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成為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曲城和陳年第一次碰麵不是在家裏,而是在肯德基。那個時候我和曲城已經熟到不行,除了內容經常會讓人啼笑皆非的小班教學,也會時不時出來吃個飯聊個天。我坐在座位上看著正排隊點餐的曲城,他慢慢地開始變成我生命力最常出現最重要的人之一,之所以要加上個之一,是因為畢竟還有陳年在。

真是想誰誰就出現,我無意的將視線轉到門口,赫然看見陳年和一個與之年歲差不多的中年女人一起走了進來,陳年甚至還很紳士地替她推開了門。他不是說有課的麽……從來沒有想過陳年也會說謊,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要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麵對這樣的局麵,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他也想要這樣……曲城端著托盤往這邊走,卻敏銳的發現了我眼神的凝滯,順著我視線的方向看過去,也無法控製的呆立在了原地。與此同時,陳年也看見了我。

這場景多像是肥皂劇中蹩腳的三角戀,但事實是生活永遠技高一籌,這比三角戀有意思多了。

“夢夢……”

“我們走。”我在陳年張口並要走過來的瞬間突然拉起曲城的手跑了出去。托盤摔在地上,可樂撒了一地,冰塊劈劈啪啪響成一團。

我知道我又引起了別人的注視,可是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麽,難不成上去大大方方叫一聲“媽”?

坐在離肯德基不太遠的路邊,手裏拿著曲城給我買的巧克力。他說吃巧克力既解飽又容易恢複心情。“誰心情不好了,你沒看到麽,我都快有媽了。”

“沒準隻是同事呢,你就不能搞清楚了再做反應,衝動誤事,知道麽?”

“對對對,又是我的錯,”心裏的那隻脾氣暴躁的小獸又抬了抬蹄子,伸了伸犄角,隨時準備掙開鎖鏈了,“可我永遠都做不到你這樣,什麽事都從理智方麵考慮,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我做不到。而且你也不是我,你憑什麽說我錯?!”

事實上我的心還留在肯德基裏,陳年根本沒追出來,那麽他在裏麵做什麽呢?點餐,麵對麵坐下,熟絡的聊天,也許也會說起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根本沒去留意因為我的話而沉默下去的曲城。

許久,他突然開口問我:“這樣開心啦?”

“啊?”我一時間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走,跟我走。”他抓起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把我拉起來朝前走,我不明所以的想要擺脫,他卻把手轉了一下,與我的手指交叉起來。緊緊的,十指相扣。

我突然變安靜。

陽光下扣在一起的兩隻手,都是白皙細長型,看起來那麽的……般配。其實剛剛從肯德基跑出來時我應該也是拉著他的,隻是太過慌亂,忘記了去感覺。是這樣和諧的,溫度不高卻無法忽視的,細膩感覺。

“喂,你又把我拉回來幹什麽?!”一直到又被他拉回肯德基門口我才忍無可忍打破了這種和諧的沉默。

“你就站在這兒看,你不就是想知道你爸爸在這幹什麽嗎?”

我詫異的抬起頭看曲城,他到底是哪裏和別人不同,眼睛還是心?

為什麽他什麽都知道。

窗子裏麵的陳年正和那個氣質很好的中年女人聊著什麽,我聽不到,但我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竟然有那麽一絲刻意的……諂媚,我的心裏頓時一陣火燒火燎,恨不得立刻塞幾塊冰進去。“走吧……”我轉過身對曲城說,突然發現我們的手還是拉著的,話就凝結在了喉嚨口。他也尷尬起來,慢慢把手放開,插進口袋。

我沒有揭發他的臉有一點紅,因為我害怕他也會報複性地揭發我。

“喂,當心——”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曲城突然伸手把我拉向他,與此同時一輛後座綁著幾根塑鋼的自行車從我身邊擦過,甚至掛到我的衣服,“你發呆能不能分分地方,哪天要是在大馬路上我可不拉你。”

“你怎麽這麽愛教訓我……”我嘟囔,抬起頭卻看見他眼裏無所遁形的擔心,“如果在大馬路上……你真的會不管我嗎?”

曲城愣了一愣,他幹淨的臉上有一種柔和的鋒芒,烙進我的眼裏。過了幾秒,他輕輕吐出一個字,“會。”

我的心被突如其來的寒冷弄得縮了起來。

回到家用涼水洗了把臉,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腦袋裏像是有個蜂窩,嗡嗡嗡的無限恐怖。打開電視,用遙控器撥了一圈又關上,結果發現全然想不起剛剛看到了什麽。歪著頭看著桌子上攤開的英語複習材料,因為是周六曲城一大早就跑來幫我上課,而恰巧陳年說今天有補課,如果不是中午我餓了,吵著要出去,大概也不會遇到那樣的情景。也不會看到他冷漠的一麵。

他說會。我會不管你的。原來我糾結的竟是這句話。

躺到自己房間的**用枕頭蒙住頭,心裏反而更加鼓噪。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正在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我不大情願的接通:“沈超出事了。”

“啊?你說什麽?”我猛的從**坐起來。

“你快點過來吧,在學校這兒,快點。”曲城的聲音還和往常一樣清淡,卻憑空多了一份急促,聽得我有些不好的預感。

“好,我馬上過去。”

等車花了十分鍾,路上差不多要半小時,我如坐針氈。曲城確實見過沈超一次,那次我去給他送落在我家的筆記本,正在門口等他下課時,沈超看見了我。他看著我的表情就像是一出內容豐富的舞台劇,“挺漂亮啊,”他伸手摸我的頭發,“從良了?”

我厭惡地把頭偏向一邊,閃開他的手,“好久不見,沒想到你還活著。”

“是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躲我呢,上次你踢的那腳可是痛了好一陣。”

“謝謝誇獎。”

“走,去敘敘舊唄。”說完他攬過我的肩膀,我惡狠狠的把他胳膊推開,“我明白告訴你,沈超,我不想和你有任何關係,所以別再死皮賴臉沒完沒了了,行麽?”

“那你告訴我,我哪裏不好,嗯?”他俯身貼近我的臉,幾乎額頭碰額頭,“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

“你幹什麽?!”曲城這時候從學校裏出來,一把把沈超推開,把我拉到了他身後。我看著他穿著肥大校服依然遮不住的清瘦骨架,輕輕笑起來。他覺得可以保護我嗎?

“給你本子,去上課吧。我沒事的。”

沈朝上下打量了曲城一圈,然後挑起眉毛看我,“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啊。”

“沈超,這是咱倆間的事,你給我閉嘴。”

曲城聽見我的話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的是誰,也明白了我正處在的是怎樣的局麵。隻是我沒想到的是他突然伸手環過我的肩膀,為了止住我詫異的表情,手在我肩上微微用力掐了一下,“和我回學校待會。”

一種親昵的姿態是可以給人衝擊的,我也跟隨這樣的姿態自然而然收起了剛才的刺。餘光中看見沈超一直在看著我,企圖在我臉上找出破綻,但是我是笑著的,那種自然到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微笑。

“謝謝,”進了學校後曲城立刻就放開了我,我坐到操場邊的樹下麵,“你去上課吧。”

“你也上來上一節吧,你的學籍畢竟還在啊,然後放學一起走。”

“我在這兒等你放學,去吧。”

後麵的事情曲城並不知道,在他轉身上樓之後我還是出去找了沈超,我覺得事情有必要徹底解決一下。否則一定還會有更不好的事情發生,尤其是,現在居然把他也卷了進來。

出了學校,發現沈超就坐在門口等著我,他知道我肯定會出來找他的。

“送小男朋友回去上課了?”

“不是男朋友。”

沈朝似乎料到我會這麽說,不屑地笑了笑,“承認怕什麽,我又不會找他麻煩。不過你真的喜歡這種好孩子型的麽?”

“我說了不是,信不信隨你。沈超,到底要怎樣你才能放了我?”

“跟我,我就不信我得不到你。”

“就這件事不可能。”

“好,”他站起來很隨意的拍拍身上的衣服,“那我找時間去問問那小男孩,他怎麽得到你的。”

“沈超,”我走過去凝視他的眼睛,“你敢對他怎樣,我殺了你。”

大概是我說的太認真,沈超居然失神了一下,緊接著他低下頭笑了。“這樣啊……看來這次你是玩真的。”

我還來不及辯解,他竟然轉身就走了。

那之後我並沒有聽曲城說過沈超,大概他沒有去學校找過什麽麻煩,我漸漸也就忘了那件事。可這次,曲城怎麽會知道沈超出事了,到底怎麽回事。公車居然堵在了半路,我心急如焚,卻搞不清自己在急什麽,手機突然又響了起來,害得我神經立刻繃緊。“喂,你現在來第六醫院吧。”依舊是曲城的聲音。

“你告訴我到底怎麽了?為什麽要去醫院?!”

“你過來再說,快點。”

“那你告訴我,你們兩個到底誰受傷了……”

曲城在那邊頓了一下下,然後聲音突然柔軟下去,“我沒事。”

我的心終於放下來。

其實,我知道,我隻是在擔心他而已。

趕到醫院第一眼就看見曲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兩隻手按著膝蓋,頭垂得很低。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暗淡的他。抬起頭向遠一點望去,走廊的盡頭是亮著燈的手術室。

“怎麽了?”我跑上去蹲到他麵前,“到底怎麽了?”

“沈超在裏麵。”

“你們怎麽會在一起?”

“我在路上看見他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毫無勝算,所以想想點辦法幫幫他,沒想到越幫越忙,最後還要他保護我……”我注意到曲城身上一片一片的血跡心裏一陣陣驚慌,“那你有沒有事?”

“沒事,我隻是覺得……”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哽住無法繼續,隻是死死閉著眼睛,好像在抗拒著什麽。許久他站起來對我說,“我先走了,他醒過來應該……”

正在此時,手術室的門開了,在那一瞬我的心裏已經有了某種預感。我抬起頭看曲城,知道他也和我一樣。

沈超死了。那把刀無意卻幹脆地割破了他的大動脈。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著一個生命就這樣在眼前消失,竟是這樣無聲無息。頃刻間想起曲城曾經說過的“我們都無法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的那段話,心裏還是忍不住泛起了悲涼。

隻不過相比較我僅有的一點點傷感和惋惜,曲城要激動得多,他靠著牆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裏。“是我,如果不是為了推開我,他不會被那刀子劃到……如果我送醫院再及時點……”

“不是,不是的,這和你沒有關係,誰也不能怪你的。”我盡可能地安慰他,企圖打消他的負罪心理,可是他依舊拚命的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言語在一個人脆弱的時候,自責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沮喪的時候,都會顯得無力,我突然非常的想要擁抱他,可是我的想法最終也沒能支配行動。

我不敢。我竟然會不敢。

其實,反而是曲城讓沈超在生命的最後找到了自己的意義。是在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一天他的爺爺過世了,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網吧手機關機的他,居然沒有見到從小最疼自己的爺爺最後一麵。那一天他故意惹了那一地界最無賴的人,故意將戰火挑至最濃。可是他萬萬也沒有想到曲城會出現,而且會想要用那純淨卻無力的善良拯救他。

隻是在推開曲城的那一瞬他是否是想起了我當初那認真的恐嚇呢?人事已去,我也拒絕再去糾纏於那些曾經,希望它們也能夠和生命一起入土為安。

我想我終歸是個內心堅硬的人。

沈超死後一個月,曲城始終無法釋懷,我終於了解了他的那種近乎無畏的善良。他麵對那種人人避之不及的局麵先去報警,然後又想去拖延時間,他在那樣的時候居然根本沒去想自己會不會又危險。而在結果出來之後,他還會自責於自己沒有做到。新聞裏下河去救落入冰窟的兒童的見義勇為者,依舊會對著攝像機說:“水下太冷了,根本遊不過去”,大都還是努力一下下後,最終還是因為時間太久打撈上來已經沒有呼吸了。人們總是會在保證自己生命安全的情況下,再力所能及的予以別人善意,不是麽?

如果曲城不是這麽想的的話,那麽他為什麽會對我說,我不會救你。

我怎麽也想不通,他突然的冷漠究竟代表什麽。

初三上半學期快要結束時,我的功課好像終於有了一點起色,至少脫離了和題目互不認識的階段。那個家教老師總是當著我的麵對陳年說:“你家姑娘挺聰明的,一講就會。”每當這個時候陳年就會露出舒心的笑容,隻是我一想起肯德基裏麵看到的事情,心裏就像堵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其實我一直在等著陳年主動找我談,我覺得隻要他找我,我並不一定不能接受一個人來充當“媽”這個角色。就算不能接受,我也可以當作她不存在。可是陳年沒有,那天他回來與我見麵後什麽也沒說,一切都還和平常一樣,仿佛所有都隻是我的幻覺。

我討厭這樣子的他。

曲城依舊會上我家來給我講英語,可是那些語法句式他講時我都很明白,過兩天再做題時卻依舊不知道怎樣入手。然後他就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重複,一遍一遍加深我的記憶。有的時候我會很煩,很沒有耐心,把書一扔就跑到沙發上一個人生悶氣,每一次曲城都看著我不說話,他知道不一會兒我會自己坐回來的。他的好脾氣讓我錯覺於他不會和我生氣,所以當他真的對我發脾氣時,我第一次慌亂得隻剩下傷心。

“你知不知道我幫你上課浪費自己多少時間?你能不能專心一點?!”

正在發呆的我回過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隻是衝著他繼續腦袋一片空白。

“我先走了。”說完他把桌子上屬於他的東西收進包裏,轉身到門口,“陳夢,你倒是該想想你自己想幹什麽。”

“喂,你……”我猛的清醒,站起來追到他旁邊,“對不起,剛才我確實在想別的事,以後……”

“沒有以後了。初三下學期我大概沒有時間過來了。”曲城說這話時就像說“晚上吃什麽飯”一樣平靜,我看得出來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大概一直苦於如何開口。

“可是……”

“我們之前又約定的,不是麽?”門關上後房間裏又隻剩下我自己,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扇塗著綠色油漆的門,身體裏竟然產生了一種類似於饑餓的感覺。被遺棄感,寂寞感,空洞感。

原來我真的耽誤了他的時間,他隻是忍無可忍了而已。也對,我和他又沒有什麽關係,講課也是無償的,他又隨時喊停的權利。隻是……我摸到臉上涼涼的一片,打開門追出去。

從我家到車站要走一站地的路程,應該還來得及的。我拚命朝車站的方向跑,一邊跑一邊想我到底要說什麽。就在我已經可以隱約看見站牌的時候,曲城要坐的那趟車從我身邊開過,情急之下我隻好追過去用力的拍打它的鐵皮外表,司機好心的把速度放慢,朝我揮手,意思是這裏不是車站不能停車。可我管不了這麽多了,我怕如果我現在不坐上它就再沒機會趕上了。於是我趁它減速的瞬間衝到了它的正前麵,正巧這時司機踩了油門,我閉上眼睛前一秒看見了司機嚇到的臉。

可是我沒有感覺到被撞擊的那種鈍重的痛,我隻感覺到了一陣暈眩,自己好像真的倒了下去。睜開眼睛,看見車裏驚魂未定的司機正在呲牙咧嘴地罵我,我耳朵卻失聰般的什麽都聽不見,罵了兩句之後他猛踩了一下油門就走了。這時我才看見和我一起摔在地上的曲城,他的胳膊擋在我身下,才讓我沒有直接接觸地麵的疼痛。“對不起……”我站起來發現身上除了有那麽點輕微的痛,沒有什麽大礙,伸手想要拉他,他卻打開了我的手。動作中的冷,讓我僵在原地。

“陳夢,讓別人擔心,讓別人為你受罪,你覺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對不起……”我不知道除了這句話我還能說什麽,可是他也不知道他的話正像吸血蟲死死黏在我的心上。曲城看了我一眼,站起來就想走,我卻看到他手掌和手肘上大片的擦傷。“你……”我跑過去把他的手拉起來,“對不起。”

“夠了,別再隨隨便便說這句話了,一點擦傷沒事的。”他的聲音終於有了柔軟的安撫,我的眼淚卻掉下來。我的手在他的手上越來越用力,低下頭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到灰色的地麵,和泥土混在一起。

“對不起……”

我們就這樣麵對麵站著,過路的人都投來奇怪的目光,我知道這場景太容易讓人誤會了,可是該怎麽辦呢,我永遠都隻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哭了一會兒,直到覺得自己能夠抬起頭了,我一鼓作氣對他說,“你走吧,你說得對,我就是隻會讓別人擔心,誰和我有關係誰倒黴的。手要記得快點擦藥。再見。”說完我故作灑脫的擦過他的肩膀朝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兩步我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曲城說話不算數,他救了我。

我轉過身想要看他走沒走,卻意外的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還不等我抬頭,那個人略顯小心的用手臂環住了我。

準確的說,我撞進了一個讓我安心的懷抱。

我們的第一次擁抱,我將眼淚落滿了他的肩膀。

那一年是我們的十六歲。

當然,在我少有的能夠夠冷靜下來的時候我也不是不清楚,陳年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總是什麽都不說,隻想要默默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幫我掃清路上的碎石。可是我總是不領他的情,太過固執和一意孤行,所以很多時候他也不確定自己做得對是不對,也跟著我走了很多不必要的彎路。比如,他給我找英語老師的事。

沒錯,那次遇到的阿姨,就是陳年拜托再拜托給我找的英語老師。人家本來就很忙,平時上課,六日在外麵還有辦提高班。可是這麽簡單的事陳年卻不知道該怎麽對我說。所以他單獨找了曲城談。

“他都跟你說了什麽?”坐在馬路牙子上,我問曲城。

“你爸爸很愛你。他怕如果愣是把老師找來,你會不接受。”我沉默,“陳夢,別再倔強了,一而再再而三拒絕對你好的人,你自己也不好過,不是麽?”

“就算是他去找你,讓你不要再來了,你也沒有必要用這種方法吧,搞得我……”

“我也想直接說,可是……除了這樣,我說不出口。”

我把他的手抓起來,手心朝上,輕輕地吹。“你等會兒我。”

我跑到最近的便民藥房,買了一包棉簽,買了止血藥,然後又在外麵買了瓶礦泉水。“再不弄幹淨的話會感染的。”我一點一點用棉簽把傷口上麵的土和血跡擦去,“應該會疼哦,疼的話……”我抬起頭,他的臉突然靠近,有一點點溫熱落在我的唇角,稍縱即逝。

天很冷,還在刮風,我卻感覺自己的臉火燒火燎像是要爆炸,我低著頭半天都沒有抬起來。在時過境遷之後我想起來才明白,隻有第一次這樣青澀的親吻,才會笨拙的連唇都對不準。可是過後很久我想起來這一幕,心裏依舊柔軟得可以擰出淚來。

我很順從的接受了那個新老師,也很努力學習。其實一直以來讓我甘心轉變的人,就隻有曲城而已,從一開始就是他將我從那個通往死路的路口推離,然後帶在身邊,告訴我,“你要為我變得好起來”。我終於發覺自己最大的結症是什麽,那就是無所付出,我無法通過別人來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所以總是空落漂泊。可是現在,當我決定要為別人而活,在做這個決定的瞬間,我就感覺到身體裏蓄滿了全新的力量。

是他,讓我重生。

但是誰會相信我和曲城明明已經知曉了彼此的心意,有過短暫的擁抱,輕淺的親吻,卻沒有認真說過“在一起吧”這樣的話。他不說我不了解是為什麽,我隻知道我還沒有那個自信。

我怕我不配。浴火之後重生的如果不是鳳凰,那麽會不會是燒黑了身體的烏鴉。

所以我在心裏和自己下了一個賭注,如果我能夠考上高中,就用力去抓住眼前美好的一切。但假如……我會退出他的生活,退回自己原來孤身一人的狹小空間。

曲城說:陳夢,你為什麽總是這麽喜歡傷人傷己呢?他從來都叫我“陳夢,陳夢”,全名全姓。可是為什麽聽著他的聲音,我甚至會覺得這個叫“陳夢”的人應該是個顏色透明的甜美女生,有著和他一樣的明亮光暈。

初三永遠有著讓人措手不及的迅疾,天越來越暖,我就越來越急燥,每天除了吃東西出去倒水,幾乎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和陳年的交流隻是他上下班開關門的聲音,有時候他會過來敲敲門,問我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我隨口答,他便離開。

我甚至覺得他隻是想確定,我還是在的。

夜已經深了,桌子上的電子表剛剛跳過四個零的那一秒。又是一天。我揉揉已經消極怠工,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失去分辨功能的眼睛,站起來打開房門,客廳漆黑一片,我抬眼正好對上媽媽的遺像。無法否認,我是像她的,隻是她更加溫潤一些,而我幹枯潦草。突然我聽見了陳年房間裏有動靜,下意識的想要躲回屋裏,卻已經來不及,陳年打開門看見我愣了一下,“夢夢,天天熬太晚也不好,去睡吧。”

“正打算睡,”我看見他手裏拿著玻璃杯,“想喝水?”

“嗯,嘴幹,我倒點水拿進去,你去睡吧。”

也許是光線問題,那一夜我看著陳年,第一次覺得他老了。猶豫的走過去接過他手裏的杯子:“我來吧。”

把水交給他之後,他許久都沒有動,我想他大概是有話想要對我說,隻是我們相對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各自回了房間。隻是我還沒來得及把門關上就聽見了破碎的聲響,在夜裏刺耳到驚悚。我飛奔到陳年的房間,看見剛剛還完好的那個玻璃杯變成四分五裂的殘骸,水和玻璃片混在一起,在牆上反射出冷光,陳年捂著頭坐在地上。“爸,你怎麽了?!”

“我沒事,衣服口袋裏有藥,你去給我拿來就行。”

我趕忙去翻那瓶藥,又倒了一杯水讓他喝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緩過來,扶著床沿站起來坐到**。“夢夢,你去睡吧。地上先這樣,明天我收拾。”

說不出“我在這兒照顧你吧”,甚至連一句“你自己注意些”都開不了口,我狠狠咽了一個唾沫,還是靜靜退了出去。剛剛那瓶藥還留在我的手裏,借著燈光看清原來是治療高血壓的藥,那麽剛剛他倒水是為了喝藥吧。

我不敢想像假如我已經睡熟,那麽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躺到**,滿滿的睡意竟然全部散去,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去想我和陳年的感情。他是我的親生父親,他給了我生命,給了我成長的全部條件。他待我溫和,從不逼迫或暴力施壓。他應當好家長的代表,可為什麽我卻無法與之親密。我從來叫不出“您”,更說不出關懷的話,甚至連在一起看電視都坐在沙發的兩端。可是……我想我並不是不愛他。我的生性疏離已經到了冷漠的境地,竟然連至親都無法打破。

不自覺的想到曲城,我對他的依賴命中注定般的堅決,他仿佛就是我生命裏缺少的溫暖甜蜜的那一部分,隻有和他在一起我才完整。拿起手機給他發信息,知道這時候他應該還沒有睡:“你在幹什麽?”

不一會兒,他回過來:“學你,發呆。”

“咱們年級前十名也會發呆啊。”

“陳夢小姐,我要采訪你一下,深更半夜來損我很有意思麽?”

我看著手機笑,本來已經編輯好的“剛剛我爸爸犯高血壓了”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換成,“我明天去學校上課。”

“全學校男生聽見你這句話都會很興奮的。”

“你去死!”我把手指從發送鍵上移開,又加了一句,“你也會興奮的嘍?”

手機背光20秒陷入黑暗,然後再也沒有亮起來。

隻有我知道,我一夜都沒有睡。

轉天早晨我頂著兩個巨大黑眼圈走進廁所看著小小鏡子裏那個麵色暗淡的自己,用涼水洗了好幾把臉,轉身要出去時,一直掛在牆上的那麵鏡子兀自落了下來,撞到洗手池,然後玻璃濺得哪裏都是。我承認我被嚇到了,這簡直就是“魔鏡魔鏡,誰是天底下最美麗的人,然後鏡子碎了”那個笑話的現實版。陳年走過來看到這場麵也呆了一下,隨後看了看牆上那根滿是鐵鏽的釘子,又看了看地上鏡子邊緣的塑料殼,說:“可能是太久了,掛鉤的地方裂了。這鏡子還是和你媽媽結婚時她買的呢,回來我再給你買一個吧。”

我退回客廳,腦袋裏依舊回**著玻璃破碎的巨大聲響。

於是那一天,我還是沒有回去學校,也沒有打開手機。一直到晚上臨睡前,我終於忍不住按了開機鍵,一條信息也不存在。

什麽時候我才能不做一個敏感過頭的人呢?

真正回學校是一個星期之後,我從衣櫃最裏麵找出那套隻穿過一兩次的校服,想了想還是化了一點妝,為了遮蓋自己蒼白的臉色。我在發燒,前一天晚上我被那些物理題弄得要發瘋,然後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就睡在那堆物理題中,窗戶吹進來的風讓那一頁頁白紙黑字發出似笑非笑的音色。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後又因為低血糖兼發燒導致的頭暈摔倒在地上,我想自己支撐著站起來,試了兩次居然沒有成功。那一刻我從未有過的感到害怕和絕望。

陳年在外麵做早飯,依舊是老三樣,白米稀飯,麵包,煎蛋。

到教室門口時裏麵已經在上課了,時間分明沒有過去太久,可是眼前的一切變得非常陌生。那個語文老師還是老樣子,喜歡把手交握在後麵,在教室裏溜來溜去。曲城依舊坐在靠窗的位置,認真做著手中的卷子。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裏麵陸續開始有人發現我,他們詫異的眼神又讓我有了想逃的衝動。這時候語文老師發覺了大家的**,透過門上的豎形窗子看見了門外的我,她的臉上也頓時寫滿了驚訝。我想也許她已經忘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

沉默地走進教室,一直沒有抬頭去看任何人。我的桌椅已經被當成廢物放到了教室後麵的角落,我走過去把它們分著搬回原先的位置。桌麵椅麵上都蒙著厚厚的灰,桌肚裏儼然成了垃圾箱,小食品袋,飲料瓶,甚至還有鼻涕紙。四周的眼光直直戳在我的身上,我咬著下嘴唇埋頭收拾,盡量什麽都不去想。整個教室維係著一種詭異的安靜,好像所有人故意將呼吸都放輕,在這樣的氛圍下我隨意動一動都會顯得無比刺耳突兀。

整整一包麵巾紙都用爛,桌子還維持在一抹一手黑的狀態,我向四周搜尋,根本找不到抹布的蹤影,再說也不可能去找誰借。心裏寂靜得好像一座墳墓,我蹲在地上麵無表情,手卻在書包帶上默默收緊。“喏,給你,”一隻熟悉的手伸過來,是一包滿滿的紙巾和一瓶水,曲城蹲下來,把水倒在一張紙巾上塞到我手裏,“先把椅子擦幹淨坐下,下課再去找盆接水。”說完他把東西放在地上,趁機在我耳邊極其小聲的說了一句話。我相信那些對這個場景乍舌的人都隻能看見曲城偷偷對我說了什麽,可是絕對聽不清楚。

他說,你真是好樣的。

很多時候曲城就是我的向導,他總是以一種幹淨果決的姿態將我從一個僵局中解救出來,讓有擁有短暫的勇氣。縱使短暫也彌足珍貴。他絲毫不在意那些竊竊私語,異樣眼光,他比任何人都勇敢。我用他給我的紙巾和水把椅麵擦幹淨,站起來卻依舊免不了眼前一黑,我隻能閉上眼睛站上一會兒,然後坐下用剩下的水喝了退燒藥。就在這時收到他的信息,“你怎麽了?”

“沒事,低血糖而已。”

“早上沒吃飯麽?”

“吃了,沒事的,一直都有一點。”

這句話說完,那邊就再沒有回過來。仔細想一下,似乎每一次都是他那邊先行結束對話。除了一些必要的問答,很少會有長時間的閑聊。我握著手機的手鬆了鬆,然後隨手把它丟進了包裏。

下課後我找來盆和抹布仔細把桌椅擦幹淨,把垃圾扔掉,然後走去曾經很熟悉的班主任辦公室。門虛掩著,我還是喊了聲“報告”。

“進來。”班主任燙了新的卷發,轉回頭看見我臉上還算鎮靜,“我剛聽說你回來了。”

“我想和大家一起複習。”

“這樣……沒問題啊,不過我們已經開始第二輪複習了,你確定你跟得上麽?”她說這句話時語氣帶著一點點小心翼翼,因為就我之前的脾氣來看,聽完這句話應該會立刻摔門出去,那樣在辦公室其他老師麵前她也很難堪。

但是——“我想試試看。”

回到教室走回自己的座位,竟然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塊巧克力和一包水果糖,我向四周望了一圈,發現許多人都往這邊看,看起來他們都知道是誰放的。當然,我也知道。撕開一顆水果糖的包裝,把它放到嘴裏,立刻充滿水蜜桃的香甜。我自己摸了摸額頭,退燒藥好像發揮了作用。

“你回來了啊……”一個幽幽的聲音突然從我背後響起,嚇了我一大跳,我扭過頭發現——

——李思思。

從那件事之後我就拒絕再見這個人,之後也真的再沒有遇到過,可是此時想起已經過世的沈超,竟然意外的發覺心裏早已已經沒有什麽怨恨了。“嗯,你還好麽?”

麵對我的泰然自若,李思思顯得更加不自然,她不回答我的話,隻是直直的看著我。我發現她和之前不大一樣了,更加瘦,眼睛微微水腫,顯得特別憔悴。然而她看著我的表情又那麽讓我捉摸不透,好像有劇烈的喜悲藏在後麵,此刻先都化成隱忍。

“你怎麽了?”我還是忍不住問。

“你知道他死了麽……”

我終於明白了是什麽讓她這樣失魂落魄,隻不過我沒想到他們一直都有聯係,更沒想到沈超的死竟然會給她這麽大打擊。“我知道。那是意外我們都沒有辦法,你就……”

下一秒一片混亂,有的女生都尖叫起來,因為李思思突然用巴掌截斷了我的話。因為根本沒有防備,所以這一下挨得結結實實,我甚至聽見了耳鳴。李思思站在我麵前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滾,好像挨打的是她一樣。我以為緊接著她會歇斯底裏的衝我喊些什麽,可是她隻是哭的發抖,然後第二次舉起了手。

“夠了,”在她第二個巴掌落下前曲城擋在了我的座位前麵,“這事要怪就怪我,跟她沒關係。”

我在後麵看著他的背,心算了一下這是他第幾次出麵保護我。所幸的是李思思第二個巴掌並沒有落下去,她剛才那一下已經用盡了所有氣力。

“陳夢,你是個冷血動物,你不是人!”李思思看著我和曲城,半天隻顫抖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她的嗓子哽咽的快要吐不出完整的字,之後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蹲下去哭了。

我懂的,她一定是從知道消息的那天就一直強忍著心裏的難過,她隻能在同樣認識沈超的我身上用仇恨來轉移心裏的疼痛。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正式交往過,但就算有也隻是給自己的折磨更深一些,地下戀情的最大特點就是,無人可以分享,也無人可以哭訴,當一切結束,多冰冷的結尾都要自己吞掉。

這對於她來說太沉重了,她沒辦法一個人擔當。畢竟她不是我,不是在她眼裏冷血無情的我。

“痛不痛?”曲城從老師辦公室借到毛巾和熱水幫我敷印記明顯的臉,他的手隔著毛巾放在我的左邊臉頰上,依舊可以感覺得到。

“還好啦,你去上課,我不能拐好孩子逃課的。”

曲城擰著眉毛看我,完全不理睬我笨拙的玩笑,“喂,搞那麽嚴肅幹什麽,人在江湖混挨兩巴掌算什麽,是不?”

他還是不說話。

“去上課去上課,我馬上就回去,”我把毛巾從他手上接過來,推他出水房,“我自己來就行了,喂——”

“在一起吧,”好像怕我沒聽到一樣,“在一起吧,我們。”

從沒想過會是他先將這句話說出口,可是為什麽是這種時候。我不著痕跡的與他分開來,輕輕搖了搖頭。“為什麽?”

“現在還不是時候。”

曲城沉默地看著我,我想他是懂的。末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轉身朝教室走去,我聽到他說:“我很怕過了這個時候我又會沒有勇氣。”

不管怎樣,絕對不能在我這樣狼狽不堪的時候。我不能忍受他因為愧疚或同情和我在一起,更不願他之後視我為拖累。畢竟我們還有這麽長的時間,應該足夠我變得更好。電視劇裏不是常常這樣演麽,女生希望能在自己最美好的時候和自己最愛的人牽手。

雖然是在還無法預言以後的年紀,我依舊在心中篤定,他是我此生最愛的人。

春夏的味道開始明顯的時候教室後麵的黑板寫上了距離中考還剩100天。每一天放學之後班長會去後麵把數字改掉,從三位變兩位,然後越來越少。心上懸掛著一個點滴瓶,每一天都有東西在瘋狂注入,知識,以及煩躁緊張的情緒,而每一天也都有東西在溜走,但那是什麽誰也說不清。

曲城一模的時候語文考了109分,英語考了112分,在全區都可以排得上名。我看著老師誇獎曲城時露出的發自內心的笑容,手上勉強及格的卷子被指甲劃破。“恭喜。”我走到他座位前擺出一張開心的臉。

“你很厲害了,”看得出來他真的很開心,仰起臉看我,“有多少人每天上課都沒有及格呢。”

我牛氣地說,“那當然。”

然而在他看不見的學校角落,我將那一張張試卷撕成不能再小的碎片,一捧又一捧扔上天,再看著它們變成夏天裏的雪,全部打在我的臉上。

中考那天我和曲城分在兩所不同的學校,但距離並不遠。前一晚我還是過了零點才睡,並沒有什麽緊張,倒是轉天路上的那些家長讓我有了這是個很重要日子的感覺。到了那所陌生學校的大門口,時間尚早,考場還不開放,我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竟然看見曲城的身影從遠處靠近。

“你怎麽來了?你現在不是應該在考場麽?”

“時間還夠,來看看你,”他說著從包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吃了再進去,省得暈場,而且對腦子好。”

“總給我糖吃,你就不怕我吃成豬啊?”

“沒事,豬我也挺喜歡的。我走了,考完給我打電話。”

我站在原地咀嚼著他言語中的曖昧,如同口中的巧克力一樣柔滑得注入心髒表層,開始發揮它的效用。我隨著巨大的人流湧進學校,找到自己的考場和座位,一切規規矩矩有條不紊,猶如一匹平整的綢緞。

那個分數通過信號傳到我耳朵裏的時候,我完全無法信服。我神經質地一遍一遍撥打那個號碼,可是那個譏笑似的數字始終都沒有變過。比一模二模低五十多分,我的語文機讀卡居然沒有讀出來。

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雖然我多麽不想這樣認為。

我知道曲城也查完了我的分數,因為考試後他特意問過我準考證號碼,作為交換我也知道他的。當我從電話裏聽到他的分數我一直強忍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那完全是為了炫耀而存在的三位數字。查完分數之後我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裏,抱著膝蓋倚著門坐在地上,恢複一種拒絕所有人靠近的姿態。曲城的第三個電話打來時我按了關機,而陳年在外麵敲門叫我出去的聲音在我聽來竟像是從宇宙深處傳來,那麽不真實。

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天亮起來的全過程,但是卻是最模糊的一次。天空充滿大大小小的波紋,讓我感覺自己像是溺在水中。袖口上都是淚水一直沒有幹透,臉上緊繃得好像能夠提取出鹽粒。我爬到床邊翻出包裏還剩下一半已經有些融化的巧克力,一股腦塞進嘴裏,甜膩的味道隻在舌尖徘徊了一下下,卻在喉嚨留下了經久不去的苦。

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物極必反。當你越孤注一擲將一切都貢獻給一個希望,你才越怕輸。可是沒有誰能夠保證自己百分之百不會輸。

“夢夢,你把門打開,你得吃點東西。”天剛剛亮起來陳年又來敲門,我麻木地看著那道門突然舉起包狠狠砸上去,裏麵亂七八糟的東西,書,筆袋,水瓶,還有那張過了期的準考證通通掉在地上。房間外的敲門聲戛然而止,我想像不出陳年的表情。

門鈴聲在這時響起來,我聽見陳年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我的房門口,“叔叔,我……”

居然是他。桌子上的表顯示時間6:35。

“來,進來,你來勸勸她也好,”陳年讓曲城進屋,“從昨天查完分數之後就一直待在裏麵,沒吃沒喝,哎……”

“陳夢,把門開開,”他的聲音依舊那麽平靜,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從前我是多麽迷戀遵從,“你這樣有用麽?!”

沒有用,我知道。我蜷縮著身子躺在冰涼的地上,從門底下的縫隙看著他白色的運動鞋。沒有用,但我至少可以選擇不去做一個漆黑的影子黏在他身後。

“陳夢……”

“滾……滾,滾!”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對門外的他喊出這個字,然後原本以為幹澀得再也流不出淚的眼睛再次瘋湧決堤。

門外許久的沉寂之後曲城冷冰冰的甩下一句話,“你要是想當鴕鳥隨便你!叔叔,對不起,我先走了。”一聲有些巨大的關門聲結束了一切。

但是鴕鳥也有鴕鳥的倔強,我願賭服輸。

當天晚上我就打開了房間門,陳年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看見我立刻站起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我揮揮手,“餓了,想吃飯。”廚房裏是做好卻動也沒動的飯菜,我熱了熱,搬到桌上和陳年一起吃。他一直都在不安地盯著我看,似乎等待我開口說什麽,可我無話可說,隻是一切恢複原狀。

一個連線都沒有上的分數隻能上一個職專,所以報誌願的那天我沒有去,連畢業證都是陳年幫我拿回來。手機裏麵曲城的號碼那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徹底對我失望了吧。

“恭喜你考上市重點高中。”然後將他的號碼設上來電攔截。

恢複原狀吧,忘記“在一起”那句虛妄的話。

漫長的暑假之中,除了陳年有一次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的“那個教你英語的男孩子……”,曲城這個人真的就好像從沒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一樣。可是明明心裏的一個位置被占滿了,挪不走,丟不掉,沉甸甸的無比辛苦。臨開學前的那一晚我又失眠,坐在**把包裏一次次塞滿東西,再一次次倒扣在**。第三遍的時候一顆不知何時遺落在不易發覺角落裏的水果糖突然掉落在我身上,我捏起它暗暗用力,想要抬手扔掉,卻最終還是放在嘴裏,用牙齒拚命咬碎,那些甜蜜的汁水迅速衝進胃裏。

與身體裏那種叫寂寞的毒素相抗衡。

我報的職專距離家很遠,所以我開始住校。其實這一切都是我一早計劃好的,陳年也沒有多加阻攔,隻是叮囑我一個人在外要小心些,與人和善。開學第一天陳年也上班,所以我一個人提著巨大的行李箱倒了兩趟車到了學校門口,剛一下車我就把行李箱扔到一邊,蹲下去吐了。夏天擁擠的車廂,滿是燥熱和汗味,我忍了又忍才沒在車裏吐出來。“沒事吧,”有一個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蹲下輕輕拍我的背,“吐出來就好了。”

我無法置信的抬起頭看見他的臉。曲城。

為什麽他總是看見我最狼狽的模樣,為什麽我最狼狽的時候他就會出現。

“沒事,”我用水漱了下嘴,拿紙擦幹淨,“你怎麽在這兒?”

“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學校離這裏步行也就十分鍾?我還以為你是故意的呢。”

我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巧合,轉念又想到一個更大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曲城伸手摸我的劉海,“隻要我想找你,你躲到哪裏我都找得到。”

心中所有為抗拒而設的屏障,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才發現其實裏麵全部都是塑料泡沫,形同虛設,風一吹就什麽都不剩了。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去死,誰要哭了。”

曲城抿著嘴微微的笑,笑容明朗得如同清晨刺破雲層的第一縷曙光。

“那……”他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在一起,現在可以了麽?”

原諒我,就算我對上天發了誓,此刻我也會選擇承受任何報應,絕不願讓他的手空落無著。緩慢的把手交到他的手上,慢慢的十指相扣起來。後來我從一些女生嘴裏才知道,原來戀愛中的所有小細節都有特殊的意義,十指相扣的意思是,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多美的四個字。

我對陳年說我想參加春季高考時,他雖然嘴上沒有說什麽,卻仍是能夠看出有多高興。原本以為大學是和我沒有關係的一個詞,也覺得自己再不會去和誰打什麽賭,可是我的想法永遠都會被曲城改寫,他對我說“考上大學吧,否則我也許會去別的城市上大學”。

“那假如我考上了,你就會留在這兒?”

“可以考慮,”看我一臉失望的表情他拉過我的手,“才高一哎,你想的是不是早了點?這一次你有三年,重新開始,來得及的。”

我點頭,然後閉著眼睛靠在他肩膀上,他那麽瘦,讓我有一點點心疼。

第一學期要結束時又到了冬天,我的生日就是在冬天。陳年曾經對我講過,媽媽生我的那天下了三十年未遇的大雪,積雪厚得阻礙了所有交通工具,他就是在那樣的天氣推著借來的三輪車愣是把即將分娩的媽媽送到了醫院。記憶裏我從來都沒有正式過過生日,那一天和平常沒有不同,隻有陳年會給我做一碗麵。

生日的那天正是周六,我從宿舍**坐起來拉開窗簾看到外麵一片銀白。其他幾個室友早早就出去玩了,我穿好衣服靠著牆背語文課文,突然聽見曲城的聲音,他在樓下大喊“陳夢,陳夢”。

放下書跑下去卻找不到他的人,正當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幻聽時,眼睛被一雙很涼的手蒙住。“喂,我知道是你。”

“朝前走,拐彎,慢一點,好,”曲城沒有放下手而是指揮我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走路,“一,二,三——”

眼睛被釋放的瞬間我看見宿舍樓後一大片沒有被踐踏過的雪地上用蠟燭拚成的——陳夢,生日快樂。

“你……你很惡俗哎,”一束束微小的火光在一整片冰天雪地裏搖曳,看得人心裏湧動出溫暖,我衝動的轉過身跳到他身上死死摟住他的脖子,“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了,我一直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