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當下與幼年

一大早就聽到外麵“鐺鐺咣”抑揚頓挫的架子鼓聲音,我迷迷糊糊睜了下眼,看見藍布簾後麵依然是普藍色的天——撐死就五點。我翻了個身把棉被往上拉,整個遮住頭打算繼續睡,可那時而舒緩時而狂亂的鼓聲還是一下一下鑽進我耳朵,閉著眼睛伸出手把旁邊的被子也拽過來扔到頭上,造成的結果是險些把自己悶死。

“紹凱!”我坐起來把床邊一把椅子推倒,巨大的落地聲後是完全純粹的安靜,鼓聲如預料般戛然而止。我翻了個白眼又向後倒回枕頭,死死閉上眼睛。

隱約聽到門被推開,有腳步聲慢慢靠近,一直到床邊停下。

“又吵醒你啦?”看我還是閉著眼睛不動,那個人俯身下來兩條胳膊撐在我頭兩邊,“一會兒有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動了動,把頭轉正張開眼睛看著正對著我臉的那個人,一頭火紅火紅的短發,上麵精心用發蠟抓得很好看,更顯得臉的線條硬朗而分明。

“我知道,我要是因為這個生氣八百年前就氣死了。”

“要不然你怎麽是我紹凱的老婆呢,”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掐我的臉,“不過你剛才那一下真把阿毛嚇的夠嗆,他還以為你真急了呢。還睡麽?你要還睡我們就不練了。”

“睡什麽睡,醒都醒了,”我伸出胳膊勾住紹凱的脖子,他就順勢攬我坐起來,“你們幾點回來?”

“沒準,估計得晚上了,你自己想辦法吃飯,別等我們。”

“哦。”除了這個字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紹凱他們不到七點就走了,我送他到門口,他把口袋裏的錢都掏出來給我。每次都是這樣,自己連吃飯錢都不留。我踮起腳尖親他臉一下,“早點回來啊。”然後阿毛和小哲在後麵起哄似的吹起了口哨,紹凱笑著回頭衝他們揮拳頭。

這是我和紹凱在一起的第二年末。

一個人走回院子,離城冬天的天空像是死魚混沌的眼珠,即使天晴也露不出原有的藍色。院中唯一的一棵樹在不久前的一場雪過後,掉光了上麵勉強連著的細小枯葉,隻剩下枝幹孤零零帶著年老的裂痕和一匝又一匝的年輪,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來臨。我走進紹凱他們盛放樂器,用來排練的屋子,電貝司已經拿走,隻留下一把木吉他穩穩當當擺在架子上,一組敲壞了的架子鼓挨牆放著,蒙了薄薄的灰。拉過把凳子坐下拿起那把木吉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紹凱平時看起來一點也不靈活的手彈起吉他出神入化,而我空長著被他說“天生彈琴的料”的細長手指,卻在他手把手教了好久以後,依舊隻會彈幾段簡單的和弦。他們隻要一出去有演出我就要一個人待上一整天,大多數時間都在發呆,經常回過神天已經暗了連飯都忘記吃。來離城的兩年並沒有讓我熟悉它,我無法像從前一樣清楚哪裏哪裏衣服很便宜,哪裏哪裏餛飩很好吃,我總覺得離城始終用一種警惕的陌生眼光盯著我,好像隨時都會請我離開。所以我隻能抓著紹凱,我在這裏唯一的擁有。

說起紹凱,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比我大兩歲的他確實給了我無比厚重的安定感,但有些時候他又更像是個孩子。我總是說他心智不健全,或者叫他大小孩,後來有一次他特認真的問了我一句:“到底是大還是小啊?”我一邊笑得要死一邊揉他那頭紅色的頭發。無法否認的是,我喜歡看紹凱笑,和他平時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有一種凜冽的——天真,尤其是不好意思或者難過時他笑得愈發幌眼。我知道這樣的笑容隻會對我,阿毛,小哲這樣的家人才會有,在外麵的紹凱總是擺出那種堅強的,不可一世的樣子。人們把他這樣的人定了統稱,不良少年或不良青年。

但我就是和這樣的他在一起,因為我心裏清清楚楚他是多麽好的一個人,有血有肉,有一顆滾燙的心。

事實上,我和紹凱沒少吵過架,為了生活上那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吵,再和好。我們兩個都是脾氣上來就不管不顧的人,他本來就倔得八匹馬拉不回,沒想到我更勝一籌,用他的話說就是:“八匹馬都去拉你都不夠,最後還得加上我。”冷戰的時候我一個人睡在屋裏,他去睡琴房,冬天琴房沒生爐子特別冷。有一次我半夜睡不著突然想去琴房看看他,心裏想就服一回軟把他哄回來,結果剛一拉開門就看見他坐在門口台階上不要命似的抽煙,紅色的光點在黑夜裏劇烈的明明滅滅,地上已經扔了快十截煙頭。聽到門的聲響紹凱轉回頭看我,對視了幾秒後他把手上的煙扔到地上踩滅跑過來抱我,頭垂在我肩膀上,喉嚨裏仿佛還有煙沒吐出來一樣啞啞地說:“我睡不著,想你了。”我抬起手摸他的臉,冰涼冰涼的,也不知道他在這坐了多久。“紹凱,你答應我兩件事我就不生氣,第一,以後不許抽那麽多煙,第二,我們不吵架了。好不好?”

在聽到他“嗯”了一聲後,我把臉埋進他懷裏,第一次覺得極其不喜歡的煙味也能夠讓我安心。隻是我們都清楚這種時候的答應不具備長久效應,就如同如膠似漆時候的“我愛你”和吵鬧分家時候的“我恨你”總是出自同一張嘴。煙他確實少抽了,可架還是照吵不誤,所幸的是不至於影響感情。有時候阿毛和小哲會在其中搗搗亂,半夜把紹凱從琴房或是他們屋裏推出來,然後大聲叫我,我強忍著笑透過門上的窗子看紹凱站在院子中央一副小孩子受委屈的表情。

就這樣一直到那一次,我們吵得最嚴重的一次。

事情的起因是我瞞著紹凱去一間酒吧唱了一晚上歌,我沒想到他會提前回家,因為他對我說他要天亮才回來。我推開門就看見紹凱陰著一張臉,冷冰冰地看著我。我知道夜不歸宿這件事很嚴重,但滿心以為解釋清楚就沒事了,沒想到他看見我遞過去的錢並聽到我去幹什麽後,猛的站起來,提高聲調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養不起你?”

“紹凱……你別激動,聽我說,”我深吸了一口氣過去拉他,卻發現他身體僵硬的要命,“我不過是唱歌而已啊,我沒覺得你養不起我,反而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讓你養下去了,懂麽?你知道我每天看著你們出去辛苦為了賺那一點錢,甚至受傷回來,我卻在這待著什麽都不做,我心裏多難受麽?我們生活需要錢,你們樂器保養需要錢,假如這裏拆掉,我們需要另租房子,多賺一點沒什麽錯。我們真的需要錢,不是嗎?”

“是,但那不是你的事,你要再敢去,我就去砸了那間酒吧,你信不信?”

“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我火氣也上來了,“我要是為錢我何必跟你!”

“你要是後悔隨時可以走,”紹凱走到門前,把門往外一推,“我他媽攔你一下就不是人!”

“嗬,”我搖搖頭突然笑出來,站起身走到門口,轉頭看著紹凱說,“這是你說的,紹凱,算我看錯人。”然後頭也不回走出了院子。

其實出來了也不知道能去哪兒,一個人在周圍漫無目的地走。路過一家快餐店時走進去買了個漢堡,交錢的瞬間突然就想起了在離城下火車的那個除夕夜,滿地泥濘和冰淩,感覺到的是化雪時徹骨的寒冷,在無人的快餐廳紹凱買漢堡給我吃,然後在一片冰天雪地裏解開外套將我擁進去,我能夠感覺出他明明和我一樣充滿不安和無措,但他還是輕輕對我說:“別怕,我在。”

可能是我的表情有點怪,收銀小姐手裏舉著要找我的零錢遲遲沒動,“怎麽了?”我對她笑,這一來她眼神更加困惑,把錢和收據交給我,然後又添了一疊麵巾紙。“小姐,你沒事吧,你怎麽哭了?”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臉,果然有淚水——丟人。我繼續笑,一邊笑一邊擦眼淚。

整整一天都在公園的長椅上消磨掉,漢堡吃完,包裝紙揉成團放在身邊。公園裏的人都是閑適的,心情愉悅的。依偎的情侶,活動手腳的老人,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隻有我一個人呆呆看著天出神。一直到夜幕降臨,公園要關閉,我才發現路燈下隻剩下我自己。

其實我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爭吵,而是爭吵背後隱藏著的遲早要麵對的問題。可即便這樣還是向回去的方向走,不願也不敢走太遠,因為我很清楚,一旦迷失方向黑暗就會變成駭人的野獸。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家酒吧,站在門口就能聽見震耳欲聾的音樂聲,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進去。就在我轉身剛走兩步時,身後突然傳出巨大的聲響,好像有什麽撞到門上,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酒吧的三個保安在踢打地上的一個人。周圍路過的人都一邊看一邊閃得遠遠地走,生怕惹上麻煩,我皺了下眉頭,卻深知自己管不了。那三個人美其名為保安,實則是負責看場,專用暴力對付鬧事砸場的人。眼光在收回前自然的向下移,卻在撞到地上那個蜷著身子,用胳膊護住臉的人時,猛的定住。

“紹凱!”那個紅發少年不是他是誰。

突然聽到喊聲那三個人停了手不明所以的尋找聲音出處,紹凱有些不敢置信的慢慢將胳膊從臉上移開,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突然就笑出來,可能是牽動了傷口,又迅速擰了一下眉頭。“你站那別動,等我。”他衝我說了一句,我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看著紹凱有些搖晃的從地上站起來,然後……一拳揮到剛才打他的一個人臉上,那個人當即就摔到地上。這一下太過突然,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我。紹凱跑過來拉我,說:“快跑啊!”

“你……你……”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後拐進一條小胡同,看了看後麵的人沒有追上來,我甩掉紹凱拉著我的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你還真去砸場啊你?!”

紹凱好像支撐不住的樣子,幹脆直接坐到了地上,頭向後倚著牆壁,半天說不出來話。

我轉身想去大路上打一輛車,他卻好像以為我要走突然站起來想要抓住我,我看他身體晃了晃就要站不穩似的趕緊回身撐住他。“喂……你瞎動什麽啊?”182的大個子現在全要我來撐,我隻能緊緊抱著他,但感覺卻更像是他把我整個裹進懷裏。有好一會兒我隻能聽到紹凱在耳邊有些急促的呼吸聲,漸漸才終於有小聲的話傳進耳朵:“死丫頭……你這一天去哪兒了……我們找你都快找瘋了你知道嗎?!”

“我就在附近轉轉啊……”我鼻子嘴貼著他的胸口說話聲音甕聲甕氣,“是你找我找瘋了吧……”

“知道還說,我以為你和我賭氣又去那種地方,可他們不讓我去後麵找你。要是知道你不在那兒我早還手了……一群孫子……”

我輕輕向後退了一點,為了好好看看他的臉,顴骨上有很深的擦傷,嘴角腫著還帶一點血,身上還不知道傷成什麽樣子。“笨蛋,你不是讓我走的嗎?你還找我幹什麽呀?!”我突然就哭了出來。這次終於有了感覺,仿佛胸腔裏有一個水泵,不停向外輸出,我都被自己大滴大滴向下滾的眼淚嚇到了,更何況是從沒見過我哭的紹凱。

“你別哭啊,”他慌得不行的用手捧我的臉,眼淚就落進他手心裏,最後他把我拉回懷裏,低頭亂七八糟地吻我的臉,“我是混蛋我是混蛋,隻要你不哭怎麽都行……不哭……”

我都算不清這是紹凱第幾次為我受傷了,可能傷好了他自己就不記得了,可是我心裏想的卻是,我怎麽還啊,怎麽還。我怕早晚有一天他會發現我能給他的僅僅是一半而已。甚至,就是一個死去的空殼。

從那之後到現在差不多一年我和紹凱再也沒有吵過架,隻是除了心疼他什麽都不知道,他不了解我哭泣的含義,也看不到我在源源不斷的淚水中看見的,隻屬於我一個人的記憶。紹凱對我的好是係在我腰間的繩索,我渴望依靠它爬出泥潭,又擔心會將他一並拖下去。

一直在琴房待到中午,反反複複彈那幾個和弦音,長久地陷在回憶裏。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害怕一個人待著,我不願意回憶占據我的頭腦,因為它會讓我丟失掉對於真實的感知力。已經活過二十年,我越來越懂得觸手可及的溫暖是多麽珍貴而脆弱,也許隻是稍稍鬆手就有可能追悔莫及的永遠失去了。牆上掛著的日曆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過去翻了翻,離除夕還有二十五天。

我穿好外套,揣上錢,走出家門。我想到有一件事該去做了。

我出生的地方叫做安城,是一個小卻美麗的地方。在我的記憶裏安城是綠色的,春天的柳樹,海棠;夏天的槐樹,香樟;還有長青的鬆柏;它們或站在路兩旁,或立在庭院裏,一年又一年。在我的記憶裏安城裏住著的人都是懂得生活的,他們有條不紊地工作,忙碌之餘卻不忘記早中晚餐的合理搭配,以及下午茶。在我的記憶裏我的父親陳年無論春夏秋冬都起得很早去散步,然後回來給我做早餐。他在陽台種了很多花,現在想來都是蘭花,吊蘭,君子蘭,蝴蝶蘭……我曾經一度迷戀仙人掌,買回兩盆精心的照料,可一個夏天過去它們就爛掉了。在我的記憶裏——沒有媽媽這個人的存在。

據陳年說媽媽當年是文藝兵,他第一眼見到媽媽就感歎世上竟有美得那樣脫俗的女孩。可他一輩子都是老實人,當時混在那群機靈圓滑的小兵中毫不起眼,但他會寫一手漂亮的楷書,又通曉詩詞歌賦,在一次藝術節時他在黑板上寫下“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被當時坐在底下的媽媽盡收眼底。後來他自學考上了大學繼而留校任教,十分讓人欽羨,媽媽也終於成了他的準新娘。這一段上一輩的愛情沒有山盟海誓,甚至沒有一個正正式式的開始,但我也能夠想到,他們有多幸福。隻是這樣的幸福因為我而終止了。

爸爸媽媽結婚三年都沒有孩子,這急壞了兩家急著抱孫子的老人,奶奶甚至搞來各種偏方給媽媽吃,外婆更是每天跪在佛前祈願。在這樣的壓力下,第四年初媽媽終於懷了孕,在爸爸精心照料下除了害喜很嚴重外身體一直非常健康,誰也沒有想到在手術台上會出現難產的狀況。當時麻藥都過了孩子還是沒出來,無奈之下醫生決定剖腹產,並詢問等在手術室外的陳年,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爸爸對我的講述就截止到這兒,他沒有告訴我他當時的選擇,是在後來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外婆告訴我,當時爸爸想也沒想脫口而出的說,保大人。這個結果,在我意料之中,誰會願意為一個從沒見過的人而放棄掉朝夕相處的愛人。隻可惜,媽媽並不知道。

大概是因為生我,她耗盡了生命中所有的堅強,變得敏感易怒,與之前判若兩人。摔東西,大喊大叫,或者一個人脆弱的哭泣。起初陳年以為她隻是身體不適導致的心情煩躁,屬於正常現像。到後來愈演愈烈才想到要去看醫生,診斷證明開出,是病例已經開始多起來的產後抑鬱症。我從記事起就每天看著媽媽的遺像出神,奇怪的是我看不到爸爸嘴裏描述的清麗脫俗,隻覺得那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像是要對我說什麽。我想她一定是恨我,恨我讓她痛不欲生,幾次在手術台上昏死過去,恨我讓她變得臃腫不堪美麗不在,恨我搶走爸爸一半的愛……隻有這樣想我才能理解她為什麽會抱著六個月大的我坐上我家六樓的陽台。

那時陳年和外婆都在家照顧媽媽和我,所以及時發現了,他們驚慌失措卻強裝鎮定的對著媽媽連哄帶騙好半天才終於將她手裏抱著的我接下來,就在陳年抬頭想要去將她抱下來時,她的身影從窗口一閃而逝,緊接著樓下傳來刺耳到瘋癲的尖叫。

“就是一瞬間的事兒啊,我沒有想到你真會跳,就是一瞬間的事兒啊……”爸爸在媽媽每一年的忌日時都會衝著她的照片不斷呢喃。

而我,成了死神手上搶下的孩子,或者說,是用親生母親生命換下的孩子。

多麽壯烈的,充滿悲劇性的人生開端。

“夢夢,人家都說女兒像爸爸,可你像你媽媽。”這是陳年對我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四歲時這樣說,六歲時這樣說,十歲時這樣說,十四歲時這樣說,直到十九歲我離開他。我覺得他麵對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幻覺,在他的眼裏我不過是個延續,媽媽生命的延續,他愛的延續,至於我本身是什麽樣子根本不重要。

是的。十九歲那一年我離開他,離開安城,離開記憶。我在深夜收拾好行李,扭開門鎖,走進一片漆黑的樓道,最後把不會再用的鑰匙放在門口的墊子底下。整個過程中有幾下明顯的聲響,但屋裏的燈沒有亮起來。我拖著行李下樓時幻想他第二天清晨看到桌子上隻寫著“我走了”三個字的紙條時的反應,會尋找卻不會絕望,會驚訝卻不會過激。他就是這個樣子,淡定得好像全世界都與己無關。更何況在他看見那張紙條時我和紹凱已然在去往離城的火車上。

離。也許隻有這個字才最適合我,所以我的生命裏才總是不厭其煩的上演一出出別離好戲。

“紹凱……”

“嗯?”

“沒事了……”我隻是想確定身邊還有人陪而已。

走出院子是一條下坡路,坡下不遠就有一間郵局。我走進去買了信封郵票,想了想又隨便挑了一張明信片,拿起一旁有些漏水的鋼筆在背麵寫上一句話,然後用糨糊封住投進鐵皮箱底。

“我很好,不用擔心。”

去年也曾這樣做過,準確無誤寫上那邊的地址,而這邊則是胡亂編造。我不知道陳年有沒有回過信,哪個人又恰巧收到了它。

我根本連自己這個舉動的意義都找不到。

冬天的離城夜幕降臨的特別快,我倚著院子灰白的牆壁想要看暮色四合的瞬間,可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它就徹底黑了下來。我把鍋放到爐子上,煮開水,然後把剛剛順便帶回來的菜切一切放進去,又下了點掛麵,整個家裏雞蛋都找不到,所幸我將佐料都備齊全了。紹凱他們對於食物一點要求都沒有,每次我給他們做吃的,他們都一副大恩不言謝的表情。想到這兒我就有點想笑,坐在院子裏一麵吃一麵等他們回來。

我確實已經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學著煮之前完全不會的簡單的飯菜,學著適應隨時都會出現的音樂節奏,學著喜歡時而霸道無理時而又賤巴巴來哄我的紹凱。

我……在學著喜歡紹凱。隻是“學著”兩個字像魚刺一樣卡在喉嚨,吐不出也咽不下。

“喂,你們快點!”離好遠就聽見他們幾個的聲音,沒幾秒鍾門就被撞開,紹凱第一個跑進來,轉身對後麵的阿毛,小哲喊,“你們又慢了,沒勁!”

“這門照你這麽撞早晚會散的,”我迎過去把他背的無比重的貝司摘下來,轉身想要放到屋裏去,他卻不由分說俯下身來抱我,“怎麽這麽高興啊?”

“一會兒再跟你說,還有吃的麽?我餓了。”紹凱邊說邊走向爐子,掀開鍋蓋笑著朝阿毛和小哲喊,“兄弟們,快過來!”

我坐在台階上看著他們圍著爐子狼吞虎咽,不一會兒就把整鍋吃了個幹淨,“你們怎麽跟幾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啊……”我過去蹲在紹凱跟前,阿毛和小哲對了下眼神,心領神會的把鍋和碗筷收拾走,隻留下我們兩個單獨待著,“咱也進屋吧,都凍一天了。”我拉紹凱,發現他的手剛剛摸完熱的碗,又迅速涼下去。

“哎,我告訴你啊,今天我們幫商家吸引了不少人,他們對我們挺滿意的,簽了個長期合同,以後有事就找我們,”紹凱進屋就拉開椅子坐下,我坐在他對麵的**,一隻手被他拉著,“喏,給你。”說著他從口袋掏出200塊錢放在我旁邊。

我看著那兩張紅顏色的錢,胃突然一陣翻滾,拿起來又塞回他口袋裏,“都說幾遍了,不要把錢都給我,讓人家感覺我多欺負你一樣……”

“廢話,別人讓我給我也不給啊,你是我老婆不給你給誰。”每次都是這樣,到最後我隻好收著,不過除了日常必須有的開銷,我都把錢存進了一張卡裏從來沒動過。隻是每次他把辛苦賺來的錢交給我時,我都無法控製心裏的陣陣絞痛。

“累麽?”我摸他的臉。

“沒事,”他扭了個身坐到我旁邊,頓了兩秒鍾,手箍住我的頭開始吻我,“誰叫我沒本事呢……”

“紹凱……不許你這麽說……”我被他吻的張不開嘴,隻能含含糊糊的說。當他滾燙的吻蔓延到我的脖子,我閉上眼睛,伸手拉下牆上的燈繩。

這早已不是我的第一次。我和紹凱在這院落安頓下的第一晚他就翻身從上麵抱著我,要和我**。起初的片刻我沒能理解他要幹什麽,當我明白過來第一反應是要反抗,隻不過我伸出想要推開他的手最終隻是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黑夜圍繞在我身邊,仿佛已經將我吞沒,耳邊劇烈的喘息聲讓我覺得更為寒冷。

我永遠都忘不掉當紹凱發現我是第一次時臉上的表情,竟然有一種不知所措。我能明白他的想法,一個會和認識不足半年,統共見過三麵的男人一起漂在外麵的女孩,會是什麽好女孩。當我問他是不是這樣想的時,他將我摟到懷裏聲音無比堅定的說:“是,但現在我後悔了,以後有我紹凱活一天,就絕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那之後,他真的為了那天的承諾拚命努力,並且無怨無悔。隻是當時我的臉貼在他的胸口,隻覺得心空得像個無底洞,扔進多大的石頭都不會漾出回聲。

第二天清晨我在行李中找出我曾經的日記本,寫下了最後一段話。“十九歲這一年我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任由他把我變為女人,好可惜,那個人不是你。”然後我摸出紹凱口袋裏的打火機,將這份記憶的唯一憑證付之一炬。

當紹凱醒過來,迷迷糊糊從後麵抱住我,看到的隻是我腳邊沒掃幹淨的一點點黑色灰燼。

吹一吹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