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或許我該為你做些事

總的說來,離城是一個人均收入並不高的地方。外來打工者居多,奢華的樓盤非常少,平房也還沒有絕跡。但奇怪的是酒吧和歌舞廳的霓虹招牌在夜晚倒是鱗次櫛比。有的時候會想起安城,那時侯我家與周圍許多的人家比絕對算不上富裕,但從小我也有獨立的的空間,家裏有廁所和淋浴。隻是電視還是古老的21寸,因為陳年並不太喜歡看電視。現在我和別人一起住在一個院子裏,周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謠傳一次要拆遷,甚至有一次真的來了拆遷辦,說要在這塊地方建大的商業區,但最後卻因為投資商的問題隻拆了外圍幾戶就不了了之,還打起了官司。屋子裏隻有老舊的木質桌椅和很高的木板床,沒有電視冰箱洗衣機這些電器,甚至連煤氣和暖氣都沒有。學會了的是怎樣在夜裏封好爐子,好讓冬夜顯得更暖一些。洗澡要去公共浴池,看陌生人或飽滿或枯萎的身體,有時候莫名會感覺害怕,人多的時候蒸汽幾乎能令人窒息。所幸的是旁邊就有公共廁所,很近,雖然夏天的時候地上會爬許多白色的蛆蟲,如果是夜裏,就隻能用尿壺那種東西。

但奇怪的是除了最初短暫的一段尷尬,並沒有感覺到苦,從來都沒有感覺有什麽苦得難以承受。隻是經常有一些自己以為不曾在意的場景片段,經過時間的沉澱,在顯影液般的記憶裏慢慢浮現,真切得像是隨時會出現在眼前。

我和紹凱兩個人都不用手機,我的手機在我出來的那一天留在了安城的家裏。至於他,我想也一樣,是為了能更幹幹淨淨的和昨天了斷。反正一直以來我們的交際圈子就是周圍這幾個人,根本沒有打電話的必要。如果真的想打,就去門口小賣部的公共電話就好。紹凱受傷之後差不多一個月,我偷偷找到孫亦的手機,打了電話過去。

“喂,孫亦,我是陳夢。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找你有點事。”

“我現在在學校,周末回去去你們那兒再說吧,很急嗎?”

“我單獨找你,紹凱不知道。”

“……嗬,”孫亦在電話那邊明顯頓了一下,“陳夢,你別害我對不起兄弟哦。”

我笑,“去死,你說個地方我過去找你。”

結果是在一個不算太小的飯館裏見到孫亦,他點了很多東西,讓我突然有點不自然。“我又不是要你請我吃飯的。”

“吃不了就帶回去,你們那兒做東西也不方便。找我什麽事?”

原本想好的話,瞬間又堵在了喉嚨口,是上是下猶豫不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孫亦,我們真的麻煩你夠多了……”

“你要是就為說這個,我立馬走人。”

“幫紹凱他們找個正式工作吧,錢多少無所謂,至少安穩些。”

“就這樣?”孫亦笑笑,“我爸有個小便利超市,正缺理貨,沒問題。但是……我有個條件,告訴我你和紹凱是怎麽認識的。”

“你怎麽就這麽好奇啊,不過是有天半夜有倆流氓又想劫錢又想劫色,恰巧他路過幫我擺平了而已。”

“那種時候隨便誰過都會管的啊,這小子運氣真好,得到美女以身相許。”

“喂,你誇不誇張,我什麽時候說以身相許了?”我忍不住笑出來,轉念問他,“你信我們倆到這兒之前一點也不熟麽?”

“不信。”

我猜到會有這個回答,但是我不打算再說下去了,“有時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嗬,對了,我找過你的事別告訴紹凱,你去和他說他會聽的。我先走了。”

“陳夢,你要不是跟阿凱,我說什麽也要把你搶過來。你應該過更好的生活。”

“謝謝,”我沒有回頭,“能有現在的生活已經出乎我意料了,更好的我配不起。”

出了飯館朝車站走,心情不知怎的突然晴朗起來。路過一家理發店又想到自己曾經那麽想把頭發剪掉,可是現在我的頭發已經長到別人看了會小聲議論的地步了,紹凱總喜歡用手指卷著我的頭發玩。劉海有一點長了,我走進去讓理發師修了修,鏡子裏的自己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臉上沒有之前尖銳的鋒芒,剩下的更多的是沉和。

能夠有現在的生活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真的。

“我回來了。”天已經有點晚了,蹦蹦跳跳跑進院子,紹凱一把把我拉了過去,“喂,你幹嘛?”

“你跑哪去了?也不知道留個話。”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那麽緊張過度,”我揉揉他的臉,“我自己出去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以後跟我說一聲,或者留個條,行不?”紹凱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手裏提的什麽?”

“吃的,你們還沒吃吧,我吃完了。”我把餐盒拿出來,“涼了,我給你熱熱。”

紹凱看著我,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說。

晚上回到屋裏,紹凱拉我坐到他身邊,“告訴我,到底去哪兒了?”

我噘嘴不說話。

“你以前從來不一個人在外麵吃東西,而且就算你一個人吃也不至於點這麽多吧。”

我把嘴噘的更厲害了,“我就不許吃頓好的啊。”

紹凱把我臉轉過來,低頭親我,“我不是這意思,你吃什麽都行,都是我不好……”我用力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呢喃著說:“就是你不好,快點補償我。”

紹凱胸口輕笑了一聲,反身將我壓到底下,“說,要什麽補償?”

我把自己綁著的頭發解開,揚起頭吻住他,“命拿來……”

**一旦點燃就難以控製,我喘息的抱著他**的背,享受著他手在我身體上放肆的遊走。燈太亮,紹凱伸手想要去拉,我拉住他,“不要……我就要這樣……”

**來得突然且劇烈,紹凱伏在我的身上大口的喘氣,我也是第一次聽見自己在到達頂端的一瞬間包含快樂的呻吟。那麽迷戀,那麽真實。

原來我的身體也很快樂,那麽我的心也應該很快樂才對。

一切都結束後,燈終於被關上,猛然掉進黑暗裏什麽也看不見,隻能感覺到紹凱把我抱在懷裏,漫無目的的吻我的耳朵,脖子,肩膀,我靜靜等著自己的呼吸平穩下去。

過了一會。紹凱已經睡著了,依然是習慣性地朝我那邊攤著一條手臂。床架子在夜裏隻要動一動就響得厲害,我小心再小心的爬回他身邊躺下,在黑暗裏看著他的臉。撩開頭發,額頭上的那道疤可以摸的出來,我支起身子輕輕親了一下,他好像有感覺彎起胳膊將我霸道的箍到懷裏。

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是天生的體溫偏低,冬天根本沒辦法靠體溫趨走被子裏的潮濕陰冷,最暖的地方就是他的胸口,他永遠都會給我留下位置讓我可以黏著他,用整個身體給我取暖。

我像一株隻會吸納陽光卻不會轉化出氧氣的奇怪物種,享受著他無條件給予的溫度,卻忘記問他會不會冷。

真的是隨便一個路過的人都會多管閑事的去救我嗎?如果不是你,假如不是你,就算救了我,我也一樣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吧。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能允許一個像太陽一樣的人因為我而失去熱量,那樣我該怎麽原諒自己。

一夜睡得安穩,恍惚間感覺有人在揉搓我的頭發,本能的想要把他的手打下去,卻被反手握住。

“別鬧……”

“知不知道幾點了?還睡,昨天有那麽累麽?”

我睜開眼睛看見紹凱已經換好了衣服,倚在床邊上,“就是累嘛。你要出去啊?”

“嗯,孫亦來了,說找我們有事。”

“那你去啊,別管我,我再睡會兒。”

“這麽累啊,”紹凱摸摸我的頭,“是不是那個來了?”

“去去去,”我臉一紅使勁兒推他,“快點走,我要睡覺。”

“行,我走,回來給你帶吃的啊。”

肚子確實疼,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後我爬起來,把床收拾好,床單換下來一會兒要洗洗。拿著衛生棉到了廁所,發現果真來了。這樣下墜感的疼痛已經很習慣了,每個月都要疼上三四天,最初的時候紹凱看我慘白的臉色嚇得不輕,後來特意買了個暖水袋每次都放在我的肚子上讓我抱著。

把院子裏的爐子生上,燒了一壺熱水,從抽屜裏找出暖水袋,擰開塞子往裏麵倒。大概是熱脹冷縮,膠皮鼓起氣然後濺出一大滴開水在我手背上。立刻就感覺到了灼熱的刺痛,趕緊把塞子擰好扔到一邊,跑到院子裏的水龍頭底下去衝,水泡還是起了出來。真笨啊,我苦笑著搖搖頭,繼續在水龍頭下麵衝,一直衝到麻木,總算少了一點疼。

用傷手把床單和一些衣服洗幹淨,晾在了院子裏栓的鐵絲上。一切都弄好,才感覺到手上一跳一跳的刺痛,泡破了,露出紅色的肉,周圍被洗衣粉泡的發白。我剛想去藥鋪買點藥還沒來得及掛上鎖,後麵突然有人拍我,回過頭看見紹凱他們回來了。“你又要跑哪去?”

條件反射似的把手藏到後麵,“我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回來。”

“你手裏有什麽?”紹凱拉我胳膊,“給我看。”

“沒有啦,你看什麽……”我掙紮不過他,“我笨嘛……”

“怎麽弄的?”紹凱把我的手包在手心裏,我聽到他的聲音裏居然有輕微的顫抖。

“我說了是我笨嘛,沒事的。”

“你先回去,我去給你買藥。”

“你們進去吧,我去買就行,”阿毛從後麵把話接過來,走過來拍拍紹凱的肩膀,轉身就往藥店方向跑。剛走回院子紹凱就停住了,我有些忐忑的偷瞄他的臉色,發現他好像真的有點生氣了。

“你是燙完以後才洗的那麽多衣服吧!你瘋了是不是?!”

“沒事啦……”

“走,”一把把我拉到屋裏,按到**坐好,“坐好了。你告訴我你怎麽想的,你肚子疼就不會等我回來嗎?!”

“我都承認自己笨了你還罵我!我也不願意啊,又疼又癢的,你還欺負我!”我脫了鞋,蜷著身子坐到牆角不理他。

“你……”紹凱徹底被我氣的說不出話來,“你過來。”

“不要。”

“過來,快點。”

“不要!哎——”來不及我反抗,就被橫抱到了他腿上,“討厭啊你。”

“夢姐……啊,對不起……”阿毛這時候推門進來,被眼前的場景嚇到,立刻扔下藥膏跑了出去。

我真正哭笑不得了。

紹凱不說話,一點一點幫我塗藥膏,我看著他緊張的樣子覺得好好笑。“你還笑,”他瞟我一眼,“知不知道多難好啊,以後再敢胡鬧看我不罵你!”

我用臉在他胸口蹭來蹭去,“遵命。”

他突然笑起來,用手使勁兒揉我頭發:“嗬,你呀……”

“你笑什麽?”

“你知道你現在變成什麽樣了嗎?你現在越來越像隻貓,又黏人,又愛耍賴。我記得以前你可不是這樣,那時侯我總被你那倔脾氣氣得不行,怎麽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啊……”

我的身體在他的話中漸漸僵硬起來,我……真的又變成這樣了嗎?接受,依賴,改變,然後……失去。似乎是發現了我突然的沉默,紹凱不明所已的問:“我說錯話了?”

“紹凱,你今天晚上別抱我睡,行麽?”

“好,但是——”紹凱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將我那隻受傷的手團進手掌裏,“你得讓我看著你。”

可是沒有他的懷抱,怎麽都睡不好,意識一直在很淺的地方伏著,任何動靜都可以讓我醒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他的手輕輕摸著我的頭發,終於還是慢慢將我擁進了懷裏。他的嘴貼著我的額頭,很輕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

“我愛你啊,知不知道……”

那麽久以來我們都沒有對彼此說過“愛”這個字,連與之相關的一些都盡力回避。這段關係的開始原本就糊塗得理不出頭緒,而後的發展也好似順理成章,無須太多話語鋪墊。當然,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兩個人的個性,紹凱是個習慣把感情藏在心裏的人,稍稍有些關懷或者表露心意的話他都會羞於啟齒,再逼問下去,他甚至會臉紅。但是恰恰也就是他的這種性格,讓我能夠沒有壓迫感。至於我,我隻是在躲避,像是我外婆從小說我的那些迷信話一樣,我命太硬,是會傷及身邊的人的。當所有愛我的人都被我傷盡了以後,我堅決的拒絕再去愛。雖然有那麽幾次,當紹凱忘情的吻著我,有一些話語已經從我的胸口滿溢出來,最後卻依舊被我硬生生打回心底。

他的手掌輕輕拍著我的背,他的懷抱對我來說像是鎮定劑一樣,隱約間讓我覺得他把我當成了他的孩子。忘記在哪裏看過當一個男人摯愛一個女人時,會像疼愛孩子一樣疼愛她。這一夜的夢裏麵是一條鐵軌,鏽跡斑斑的站牌上寫著陌生的地名,鐵軌的盡頭是湛藍的天,雲朵像是小時侯家門口會賣的棉花糖。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我對上紹凱看著我的眼睛,彼此都知曉了什麽都不用說。我苦笑了一下,紮進他的懷裏。

我,陳夢,何德何能,讓你們全部如此待我。

如我所料,紹凱還是答應了孫亦去工作,生活開始歸於正軌,甚至開始有了一些好的轉變。隻是他們更加辛苦,每周隻有一天休息還要去接一些商家的駐演,或者去酒吧做樂隊。我一個人的時間多了起來,很多時候超市半夜有貨入庫,他們就要守夜不能回來。紹凱每次臨走都會一再的提醒我一定要鎖好門。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呐,有時還不如小孩聰明。”紹凱拉著我的手,上次的燙傷很久都無法愈合,最後還是留下了淺淺的痕跡,“你一個人睡,我不放心。”

“你怕有人入室劫色?”

“胡說八道,”他笑,“不過……真有點怕。”

“放心啦,你不知道我以前多厲害,一般的男的真不一定打得過我。”

紹凱不太相信的看我一眼,“就你,胳膊細成這樣。你要是真能打,那天晚上怎麽嚇的連動都不敢動的?”

“哪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想到是哪天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那天其實……”

“好了,我該走了。一個人乖點啊。”

當整個家又隻剩下我一個人,回憶又有泛濫的苗頭。那天夜晚兩個人先是搶了我的包,看我沒有反抗也沒有跑走,竟然又折回來,賊笑著動手動腳起來。當時那條街道我不認識,漆黑得沒有行人,遊**的出租車根本不曾注意到這邊,又或許注意到了卻不願意多管閑事吧。那時我確實沒有任何掙紮,甚至一動也沒動,表情空洞的確實像是嚇壞了。紹凱的出現打破了僵局,他將我推出了一個旋渦,然後自己陷了進去。

其實他不了解我才是旋渦的中心。

一個人待了一段時間以後我又開始想去做點什麽了,應該說這樣的心一直都在,並且隨著時間越來越強烈。其實我知道紹凱也正在存錢,打算租個好點的房子搬出去住,當然這絕對是為了我。相對的,當我在外麵看見櫥窗裏那些好看的男裝,就想要有一天能夠毫不猶豫地買給他。

白天想出去工作是不可能的,紹凱根本不會同意,我也真的不想因為這種事再和他吵。和一個為你好的人吵,其實也是反向的傷害自己。於是一個他們都不回來的晚上,我又去酒吧唱歌了。事實上,這個偏僻的平房區向外走越來越開闊,有一所高中,幾家網吧,也有零星的檔次不高的小酒吧,很多都是學生,或者一些錢不算多的小商人。上次那家,被紹凱鬧過事我不可能再去。於是我去了另一家,隻因為它的名字讓我喜歡。它叫做“城池”。

老板坐在底下讓我上台隨意唱一首歌,我把話筒從話筒架上取下來,輕唱了一首《暗湧》。

我的最後一個音還沒收起,台下已經傳來了掌聲,老板走上來對我說:“你想上班,隨時可以。”

“老板,我隻唱歌。”

“嗬,”老板很了然的笑笑,“你想唱歌你就唱歌,你人在這兒,沒人能勉強你什麽,萬事都在你自己。假如有人找麻煩自然會有人管。”

一句“萬事都在你自己”,讓我安下心來。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地方,錢賺得最容易,應付起來也最耗費心力。

但是,我也想再試一試為別人而活。

夢裏的那條鐵軌真實而冰冷,有一些預感憑空而起,塵埃飛揚,卻無處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