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 清瞳痣

要如何才能對你,念念不忘呢?

把你鐫刻成春日飛花。

編織成不落夢境。

把你輕點成瞳仁深處,靈魂盡頭的——

一枚紅痣。

是不是就能對你,念念不忘呢。

——By Silence

1

天光微亮,戚竟默便起身忙碌。

她用新鮮黏米飯包裹脆嫩黃瓜條和肉鬆,在外麵裹一層海苔,再用錫箔紙緊緊包起,鎖住不散的熱氣。然後,她將這一粒粒銀白如寶珠精致的飯團排列在保溫盒裏,旋緊頂蓋。

她從衣櫥裏拿出疊得平整的絳紅色毛衣,有微薄的樟腦氣息。像嗬護著嬌嫩花瓣一般,她把毛衣套進塑膠袋,平鋪著放進行李包中。

然後,她去狹小浴室沐浴洗漱,用毛巾慢慢擦幹濕發,換上簇新衣裝和鞋子,讓自己看上去晶瑩又精神,宛若牆垣上微微吐露的白色花蕊。

一切準備停當,太陽才剛躍出地平線,正要將璀璨絲線投向人間,催生出萬象更新的景氣。

她推開家門,冬日早晨的沁涼空氣撲麵而來。

這是二零零九年一月一日的早晨。

戚竟默長久期待,悉心準備的這一天。

帶著給你的禮物,她這就要出發了。

2

駛向城市深處的公交車,有寥寥無幾的乘客。

戚竟默坐倒數第三排的靠窗位置。

窗外正冉冉的新年光線在她身上覆蓋金色棉被,車裏暖氣開得很足,暖意從心中升騰洋溢,連手心都沁出細密汗珠。車廂有節奏地搖擺晃動,是讓人心生寧靜的節奏。

戚竟默靠著窗,沿途風景如一幀幀POLA相片,輪廓模糊,色彩迷離,不經意出現詭異暗角和曝光過度。在她的瞳仁中疾馳倒退,印記不留。

長達兩小時的車程,她毫無準備地跌宕進綿延夢境中。

卻是從未有過的,清晰照人的夢魘。

人生凝結成倒退快放的無聲映畫,一幕幕情景穿梭腦際,演得絢爛真切。

飛雪連天的頂樓天台,糾結成群的黑衣少年。無人畏懼瘮人天氣,如野獸回歸自在曠野。有人打鬧,有人訕笑,有人是麵紅耳赤的嘴臉。

紅葉斑斕的遠景山,身體下墜時的無助感覺。突然空降的有力雙手,拉扯身體對抗地心引力,然後是重獲生命的喜悅。

穿著白襯衣黑製服的少年,站在十級台階的上麵。他看著她的表情有些生氣,又絞纏著羞澀的可憐。然後他一步跳過自己身邊,轉瞬消失於茫茫人間。

光影暗淡的水滴酒吧,繚亂晃動的曖昧人影。隱約有人走過來,點一杯甜膩的拿鐵。格子間裏的自己旋轉忙碌,幾乎快暈眩的每一夜。

窘迫狹小的空間,突然停電的那一夜。冷空氣從窗縫嗖嗖灌入,將房間注滿冰水一般的感覺。自己抱膝瑟縮在床邊,依賴收音機裏的溫暖聲線度過漫漫長夜。

暖風沉醉的春夜,距離遙遙十米的薔薇苑。月光下的遺址荒涼一片,卻似在隱秘處閃爍引誘光輝,提醒她不可忘記,這是他們的年少誓約。

……

然後,那麽多人的臉,竟然在她從來未能銘刻的瞳仁中清晰再現。

韓天曜倔強的臉,連若衍微笑的臉,周人麒局促的臉,體育老師氣結的臉,訓導主任堆笑的臉,酒吧老板肥碩的臉……

匆匆一瞥,或無數次遇見,都被她待遇無差地盡數忽略。

而此時此刻的夢境中,生命中重要的或是客串演出的那麽多張臉,竟如激光鐫刻成的藍光影碟,逐幀幻變,纖毫畢現。

終於,時光卷軸鋪展至三年前,那個彌散血液腥味覺的盛夏暗夜。

夢中的戚竟默甚至不敢呼吸,幾近顫抖地靜候那一場天崩地裂。

“喀嚓”一聲響。

卻如同電閘跳了電,夢境裏隻剩漆黑一片。

戚竟默滿頭汗水地驚醒回魂,公車的喇叭裏正傳出親切的女聲:

“各位親愛的乘客您好,公交52路已停靠終點站‘仁山監獄站’,請所有乘客帶清您的行李物品,從後門下車。感謝您乘坐公交52路……”

邁出車門的瞬間,城市遠郊的北風穿越幽深山脈,裹挾著沉積千年的塵埃氣息撲麵而來。

那風聲猶如洞悉一切的烈烈真言,神秘知會她——

這從未有過的空夢,是要你與無聲的過去,來一一告別。

而眼前,則是恍若隔世的一切。

3

52路公車終點站是一棟低矮的方型水泥小屋,在浮泛著土黃色灰燼的曠野中孤單站立,如同戰爭中被棄守的據點,獨自堅守這不甘被遺忘的陣地。

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裏,這山野,這站台,這荒涼氣象,幾年來的麵貌從未改變。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規劃裏,唯有這一塊地域像是被遺忘在光陰之外,從未進入過任何市政規劃中。隻因隱匿在這片荒涼山脈背後的,便是關押著城中重刑犯的仁山監獄。

人世間的種種罪孽在這方圓幾十畝的隔絕地點凝聚成張牙舞爪的邪惡氣場,年複一年,揮之不散。

從公交車終點站到仁山監獄,徒步仍有近半小時的距離。

荒郊山野的人間一月,自是苦寒不堪言。戚竟默穿著最厚實的及膝棉衣,也要拉低帽簷,用圍巾緊密纏裹**在外的臉。

實在擔心海苔飯團經不起這寒流侵襲,雖然外麵包裹了錫箔,也裝進了保溫飯盒。戚竟默便拉開棉衣拉鏈,將飯盒抱進溫熱的懷中。隔著毛衣和內體的體溫層層蔓延,一直暖到飯盒內壁。狡黠的風從敞開的衣縫中澆灌進去,全是透骨的寒。

她不知道這樣的微薄體溫還能維持多久,還夠不夠支撐到把這份溫暖親手交付她手中。

寒凍天氣尚且不算什麽辛苦,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喁喁獨行的淒楚。

繞過站台,這一段冗長荒涼的碎石子路,通向山脈的最深處。

一路上人跡罕至,隻聽見山穀中嗚咽淩厲的風,陪伴著自己細碎的腳步聲。遠郊的溫度比市區要低上好幾度,而原本和暖的光線也在這詭譎地帶徹底隱匿不見,抬頭望去盡是烏雲片片。

誰都知道,前方的城,是罪孽深重的所在,是被驅逐流放的亂世,是與世隔絕的囚牢。

而腳下的這條路,是通向罪惡深淵的不歸之路。就算再良善單純的人,也會感覺步伐愈加沉重,前路無限迷蒙。

這暗不見天日,被詛咒封印的路。

這孤絕的,不歸的路。

戚竟默走得手腳冰寒,內心深處似有漫天飛雪。

極目遠眺,荒蕪一片。

突然,有古怪聲響,從百米開外的身後延宕而來。

窸窸窣窣。

極似有人邁著輕微且細碎的步子,碾過碎石地麵。

她心生一驚,即刻回頭。

卻隻見是北風漫卷著塵埃,打著旋兒撩惹著路旁的瑣屑。

發出毫無懸念的微小聲響。

卻也在這空曠天地間,被放大成讓人聞之色變的詭譎。

戚竟默籲一口氣,心跳卻是無法抑製的紊亂。

她仍舊不放心地側耳聽。

嗚咽山穀中,那低沉鳴泣的,是饑餓逡巡的野狼?

還是前方的罪惡之城中,無從擴散的哀號?

她心頭一凜,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然而當她再次前行,身後那可疑聲音竟又同步響起。

原本沉緩謹慎的步伐,也跟著加速了頻率,演變成肆意的尾隨。

甚至那腳步的烈度也越來越強,由原來的“窸窸窣窣”擴張成毫無顧忌的“劈劈啪啪”。

仿佛在凶狠叫囂著最後的警告:任你自由地逃跑,最終隻會被我捉牢。

於是,她根本不敢再回頭看。

她甚至不確定在身後緊追不舍的,究竟是心懷不軌的歹徒,還是饑不擇食的猛獸。她不知道會不會這一回頭,吞沒她的便是無從招架的災難。

而此時,天光卻奇異地暗了又暗,仿佛是追蹤者的身型擴張成巨幅幕布,鋪天蓋地向她壓迫而來。

漫無邊際的恐懼感幾乎快讓她窒息。

戚竟默死死抱住懷裏的保溫飯盒,拔足狂奔。

終於,慘白冰冷的高牆屹立前眼前,灰黑色的電網密布空間,那蒼涼死寂的建築此刻在戚竟默的眼裏,竟演變成最溫暖安全的歸屬。

她感覺有欣喜的淚從眼眶溢出來,被迎麵淩厲的風瞬時瓦解,揮散成空氣中的分子。她試圖呼向監獄外的巡查人員求救,剛張開嘴卻嗆進了滿口沙塵。

她跑得如此之快。

如同腳下蹬著履雲之靴,如同任何負累都沒有隨身攜帶。

她拋開天空,流雲,沙土,碎石,拋開光陰和聲線,拋開紛爭和回憶,拋開縈繞心頭的所有恐懼感。

是的,她跑得如此之快,以至於她終於聽不見緊隨身後的腳步聲。

然而,逆風而來的突然一聲喚,卻讓她在下一秒鍾喪失魂魄,心跳不再。

“小默……小默,別跑!是我……”

聲音如魔咒一般。

讓她瞬間被原地冰凍,再也動彈不得。

風聲凝結。脈搏靜音。呼吸停歇。

所有可能的幹擾分貝,悉數被她趕盡殺絕。

她屏息凝神,用盡全部力氣去捕捉遊離天地間的這幾枚斷續音節。

卻仍難以確認,這聲音究竟是源自遙遠天際,還是毗鄰人間。

不,不可能。

定是幻聽,定是破滅。

仿佛能體恤到她艱難的認定,那聲線清了清喑啞的喉嚨,提了提丹田的氣息,再次心有不甘地試圖將她喚醒。

“小默,真的是我。”

啪嗒——

左手挽著的行李包掉在地上。

是我太思念你,竟讓這凶險的世界,盛綻出耀眼的奇跡。

讓這離別後的一千個惦念日夜,終於幻化成重逢的眼前。

她慢慢回頭,淚流滿臉。

雲卷雲散的天空竟流溢出一道春日光線,如豪華舞台上投射的一道追光,炯炯打在離她十米開外的地方。

在那裏,站立著一個青年。

邪風勁卷著塵埃將他的身型打散變形。

充溢眼中的淚水讓他的麵容凹凸不清。

是黑了?

更瘦了?

頭發變長了?

胡子拉碴了?

衣衫蒼老了?

連站立的姿勢,都變得局促而不再熟悉?

可是——

當她再次捕捉到他的睫毛他的眉眼。

當她終於辨認出他的眼神他的視線。

當她和他,四目相接。

她分明認得——

黃沙絕塵處,漫天風波裏,站立著的,是她十七歲的白衣少年。

她滿心狂喜地張開嘴,發出顫抖斷續的低喚。

“顧染……”

她看見他張開雙臂,正要償還她所有的想念。

——嘭!

他卻如綿軟偶像,毫無抵禦地應聲倒下。

倒在離自己不足十米的碎石路麵。

笑容瞬間冰凍成災。

狂喜瞬間魂飛魄散。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重逢的擁抱在眼前灰飛煙滅。

然後,是喘著粗氣,滿頭大汗的韓天曜,手裏舉著一塊石頭,從顧染身後跳出來。

“這個該死的跟蹤狂,終於被我搞定了!竟默,你不用怕了!”

他衝著驚愕失魂的戚竟默,無比自豪地笑起來。

仿佛,這是他此生第一次,終於能全力保護,自己深深喜歡著的女孩。

4

仁山監獄探視間。

好像在無數肥皂劇中看到的那樣,這不過是個十來平米的小房間。

與一般的居家房間所不同的是,探視間裏沒有任何讓人感覺舒適的氣氛。冰冷暗淡的水泥牆麵和地麵,用生鏽鐵鏈反複加固的厚重鐵門,整個房間裏沒有看得見風景的窗子,隻有一個不足半平米大小的氣窗,孤單地垂懸於西麵牆壁的頂端,遙遙透露進一絲光線。似乎是要給人以重生的希望,卻隻會讓人覺得,自己離逃脫升天越來越遙遠。

探視間的中央擺著一張大方桌,幾把椅子,垂懸於頭頂的日光燈投射出慘白光線,發出意味不明的“嗡嗡”聲。有兩名獄警,沉著臉在牆邊站立,如木偶一般從不發出任何聲音。

隱約能看見,有幽浮的小塵埃在空氣中輕顫,彌散著腐朽和發黴的氣味。

除此以外,整個探視間僅剩死一般的絕望結界。

而二零零九年新年第一天的探視時間,是史無前例的,有三個探視者,在等待著同一個囚犯的見麵。

方桌的左邊,坐著形容羞赧的韓天曜,他顯然不習慣這過於緊繃的環境,抑或是剛剛發生的事件,讓他如坐針氈,麵色難堪。

中間坐著的,是神色迷離的戚竟默,她正沉浸於某種虛幻的夢境之中。忽而麵露微笑,旋即又化為失神,仿佛是在回味,又像是在驗證。反反複複,在這反差感強烈的空間裏。

最右邊,則是右手捂著腦袋,臉色蒼白的顧染。緊張、忐忑,還有期待的表情,在他的臉上交替出現。他隱約是在矛盾著的,仿佛是在等待一個結局,又擔心終於到來的真相會讓一切歸於幻滅。

或許是長久的離散讓人無法適應太快,或許是古怪的環境將別後心情全都衝散。

三個人竟全都沉默無語,懷抱著各自的心事,等待著那個人的出現。

仿佛經過了長達一個世紀的等待,門口終於有了聲響。

“章蕙蘭,你家屬就在裏麵,快進去吧。”

原本背對門坐著的戚竟默連忙起身,回頭張望著聲音的方向。

而眼淚,已經再一次難以抑製地汩汩流瀉。

鐵門剛一打開,一個女子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飛奔進來,她直直地撲向戚竟默,與她緊緊擁抱在一起。

“小默……”

“媽……”

母女二人就在這冰冷暗淡的探視間裏,緊緊擁抱在一起。

多久了?

有多久了?

從上一次天寒地凍天氣趕來見你,已經有多久了?

我們再不能依賴攙扶著一起生活,已經有多久了?

狠心把我獨自遺棄在這荒涼人世,已經有多久了?

她們再難抑製心中不平的情緒,相擁著嗚咽哭泣。

“小默,這一年沒見,你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媽媽看著戚竟默哭得肆意的臉,伸手抹掉她臉上的淚水,“別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嗯,媽,我給你寫的信你都收到了吧,我考上常中了。”戚竟默仍舊抽噎不止,臉上的表情哭哭笑笑,“我一切都挺好的,讀書,打工,把自己養活得好好的。”

“唉,你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是媽不好,沒讓你過上一天的好日子。”媽媽拉著竟默冰涼的手反複摩挲,眼淚又掉下來,“你看,這手凍得冰涼的,還要你這樣的天氣裏大老遠的跑來看我……”

“媽,大過節的,應該高興才是。你看你,又瘦了,是不是還是晚上睡不好?你一定要當心身體,別讓我擔心了……對了,我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肉鬆飯團,你快點趁熱嚐嚐。”戚竟默讓自己努力笑出來,一口氣說了很多。

然後,她轉過身拿起桌上的保溫飯盒,打開蓋子,拾起一粒餘溫尚存的飯團,揭開錫箔,遞到媽媽麵前。

媽媽終於笑了,她接過來咬了一口,然後說:“好吃。”

有嫋嫋熱氣從她的唇邊散逸,這是戚竟默的體溫。

“對了,媽,我還有禮物要給你哦,是我和好朋友一起給你挑的,”戚竟默信息地打開行李包,掏出那件她一路以來都妥帖保護的禮物,“你身上的衣服太舊了,難看死了,看看這件毛衣喜歡不?”

她把毛衣從袋子裏掏出來,在媽媽眼前展開,絳紅色羊毛衣衫挑染起這暗淡的房間,惹起驚豔一片。

“好看……好看……”反反複複多少次,擦掉的眼淚又湧出來,媽媽拚命點頭,“媽媽喜歡……小默,以後別給媽媽亂花錢了,反正媽媽下半輩子也沒機會穿出來了……”

“媽!”戚竟默打斷媽媽的哽咽,“不許你這麽說!你不出來我怎麽辦?我還等著你回家呢!我天天都在等你回家……”

她的眼淚噴湧而出,母女二人再次緊緊擁抱。

二零零九年的第一天,一年隻見一次麵的章蕙蘭和戚竟默,似乎把這一年來彼此惦念的別離心情,全部變成眼淚,在彼此的深深擁抱中,化作永恒。

“嗬,顧染,你……終於回來了。”

在方桌的另一側坐定,章蕙蘭仔細打量著對麵靜默不語的少年。

長達三年的流離生活在原本清秀白皙的少年身上,自然鐫刻下了不可磨滅的風霜。

眼前的他一直低垂著腦袋,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不敢抬頭看她。

“這些年,你還好吧?”章蕙蘭的語氣和軟輕柔,如同在撫慰受傷的孩子,“這三年來,每一年新年的時候,竟默來看我,我都會問她,你在哪裏,有沒有跟她聯係,有沒有說什麽時候會回來。”

深吸口氣,章蕙蘭又按捺住流淚的衝動,她接著說:“這孩子啊,每一次都哭著說你不要她了,說你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說,不會的,顧染不會不要這個家的,他是個男子漢,這個家要靠他來支撐起來呢。”

然後,她看著戚竟默,臉上竟然露出了打賭勝利一般的孩子氣:“你看,我說得沒錯吧……”

終於,顧染抬起頭來,他的眼中噙滿淚水:“阿姨……我……”

章蕙蘭看著眼前的少年:瘦了,黑了,皮膚粗糙了,側臉上有烙刻苦難的疤痕。雖然不是她的親生骨肉,卻仍是她值得驕傲的孩子。

她對他點頭:“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原本沉默不語,低頭猶疑的戚竟默,突然抬起頭:“媽……”

終於能將全部勇氣盡數鼓起,下定決心要努力麵對蒼白的記憶。

她握住媽媽的手說:“媽,我想顧染有權利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們……告訴她吧。”

媽媽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刹那間消失血色,眼神四處漂流,驚慌失措。

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媽……”戚竟默握緊她的手,眼神中滿是懇求。

是的,作為這個家的一份子,作為顧之安的兒子,他有權利,他也必須知道,三年前,就在他離家出走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等他知道了全部真相。

再去斷定,他的回來是否值得。

再去決定,自己究竟是留下,還是離開。

“不……不用說了……”顧染的聲音喑啞低沉,他緩緩搖著頭,“我,我什麽都知道的……我前兩天回到薔薇苑,正好碰到一個老鄰居,他告訴我,阿姨在這裏……”

戚竟默轉過頭,吃驚地看著身邊的男子。

三年未見,他再也不是那個留著毛茸茸平頭的稚氣少年。他的頭發長了許多,越過額頭,遮蔽眉眼,再也無法看清,他心中深邃的一切。

“顧染……你……你都聽說了?”戚竟默心懷愧疚,忐忑地問,“你不怪我們?”

顧染微微仰起頭,額前的濃密劉海輕滑一旁,他突然笑出聲來。

隻是,那笑是苦澀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是飽含著歉疚和迷茫的笑。

然後,他再次慢慢搖著頭:“顧之安做了那樣的事,隻能說他是罪有應得吧……而我,可以怪誰呢……在這一場災難中,我才是那個該被千刀萬剮的逃兵。”

“顧染……”戚竟默看著他,感激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三年的流離失所,究竟讓他變成了怎樣一個傷痕累累的存在呢?

抑或是,那遍體鱗傷的痛,早在他親生母親離開的那天,就已變成他身體裏無法抹煞的空洞。

那些美麗輕佻的好日子,一懂事,便結束。

“薔薇苑嗬……那個地方快拆了吧?這輩子,我應該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那裏了吧……”章蕙蘭喃喃自語,仿佛跌入了無限深邃的回憶。

聽見她這麽說,顧染的手指微微震動,他的眼神中散射出堅定勇敢的神采:“阿姨,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有些事,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交代?

什麽事?

怎樣的交代?

還有怎樣的隱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戚竟默滿心疑惑,她看看顧染,又看看媽媽,眼神中祈求著一個答案。

章蕙蘭搖搖頭,用充滿憐愛的眼神看著這一雙兒女:“傻孩子,我什麽交代都不要,隻要你們好好讀書,好好過日子,我便已經感恩滿足。”

“嗯,媽,你放心,我會的。”戚竟默點頭。

章蕙蘭又對著顧染,一字一句無比堅定地說:“顧染,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要代我好好照顧小默。你知道她眼睛的狀況,我擔心以後會惡化。所以,請好好守護她,再不要讓她經受半點傷害。”

顧染終於勇敢迎向她的眼神,他鄭重點頭:“我知道了。”

“好……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們回去吧。”章蕙蘭舒出一口氣,長久以來垂懸心頭的隱憂終於消散,她甚至咧開嘴,輕輕地笑了,“你們不用太擔心我,這樣的日子我早已習慣。一年還是隻許來看我一次,知道了吧?”

然後,她終於把頭轉向一直坐在角落裏靜默不語,卻已聽得淚流滿麵的韓天曜。

“這是誰家的傻孩子,怎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是竟默的同學吧,謝謝你來探望我,也祝你新年快樂。”

5

走出仁山監獄的大門,雖然眼眶中仍有依依不舍的眼淚,戚竟默的精神,卻已然振奮了不少。

還記得第一次來,臨到分別的時候她和媽媽哭得幾乎癱軟,死死抱住不肯鬆開。然後,她被獄警架著走出來。

去年的這一天,媽媽的瘦弱憔悴讓她憂心,她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不忍心把自己一個人不管不顧地流放於紛擾人世。

而這一次,顧染的出現終於讓媽媽稍許恢複了些元氣。

雖然每一次見到媽媽,她都會拚命說些杜撰的美好,成績進步了,又交了什麽朋友了,生活中有多少人在幫助著自己。盡管她說得有聲有色,然而她知道媽媽並不相信,媽媽不會天真到會以為,一個成年女子都活得期期艾艾的紛擾世界,她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能夠輕鬆應對。

直到她看到顧染。她終於可以,不再怨懟不安地生活在那道高牆之中。

這一年僅有一次的團聚看似稀少,卻是支撐她們生命之泉的甘甜源頭。

而下一次,又是間隔三百六十五天的漫長日子。

在這奇妙的輪回人間,又有多少故事將會離奇上演?

站在獵獵呼嘯的北風中,新年第一天的冬日暖陽已經西斜。

光線在仁山監獄凜冽殘酷的建築和城郊綿延蒼涼的山脈之間,投射出一道歸路。

所謂歸路,便是回家的路。

三年來的第一次,戚竟默在夕陽西下的時分,能夠踏上回家的路。

路的盡頭不是空洞冰冷的房子,是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隻因身邊,有一個溫暖踏實的存在。

三個身型單薄的少年,一路上走得沉默不語。

這相隔三年一無所知的離散時光,這鋪天蓋地紛至遝來的太多真相,隻會叫人無從問起,更無從說起。

北風打著旋兒嗚咽而過,似乎在低訴著繚亂人間的愛斷情傷。

“對了,”戚竟默回想起什麽,先打破這尷尬的沉默,“韓天曜,謝謝你。”

“啊?”韓天曜以為自己的魯莽行為會惹惱戚竟默,沒想到竟等來她喜出望外的一聲感謝。

他登時亂了方寸:“沒……沒關係……”

而走在最右邊的顧染也接過了話題:“其實,是你一直在暗中保護著竟默,對嗎?”

“呃……實在對不起,今天後腦勺那一下把你害慘了。”回想起剛剛自以為是的當頭一擊,韓天曜又羞愧得滿臉通紅,“我,我以為你是蘑菇會派來跟蹤竟默的,所以……”

“蘑菇會?”戚竟默皺眉,“真有那個傳說中的男生地下組織?”

“嗯,是的。”韓天曜點頭,然後他無比歉疚地道歉,“其實……我一開始是接受了蘑菇會的任務,才試圖來接近你的……對,對不起!”

“哦……”

戚竟默抬頭望著前方的路,她的眼神迷離看不出喜怒神氣。

韓天曜突然有些驚惶失措。

曾給她帶來那麽多困擾和痛苦,而自己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她會怎樣想呢?

會看不起自己吧?

會當機立斷,一臉嫌惡地對自己說“以後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你”吧?

意料之外的,戚竟默轉過頭看著身邊的他,突然笑了:“沒關係。”

韓天曜的臉上是喜出望外的緋紅,他高興得一時語塞:“真,真的?”

“嗯!”戚竟默點點頭,“反正,這一切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那些有關傷害和欺騙的記憶。

都不重要了,那些喧囂而惡毒的流言真相。

那一次看到你嘴角倔強的瘀痕,我便看見了一個良善單純的你。

那才是最本質的你。

就在那一刻,我便決定,將所有的齷齪全部忘記,放心原諒你。

“謝謝你,竟默。”韓天曜為她的大度溫暖動容,“我已經退出蘑菇會了,不會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你相信我。”

“嗯,那就好,”戚竟默點頭,“你自己要當心,我擔心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

“現在學校已經在查這件事了,他們不敢拿我怎麽樣的,”韓天曜說,“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蘑菇會要盯上你?你什麽時候得罪他們的人了嗎?”

“……”

戚竟默在腦海中苦苦檢索,卻翻閱不出任何與之相關的記憶,她搖搖頭。

“那就怪了,”韓天曜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他又想起了什麽,“對了,剛才阿姨說你的眼睛?我就覺得奇怪,剛認識你時總覺得雖然我們見過好幾次,你卻總像認不得我一樣。還有一次,你竟然把我和周人麒弄錯了。你眼睛到底怎麽了?”

“沒事的,竟默的眼睛沒什麽太大問題。”顧染接過韓天曜的話。

“沒關係,別擔心,”顧染扶了扶戚竟默的肩膀,終於對她綻出昔日的明朗麵容,“竟默,從今以後,我會陪著你,保護你。”

“顧染……”戚竟默抬頭看他,年少時的戀戀真言終於在風中成長拔節,換來今天的這一句誓言。

眼看這一條碎石小路已經走到了盡頭,52路公交車正在前方等候著啟程回航的時分。

通往家的旅途,溫馨的下一程。

韓天曜卻突然一拍腦袋,誇張大叫:“哎呀!我忘記一件重要的事了!我還有點事要辦,你們先走吧!我坐下一輛車回去好了。”

然後,他便一溜煙地跑遠了。

“啊?在這個鬼地方,會有什麽事要辦?”看著他跌跌撞撞跑開的背影,顧染搖搖頭。

夕陽餘暉終於快要緩緩散盡,城市郊區的冬日夜空,正要將藍天白雲,置換成清澈繁星。北風也呼嘯得愈發凜冽,隱約夾雜著山穀中野獸的淺吼低吟。

這一整片天與地,正要沉墮進萬劫不複的永恒沉睡。

卻在某一個瞬間,遙遙傳來少年的痛哭流涕。

隨即,又是他自言自語,故作堅強的小孩子脾氣。

“韓天曜!不就是失個戀嘛,哭什麽哭啊!真不像個男人,怪不得戚竟默不喜歡你。要我是女生,我也會選擇又堅強又酷的顧染大哥啊!好啦,快點擦幹眼淚上車吧!這可是末班車了,你是想凍死在這裏,還是喂狼崽啊……”

抬頭看天空,此刻的他終於深刻明白。

星星點點的微薄關懷,又怎能暖過穿透雲層的七彩光芒。

並非先來後到,無關優勝劣汰。

當她的心裏住進一個人,便很難再有空隙,來留給另一個人改朝換代。

執戀一個人的她看似孤單,其實擁抱著回憶笑得燦爛。

隻因她的心,早已被填滿。

這是少年韓天曜,那尚未破土,便無疾而終的,淺白初戀。

6

——竟默,你怎麽不說話呢?

——嗯?說什麽?

——你怎麽不問我這些年去了哪裏?

——嗯……不問。

——為什麽?你就不想知道,我都遇見了什麽人,發生了哪些事?

——不著急啊,明天,後天,大後天……你慢慢跟我說吧。要說到你聲帶腫脹,啞不成聲才可以。

——哦。那我有問題要問你。

——就知道。

——這幾年,你有沒有很想很想我?

——沒有吧。

——為什麽啊?

——因為某人的氣場實在很強,強到我睡覺吃飯念書打工的時候,都像個跟屁蟲一樣,無處不在啊。見不到一個人才會想念吧,可我分明時時刻刻都和你在一起啊。

——竟默……

——我有點困了,顧染,把你肩膀借我。

——嗯,到家我叫你。

——這樣,你就再也不能趁我睡著的時候,自己偷偷溜掉了吧。

7

冬夜裏無處藏匿的風,從陳舊變形的窗戶縫隙裏,狡黠竄入。

隔斷出來的小小房間,隻開著一盞橙黃色台燈,旁邊的黑色收音機裏,依舊是臨近午夜時分的好聽男聲。

……今天是二零零九年的新年第一天,想知道收音機前的你,在這樣的一個特別的假日中,是和誰一起度過呢?

我想,這即將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你應該會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做了最特別,最有意義的事情吧?因為這是萬象更新的第一天。

至少,對於我來說,這過去的一天當中,我見到了最寶貴的你們,我最親愛的聽眾們。

昨天是《城市夜放》開播三年來的第一次聽友見麵會,感謝那麽多如約而來的朋友們。當然,也有一些朋友,因為種種原因,今天失約了。雖然大家心裏有些遺憾,但不會怪你。

我相信,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你一定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存在。還有什麽能比與相愛的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

在這臨近午夜時分,送你這首五月天的《天使》。

如果你遇見命中注定的那個天使,請一定記得要收藏好她的那一雙羽翼哦。因為,她會甘願為你墜入人間,成為最幸福的凡人。

各位朋友,新年快樂,晚安咯……

輕柔的音樂聲響起,床邊的戚竟默心生暖意。

彭澍宇,謝謝你。

謝謝你這三年來,在每一個清冷夜晚,用聲音化作絲線,用電波傳遞溫暖,陪伴我度過最難熬的那些時分。

真的,真的,如果沒有你,我想我早已在任意一個空寂的夜裏,一個人孤獨死去。

隻是,請原諒我的失約。

並非有意爽約,也不是故意欺騙。

我甚至,連送給你的新年禮物,都已經準備好了。

那是我親手編織的一條圍巾,裝在了工整的牛皮紙袋裏。

在我正出門的八點鍾,我卻突然猶豫了。

我想起了三年以年,也是一樣的天寒地凍,冬天的夜。

也是一樣值得紀念的特別日子。

我也同樣準備了一件親手製作的禮物。

為那個少年的十七歲生日,親手編織了一副手套。

隻是為什麽呢?

原本生活裏的一切都是甜暖美好,可所有的幸福都在那個冬天之後,乘著光速逃逸出我的世界。

於是我想,是命運在提醒我吧,提醒我不要貪心太多,提醒我不要靠得太近,提醒我曖昧的眼,並不能把幸福看得真切。

是命運在提醒我吧,提醒我,相見,不如懷念。

彭澍宇,我還可以給你寫信吧?

把我那些不願告人的小秘密,把我看到的一片風景,遇到的某個奇跡,幻化成拙稚的詩句,在那無憂輕盈的子夜星空下,一字一句說給你聽。

說給,我的好朋友們聽。

書桌上的小鬧鍾,時針指向二零零九年一月一日十一點五十八分。

這有如神跡一般的二十四小時,上蒼著實賜予了她太多太多。

這一天之內滿滿當當的幸福,竟神奇地將她此生所有陰霾一掃而空。

哎,不哭不哭,今天的眼淚都已經快要泛濫成災,總是哭鼻子,會把幸福嚇跑的。

突然,她想到什麽,然後拿起手機。

“若衍:今天去探望媽媽了,一切都很順利。你說今天要去見的重要的人,也見到了吧?祝你新年快樂。還有,告訴你哦,韓天曜他跟蹤我是擔心我出事,其實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們四號一塊吃午飯吧,我想你也會和他成為好朋友的。晚安。竟默。”

她按下“發送”鍵。

然而,直到分針越過十二點,手機也沒有再響起來。

可能已經睡了吧。戚竟默想。

有氤氳的水汽從虛掩著的門縫蔓延進來。

然後,有一個濕乎乎的腦袋把頭探進裏間來。

仿佛四年前的炎熱夏夜,那個留著平頭的小子,賊兮兮地推開門,然後嘻嘻一笑:“我是又香又甜的大西瓜,隻給聽話漂亮的女生嚐。”

戚竟默忍不住地笑:“又有西瓜要自投羅網了,是不是?”

“西瓜沒有,疼得快裂開的腦瓜倒是有一個,”顧染推開門,身上穿著有些嫌小的棉質睡衣,擠眉弄眼的走進來,“韓天曜這小子,下手可真夠狠的呀。”

“嗬嗬,所以,我在考慮要不要接受他的追求呢,”戚竟默故意氣他,“他還真是個讓人有安全感的好男生。”

“哎呀,小朋友不可以早戀的!我這個做哥哥的,是絕對不會允許的!”顧染竟然嘟起嘴,大男生也撒起了嬌,“你就不要氣我了,我頭疼死了。”

“好啦,快點過來,幫你塗點藥膏。還好現在是冬天,否則你總這麽髒,肯定要感染得腦袋都爛掉!”戚竟默嚇唬他。

“那我就……哇!”

顧染突然抬頭,雙目圓瞪,舌頭拖出來老長,雙手也擺成利爪狀,大聲叫著嚇唬她。

“別鬧了啦!”

如同回到了心無城府的那一年,兩個人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撥開他後腦勺上濃密的黑發,戚竟默在創口上輕輕塗上一層金黴素藥膏。

坐在身旁的少年有些刻意地發出“嗤嗤”的喧囂聲。

她知道,這是他在幸福地炫耀,炫耀著自己對他的寵溺。

距離他是不滿半米的距離,少年身上混合著香皂和體味的清新味道撲麵而來。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她想起,曾經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

那一天,是她剛隨媽媽搬到薔薇苑,遇見那個在陽光下穿著白背心,藍褲衩的笑笑少年。

那一天,是她在辛苦工作的午後睡著,他拿著冰凍西瓜,來與她一同分享的懵懂夏天。

那一天,是她在毫無遮蔽的房間裏無奈垂肩,是他抱來好看的白色窗簾。她站在凳子旁邊,他為她踮起腳尖。

那一天,是家裏突然停電,她第一次騎上他的肩,在夏天的屋簷下笑得螢火蟲全都飛不見。

那一天,是他為她砸一記拳,搏一次命。她在燈下,幫他把腳上的傷口細細清點。

那一天,是痛哭失聲的他,終於抱住滿眼溫柔的她。然後,他的嘴唇,輕輕覆蓋在她此生再也無法抹去的,那一夜。

……

那麽多那麽靠近的時間,兩個靈魂於時光深處交疊重合,如此輕盈地覆蓋掉餘生殘存的日日夜夜,卻再也不會厭倦。

然後,戚竟默聽見顧染突然說。

“小默,我回來了。”

8

新年假期過後的常樂中學,卻並沒有太多歡慶喜悅的氣氛。

雖然假期讓人感覺甜美,但接踵而來的,便是壓力沉重的期末考試。

又是一道篩選,又是一道關卡,殘酷競爭讓每個學生都苦不堪言,卻又無力推翻政變,便隻能終日掛著世界末日一般的慘淡嘴臉。

上午的第三節物理課,戚竟默卻坐在課桌前走了神。

隻因為從三天前到現在,連若衍都沒有回她的短信。

是手機停機?還是發生什麽事了?

戚竟默有些不放心,她又把手伸進課桌,摸出手機,偷偷給她發短信:“若衍,前幾天收到我的短信了嗎?中午一塊午餐吧?竟默。”

一分鍾之後,手機突然發出震鳴聲。

終於回短信了。戚竟默把手機拿起來,竟然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竟默,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傍晚六點,高中部頂樓天台,不見不散。”

認識了這麽久,一直都沒有交換過手機號碼,戚竟默埋怨自己的粗心。

那麽,韓天曜想對自己說什麽呢?

戚竟默翻來覆去想了又想,也找不到任何線索細節。卻突然發現,她已經錯過了老師對滿黑板物理題的分析講解。

而直到戚竟默一個人吃完午飯,她再也沒有在常中校園裏碰到那個曾經的好朋友,連若衍。

愈發昏沉的黃昏六點,天空快要血色殆盡。

風已經開始嗚咽回旋,校園內外沉寂一片。

戚竟默沿著樓梯走到頂層,然後攀爬上直通天台的消防梯。

一個人打開頂蓋有些艱難,她費力推了好幾次,終於把它挪開。

戚竟默一個人站在天台上,發現天上人間,四周寂靜一片。所向披靡的夜風更加囂張,無所畏懼地淩亂了她的頭發。而越來越黯淡的天光,幾乎讓她什麽都看不見。

從未曾有過的巨大恐懼感,突然毫無緣由地向她襲來。

“韓天曜……你在嗎?”

戚竟默張嘴呼喚,淒厲夜風卻將她的聲線吹得魂飛魄散,慘淡一片。

突然,借著殘存的天光,她隱約發現天台的西北角落,閃過一襲熟悉的白色衣衫。

“韓天曜,是你嗎?”戚竟默向著那人慢慢走進。

“韓天曜,我叫你呢。”戚竟默在離他不到一丈遠的地方停下,“你找我什麽事呢?”

“哈哈,果然是目中無人的冰山美女啊!”白衛衣突然發出狂放的大笑聲,他信步向她欺身靠近,“到現在還沒認出我是誰啊!我就真的這麽沒有存在感嗎?”

之前恐懼的預兆終於有了落腳點,戚竟默心頭一驚,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不,不是,他不是韓天曜!

“你的表情看上去很失望嘛!是不是發現不是你的意中人,難過的不得了啊?”那浪**聲音繼續逼近,“你就真的想不起來我是誰了?”

這同樣纖瘦的身型,這一模一樣的白色衛衣,這似曾相識的聲音——

“周人麒,是你。”戚竟默終於辨認出眼前的這個男生。

“喔唷,終於認出來我來了啊?你說你這是演戲呢,還是眼睛真這麽不好使呢?好歹我們也見過幾次麵,打過幾次交道,你不至於把我忘得這麽徹底吧?”周人麒的聲音中有著深深的慍怒。

“不,不是,我的眼睛有些問題。”戚竟默隻得繼續向後退。

“問題?什麽問題?”周人麒逼問。

“是我從小就有的一種病,叫臉盲症。”戚竟默深吸一口沁涼空氣,稍稍穩定自己的情緒,“通俗一點說,就是看不清別人的臉,而所有人的臉,在我的眼中,都是一模一樣。”

臉盲症,又叫麵孔遺忘症。

其實這種病症在世界上非常普遍,患者表現出來的症狀也較為多樣:有的人是看不清別人的臉,有的人是對所有人的麵部特征失去判斷,有的人則是當時能辨認出來,而一旦看不見觀察對象,原來獲得的印象便立即在他們的腦海中清除。

在臉盲症患者中,那一神經路線的某些通道似乎被切斷。大腦掃描顯示他們的顳葉和枕骨腦葉都有損傷,而大腦的這兩個區域就主要負責麵部識別。

目前臉盲症仍屬於醫學難題,科學家們表示,現在還沒有任何的治愈方法。

剛學會說話不久的戚竟默便被發現患上了臉盲症。因為她幾乎看到每一個男人,便會叫他“爸爸”,並哭喊著要“爸爸”抱,要“爸爸”帶自己回家。

這樣聽上去幾近荒誕的病症,卻如假包換地跟隨了戚竟默整整十七年。

“笑話!我還沒聽說過這麽搞笑的病。你就把我當傻子唬我玩吧,還臉盲症,我看你是目中無人症!”周人麒已經惱羞成怒,歇斯底裏狂吼起來。

“沒,我沒騙你。”戚竟默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天台的邊緣,再也無路可退。

“好!你說你臉盲症,你說你看不清我,那我靠近點讓你仔細看看,看你能想起什麽來嗎?”周人麒把頭湊到戚竟默眼前,惡狠狠地盯著她,“友情提醒一下,“我們第一次碰麵,是在開學第一天,在校門口旁邊的那一條巷子裏。”

經過那一道狹窄的巷弄,向右拐便是自己即將就讀的高中了。

昨天夜裏,戚竟默打工的“水滴”酒吧舉辦了一場叫做“告別夏天”的特別派對,她忙到很晚才回家休息。早上醒過來,已經過了七點鍾。因此,她特地選擇了這條小路,想抄近道去學校,否則一定會遲到。

可是,前麵的路口,好像聚集著幾個不良少年,在那裏百無聊賴地抽著煙。

算了,不管了。戚竟默加快腳步。

經過那幾個男生身邊的時候,有人對她吹起輕佻的口哨。

另一個人說:“美女,要不要一起去玩。”

戚竟默沒有理他們,正要拔腿跑開,卻被一隻手拽住了書包帶。

“嗨,美女,很高興認識你。”那家夥竟然還故意擺出一副令人作嘔的紳士姿態。

戚竟默頭也不回,聲音冰冷幹脆:“放開。”

後麵的家夥賊心不死地繼續糾纏:“美女,交換個電話號碼吧!”

正當他嬉皮笑臉地想要靠過來時,戚竟默突然回頭,“啪”的一個巴掌扇在那人臉上。

那群小混混全都被她突然爆發的強悍驚呆了,被扇耳光的那個男生更是呆若木雞地傻站在那裏,半天動彈不得。

趁著他們的鎮驚狀態,戚竟默拔腿狂奔,迅速逃離現場。

直到她跑到了百米開外,那幫小混混才發出轟然大笑,中間那個男生的臉頰,更是陰陽怪氣地紅一陣白一陣。

他恨恨地說:“我周人麒搞不定的女人,一定會被我搞死。我們走著瞧!”

已經到達安全地帶的戚竟默,一直到十分鍾之後,雙手雙腿,還是忍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是你……”戚竟默終於認出眼前幾近扭曲的麵孔,原來已經是蓄謀已久,有備而來。

“想起來了是吧?哎呀,可真是不容易啊。”周人麒發出奸計得逞的狂笑,“你認出我那麽不容易,我搞定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為了搞定你,我發動蘑菇會所有兄弟去收集你的資料。為了遊戲讓更好玩一些,我裝孫子去接近那個韓天曜,騙他加入蘑菇會,然後逼著他去調查你。因為不方便我出麵,我讓容思維那小子一次又一次去恐嚇那小子,可他就是倔得要死,不肯配合。沒辦法啦,隻好把那小子的女朋友連若衍也拉下水,讓她去接近你,跟你做好姐妹,然後……”

“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周人麒說出的一切,讓戚竟默難以置信。

“當然!”周人麒完全沉浸在這種殘虐的快感裏,“比如,在遠景山,是容思維故意推你,然後連若衍來救你,這樣你就會對她產生好感啦,把你的小秘密們都告訴她啦。還有,那寫在黑板上的流言也是我搜集到情報之後,讓連若衍偷偷去寫的……”

“但是後來啊,我發現我根本就沒得玩了,太沒意思了。而且,韓天曜那小子又嚷嚷著退會,容思維和連若衍又始終幹不出什麽名堂來呢,所以我隻好把他們……”周人麒伸出手架在脖子上,做了一個砍頭的姿勢。

“你把他們……怎麽了?”戚竟默顫抖著問。

“哎呀,不是真的殺了啦!韓天曜這小子嘛,實在抓不到什麽把柄,隻好把他揍一頓完事。至於容思維和連若衍嘛,我就把他們早戀啊,抽煙啊,在酒吧賣啤酒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通通告訴我爸我媽了。我爸說,可能不會給警告處分,但是特優生的名牌大學推薦名額,是肯定不會給了吧。”一口氣說完這麽多,周人麒得意地哈哈大笑。

“你爸你媽?”戚竟默不解。

“哦,我沒跟你說過嗎?我媽是常中有名的鐵血老師,跟容思維一個姓,所以大家都叫她容嬤嬤。我爸呢,就是常中的校董啦,人稱周董。哈哈哈,他們的綽號都好拽啊……”周人麒笑得越來越張狂。

怪不得什麽蘑菇會,一直都在進行著秘密活動,學校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容忍著。

怪不得這些同學,全都如此輕易地被周人麒控製著。

“所以我說,不要得罪我,否則你會被我玩得很慘哦!”周人麒抬頭,故作遺憾的表情,“本來還想告訴我爸你在酒吧打工的事呢,看他會有什麽反應。可惜認識你沒幾天,你就不幹了……否則,肯定還蠻好玩的。”

……

此時的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大片密雲將天空層疊覆蓋,呼嘯風聲在厲冬的尾巴上繼續鑼鼓喧鳴。

戚竟默站在天台邊緣,早已無路可退。

漆黑一片中,除了終於蒼白的真相,她什麽都看不見。

看不見前方周人麒的可怖表情。

看不見身後半米外的邊緣懸崖。

看不見這暗淡的校園,是否還有一星半點的燈光沒有熄滅。

而在這混沌人間,就連最微渺的希望……

她也看不見。

——你不要再過來了。

——有種你跳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