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孩子

我,紹凱,阿毛,小哲,我們四個人現在住在一起,我們稱這個破舊的院子叫家,稱彼此為家人。對了,還有孫亦,雖然他不常過來,但紹凱說,孫亦永遠是他的好兄弟,是我們家裏人。

孫亦是我們當中最完整的人,他有爸媽,有富裕的家境,也有一所一流大學作為自己的後路和父母炫耀的資本。但是這樣的他卻沒有忘記兒時的玩伴,也沒有忘記年少無知時說好的約定。我和紹凱在離城下火車的當晚,紹凱就找了個電話亭給孫亦打了電話,那號碼還是十二歲那年孫亦舉家搬到離城後給他寄去的。

“快十年了,我都沒打過,也許早就換號碼了吧。”就是抱著這樣的心,當紹凱見到撂下電話趕過來的孫亦時,我清楚的看到他眼睛裏閃著光。更何況,那一晚還是舉家團圓的除夕。

阿毛和我一樣沒有媽媽,隻不過他的媽媽不是死了,而是在他四歲時和別人跑了,離婚協議書上特意清楚的寫上一條:孩子歸父親撫養。阿毛的爸爸是個平庸的男人,沒手藝又怕吃苦,永遠眼高手低,直到把家裏積蓄都花得差不多才意識到要賺錢,可他那個歲數已經找不到什麽好工作,隻有做做衛生,看看夜,既辛苦錢又不多。阿毛初中畢業其實已經考上了高中,但他擅自報了中專,他爸爸知道後把他打了個半死,大罵他沒出息,阿毛實在受不了就回了一句,“那還不是隨你!”然後他看著他爸爸停住手,傻愣愣的一整晚都沒說話,好像一夜就蒼老了。

“我不怪我媽,誰都想過好日子。我也不怪我爸,我就是有時候突然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麽意義。”說完這句話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狠狠摔向牆壁,沾著泡沫的碎玻璃落了一地,黃色的**向下淌著,一整副潰敗的景像。

小哲根本沒見過自己的父母是誰,他從小跟奶奶相依為命,戲劇性的是一直到奶奶去世小哲才知道,他唯一的親人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那不過是好心收養他的一個早年失去子女的老人。奶奶死後給小哲留下了一點錢和一間舊火單,他委托中介把房子賣了,然後揣著那些錢出去轉了一個月。他去了哪裏,看見了什麽,想了什麽,沒有人知道,他唯一說過的是有一個晚上他坐在一個城市的天橋上看著底下陌生的霓虹和川流不息的車輛,突然想要跳下去將一切都結束掉。不過最後他還是清醒過來,穩穩當當走下樓梯,然後蹲在路邊抽了人生的一根煙,被嗆得止不住流眼淚。他在那一個月寫出整整一個速寫本的歌,自己填的詞,自己譜的曲,他說他的音樂細胞好像與生俱來,可是卻不知道是誰給了自己這樣的生命。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他總是喜歡這麽說。

至於紹凱,誰也不知道他的生命裏有過怎樣的動**,他不說,對我也一樣。我能夠理解,畢竟每個人心裏都有秘密不願說予人知,隻是我看到他聽阿毛和小哲說自己的故事時幾度動了動唇,好像有什麽已經含在了嘴裏,最後又被他強行咽了回去。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黃連算什麽,就算是毒藥他也會嚼爛吞下肚,痛死也不讓別人知道。

“紹凱,你為什麽會同意帶我走,”我在黑暗中摸他的臉,眉毛,眼睛,鼻子,嘴,直到他抬手將我的手捉住,“你不覺得多帶一個累贅麽……”

“睡吧,別胡思亂想。”他將環我的手緊了緊,嘴貼著我的額頭說。

第二天我醒來時才七點,紹凱還在熟睡,眉毛時不時皺到一起。我躺著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輕輕把他的胳膊抬起來放進被子,穿好衣服,走到院子裏。

天空又開始飄小的冰星,伴著風抽到臉上像刀割一樣疼。離城的冬天比安城冷很多,穿再厚的外套發抖都還是難免的,不過我已經開始習慣,至少不再畏懼。

“夢姐……”突然對麵的門開了,阿毛走出來看見我微微愣了一下。

阿毛比我小一歲,他叫紹凱哥,於是也就一直叫我姐。起初我聽著特別別扭,總想糾正他的叫法,結果他一句“那我叫嫂子了”幹脆的把我堵了回來。

“怎麽起這麽早?”我對他笑。

“夢姐,我想和你說件事。今年過年我想回去和我爸過,前兩天我在街上看見他了……感覺他身體不太好了,我想回去看看,過完年就回來。”

“去啊,這有什麽可說的,什麽時候走和我們打聲招呼就行,”我看著他突然想到寄明信片的自己,“等會兒……”我轉身回屋,找出那張存著錢的銀行卡,塞到阿毛手裏,“買點東西回去。”

“不行,這絕對不行,”他趕緊把卡推回我手裏,“凱哥他……”

“你還不知道他啊,他肯定同意,這錢是我們大家的,”我拉開阿毛大衣的口袋,把卡放進去,“拿著,不過不許花光哦。”

“嗯……謝謝,我過完年就回來。”

“我告訴你,一家人不許說謝謝,這要紹凱聽見他才會生氣。回去收拾收拾,等紹凱醒了,我給你們做吃的。”

看著阿毛走回屋子關上門,我也扭身回屋,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伸手打他:“你還想裝到什麽時候?!醒了還不睜眼?!”聽到我這麽說,紹凱果然把眼睛張開,無辜地看著我,“什麽都瞞不住你,你怎麽看出來的啊?”

被他這麽一問,我反倒愣住了。裝睡的時候呼吸總是不夠平順,不像熟睡時規律而平穩。可這要怎麽說,他肯定會說:“你連我呼吸都這麽熟悉啦?!”這麽想,我的臉突然不受控製地紅了。

“喂喂,想什麽呢?”紹凱一臉壞笑的問我,我抓過枕頭丟到他臉上,“哎,我告你謀殺親夫啊!”

“鬧夠了沒?起來啦……喂,”我被他鬧的沒辦法,伸手拉他的胳膊,結果卻反被拉下去,頭被強行固定在他脖子下麵,“哎,你剛才都聽到了吧?”

“嗯,”紹凱用下巴貼了貼我的發頂,“你啊,有點女主人的樣子了。”

“嗤,我每次看阿毛對我說話,都覺得自己像黑幫老大的老婆,或者……壓寨夫人……你是不是跟他們說我特凶?”

“我哪說過,”紹凱又擺出“不關我事”的口氣,手指卷著我的頭發玩,“我就和他們說,誰敢欺負我老婆,我跟他們拚命。”

“好好的,又說拚命什麽的,起來吧。”我揚起頭,親他臉一下。

“夢兒,你想家麽……你要是想就告訴我,我陪你回去。”

我沒想到紹凱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心猛的空了一下,隨即又有什麽迅速溢滿,壓的我喘不過氣。“這不就是我家麽?我還能去哪兒……”聽到我這麽說,紹凱不再說話,隻是牢牢把我箍在他懷裏,隱隱約約我竟然覺得他在害怕什麽。

我該怎麽對紹凱說,就在那一晚,我躺在他懷裏,又一次夢見了安城。夢裏麵的一切都真實得讓人心驚,我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夢,卻還是一步步走得更深。我夢見我生活了十九年的那間六樓老偏單,牆上的漆都翻了皮,露出裏麵的淡粉色;地還是水泥地,曾鋪過地板革,泡過一次水也就爛掉了。門邊疊放著兩個上鎖的樟木箱,小時侯我一直好奇裏麵有什麽,後來才知道那是媽媽陪嫁來的,裏麵是空的。我夢見我的爸爸陳年,他還是老樣子,隻是頭發白了很多,他坐在台燈底下備第二天的課,茶水放在桌角,已經涼了。我夢見高中的學校,有需要兩個人才抱得過來的樹,春夏季有不甚好看卻很燦爛的花,也因此蟲子非常多,牆上爬的毛毛蟲有時候冬天就凍死在上麵。我夢見我曾經的那些朋友,不算朋友的朋友和真正對我好的朋友,她們都還在那裏,嬉笑怒罵,張狂或收斂。我甚至又夢到他……他還是十八歲的少年模樣,在夢裏麵我看著他年輕的臉就止不住哭起來。

醒來時依舊漆黑一片,枕邊有一小塊濕潤。我貼了冰涼的牆壁一會兒,翻身靠向紹凱的懷裏,他沒有醒,卻仿佛有感覺般的把我往懷裏擁了擁。

我想我是想家了,或者說我是想過去了。可是我永遠也回不去我想回去的那個地方了。

離過年還有十天的時候孫亦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來看我們,大家圍了一桌子吃火鍋,這情景像極了我們第一次聚在一起的時候,火鍋的熱氣將周圍變得很暖,大家碰杯的時候啤酒灑得哪裏都是。我在心裏把這一天已經當成除夕,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隻不過這樣想著的同時我眼前又浮現出小時侯爸爸領著我買吊簽的畫麵,不知道他現在一個人有沒有在準備年貨,有沒有像從前一樣買兩個大紅燈籠,從除夕一直掛到正月十五。

“陳夢,陳夢,”我回過神來看見孫亦衝我舉著酒杯,“越來越漂亮了你!”

我笑著把杯撞過去,然後一飲而盡,“你每次看見我就這一句話,不會換換啊?!”

“阿凱,你這靈牙利齒的老婆哪找的啊,你當心被搶走哦。”孫亦沒話接我,隻好朝紹凱進攻。

“我老婆是我撿來的寶貝,”紹凱一把摟過我,“你們誰也別打她主意,否則別怪我翻臉。”

“我怎麽沒看出來你小子有重色輕友的毛病,說說,你們倆怎麽好上的?”

“好啦,先吃飯,我們倆的事以後再說,”說完他拉過我使勁兒親了一下,“對吧。”

“切……”那三個人擺出一副掃興的表情,小哲跟孫亦使眼神說“他倆天天這樣”,紹凱一個空易拉罐就扔過去。於是我們五個人就在這本就不大的屋子裏玩起了互砍遊戲。

我和紹凱的相識確實說來話長,隻不過他所顧及的和我想到的隻有極其微小的一部分能夠合並。那時的一切,以及那時的我,都是我不願回想,甚至不堪回想的,而我身邊這個傻瓜卻把那個無比落魄的我撿回來當成寶貝護在懷裏,生怕受一丁點風吹雨打。

孫亦走的時候阿毛也順便和他一起走了,家裏就剩下我,紹凱,小哲三個人。我注意到阿毛走的時候小哲的神情中有掩飾不了的落寞,於是和紹凱商量,讓他去陪陪小哲。畢竟想到過年就想到舉家團圓,可小哲連個有家人的年都沒過過,去年過年的時候因為大家還不熟悉,所以他才一直強顏歡笑。紹凱聽完我的話摸摸我的頭,說:“還是你心細啊。”然後就去陪小哲睡了幾晚。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年最難過的會是紹凱。

除夕的早上被敲門聲吵醒,紹凱是不可能敲門的,於是我隻好快速翻身起來,披上件衣服去開門,小哲站在門外有些局促但更多是著急的看著我。

“怎麽了?”

“凱哥他一早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就把自己關在裏麵,半天都沒出來,我說話他也不答應。”小哲一邊說一邊看向關緊門的琴房,“我沒辦法,隻能找你了。”

我走到琴房門口,發現門確實是從裏麵鎖起來的,這間屋子半夜也從來不鎖門的。但是紹凱一直都不是這樣耍小性子的人,他如果生氣或是心裏有事兒一定會說出來。

“紹凱,紹凱,把門開開。”我拍了兩下,裏麵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你沒惹到他吧?”雖然知道不大可能,但我摸不到頭腦之下隻能轉頭問小哲,他看著我瘋狂搖頭。

“紹凱,紹凱,你把門開開行不行?”

“紹凱……快點,有什麽事出來說好嗎?”

“你再不出來我不管你啦,開門!”

“乖……把門打開好不好,讓我進去……”

軟硬兼施了十分鍾後,門內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轉頭對臉色同樣很凝重的小哲說:“給我拿重的東西,我就是把門砸了也得進去。”

幸好這種老舊的木門不過是兩層三合板,我用鐵質的椅子甩了幾下中間就破開一個洞,把手伸進去摸到插閂拔開,然後一腳踹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的門走進屋裏,手掌紮進了一根不小的木刺,我賭氣似的惡狠狠拔掉。紹凱坐在屋子角落的地上,屈著腿,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頭垂的很低,門打開後突然湧進了光亮,他下意識用手去遮眼睛。

“你別過來。”我聽到他對我說。

“你想死是不是?!”我沒好氣的走過去彎下腰拉他的胳膊,“有什麽事出去說。”

“我說了你別管我……”他不抬頭,隻是從喉嚨裏擠出這幾個字。

“好,我不管,我再也不管你了!”我轉身就要往門外走,手腕卻突然被拉住,我低頭看著地上那個趕我走又伸手抓我的人,“這樣有意思麽?紹凱。”

就這樣僵持了幾秒鍾,我感覺到握在我手腕上的手越來越用力,到最後竟然微微顫抖起來。起初我以為是我的錯覺,抬起另一隻手附在紹凱手背上,終於確定真的是他在發抖。“紹凱,你怎麽了?”我蹲到他對麵伸手摸他的臉,“來,看著我。”

那是我從沒見過的紹凱,頹廢得不成樣子,眼圈紅得像要滴血。他就像一隻受傷的豹子,躲在角落舔傷口,在我的指尖碰到他眼睛的那一刻,一大滴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滾落出來。我的心一瞬間痛得縮緊。“紹凱……”

“別叫我……我討厭聽見這個名字,我恨這個名字!”

我把他的頭拉過來抱進懷裏,輕輕拍他的背,“哭出來,哭出來就沒事了,我在這兒……”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能感覺到的隻是他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肩膀不住顫抖,到最後終於哭出了聲音,眼淚迅速打濕我的衣服。在他如同動物受傷的嗚咽聲裏我聽到他說,“我爸死了……我恨他……可他怎麽能死怎麽能死啊……”

偏過頭逆光中看見小哲站在門口注視著我和紹凱,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離城的天空還是一如既往的灰暗,將我們各自的心事襯托得更加悲涼。

這一年在這樣世界末日般的氣氛中惶惶終結。

我終於知道了屬於紹凱的故事,但聽過之後我又多麽希望自己永遠都不知道。因為我了解去直麵那些塵封在心底的回憶需要多大的勇氣,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我看著紹凱,無數次讓他不要再說了,可是他停不下來。也許從他知道他爸爸死訊的那一刻起,心裏那道舊傷就再次被撕扯開了,血流頃刻摧毀了花許多年才苦心建起的遺忘之牆。

紹凱說,他的故事要從他記事說起。那時他家住在火車道旁的“三無”平房裏,二十平,紅色的磚加水泥堆砌起來,房頂鋪著厚重的油氈。房子很潮,冬天生著爐子依舊陰冷,記憶裏他的媽媽總是抱怨睡一夜腿都暖和不過來。大概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紹凱從小聽到最多的就是爭吵,永無休止的爭吵,那些刺耳的字像毒針一般不住往腦子裏鑽,小小的他一夜一夜蜷縮在**,心從害怕漸漸變為麻木,到最後外麵即使摔碟子砸碗他也可以睡得安穩。有一次剛剛上小學的他脫口而出一句髒話,他爸爸一耳光摑過去,當即他就摔到地上,嘴裏充滿血腥味。隻不過他沒哭,而是站起來無比冷靜的問他爸爸,“為什麽許你說不許我說?”他爸爸第二個耳光幾乎把他打到吐血。

八歲那年暑假的一天,天還沒亮就有人砸門,睡在外麵彈簧**的紹凱爸爸滿是不耐煩地去開門,門打開後湧進來幾個男人,好像跟他說了幾句話,就拉著他一起走了,甚至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紹凱被他媽媽抱在懷裏,他清清楚楚記得他爸爸臨走時回頭看了好幾眼自己。那之後他從他媽媽一個接一個的電話中,親戚嘲諷的話語中漸漸明白,那天的幾個人是警察,而他的爸爸犯了案。那時的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他們要住在這個連具體門牌都沒有的地方,為什麽他爸爸總是不在家住,為什麽他媽媽每天都是抱怨和唉聲歎氣……從那之後紹凱更確定他爸爸是個壞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也覺得自己必須馬上長大,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好保護他的媽媽。

紹凱的爸爸在他媽媽多方疏通下被判了三年,也意味著那三年裏他隻和他媽媽相依為命。紹凱說,他多希望能說出那三年是美好的,但是他沒辦法騙自己。事實上,那三年他過得並不比之前好多少。紹凱的媽媽一直都沒有工作,也不習慣出去工作,每天泡在牌廳打麻將,從早晨玩到半夜,贏了錢就喜笑顏開,輸了錢就萬般不順,拿他泄氣。用手打,打不動了就用家夥,掃帚,擀麵杖,火筷子……紹凱不哭也不鬧,他覺得媽媽是把對他爸爸的怨恨發泄在了他身上,假如這樣有用也不錯。一直到紹凱十歲那一年的一天,他媽媽又很晚才回家,他小心翼翼觀察著媽媽的臉色,拿了洗好的葡萄去給媽媽吃,玻璃盤子有點重一不小心滾出了兩粒,他趕緊彎腰去撿,誰料這時候他媽媽劈頭蓋臉就罵了起來。“拿個盤子都拿不好你還會幹什麽?!”“廢物!”“跟你那王八蛋爹一樣!”“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嫁了個混蛋,生個孩子還比不上別人!”

十歲的男孩子自尊心正強,紹凱閉著眼睛第一次意識到也許他的媽媽更恨他也說不定,畢竟他是這段失敗婚姻的衍生,他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拖累。

從那之後紹凱學會的是忍耐,或者說壓抑。把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委屈憤怒都藏起來,偽裝表麵的和平和不在乎。可是與此同時他也像徹底變了一個人,成績跟不上,性格孤僻狂妄,動不動就和人打架。五年級的一個放學他突然在家中看見了他的爸爸,竟一時間陌生到局促起來,仿佛這個家不再是他的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但從那天起他們又恢複了三口之家,隻是日子更加難過,積蓄花得差不多了,他的爸爸找不到工作,無奈之下他的媽媽終於開始四處打工。三個人的生活並沒有熱鬧起來,反而更加清冷,每天可以聽見的話就是他媽媽因仇富心理而格外尖酸地指桑罵槐。紹凱考入了一所初中後也沒有人過問,他隱隱約約覺得這樣的沉默背後一定隱藏著更大的風暴,可是他不知道也不敢想那會是怎樣。那個時候的他開始混跡於一些市井混混中,也認識了一些玩地下搖滾的無業青年,每天在一起揮霍著時光,在街上找人打架,或是泡在遊戲廳一夜又一夜,身邊的酒肉朋友們都羨慕他家對他的放縱,隻有他心裏清楚自己多希望有一天能有個人叫他早點回家。初三的一天他晚上回家看見了一片淩亂的景像,滿地玻璃碎片,酒,煙頭,他的媽媽跪在地上,渾身是傷,那一刻他呆立在原地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裏天崩地裂的聲音。當他爸爸又一次舉起拳頭紹凱衝過去架住了他。

“你給我滾開!大人的事兒小孩別管!”

“我就是瞧不起男人打女人!”那時的紹凱十六歲站在他爸爸麵前咬著牙說。

“好,那我告訴你,你這個媽背著我在外麵找男人!她他媽當我是傻逼啊?!”

“那你就去找個女人啊!離婚吧,快點離!我他媽都替你們倆累!”說完這句話紹凱抄起桌上一個酒瓶狠狠砸到地上,然後大步離開了家。

那一次他在外麵混了一個月,拚命抽煙喝酒,半夜坐在路邊哭哭笑笑,就像個瘋子。一個月後他回到那個所謂的家,以為一切早已了結,卻沒想到導致離不成婚的居然是他。他的爸爸和媽媽都認定一條,孩子必須跟自己。

最後紹凱自己做了決定,他對他媽媽說:“媽,你走吧,去過自己的日子,我跟他過,就算打他也打不過我。”他說,他媽媽臨走前欲言又止的表情,後來他曾反複夢見。

那之後的日子紹凱說他也記不清,好像就是打工賺錢,然後再揮霍掉,生活完全找不到意義。他爸爸起初的一兩年間還會對他動手,後來就真的打不動了。紹凱都不記得自己究竟和爸爸說過幾句話,到後來幹脆就搬離了那個家,住到了一個玩搖滾的朋友的地下室裏。僅僅是那片“三無”房拆遷的時候他回去過,扮無賴和拆遷辦的人耍橫,為的是能多得一點錢。那些錢他分文沒拿,給他爸爸租了房子安置好就又走了。

“之後呢?”我問紹凱。

“我一個人在外麵混了很久,發現小時侯在孫亦家混來的那點吉他底子居然還沒忘,我存錢買了把好琴,和那幫人在一起拚命練,想著有一天能離開那鬼地方,”紹凱一半臉浸在陰影裏看不出表情,卻讓人心裏發寒,“一切都很順利,唯一的意外就是你,你不是問我當時怎麽會同意帶你來麽?就因為你當時玩笑似的那句‘我接你回家’。”

“好了,都過去了,”我抱著紹凱,“我們現在不是在家裏麽……”

“早上孫亦突然來找我,說我姑姑不知從哪裏找到他的電話,讓他找我,當時我是不信的。可等我接了電話……我姑姑在那頭哭著罵我……我什麽都沒聽清,就聽到最後一句……你爸爸心髒病死在屋子裏都沒人知道,你這個不孝子……夢兒,我是不是錯了,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紹凱,回去,回去看看他,送他一程。你想回去的對不對?”我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一下他的眼睛,我想我該怎麽讓這個外表堅硬心裏千瘡百孔的大孩子好過一點。

也許隻有當一切都走到盡頭,再無回頭的餘地時才能明白,恨是因為有愛做前提,假如沒有愛,我們就不會一再提醒自己恨的存在。隻是這樣的愛太沉重,所以我們都選擇逃避。

紹凱在離城火車站又一次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使勁兒地搖頭,後來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過頭了,我踮起腳尖抱住他的脖子說:“我在家等你回來。”看著火車最後一節消失在視線裏,我伸手擦掉自己落下的眼淚。

與紹凱相比,我的童年可以說是幸福的。當然,這是在對比之後才能說出口的話。我唯一要承受的就是死亡的陰影,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覺到媽媽用死這種決絕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我的外婆,並不是不愛我,但是她也懼怕我。她總是用那種半恐懼半警惕的眼神看我,她從不許我接近她供佛龕的祠堂半步,她不止一次對外人說我是催命鬼。我了解她心中的矛盾,我是她女兒的骨血至親,是她獨一無二的外孫女,卻又是間接導致她女兒死亡的人。而我的爺爺奶奶本就因為我是女孩而對我不甚關心,而這一來更是連見我都不願。這些老人無法接受這樣超乎尋常的死亡,他們堅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麽是有罪的。

隻有陳年,他一如既往的對我,雖然他總是無謂的在我身上尋找根本不存在的幻影,但至少他沒動過我一根指頭。他說話的語調總是溫和舒緩,就像對他的學生們講詩詞一樣,他不會苛求我什麽,他安排好我的衣食住行,每天給我準備好早中晚飯,他對我的無理取鬧總是一笑了之……可我一直覺得這中間少了些什麽,那種最重要的本應黏膩的關聯。在紹凱走後我曾試想過假如今天去世的是陳年,我會不會像他一般悲慟的不能自已——雖然這樣想很大逆不道,但結果卻是,不會。

我們的感情是溫吞的,毫無強烈可言,甚至於遺忘了對彼此的需要,遺忘了愛的存在。

我記起我初一第一次來月經,躲在學校的廁所裏看著褲子上的紅色愣了好久的神。我並沒有傻到搞不清狀況,可卻沒有人提前告訴我要準備什麽要注意什麽。那天我把校服外套脫下來,兩條袖子係在腰上蓋住後麵,然後一個人逃課去超市買了衛生棉,再一個人學著用。放學回到家我把褲子脫下來放在盆裏使勁地搓,陳年下班回來對我說留給他洗就好,我回過頭冷冷地瞪他。我想我那時的眼睛裏一定充滿怨毒,像一根根尖銳的刺能夠插在人心裏,因為陳年頓時愣住了,幾秒鍾後他從盆裏泛紅的水中找到了原因,一瞬間他的臉竟然僵硬起來,我轉回頭不再看他。

可能是因為摸了涼水的緣故,第一次竟疼得輾轉反側,起身想要去廁所,剛打開一條門縫就聽見了陳年的聲音。我站在黑暗裏看著雖是中年卻已顯老態的他對著媽媽的遺像說:“你怎麽這麽狠心,女兒怎麽能沒有媽媽,我替代不了你啊……”也許是夜太靜,他極力壓低卻依舊激動至顫抖的聲音,甚至有一點點像是哭泣。我輕輕關上門,一個人在地上坐到了天亮。從那起我就落下了痛經的毛病,像是某種證明般的。

我有時真的很想知道,假如天上真的有另一個世界,那裏沒有煩擾,沒有世俗,那裏少了銅臭,少了苦難,我的媽媽真的就能心安理得地過著安樂的生活麽?她看著底下的一切會不會對當初自己的舉動有一點點,哪怕隻有一丁點的後悔。

紹凱走了三個月,這是兩年多來我們分開最久的時間。這期間阿毛也回來了,他知道這件事後怪我們沒有告訴他,否則無論怎樣他都會馬上趕回來。

“紹凱不需要同情,你們都在這兒也幫不上他。”我對阿毛說。

這三個月過得異常緩慢,我坐在屋子裏看著外麵陽光越來越燦爛,天也漸漸清澈起來,有那麽幾個早上睜開眼睛時我恍惚的想,紹凱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但當清醒過來,我又知道他不會,他絕對絕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因為他是紹凱。這樣的篤定讓我自己一陣一陣感到心悸。

“凱哥怎麽還不回來啊?”一天吃早飯時阿毛問我。

“我怎麽知道,家裏應該有許多事要處理吧。”

“你是不是希望他永遠都不回來?”小哲突然開口問了這句讓我頃刻連呼吸都忘記的話。

看我僵住,阿毛狠狠踢了小哲一腳。“你他媽瘋了吧?!”

“陳夢,我們差不多大,有什麽話我就直說了。”

我把碗筷放下,點點頭:“你說。”

“凱哥對人怎麽樣,你比我們都清楚。那次你們吵架,你跑出去,他在這兒快急瘋了,當時我和阿毛就明白他是真心實意對你。像我們這樣的人,手上空空,最容易付的是感情,最不在意的,或者說不敢在意的也是感情,像紹凱這樣重情重義的人我真的第一次見。可是為什麽我總感覺你有事情瞞著,瞞我們也就算了,我怕你連凱哥也瞞。你如果不是死心塌地的跟他你最好早點說,你知道,他受不了這個。”

我安靜的聽他說完,站起來:“小哲,剛你說的那些話我聽見了,就別再跟紹凱說,不要因為我壞了你們兄弟感情。有些話你確實說對了,但有一點,我要不是死心塌地跟紹凱我何必在這地方待兩年多?!紹凱對我的好,是人的都看得出來,我心不是石頭做的,用不著別人告訴我!”向後踢開椅子我轉身回屋,阿毛在我後麵“夢姐,夢姐”叫了兩聲我也沒有回頭。假如我此刻站定就一定會被人看出我的渾身顫抖,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恐懼。

紹凱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他出現在院門口時我甚至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直到阿毛在後麵喊“凱哥回來了!”我才突然清醒。紹凱瘦了很多,眼睛都陷進去,我過去接下他的行李,輕輕抱了抱他,他胸腔裏湧出長長的一聲歎息,就好像溺水的人終於掙紮到岸邊一樣。“我累了,讓我睡一會兒。”

我把紹凱帶回屋裏,看他迅速的就睡過去,起初依舊是緊繃不自然的姿勢,過了好久才漸漸放鬆下來。他睡了差不多十二個小時,這期間我幾乎沒有動的坐在床邊守著他,不時撫摸一下他的臉頰。是在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真的很想紹凱,我想他快點好起來,像從前一樣充滿熾烈的氣息,讓人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他的存在。他現在這種憔悴的樣子讓我覺得害怕,一直以來我隻是一株軟塌塌的寄生藤蔓,而他是撐著我活下去的力量,假如有一天他垮了,我不知道我會怎樣。

或許,沒有紹凱,我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夢兒……”

他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叫我,我看著他眼睛裏滿滿的灰蒙蒙的疲倦,忍不住將頭伏到他的胸口,手貼在他臉上:“嗯,你回來了。”

“我現在真的隻有這兒了。”他側過身用力把我抱進懷裏,在窒息中我感覺到他沉重如同墜落深海般的心跳。

小哲說得對,我確實有事在瞞著所有人。但那是因為我自己也在極力去忘記。

忘記那個在我生命裏真實存在過,又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他叫曲城。

我不願,卻無法控製地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