長,一萬億光年不算遠。

永遠的搖鈴立現,從不抱怨。

我們說好的,不是嗎?

“唔,對了,韓天曜,明天你有空吧?”戚竟默問。

“有啊,不是放高考假嘛,我在家看書吧。”韓天曜點頭。

“那你,明天能不能陪我?”沉吟了一下,戚竟默說,“明天,顧染的案子開庭了。”

“喔,好啊,”韓天曜毫不猶豫地答應,“是明天啊……”

“竟默……”連若衍安慰地扶了扶她的胳膊,“別擔心了,一定沒事的。”

“嗯,我不會。律師跟我說,當時顧染還沒有成年,是初犯,又是自首,應該會判得很輕。”戚竟默抬起頭,天邊漸泯滅的光線,在她的瞳仁裏,敷衍成熊熊燃燒的燦爛一片。

那是心裏的希望火焰。

是不會滅的。

“唷西!明天我們一起去給顧染哥加油吧!我還沒跟他踢過一場球呢,雖然他畫畫很厲害,但踢球肯定踢不過我,我要跟他挑一下!”韓天曜的頑劣鬼臉,讓兩個女孩子笑成一片。

“好啦,都要加油啦!”

“若衍,考試萬歲哦!”

……

究竟是什麽樣光,什麽樣的風,什麽樣的雨水和暗夜,才讓我們擴張骨節,更迭鮮血,最後成長為,現在的皮膚與眉眼。

是索取著順遂與寵溺,便會甜美如蜜糖。

若被施以冷漠和仇恨,就一定暴戾如狼?

不,不是,一定不是的。

宇宙天地間,從侏羅紀再到未來的億萬年。

那恒久閃耀,永不枯竭地驅動著我們不斷向前,不斷地哭著笑著感動著的珍貴能源——

其實就蘊藏在每個人的左側胸腔之間。

那粒神秘珍貴的寶石,名字叫做“心”。

那種用之不竭的能源,名字叫做“愛”。

有心有愛,哪怕再多苦難,也會懂得容忍與感謝。

我們終於能逆風飛揚,進化成更好的人,看見快放晴的天。

(解)

是夜。

夏風輕襲,月光流瀉,十米外的薔薇苑,竟然仍是白花喧騰,神秘孤絕。

第一次穿白色無袖連衣裙,戚竟默站在月光裏。

**的左臂上,有一枚薔薇圖案的塔圖,雖然破碎,卻仍在銀色光線下,漫射出晶瑩光輝。

她的左手,輕捏一幅油畫卷軸,未展開的畫布中,是與眼前景致一樣美好的灼灼花朵,是與她左臂塔圖一樣剔透的純美年華。

而她的右手,則緊緊攥著一封信。

這封信,來自顧染。

這是二零零九年農曆新年的第一天,再次消失不見的顧染,留給她的一封信。

竟默: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走在新年裏滿是鞭炮碎屑的光陰裏。

有些事,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三年前,我離家出走的那個夜晚,是我親手殺死了我父親顧之安,而不是你的媽媽。

那一天,在外麵晃**了一天的我最終還是無處可去,我回到了薔薇苑,當我在門外躊躇不定究竟是離開還是回去時,我看到醉醺醺的顧之安回來了。於是我,躲在了門口的梧桐樹後。

直到我聽到屋裏傳來一聲驚叫。

是的,如果那一天,我早點回家,那這一切便不會發生。

……

命運的輪盤再次緩慢逆行,時光倏忽倒退,回到三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讓所有人的生命失速流離的夏日夜晚。

顧染不告而別的這個下午,戚竟默拿著他留給她的這一幅叫做《白薔薇》的油畫作品,走進了一家刺青店。

既然容顏倏忽便會遺忘不見。她要把他留下的愛和遺憾,化作紋身機的細筆暗線,烙印成左臂上永不能忘的記號與疼。

那幀叫做“白薔薇”的塔圖。

就在晚上,戚竟默回到家裏,顧不得左臂的疼痛,在廚房裏收拾洗涮。

而喝得醉醺醺的顧之安,一進門看到桌上顧染的那幅油畫,馬上大發雷霆:“這個沒出息的小子!整天就知道畫畫,有什麽用?看看我就知道了,畫得再好,也不如陪人家睡一覺!”

戚竟默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畫布,緊緊抱在懷裏,目光冷淡而不屑:“你別罵了,顧染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是的,顧染說得對,再怎樣掩飾,顧之安不過是個心胸狹窄的無能男人。用所謂的溫柔,來掩藏他的懦弱。

“什麽?去哪了?”顧之安怒恨恨地說,“有種滾出去了就永遠不要回來!”

突然,他發現戚竟默左臂上閃著熒光的那枚塔圖,跟畫布上一模一樣的白色花朵。

“這是什麽?刺青?你把顧染的畫弄成了刺青?”顧之安惱羞成怒,反手一個巴掌扇在戚竟默臉上。

她跌坐在地板上,手臂上的圖案,析出了鮮豔的紅色,將整個花紋映襯得愈發耀眼。

或許是那血跡徹底燃燒了顧之安的獸性,他竟然順手操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一下子刺中戚竟默的左臂。

驚懼與劇痛同時襲來,少女慘厲地失魂驚叫。

一下,兩下,三下……

喪心病狂的顧之安竟把那幅刺青當成泄欲對象,一邊目光失焦地罵罵咧咧:“婊子,都是婊子,全給我去死,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

當顧染衝進來的時候,便隻看見昏倒在血泊中的戚竟默,還有滿臉滿手是血的顧之安。

顧染的腦袋“嗡”地炸了,他以為戚竟默被顧之安殺死了。於是,他奪過顧之安手裏的刀刃,一刀刀將所有的仇恨悉數回報在他身上。幾近崩潰的顧之安毫無還手之力,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將自己當做牲畜般肆意屠宰。

下了晚班的章蕙蘭回到家,眼前的人間煉獄讓她驚悚絕望。

生死未卜的戚竟默,奄奄一息的顧之安,戰栗失神的顧染……

當她終於晃醒近似瘋癲的顧染,了解到一切經過以後,她的聲音毅然決然。

“顧染,你走吧。這裏的一切,我來處理。”

“不,怎麽可以,不可以!”少年的臉上,滿是淚痕和血跡的觸目驚心。

“聽著,你人生的路還很長,我不能讓你就這樣毀掉。而我,沒有了丈夫,已經丟掉了一半的命。女兒是我的另一半,我不能再讓跟著我受苦,從此活在陰影裏。你先出去避避風頭,等這事平息了你再回來。記得,你一定要回來,你要代我照顧好竟默……”

少年看著眼前冷靜的女子,含著眼淚點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奔向夜色中去。

於是,章蕙蘭以防衛過當罪名,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並沒有人料想到,這一場淒慘命案會和離家出走的顧染有關。

從此以後,薔薇苑也成了一座凶宅,拆遷計劃也被迫中止擱淺……

……

竟默,這如遊魂般在外漂泊的三年,我去看過我的親生母親,去看過天南地北的山川河脈,去做過苦力做過小工,也沒日沒夜整整畫過好幾天。

但我一刻都沒有停止過對你的想念,和對這個家的虧欠。

所以,我去自首了。

我不知道我的自首能不能換來你的諒解,能不能讓媽媽重新回到你的身邊。

但我知道,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三年前的我,是個膽小懦弱的男孩。

三年後的現在,我終於能勇敢承擔。

我想,這是我答應予你的,最妥帖的佑護。

……

顧染。

二零零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我知道,歲月終將讓我對你的麵容無從辨認。

那些流淌過掌心的紋,那些輕撫過嘴唇的吻。

終將骨肉分離,煙消雲散。

於是我把那一朵薔薇,鐫刻成念念不忘的魂。

無論多久遠的未來,無論多離散的人海。

當回家的你,仍能發現等待的我。

正倚立花牆邊,言笑聲晏晏。

對你說一聲:“歡迎回來”。

薔薇殆盡,光陰盡頭。

我傾其餘生所期待的,也隻有這再交匯的一瞬了。

愛恨終似花殘。春若回枝,便不訴晚。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