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 悔過詩

越多寵愛,兌換成傷害。

曾整日流連,南方的盛夏海。

蠟燭熄滅又點燃,煙火消散又綻開。

周邊泛黃的畫紙,記錄曾經的全心崇拜。

時光終究淡,昨日屍骨寒。

——By Silence

1

就像一直困囿在黑色不透氣的尼龍布袋中,拉鏈突然被人拉開,透進微微的一線光。

你還沒來得及浸潤幹涸的喉嚨,發表感恩的致辭,拉鏈又——

“哧啦”一聲,重新被合攏。

就是那種,升得很高,又掉下去的心情。

還是第一次,被叫到學校的訓導處。

正躊躇著要不要向別的同學問路,連若衍突然從身後冒出來:“我陪你去吧。”

兩人繞過通向教師辦公樓的紫藤走廊,戚竟默仍舊低著頭走得沉默不語。

倒是連若衍突然問:“會是什麽事呢?”

戚竟默搖頭:“不知道啊。”

“喔。”連若衍若有所思的樣子,“一般很少會直接叫到訓導處去吧,一般都是跟班主任在年級辦公室談話吧。”

“咯噔”一下,心裏某道隱秘的門被她的話撼動了。

是他們知道了什麽嗎?是有關夜店打工的違紀經曆,還是不堪回首的殘破往事?會是又一次莫名紛爭的開端嗎?

看似微小的頭緒,往往會將深不可測的隱患連根拔起,牽扯出茫茫一片的手足無措。

這些年的際遇,讓她活得如此戰戰兢兢。

連若衍卻輕鬆地笑了,她拍拍她:“沒關係,有我在呢。”

戚竟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臉色卻像逐漸收緊的袋口,不可挽救地暗沉下去。

2

推開訓導處的門,裏麵立著的高矮錯落還是嚇了戚竟默一跳。

訓導處主任是個剛過五十頭發卻操心到花白的胖胖大爺,一副凶不起來的好脾氣模樣。他看到陪同而來的連若衍,並沒表現出半點意外,反而對她點點頭。

“嗯,你就是一年級的戚竟默吧?”訓導處主任上下打量她,然後擠出一副和藹笑容,“怎麽樣,進來常中還習慣吧?”

戚竟默習慣性低著頭,對著意味不明的詢問點點頭。

“關於你的事,我也知道了不少,”訓導處主任突然拍她肩膀,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親昵,“小姑娘還是挺不容易的啊。”

緊張感再度來襲,她害怕下一秒的天地驟變。

意料之外的,訓導處主任的聲線依舊平穩:“你抬頭看看,這個同學你認不認識。”

一直籠罩心頭的強勁張力,戚竟默並未留意身後的高矮錯落各自姓甚名誰,隻當他們都和自己一樣,是聽候發落的一批又一批。

她不明所以地回頭,最靠近的高個子少年正看著她,一副委屈、羞愧和不服氣糅雜混合的表情。他歪著腦袋,咬著嘴唇,眼神裏是情非得已的反叛情緒。

就好像電視劇裏的警察說:“看看是不是這小子搶了你的包。”

在這樣的場合遇見,是不得不站在對立麵的原則底線。

然而戚竟默對這些統統視而不見,她隻檢索識別出他眼底遮掩不住的善良柔軟。

她點點頭:“嗯,認識,不過不是很熟。”

訓導處主任、連若衍、還有被指認的少年都有點出乎意料的樣子,空氣中有不易察覺的微顫。

“嗯?不熟?我問你,他有沒有找過你麻煩?”訓導處主任循循善誘。

“沒有啊,就講過幾次話而已。”戚竟默煞有介事地再度仔細打量,然後對主任點點頭。

“可是,有同學說他一直校裏校外的跟蹤你,還騷擾過你好幾次,”主任皺眉,把臉湊近戚竟默,“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一旁的連若衍也在提醒她:“上次我們逛街的時候,不是還碰到他……”

“不,不是,”戚竟默轉過頭看連若衍,眼神是堅持的否定式,“上次是誤會。”

然後她對訓導處主任說:“主任,我和他確實沒什麽矛盾,可能是有些同學弄錯了吧。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回教室了。”

訓導處主任訥訥地“哦”了一聲,然後有些不耐煩地看了一眼連若衍,擺擺手說:“行,你們回去上課吧。”

然後,他又轉向那個表情複雜的少年,努力擺出凶神惡煞的嘴臉:“韓天曜,不要以為成績好就可以太囂張啊。你看你臉上的淤血,是不是跟人打架弄傷的?我告訴你,下次要是再有同學來我這告狀,我肯定對你不客氣!好了,你也回教室去吧。後麵那幾個小子,給我過來……”

“竟默,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啊?”連若衍有些氣急敗壞地紅了臉,“大家都說那個韓天曜對你圖謀不軌,你要當心點。”

“嗯,我知道。”戚竟默點頭,“不過我還是覺得,也許是大家弄錯了吧,韓天曜應該不會是太壞吧。”

“還不壞?跟蹤你還不夠壞?到處散布謠言……”連若衍像想起了什麽,突然打住激動不已的情緒,噤聲不語。

“謠言?”戚竟默的臉色瞬時蒼白,“你是說,上次……”

“哦,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呢。就是上次,有人在黑板上寫你的那些……謠言啊!”連若衍的欲言又止顯得有些刻意,她又補上一句,“不過我也是聽說的啊……”

原本愈合遺忘的傷口,瞬間又被撕扯開一小塊,新鮮長成的血肉在光天化日的殘酷暴曬下被摧毀損壞。

戚竟默沉默不語,連質詢“你真沒騙我”的力氣都沒有。

“所以我就說啊,剛才你幹嘛那麽心慈手軟,要是我就全告訴訓導處老師,他的這些劣跡足夠吃一個警告處分了!”連若衍還在沸沸揚揚地打抱不平。

“嗯,知道了,不要說了,”戚竟默終於抬起頭,蒼白臉龐上是她努力堆砌出來的笑容,“想問你,新年那天有空嗎?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

3

——麵包,鹵蛋,酸奶,小狗會吃哪一樣?

純稚窩心的是你。

——這遊戲真的不好玩,戚竟默太難搞定了,我向她表白了,可是,我真的把不定她,我也沒辦法啊……

殘忍遙遠的是你。

不知道你的接近究竟始於玩笑打賭還是硬性任務,不管你的遙遙尾隨是惡劣跟蹤還是另有隱情。

在訓導處辦公室,轉身看到你,看到你眼角唇角的青紅淤痕。不知為什麽,竟會突然認定這些傷痕是與我有關。

然後心底有一陣**的疼。

是的。或許我的瞳仁辨認不清人世間麵容的真偽虛實,但心底的疼卻是真實不可欺。

在那個時侯,我想:好吧,頑劣的你,放肆的你,統統當成年少不懂事的淘氣。

就算剛剛披露的隱情又在心底哆嗦著刻上另一道新鮮血痕。

我還是選擇原諒你不羈揮霍的少年意氣,塵封藏起。

4

沒有什麽是不可原諒的。

如果當真能退讓至此。

那一夜鋒利如刀片的戰爭,在十四歲戚竟默的心裏,早已如颶風般摧枯拉朽,將某些殘留的願景掃**幹淨,讓她於尚且幼小的年紀便懂得:沒有希望的關係,從開始到最後都是沒有希望的,無論過多少時間,無論反複多少次。

風波翌日。

歇斯底裏的嘯叫猶存耳畔,夜半驚魂的怔忡仍在顱內,牆角處隱約可見沒被清掃幹淨的玻璃殘渣,而媽媽卻清晨早起,若無其事的在廚房做著早餐。

“媽……”戚竟默裹著棉衣站在廚房門口,她揉揉腫脹的太陽穴,“你沒事吧?”

“今天周末,不再睡一會兒了嗎?”媽媽把荷包蛋翻到另一麵,“早飯馬上就好了。”

她雙眼的紅腫尚未退散,疲憊麵容是硬撐出來的精神,昨夜的事對誰來說都不可能是夢境一場,為什麽要如此勉強自己看似遺忘。

戚竟默看著忙來忙去的媽媽,心情一陣酸澀:“媽,你打算原諒那個……顧叔叔嗎?”

媽媽卻不看她,忙著手裏的瓶瓶罐罐:“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夫妻吵架都是這樣,你還小,長大了你就懂了。”

“媽,可是他昨天那麽打你……他那個樣子,真像個……瘋子。”戚竟默咬著嘴唇。

“小默,”媽媽湊過來,安慰一般扶住她的肩,“昨天是有原因的,原本要訂他的油畫的畫廊經營不善,於是毀約了。所以他……心情不太好。”

停頓了一下,媽媽接著說:“昨天你們離開後,他跟我道歉了,他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動手了,更不會打你,你別害怕。”

戚竟默的腦海中浮現出顧染昨晚打著寒顫的念叨:“竟默,竟默,你和你媽媽也快點離開這裏吧……顧之安他是個瘋子……他改不了的,他隻要開始就不會停下來的。他會毀了你們的!你們快走吧……”

這聲音如洞悉一切的旁白,如預言一切的符咒,讓戚竟默不寒而栗。

“媽,萬一以後他再打你呢?顧染說他媽媽就是……”

“聽著,孩子,”媽媽打斷她的話,看著她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不管誰說什麽,他都是我的丈夫。我不可以隨意懷疑,更不可以輕易放棄。小默,你的眼睛雖然現在沒什麽問題,但以後會怎麽樣,誰也不知道,你需要人照顧。他是我們的歸屬,離開這裏,我們再沒有地方可以去。”

這話如同故作姿態的宣告,說給女兒聽,也是用來說服自己。

她歎氣,聲線裏是深入骨髓的堅定,是堅定不移的認命。

然後她偏過頭,對著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少年說:“顧染,你也起來了,過來趁熱喝粥吧。”

戚竟默回頭,門廊邊是冷眼而立的顧染,剛剛的話想必他也聽見了。他的表情清淡而迷蒙,如同冬天晨起時附著在玻璃上的薄霧。

聞到空氣中幽浮而來的氣味,是混雜著少年的汗水、血液和呼吸的曖昧味道。她突然憶起昨夜種種,發生在天崩地裂的交戰過後的,是另一場天崩地裂的親密。

沾染了一星半點便已呼吸急促。戚竟默紅著臉穿過少年身旁,小跑著回到自己房間。

5

既然被害人既往不咎,那夜的紛爭便如此簡單地平息下去。

沒有正式的道歉記者會,沒有立下再犯如何的保證書,沒有當著眾人之前的一聲“對不起”,輕而易舉便銷聲匿跡於家庭內部。

不,他們甚至顯得更加恩愛了,至少有第三者在場時,顧叔叔表現出的體貼溫柔讓人驚詫於他的轉變,而媽媽既往不咎的態度讓人恍惚他們之間什麽齟齬仿佛都不曾有過。他們比以往更加抱成一團的親密常常讓一旁的戚竟默覺得臉紅,自己和顧染倒顯得冷落疏離,沒有言笑晏晏的一家親。

或許是創傷讓人都選擇性失憶了,或許是已在穀底便隻能仰望天際線。

不幸福的人,大都具有假扮幸福、甜蜜作秀的強大能力。

戚竟默後來常常想,為什麽自己都覺得憤恨難當,但媽媽卻輕易便能平靜心緒,甚至完全看不出她的忍氣吞聲,也沒有覺得她在反複考量,伺時終結這可悲的一切。

反而是攤平掌心,心甘情願地承接並消化這一切。

仿佛這事發生得堂而皇之,不了了之便也是順理成章。

也許這是“家”在媽媽心中所布下的強大結界吧。

不僅是同甘共苦,不僅是不離不棄,更是永不埋怨,默默承受。

更是你讓我吃了苦,受了傷,我仍要勇敢擦掉嘴角血跡,笑得漂亮不說苦。

那麽,若是有一天,你終於讓我頭破血流,生不如死呢?

若是有一天,愛終於成了彌散的灰,家終於成了棄守的城呢?

戚竟默想起某個淩晨的夜,剛下班的媽媽疲憊到極點,白熾燈下的麵容蒼白如死灰。她仍支撐著把第二天午飯的菜摘好洗好切好,然後站在水池旁抹掉臉上幹了又濕的淚。

黑暗中咬著唇的她突然便懂得了媽媽。

媽媽是在說:“我已不向命運貪圖什麽,也請不要再奪走我的任何。”

6

視而不見,自欺欺人,放任自流,息事寧人,自以為是,委曲求全……都是懦弱者的妥協自傷。

以為可以就此輕描淡寫,揮手別過。

卻讓那麽多錯誤和不堪,發展壯大成遏製不了的瘋狂野草,終於連半點生機都被吞沒。

“我對你真的是很失望啊,”二十多歲的清秀男孩,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態,“韓天曜你說你,成績一直不錯,各項評價都是優良,你應該是個很出色的學生,應該是我的驕傲啊,可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

大致相同的意思,被翻來覆去地念叨無數次,耳朵裏早已磨出了隔音效果絕佳的繭子。韓天曜歪著腦袋站在班主任的辦公桌前,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班主任是今年剛畢業的師大學生,好不容易托關係擠進常中工作,自然希望一切能快速上位。如今班裏原本根紅苗正的頭號種子,竟然突變成打架滋事偷窺跟蹤壞事全能的混小子,他這個做班主任的自然大驚失色,但他是在經驗欠缺,因此隻能抄襲著記憶中和電視裏的模範教師,依葫蘆畫瓢他們的說話腔調和手勢動作,繼續發表演講。

“我告訴你,那些沒希望的學生,我壓根兒不屑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班主任發現一直是他**洋溢的獨角戲,感覺吼得有點累,“你自己怎麽想的,你倒是說說呢!”

“連累你被訓導處主任罵了,對不起!”韓天曜突然彎腰一鞠躬,滑稽的樣子讓辦公室其他老師都忍不住笑出聲。

“什麽叫連累我被訓導處主任罵?啊?我在乎的是這個嗎?你以為我怕那個老家夥嗎?你以為我在乎被他劈頭蓋臉罵了半小時嗎?”驚覺失言,班主任麵紅耳赤跳起來,“我得喝口水,氣死我了!”

韓天曜吐吐舌頭。

“小於啊,就算是學生犯了錯,你也不能這麽跟他說話的。”

一道輕柔卻威嚴的聲音響起,韓天曜抬頭,辦公室最深處一直俯首不語的那個人放下筆,摘下眼鏡,站起身走過來。

那是個約莫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素淨平凡的麵容,簡單樸素的裝扮,卻在眉眼間透露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她向自己走來時,韓天曜感到強大淩厲的存在感撲麵而來,不得不端正了原本戲謔的表情。

果然,班主任於老師愈發地不知所措:“容老師,我沒什麽經驗,還請你……多指點啊。”

容老師在韓天曜身後站定,然後是長達數秒鍾的沉默,韓天曜被她看得後背直發毛,卻更不敢回頭與她對視。

終於,她說話了:“事情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吧?”

“啊?”這句話已讓韓天曜的脊背上爬上密密一層汗珠。

“一個成績優秀,品德優良,老師欣賞,家長喜歡的高材生怎麽會突然和這麽多莫名其妙的惡劣事件攪在一起?就我看到的你的素質,騷擾、偷窺、跟蹤、打架,這些下三濫的手段絕不會是你的所作所為。”容老師的語氣相當肯定。

“容老師,有些學生的本質……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班主任於老師竟然不知死活地想要辯駁。

“本質?你倒是說說什麽是本質?本質就是存在於事物的表麵!”容老師下了結論,辦公室裏所有的人都被強大氣場壓迫得動彈不得,一時寂靜一片。

幸虧她不是我班主任,幸虧她不是我媽。韓天曜在心裏,偷偷同情了一下容老師的學生和孩子:天天被這麽一個霸道又聰明的人盯著,不瘋才怪。

“所以,韓天曜,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容老師轉過身,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住他,“我聽說最近學校裏團夥欺負同學的事情很多,你……是不是和他們有關?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否則我看你很難在常中繼續念書了。”

終於一切真像都逃不過睿智者的深邃眼睛,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讓韓天曜窒息。

說?還是不說?

招供出蘑菇會的台前幕後,全部罪狀?

交待出這一連串事件的來龍去脈,主線伏筆?

如果說了,是不是能安全上壘,讓自己和戚竟默的生活終於回歸最初的寧靜?

還是,會招致更大的腥風血雨,複仇襲擊?

可如果不說,他們也會順著這顯露的半截真相追查到底,終於將一切連根拔起。

怎麽辦?

怎麽辦?

辦公室的方形空間收縮擠壓,變成抽離空氣、歪七扭八的利樂包裝盒,將韓天曜狠狠壓迫推搡。

他站得滿手濕汗,天旋地轉。

而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集體保持沉默,認真無比地欣賞這一場生動實用的“逼供課”。

看來剛剛的威逼恐嚇已經打亂了學生的陣腳,容老師決定乘勝追擊。她將聲調拉高,嗓音擴大,全力使出讓人崩潰的最後一擊:“說!你是不是蘑菇會的成員?他們的頭頭是誰?是不是他逼你去跟蹤那個女生的?快點說!”

“哐當”一聲異響,從辦公室門口傳來。

隻見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穿著黑色常中製服的男生,瘦弱身材,平頭小眼,鼻梁上架著一副戴得有些舊的黑框眼鏡。看來他是來送作業本,被容老師的一聲嘶吼嚇掉了魂。

韓天曜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醒了幾分頭腦,他順著聲音的來源回頭看,然後脫口而出:“啊……容……容老大……”

“什麽?你叫我什麽?”學生叫自己老大?容老師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看來黑幫片真的讓這幫孩子都腦殘了。

“不是,容……”韓天曜支支吾吾,看著門口那個驚慌失措的男生,卻叫不出他的全名。

“你是說容思維?”容老師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班裏最優秀的班長,“怎麽可能,他可是我們學校這一屆衝擊名校的種子選手!”

“不,不是的,容老師,不關我的事,”容思維手忙腳亂地拾起散落一地的作業本,哆嗦著捧到容老師麵前,“不是我想找戚竟默的麻煩,我跟她根本都不認識,不關我的事……”

“那是誰?”容老師難以置信容思維真的和這些破事兒有關,“本質存在表麵”的理論剛提出不到五分鍾便宣告不成立,她氣得直發抖,瞪著容思維進行著瘋狂的逼供,“究竟是誰挑起來這些事的?你不說,就等著我取消你的推薦名額吧!”

豆大的汗珠從容思維額上汩汩冒出,這個呆板矮小的少年被嚇得雙腿如篩糠般戰栗不止:“容老師……是,是你兒子……”

嘭——

厚厚一疊作業本被怒不可遏的手掌猛烈掀翻,沸沸揚揚的白色紙片在空中揮灑成喧囂一片。

鋪天蓋地的錯愕之中——

是日光燈明晃晃的蒼白色。

是容老師羞憤狂亂的蒼白色。

是容思維驚懼失魂的蒼白色。

是韓天曜目瞪口呆的蒼白色。

是其他所有人大開眼界的蒼白色。

真相,終究是無能為力的蒼白色。

7

所以會有人說:“但求歲月靜好。”

那無聲的月,靜謐的風,幽浮的香,篤定的暮鼓晨鍾,枕邊睡著的人,若能永恒到天荒地老,無須憂心會不會中途變節,那該多麽好?

丟失過的人會知道,“歲月靜好”便是人世最極致的奢求。

於是,會有人用殘缺內心換完美外殼,用辛苦振作換現世安穩。

很多個夜晚,戚竟默在月光下輾轉難眠,她的腦海中一遍遍回放那日顧染的絕望絮叨。內心的隱約不安在微光中飄**升騰,彌散成徹夜難眠的心病。

他遲早會再發作的。

會再一次將媽媽壓在身下,一掌一掌摑碎這個女人殘存的希望。

最終瘋狂地摧毀一切。

她不知道這最後一日什麽時候將會到來。

但總會來的,她想,早來晚來都會來的。

竟然說不清這樣的情緒,是根深蒂固的恐懼,抑或是泛著邪光的期待。

竟是事與願違。

顧之安搖身一變,從此不再有任何狂躁、暴戾、凶殘的跡象。他甚至修理頭發,刮去胡渣,變成清爽幹練的中年男子。他甚至整理打包,清潔畫室,拉開長年密不透光的絨布窗簾,讓光線傾瀉進薔薇苑的禁地。他說:“我不再把夢想寄托在畫畫上了,我在這無謂的東西上已蹉跎了太多人生。”他說:“我要去找工作,我要開始對這個家負責。”

他確實不再終日密閉於畫室中,常常在家中百無聊賴地走動。他是不再畫畫了,於是他幾乎什麽都不做了。關於找工作,他隻是停留在口頭上的誇誇其談,翻一會兒報紙便歎口氣:“年紀大了,工作不好找啊。”然後便翻一個身,開始他漫長而舒適的午睡。顧之安仍然把養家和家務的擔子全部拋給媽媽一人承擔,從不願為她分擔任何。

對一件事物的希望跌到最低線,若能有半分起死回生的征兆,都會讓人深感是上蒼恩賜,感激涕零。

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她的汲汲營營終於有了成效顯著的回報。那個男子並非是大家以為的鐵石心腸。他在變好,變得溫和,變得能夠依靠。雖然離“好丈夫”或“好父親”的稱號還有著距離,但她又有什麽好介意呢?她已經賺得太多,她以欣喜若狂的姿態,承接著每日最奇妙的神賜。

一百八十度的反轉變身,就算是一場秀都屬於魔幻劇,並非人人可遇的奇跡。

這一對半路夫妻如膠似漆,宛若新婚燕爾的甜蜜。

相比之下,倒是乖張叛逆的顧染,愈發地與這個家格格不入。

雖然那一夜之後,全家沒有一個人再提起顧之安的惡,顧染的狂,沒有人再試圖探討那一場混戰究竟誰對誰錯。

終究誰都該心虛吧。

顧之安對妻子、女兒拳腳相加、大打出手固然不應該。

那麽顧染呢,顧染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口出狂言,甚至拔刀相向,難道該是一個孝子的所作所為嗎?

他以為的拔刀仗義其實是天理不容的惡行,而所謂的鋤強扶弱其實是大逆不道的放肆。

他高舉著的利刃,實在選錯了對象。

尤其是當他看到,父親並未變本加厲地變成他憎惡的那種人,噩夢也並未接二連三地侵襲而來,生活反而變得溫和純良。

剛滿十七歲的少年懵住了: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

縱然再沒有人提起,沒有人怪罪他的忤逆,沒有人逼迫他去道歉,他仍是惶惑的,因為他過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關。

一個試圖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兒子,還有什麽資格再偽裝成貼心溫順的乖乖牌,成為母親的小綿羊,父親的大驕傲,妹妹的保護傘?

還有什麽資格,再堂而皇之、若無其事地融入這個看似越來越晴朗的家庭。

在那個惡寒詭譎的冬夜,在寒光畢現,刀刃淩厲的那一瞬間,顧染便知道,從此以後的自己,便是人們口中鄙夷唾棄的“不肖孽子”,從此隻能懷著滿心的悔和徹骨的恨,在這條單行道上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不會有家,不配有愛,漫天風雪包裹著的孤單軀殼,終此一生無法償清的深重罪孽。

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到底。

真的一切都變好了嗎?

為什麽欣欣向榮的背後,卻讓人感到排山倒海的悲傷呢?

是的,顧叔叔不再陰鬱了,媽媽更加快樂了,他們的感情日益穩定了,有時候顧叔叔還會笑著和自己開玩笑,其樂融融一家親的樣子。

可是顧染呢,為什麽他的眼神越來越空洞,聲線越來越細微,身影越來越孤單,是那一夜的暴戾景象帶給他毀滅性的刻骨記憶嗎?

顧染開始刻意回避這個家,回避顧之安,回避媽媽,甚至也試圖慢慢從自己的生活中抽離。

在家的時候,他幾乎總是把自己閉鎖在房間裏,拒絕一切交流的可能性。

偶爾在走廊上遇到,他也隻是單薄地笑一下,點點頭,然後再無言語地擦身而過。

有幾次晚上明明看見他房裏亮著燈,敲門得到的回應卻是:“太晚了,我睡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總有無法回避的四人聚首時。

顧染所表現出來的,便隻有對環境氛圍的抽離,對顧之安的厭惡,對媽媽的鄙夷,和對自己的冷漠。

曾經苦難卻樂觀的你,越來越像一個鬱鬱寡歡的幽靈,朝自己完全相反的方向漂浮而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一伸手,抓住的卻是虛空。

曾經在顧之安麵前的小心翼翼,如今置換成了在顧染麵前的舉步維艱。

不可知,不可說的詭異距離。

那一夜的記憶,除了那些不堪回首,你難道再不記得半點甜暖的味覺嗎?

8

因著長期的辛勞付出,媽媽終於升了職,在打工的地方當上店長。

彼時,正是戚竟默和媽媽搬來薔薇苑快要一年的時間,牆外的白色花朵正綻放得無比嬌豔。。

那是戚竟默的十四歲,顧染的十七歲,他們的夏天。

那晚,媽媽特地早早請假回家,備了豐盛的牛肉火鍋,破天荒地買了瓶還算便宜的紅酒,要和她至親至愛的家人一同分享。

顧之安也是興奮異常,一直搓著手在偌大的薔薇苑裏走來走去,嘴裏興奮地念:“老婆真是厲害啊,竟然升職了啊,這津貼一加就是兩百塊啊,每個月都多兩百塊啊。”

熱氣騰騰的餐桌上,是香氣撲鼻的美味火鍋,媽媽和顧之安頻頻舉杯慶賀。

無論什麽時候吃火鍋,都是最解饞的美味。戚竟默和顧染吃得滿頭大汗,沒有什麽話說。倒不是因為罅隙生疏的關係,而是平日裏少有機會吃到牛肉和蘑菇,這豐盛的氣氛早已勾動身體裏的食欲,對著滿桌佳肴吃得獸性大發。

畢竟是孩子,在麵對食物的時候,還是顯露出最生命最純摯的那一麵。

媽媽看著眼前狼吞虎咽的著一雙兒女,臉上微笑的表情看不出是欣慰抑或酸澀。

酒過三巡的顧之安愈發興奮起來,他舉著隻剩半瓶的葡萄酒說:“來,兒子,今天你媽加薪,我們來喝一杯!”

顧染仍舊埋頭悶吃,並不理睬他。

顧之安自說自話倒了半杯酒,放在顧染麵前:“兒子,你媽這麽辛苦,敬她一杯。”

媽媽趕緊打圓場:“你看你這個人,顧染年紀還小,你叫他喝什麽酒!”

“年紀小?”顧之安臉頰緋紅,開始擠眉弄眼,“你可別小看我這個兒子哦,他可是個男人咯!”

顧染把剛放進嘴裏的筷子拿出來,抬起頭用嫌惡的眼光瞟一眼顧之安:“瞧你那點出息,兩百塊工資又不是你加的!”

“好,好,我知道你看不起你爸我!”顧之安倒是笑嘻嘻地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在兒子眼裏早已是個一無是處的廢人,“我當然沒你小子有能耐了!”

然後他借著酒勁把頭湊到妻子耳邊,卻用全薔薇苑都能聽見的響亮分貝說:“我告訴你啊,你們剛來沒多久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你上夜班,我正好半夜起來,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媽媽拿起顧染的湯碗,用勺子幫他舀一碗熱湯,隨口問:“看到什麽啊?”

而顧染和戚竟默,卻似預感到什麽,同時停止了咀嚼,看著眼前這個醉醺醺的賴皮男人。

“看到我兒子,和你女兒,抱在一起喲!”顧之安的臉上浮泛著猥褻的油光,仿佛在宣揚著一件他在報紙上看到的八卦醜聞,“你看看,這肯定不是跟我學的嘛,肯定是遺傳他老媽的基因嘛!”

——哐當!

媽媽手中舉著的湯勺垂直落在火鍋中,濺出一片沸騰。原本幸福滿足的表情在她的臉上瞬間凝結,冷卻成難以置信的蒼白。

“媽……”戚竟默看著媽媽,想要解釋卻無從說起。

顧染“蹭”地跳起來,一把揪住顧之安的衣領,把這個瘦弱的中年男人扯起來。

“幹什麽啊?又想打老子了是吧?”顧之安趁著酒勁拚命叫囂,“說我暴力?我看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你這小子還真是人精啊,學你老子打人,學你老娘偷人,小小年紀就已經很不得了啊!”

蠢蠢欲動的憤怒火山,讓顧染的臉孔都扭曲走樣,他像一頭被惹毛的獸類,咬齧著牙齒,蓄勢待發著瘋狂的攻擊。

“顧染……”是戚竟默細微至極的呼叫。

他低頭看身旁的她,綿軟可憐如待宰羔羊,手足無措卻隻能眼睜睜地等待命運降臨。她微微搖著頭,仿佛在祈求自己不要一錯再錯下去。

而對麵戚竟默的媽媽,正冷眼斜睨著自己,仿佛看著一個無可救藥卻苟活於世的混蛋,沒有絲毫的感情,隻有憎恨的詛咒。

當錯誤的車輪緩緩滾動,便永無歇止地隻能向前,不能倒退。

於是,小錯釀成大禍,大禍渲染成彌天災禍,災禍又將所有趕盡殺絕,不得苟活。

錯,一錯再錯,錯上加錯,錯了又錯。

難道真的如果一開始做錯,便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剩下的任意選擇,都是錯錯錯?

也許,顧之安真的是改變了吧?妻子的背棄也許真的讓他不敢再肆意,兒子的忤逆也許真的驚醒他尚未泯滅的良知。

如果一味認定顧之安是不知悔改的暴君,那麽,自己跟認為天下女人都辜負他的顧之安,又有什麽區別呢?

竟然真的是自己錯了嗎?

真的隻能錯到底嗎?

他的心便冷卻了。

他知道,這一拳砸下去,也許能夠平息自己蓬勃的怒火,同時也會再一次粉碎了這個已經逐漸飽滿豐潤的家。

溫和的爸爸,能幹的媽媽,乖巧的女兒。

眼前的這三個人,無論怎麽看,都是惺惺相惜的一家人。

都是會為同一件事高興慶祝,為同一件事同仇敵愾的一家人。

都是彼此扶持,互相包容,不離不棄的一家人。

那麽自己呢?

自己又是誰?

和他們又是什麽關係?

看著他們的眼神,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這個暴躁孤僻的叛逆者,才是格格不入的外人,才是讓這個家不得安寧的禍端。

原來自己,才是應該消失的那個人。

如同被點了死穴,泄勁了真氣,顧染的拳頭瞬間喪失了力氣。

他鬆開顧之安,充耳不聞他那不肯善罷甘休的罵罵咧咧。

他竟然訥訥地說了一句:“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這從未有過的客氣禮貌甚至讓顧之安都吃了一驚。

然後,他如同喪失魂魄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房間。

“顧染……”戚竟默在他身後叫他,聲音是帶著哭腔的心疼。

“別管他!這孩子也太不像話了,讓他一個人冷靜冷靜吧!還有啊,以後你晚上不可以去他房間問作業了,有不會的題目等我回來教你。這要是傳出去了,像什麽話啊!”是媽媽從未有過的嚴厲聲線,終於蓋住了一切。

站在房門口,顧染最後一次回過頭。

熱氣騰騰的火鍋,彌散出幸福的輪廓。

他竟然再也看不清楚戚竟默吃得汗津津的臉。

黑暗中,是淚水淹沒了他的眼。

9

翌日清晨,戚竟默在門縫下拾起一封信。

“竟默:請原諒我,再不能保護你。我走了,多保重。顧染。”

微薄信紙旁,是仔細卷起的一幅畫軸。

彼時,窗外晨光乍現,或許薔薇苑外牆上沉寂一夜的潔白花朵,正要在這個清晨舞蹈出又一日的璀璨芳華。

這是她十四歲,他十七歲的,夏日清晨。

從此以後,戚竟默再也沒有見過顧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