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再不可能是一張白紙

我在“城池”唱歌的時候最輕鬆的就是在台下和老板聊天,老板是個三十出頭年紀的男人,雖然開的是娛樂場所,人卻喜靜,氣質裏還有那麽一點儒雅。我不想加場的時候他不會逼迫我,輪到別人唱時我走下台,他會在角落裏給我點一杯飲料,對我說我哪裏唱得不好。

我才知道,原來“城池”是一個故事。

“它的意思是守護。”

雖然年齡差距並不到一輩,但他的愛情故事我聽起來還是覺得很遙遠。當年那個姑娘懷抱著對舞台的憧憬,每一天清晨都在陽台上勤奮的練聲,唱那些在當時並沒有很多人聽的歌。住在對麵樓的他是唯一聽眾。“後來呢?”

“她現在是一對雙胞胎的媽媽,”老板說話的時候臉上並沒有什麽波動,就像講別人的故事,“十八歲那年我決定出去打拚,許諾幾年後回來給她一個天下,隻是最後她還是沒有等我回來,和別人結了婚。”

我啞然。原來,這隻是一座空城。

“那天你唱歌時臉上的表情讓我想起她,”老板突然又開口,看見我的表情很無奈的搖搖頭,“小姑娘別害怕,我對你沒有別的想法,要是有,你現在還能好好的坐在這兒麽?你有男朋友吧。”

我微微點點頭,問:“你怎麽知道?”

“你身上有愛情的味道,而且你是個有故事的人。”

“你看我這麽年輕能有什麽故事,”我舉著漂亮的酒杯,裝出無辜的口吻,“我可是白紙一張。”

“不諳世事的孩子總是喜歡把自己說得很複雜,而經曆過很多的人才會把自己偽裝成什麽都不懂。可是那些往事是會在身上留下痕跡的,明眼人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來,一張白紙上隻要寫過字就不可能再恢複成一張白紙,特別是你無法換一張新的。”

究竟要一個人走過多少陌生道路經過多少寒冷人事才能說出這樣了然的話。三十出頭有正當生意,酒吧隻是副業,或者說隻是紀念,卻沒有家人,至今未婚。晚上一個人在這裏喝酒,然後睡在酒店。

“想聽什麽歌嗎?”我問他。

“老一點的歌會麽?”

“說來聽聽。”

那天晚上老板點的歌裏有一句詞是這樣唱:“你說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們就廝守到永遠”。假如誰也說不出它永遠究竟有多遠,那麽它就隨時都可能到期,可為什麽即使明白了這個道理,還是有那麽多人願意守著一座空城。

我在“城池”幹了一個月,總體還算平靜,雖然也曾有過醉酒後的客人死命要我陪酒的事,但最後酒吧的看場都會幫我擺平。我拿到一個月的工資時發現裏麵多了五百,我去找老板,他很隨意的說:“就當是你陪我聊天的工資。放心,在我眼裏你隻是個小丫頭而已。”

我站了一會兒,默默把錢收進口袋,“謝謝。”

這筆錢我不能直接給紹凱,隻能先存起來。這麽久他還沒有發現我半夜出來上班的事,因為我幾乎都是在他晚上不回來的時候出去,唯一有一次冒險在他睡著之後偷偷跑出去,然後天亮前又偷溜回來,可能他白天真的太累了,睡得很沉,並不知道我做了什麽。

揣著那一疊錢回去,走到門口習慣性的掏鑰匙,抬起頭卻發現沒有那個鎖在外麵的大鎖頭。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手在口袋裏握緊。正在這時,門開了,想跑已經來不及,紹凱與我麵對麵的站著,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進來吧。”他什麽也沒說,側身讓我進去,他冷靜得讓我有點害怕。

“紹凱,我……”

“困麽?困就進去睡吧。”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卻不著痕跡的躲開,走了出去。我的手僵在半空,看起來像是沒有生命一樣。

我,又讓他著急失望了吧。

一個人回到屋子裏,**很整齊,他回來都沒有睡的吧。我躺上去,卻禁不住席卷而來的睡意,想著等我醒來再哄哄他應該就沒有關係了,終於沉沉的掉進了夢裏。

我一直都很愛做夢,幾乎每晚都會陷進不同的夢境,有時候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也有的連我自己都好奇於它的出處。夢裏麵我在一條陌生的路上,兩排都是高大的白楊,讓路顯得更加漫長。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腳都磨出了泡卻怎麽也停不下來,就在我到絕望時突然看見了前麵紹凱的背影,我高興的大聲叫他,卻發現自己無論怎樣用力都出不來聲音,腿在這時候也突然像被釘在地上無法動彈。最終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卻連哭都哭不出來聲音。

“紹凱!”掐著自己的脖子醒過來,萬幸的是自己還能夠說話。驚魂未定的坐起來看時間,發現自己竟然從早上一直睡到了傍晚,外麵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起身出去走到阿毛小哲的房間前敲門,“紹凱,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不一會兒阿毛來開門,“夢姐,凱哥還沒回來。”

“還沒有?!”夢中的場景突然出現在眼前,我轉身朝門外跑,“我去找他。”

“哎,夢姐,”阿毛拉住我,“他隻是去找亦哥了,沒事的。”

“可是……”我還是想出去,卻看見紹凱已經走到了門口,我跑過去拉著他的胳膊問,“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沒事。怎麽了?”他伸手攬著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回屋裏,“你不用擔心我的。”

“你生氣了是不是?”其實不用問也知道,除了生氣之外他不可能這樣和我說話,“其實……”

“我沒生氣,別亂想了。”紹凱靜靜打斷了我想要編造的謊言,又打開門想出去,“我去抽根煙。”

“就在屋裏抽吧,沒關係,”我不想讓他找機會離開,低頭卻看見他手裏已經快要變空的煙盒,“你怎麽又抽這麽凶?!紹凱,你生氣你就說好不好,你別這樣。”

“嗬,我要生什麽氣,”他搖搖頭,“你不喜歡抽煙,我出去抽。”說完他把我一個人關在了門裏麵。

明明剛開始平穩安寧的生活又有變冷的趨勢,可是假如我對他說實話,他會了解麽?我走出去,看見紹凱坐在門口抽煙,他好像又瘦了一點。“紹凱,”從後麵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別這樣好不好,你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夢兒……你去找過孫亦,對不對?”許久他把我拉到身邊,輕輕吐出這句話。

該死的孫亦,叫他不要說不要說,居然還是說了出來。我在心裏暗暗罵他,卻不得不承認,“是,對不起。”

“傻瓜,對不起什麽啊,”他摸摸我的頭發,“走吧,到屋裏去。”

我和老板請了兩個星期的假,他很痛快地答應了。兩個星期,我在家裏做飯等紹凱他們回來,還和以前一樣打打鬧鬧,晚上他依然習慣性的環著我睡,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枕著他的胳膊靜靜看著他。其實他算是個漂亮的男人,輪廓硬朗而分明的臉,眯起來壞壞的眼睛,應該會迷倒很多小女孩。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他都不會變心的呢?在黑暗裏我因為自己這樣傻的小心思而偷偷笑起來。

如果有一天他變心了,我會難過嗎?會介意嗎?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冬天。春節前兩個月超市是最忙的,紹凱他們幾乎每晚都無法回來,於是我把一星期三晚改成了每晚。無法否認,我喜歡“城池”的環境,雖然是很小的酒吧,卻有著自己的小情小調,除我之外,其他唱歌的女孩子也都是聲音輕靈,很少時間會放那種吵鬧的舞曲。但正因為這樣,除去一部分老客人之外,“城池”的生意總是比不上別家。

“下麵我要唱的是張先生點的歌,《愛情》。”後麵的音樂剛剛響起,點歌的張先生突然走上台來攔住我:“等等。”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隻好保持著標準性的微笑。

“再加一句,這首歌送給我們的陳小姐。”他的話剛一出口底下起哄似的響起了掌聲,我有些發懵,知道又碰上了難題,隻好趕緊說,“張先生您真會開玩笑。”

“陳小姐,我請了你幾次你不是說身體不舒服,就是找空檔跑掉,今天我上台請你,你還能不給麵子麽?一會兒下了台我請你喝兩杯酒,不會很長時間。”

“張先生,我是真的不會喝酒,不想掃您的興,才……”

“別吊我的胃口了,誰信你隻是個唱歌的啊。我去和你們老板說今天你的錢我出,走吧。”說完他竟然伸手往台下拉我,我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搜尋老板的身影希望他能夠替我解圍,卻看見台下的中央位置一個人正在靜靜看著我。

那一刻,我看著紹凱深不見底的眼神,拚命掙開了那個男人的手。

酒吧裏昏暗的燈光,讓人的臉都顯得不太清楚,環繞的射燈又把五官照得詭異而扭曲。我和紹凱就這樣台上台下相對著,那個不知死活的男人還不死心的拉扯我,我很擔心紹凱會衝上來打他。可是大概也就有一分鍾,紹凱沉默地轉身走了出去。

“紹凱!”我什麽也顧不得,從台上跳下去追出門拉住他很冷的手,“我和你回去,我們回去說好不好?你怪我,恨我,罵我都行。”

他沒有回頭看我,隻是一寸一寸將手抽出去,“陳夢,難道你還不明白,看見你這樣,我恨的是我自己。”

他居然叫我陳夢。為什麽同樣的兩個字他叫起來顯得那麽冷漠。我朝著他的背影用力的叫了幾聲,可是他一直到消失於我的視線都沒有回頭。背後酒吧看場的人出來問我,是不是有麻煩,他的手剛碰到我的肩膀,我蹲下去撕心裂肺的哭出了聲音。

“你沒事吧?”一個猶豫的輕淺的男聲從我的頭上方傳來。

我被記憶裏熟悉的那部分擊中,抬起已經哭花的臉模糊的看見了一個臉龐柔和的男孩子,他的目光清澈如一麵湖。

“你回來了是不是……”我突然緊緊抱住他,把眼淚流在他的肩膀上,“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喂,你……”

隻顧著沉溺於自己幻覺中的我並沒有看到,遠處走了一半又迅速折返回來的紹凱看著這擁抱的一幕,默默的閉起了眼睛。

“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哭泣逐漸平靜下來之後我猛地放開了麵前的人後退了一步,他看著我眼神更加的無辜。怎麽可能是他呢……我定睛去看眼前的男孩,應該還是學生,很像那時我們的年紀。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沒事。”

“哦,那我走了。”他也沒說什麽,隻是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看著他越走越遠,想要詢問姓名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深呼吸了幾次,擦幹臉上的眼淚,我扭身走回酒吧,老板好像已經知道了剛才的事,看見我招手讓我過去。“沒事吧?”

“沒事,我今天晚上就到這兒行麽?”

“行啊,這樣,我這裏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隨時歡迎你來玩票。快去把男朋友追回來,這才是正事。”

“謝謝您。”我忍不住對老板微微鞠了一個躬,轉身推開門往家的方向跑。這條路並不算很近,但平時慢慢走也沒感覺有什麽,可此時才突然發覺它的漫長,跑到家門口時已經氣喘到不行。

“紹凱……”輕輕推開門,隻有琴房亮著燈,我小聲叫他的名字走進去卻看見阿毛小哲和孫亦。人居然都在,我有些奇怪,可是暫時顧不得問,“紹凱呢?”

“陳夢,這麽晚你去哪兒了?”孫亦走到我麵前,語氣裏也滿是疑問。

“先告訴我紹凱在哪兒。”

“你不是去找你了麽?你們沒遇見?”

我站在原地隻感覺一盆冰水從頭頂倒下來,他沒回來,他真的沒回來,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我看著孫亦想張嘴卻開不了口。

“陳夢,你怎麽了?”他們三個人都發現了我的異樣,“發生了什麽?”

“我……我要去找他!”轉身太過生硬竟然站立不穩,我靠著牆身體慢慢滑下去,“幫我找他回來啊……”

“什麽都別問了,”孫亦看著蹲在牆角的我,轉身對小哲阿毛說,“咱出去找找阿凱,這倆人估計是鬧別扭了。”

他們出去後巨大的寂靜圍攏了我,我抬起頭茫然的環顧四周,突然發現了房間不一樣的地方。原先空白的一麵牆被噴上了五顏六色的塗鴉,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麽,卻可以看出中間的字:丫頭,生日快樂。在那麵牆底下的一個椅子上放著還沒有打開盒子的生日蛋糕。我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想像著紹凱趕回來想要給我驚喜的樣子,最初的時候他一定還一邊準備一邊說服自己我一會兒就會回來,可是……

這一次我傷他有多深啊。

來離城的第一年紹凱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日,那時是我們幾個人最混亂的時候,沒有人會想起慶祝生日這種奢侈的事情。然而第二年,我依舊不記得自己何時說過生日是哪天,甚至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他卻突然拿著吉他進屋坐在我對麵,在我滿是疑問的眼神裏給我唱《灰姑娘》。

“怎麽會迷上你,我在問自己,我什麽都能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你並不美麗,但是你可愛至極……”紹凱的唱歌的聲音和說話不大一樣,有一點輕微的啞。聽到這句時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來,卻聽到他用一種平時不會有的聲音說,“生日快樂。”

那一刻,我竟然呆住,完全手足無措。所幸的是他用吻幫我解了圍。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就在我已經坐不住要跑出去時他們三個回來了。“陳夢,你說你們到底怎麽了?周圍我們找遍了都沒有他的人。”

“我出去找!”

“不行,”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的阻止我,“這麽晚了,你要是再出什麽事怎麽辦,他不是小孩子了,賭賭氣明天也許就會回來了。”

“你們不知道,這次不一樣的,不一樣,”我看向那麵牆,“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誰也別攔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好,那至少找個人陪你去,這周圍這麽背靜,一個女孩太不安全。”

“不要,我要一個人找到他。”說完我穿起衣服就要出去,孫亦趕緊拿手機給一個人撥電話,然後打手勢讓我等一分鍾,撂下電話後他對我說,“我給你找了個朋友,他開車載你出去找,這樣也方便是不是?”

我點頭,想說謝謝,孫亦卻早一步做了個“stop”的手勢。

坐在孫亦朋友自己改裝的車子裏在離城深夜的街道上慢慢尋找紹凱的身影,陌生的男孩子,染著黃色的頭發,大概是因為好奇一直不停的問我話,我卻沒有搭話的心情。要在一座城市找一個傷心的人有多麽難,也許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裏。恍惚中想起了曲城曾經對我說過的那句“隻要我想找你,你躲到哪裏我都找得到”,才不得不承認這是不可能實現的話。

“呃……你能不能想想要找的人可能去哪兒,我們有目的性的找會不會好些?”身邊男孩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又忍不住開口。這樣麻煩人家,就算人家嘴上不說心裏也會抱怨吧,我隻好抱歉看著他,心裏卻根本理不出頭緒。

紹凱,你在哪裏呢?

“你知不知道距離火車站不太遠的地方有一家快餐店,名字……名字我不記得了,如果知道能送我去那兒麽?”

開車的男孩子想了一想,竟然點了點頭,“大概就是那兒了,這裏我熟。不過這麽晚了去快餐店幹什麽,還這麽遠,餓了麽?”

我又不再說話。那是我們初始的地方,我很想過去看看。

開了半個多小時,夜裏的馬路那麽清淨,他開車的速度讓我有一點害怕,幸好還是平安到達。那間快餐店還在,也依舊是24小時營業,我下了車站在窗外對他揮手,“你走吧,我一會兒打車回去就行。”

“不行,孫亦那小子肯定得跟我急。”

“我會和他說的,你回去吧。”

一路上他的手機響了很多次了,肯定是有事情。果然,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下來:“那你自己注意點,我先走了。”

和除夕那天有一點不同,快餐店裏有了幾個客人,剛剛下班的職員,和玩到半夜來吃夜宵的男孩女孩,我像那天一樣去買了一個漢堡坐在當時的那張桌子邊隻咬了一口就再吃不下去。當時為我買漢堡的人現在在哪裏呢,原來同樣的食物在不同的情境下味道也會不同。

一個人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便覺得索然無味,走到街上沿著便道漫無目的向前走。幸好我能夠確定紹凱不會離開這座城市,否則我想我現在一定會瘋掉。朝快餐店右邊走了十分鍾後我又折返,打算走左邊,就在離快餐店還有三步時我看見紹凱坐在台階上安靜地抽煙。

已經沒時間去管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覺,甚至連那根燃著的煙都已算不得阻礙,我跑上去撲到他的懷裏,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著陸。謝天謝地,真的是他。

紹凱大概根本沒想到我也會來這裏,一時間一點反應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才慌忙把手裏的煙扔掉。

“當心燙到你。”

我突然從他懷了把身體抽離站起來看著他,發狠似的打了一巴掌過去,我的右手立刻震得麻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多擔心你?!你知不知道我多怕找不到你……”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一樣,依舊沒什麽表情,站起來伸手摸我的臉,“別哭。以後都不要在我麵前哭。”

“紹凱你別這樣行不行,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行不行,”我按住他停留在我臉上的手,生怕他會離開,“你要是生氣你打我也行。”

“我怎麽可能打你,我不會和我爸一樣。”

一句話終於讓我了解了他的心被我傷得多重,我竟然把他心中好不容易剛剛愈合的傷口再次撕裂開。“對不起……”我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胳膊用力到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對不起,我們回家好不好?和我回家吧。”

“好,回去。”他低頭輕輕吻我的發頂,“不哭了,我跟你回去。”

折騰了幾乎一整夜,回到家的時候天都快要亮了。孫亦他們三個果然都沒有睡,一直在等我們,看見我們一起回去時孫亦走過來猛地一拳打在紹凱臉上。“你小子多大了?!離家出走到現在還玩兒!”

“孫亦!”我護在紹凱的前麵,“是我的錯,真的都是我的錯……”

“我不管你們兩個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整天瞎折騰。”孫亦看了樣子一個比一個憔悴的我和紹凱,“要接著打還是要怎麽樣,先進去睡覺,睡醒再說。”

走回屋裏紹凱讓我躺到**睡覺,我小心翼翼摸他的臉,一晚上居然被打了兩次,“痛麽?”

“沒感覺。睡吧。”

“你和我一起睡。”

紹凱看了我一會兒,他那種寂寂的神情讓我心慌,幸好他還是躺下來把我抱到懷裏,“放心,我回來了就不會再走。我保證,一定比你晚離開。”

可是神經沒辦法真正放鬆下來,依舊是緊繃的感覺著他的每一個微小動靜,被他抓著放在胸口的手能夠觸摸到他的心跳聲。那麽慌亂,和我一樣。

是第一次吧,我們這樣相擁著卻各懷著心事,誰也沒辦法睡去。

其實有很多的小細節我總是有意的去遺忘,三年的朝夕,在外人看來已經類似於夫妻的生活,絕對不會僅僅幾個片斷就可以概括。爭吵的,感動的,痛苦的,沉默無語的,那些細碎的堆疊如同蛋糕上散滿的奶油碎末,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卻在蛋糕吃完之後最容易被忽略。

我用手拿著一塊蛋糕舉在紹凱嘴邊上,“你吃。”

“你吃吧,你看你弄得一手都是。”

“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

“行。”被我纏的沒辦法,紹凱輕笑起來,我就覺得他笑裏麵有內容。將信將疑的剛咬了一口想要遞給他,他突然靠過來用嘴把我嘴角的奶油舔走,速度之快讓我心跳都停拍,“還挺甜的。”

“你……討厭,誰讓你這麽吃的……”臉紅的轉過頭去看見角落正端著兩盤蛋糕狼吞虎咽的那兩個人一直往這邊偷瞄,“你們看什麽看啊?!”

小哲指著我和紹凱邊搖頭邊說:“你們兩個到底是不是地球人啊,打得快好得也快。”

“要你管,”我拉紹凱站起來,“走,我們回屋去。”

“記得把窗簾拉上啊……”

這該死的小哲一句意有所指的話搞得我腦子裏開始亂七八糟,落荒而逃似的回了房間,輕易地就被紹凱按到牆上,“說,你想什麽呢?臉紅成這樣。”

“我……什麽也沒想……”漫長的越來越滾燙的親吻短暫停歇之後,我隻好投降,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任由他胡作非為,“還是把簾拉上吧……”

我一點也不信紹凱沒有生氣,可是當他決定把情緒藏起來,我竟然發現自己毫無辦法。我們的關係中被我親手埋下了一顆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我不清楚自己有沒有能力在爆炸前拆掉它,更不知道會不會一個不小心直接被它炸得四分五裂。

“夢兒,我要回安城一段時間。”

我“噌”的一下坐起來,睜大眼睛看著她,我覺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像一隻受驚的貓。紹凱有點被我的反應嚇到,伸手把我攬回去輕輕拍,說,“你別激動,我又沒說不回來。你別怕。”

“你知道我害怕還嚇我……”我像孩子抱著巨大娃娃一樣抱著他,“你回去做什麽?”

“夢兒,和我一起回去吧。你不想回家的話我們還在一起。”

我沒注意到他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在掙紮該怎麽辦才好。明明“好”字已經湧到嘴邊,最後卻依舊是搖了搖頭。

“你告訴我,”紹凱強行板正我的身子,讓我直視他的眼睛,“遇見我的那天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那麽害怕回去?”

措手不及之下,炸彈“轟隆”一聲,爆炸了。隻剩下滿心回**不去的鳴響。

“……沒什麽……”

“好,”他放下我,坐起來穿衣服,“我過完年走。”

我從後麵死死抱住他,“紹凱,你給我時間好不好,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他鎮定地把我的手掰開,最後留下的話讓我傻傻得半天回不過神來。“我給你的時間還不夠多麽?那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對你很重要吧。”

我用手捂著臉背靠著冰涼的牆壁,陰冷像是病毒,甚至可以感覺出它們滲進毛孔的過程。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為什麽他什麽都知道。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自欺欺人麽?

那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早已經不在了啊。

這是一個貌合神離的新年,比起去年的灰暗,這一年明明要和諧很多,我的心卻終日惶惶不得安寧。可是無論我何時抬頭去看紹凱的表情,他都像平時一樣,說說笑笑,對我寵愛備至,就如同那天的話不是出自他的口一樣。

這樣的紹凱讓我陌生,從前那個他已經被我傷透,不會再回來了嗎?

整個除夕夜都在喝酒,到最後頭暈就倒在紹凱身上,恍恍惚惚間感覺到他把我抱回屋裏,蓋好被子,卻沒有留下。我實在睜不開眼睛,隻能任由自己睡過去。

第二天被鞭炮的聲音吵醒時還以為是鄰居家,卻發現聲音近得有點離譜。穿起衣服跑出去,發現他們居然買了很多花炮來。“買這些幹什麽?”

“玩啊,敢點麽?”

我瘋狂搖頭。“沒事的,來,”紹凱把手裏的煙遞給我,讓我拿好,抓著我的手靠近那節小小的引線,我本能地向後縮,卻拗不過他,確認點著之後我捂著耳朵飛快的躲進他的懷裏。在巨大的聲響中,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說,“我不在,你要自己學著做很多事,我真的不放心。”

我抬起頭卻看見他在看遠處。誰都不知道剛剛的那一刻,我曾錯覺於那句話是出自曲城的嘴。

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恨自己戒不掉的幻覺。

“紹凱,我有話和你說,回去好不好?”鞭炮聲掩蓋了我說話的聲音,我隻好提高聲調再說一次,“我有話和你說!”

紹凱看了我一眼,拉著我走回屋裏。“說什麽?”

深吸一口氣將肺灌滿,就好像空氣裏真的會有“勇氣”那個成分一樣,但是除了更加的感到缺氧之外沒別的。“如果……如果我說我不讓你走,你能不走麽?”

“笨丫頭,我說了我又不是不回來。”

“我說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就是不讓你走!”我也不想把這種無賴的樣子拿出來,可是除了這句話我也想不到別的。

紹凱突然低下頭笑了,他用特別陌生的語調對我說:“那好,給我個理由。”

“理由……”

“對,給我個能讓我留下的理由。說不出來,是麽?”他看著我的眼睛,一步一步逼近我,我不自覺地向後退,一直到後背抵到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有感情,可是……我輸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伸長胳膊抱住他,“你為什麽要對我有感情呢,為什麽……”

“陳夢,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真的很殘忍,”紹凱推開我,“我們都給對方一點時間吧,也許在一起太久了,該分開想一想了。”他轉身要出去之前,我衝到了他麵前,“別說你對我多有感情,我不相信,我不想聽!你根本不愛我,你隻是在騙你自己!我就是殘忍,自私,不懂事,我不會愛任何人,所以你們最好快點把我扔下,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我……”

巨大的摔門聲截斷了我歇斯底裏,雙刃劍一樣的話。你們都別愛我,要我自生自滅好了。

隻是我沒想到紹凱走得那樣快,我隻是哭著睡著,僅僅三個小時,他就悄悄離開了。醒來的瞬間看見枕邊他放下的紙,剛剛幹掉的淚痕又被覆蓋。他在我睡著的時候進來過,他有對我說過什麽呢。

“好好照顧自己,晚上一個人睡蓋好被子,做不了的事情找人幫你,不要亂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說那樣的話的,每一次你害怕或是難過都會用這樣的辦法,把自己弄得更傷。傻丫頭,如果有一個人能讓你不哭不害怕,你隨時都可以走的。”

“紹凱!”我握著那張字條用力去砸小哲他們房間的門,直到把他們吵醒一臉茫然的看著我,那一刻我就知道連他們都不知道紹凱走的事情,“沒事了……你們去睡吧。”

又要下雪了,天冷得嚇人,我抱著肩膀站在院子中央,連自己要幹什麽都不知道。假如紹凱不在了,那麽我和這座城市還有什麽關係呢,或許我也該離開才對。可是……世界這麽大,我要走到哪裏,才能丟得掉這麽多的記憶,才能找得到彌補這些傷害的藥方。“夢姐,”會這麽喊我的隻有一個人,我緩緩回過頭去,看見阿毛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滿是擔心的看著我,“我說了你別著急,凱哥他……好像走了。”

“我知道。”

他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才走過來,我以為他是想試圖安慰我,卻沒想到他對我說:“夢姐,你知道他最近為什麽總是躲開你麽?他病得很厲害,上班的時候一直在咳嗽,可是在你麵前他能忍就忍。昨天晚上還燒到39度,他根本不敢讓你碰他。”

冷風讓我的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臉則根本喪失知覺。原來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以為自己知道的了解的從來都是別人故意做給我看的。

“去火車站找他,應該還來得及的,”阿毛叫醒了頭腦一片空白的我,“你放心他這個樣子一個人走嗎?!”

我連外套都來不及穿,跑出去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看見我披頭散發的樣子嚇得愣了一愣,“小姐你……”

“去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