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是光一樣的少年

生命裏叫做曾經的那塊區域存在著那樣一個少年,他身上有陽光的氣味,幹燥而凜冽。

曲城。曲城。曲城。曾經我無與倫比的喜歡叫這個名字,現在這兩個字卻變成某種符咒,我如同無法見光的妖精隻能倉皇躲避,一旦碰觸身體裏就一陣絞痛,然後虛脫般空洞。

曲城是個略顯纖弱的男孩子。身材過於瘦,皮膚白皙勝過許多女孩,唇色有種不自然的鮮豔,頭發在陽光下微微顯黃,軟軟地貼著額頭。夏天喜歡穿白襯衣或白色棉T恤,能夠看見清瘦而漂亮的鎖骨,冬天穿黑風衣或者深色羽絨服。他初二那一年轉進我所在的班,從此闖入了我的世界。

一開始我並沒有太注意他,準確的說我不會去注意任何人。作為重點中學的初二學生,學習幾乎已經成了人生中的唯一,因為學校為保證升學率要分快慢班,每個人都心中有數,一旦進了慢班就等於被放棄。所以為了能分到快班,他們把頭埋進試卷裏,仿佛隻要盯著看就真的會蹦出個“黃金屋”,“顏如玉”,他們為每一次分數的漲落歡欣或沮喪,表情豐富而迥異像極了一出話劇,可台詞卻總是相同的。甚至有一次我去廁所,聽到旁邊隔間裏有細碎的哭聲,探過頭發現班上的一個女生正流著淚麵目猙獰的將一張試卷撕碎。然而,在前一節課的課間我剛剛聽到她和她最好的朋友說:“你一定比我強的,以後考到好學校別忘了我。”我看著他們之間的遊戲覺得有趣,卻不願參與。我是一個壞學生,所以我才能有幸做一個旁觀者。什麽友情什麽愛情,都敵不過簡簡單單紅筆寫下的兩個數字,白天的奉承和夜晚的哭泣同步發生,互不幹擾。有時候我會想這僅僅是初二啊,初三呢,高三呢,他們嘴裏所說的未來會不會投下一顆炸彈,然後“轟隆”一聲灰飛湮滅,一了百了。

與這樣兵荒馬亂的環境相比,曲城是極度安靜的,安靜到會讓人忽略掉他的存在。他自從轉進班裏就是這個樣子,每天按步就班來上課,絕大多數時間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動。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用功,看不到得與失,甚至看不到時光的倉促流逝。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坐在靠牆的位置,我們同排,有一次我上課睡著醒來已是課間,睜開眼睛的瞬間越過中間空了的幾個桌椅看見陽光不偏不倚灑在他的身上,頭發折射出的光點射進我的眼眸,耀眼得仿佛隨時會消失一樣。

這個人不應該存在於這樣的空間。當時我心裏突然冒出了這種奇怪的想法。

隻不過我們想到別人,大都隻是腦中一閃而過的片段,往往沒有什麽實際根據,也疲於去深究。因為說到底,那是別人,就如同我們習慣性地憑第一直覺來將人分敵友,即使日後發覺錯了,也不會因此而幹擾到自己的生活。可是同為人類,經曆的事情總有一部分會重疊,我們總能夠由別人而聯想到自身,然後從對比演變為回憶,這過程就顯得漫長許多了,甚至有些自憐自艾或者不自覺的誇大矯情都屬正常。人人都知道人是無限自私的生物,卻還是把“最討厭自私的人”掛在嘴邊。這本來就是一個必須以自我為中心的矛盾世界。

假如說曲城不適合存在於這個空間,那麽我不知道該將自己置於何地。在這樣一所市重點中學,我的存在就像一襲華美旗袍上蟲咬的洞,即使再小,破的地方再無關緊要,在穿的人眼中都是不應該存在的,就算看不到也會時時刻刻在心中提醒自己“這是一件破了的旗袍”,然後就開始渾身不適坐立不安。我就是這樣一個突兀的羞恥的存在。最想要讓我認清這點的是我的班主任,那個自認教學手法一流的女老師對於我這個害她永遠拿不到獎金的罪魁禍首恨得咬牙切齒,每次在樓道單獨遇見時都會用白眼狠狠翻我,然後高傲的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從我身邊走過。除了她,還有年級組長,政教處主任,甚至校長都不約而同表現出對我的關注,那個隻有在領導檢查或是運動會才會露麵的老頭,念起我的處分來竟然用起了普通話,使我不禁懷疑那個說不清“四”和“是”的人是不是他。

我真正成為整個學校都認識的人是初二開學的那天,當我頂著一頭紫發走進大門,視線立即暴雨般洶湧著朝我襲來。操場上密密麻麻的人都同時將頭轉過來,升旗手將旗子升到一半也停下了。一直到我乖乖的站在隊伍最後麵升旗儀式才又繼續進行起來,但那些視線依舊急切的想要聚攏在我身上,尤其是男生們眼睛裏放出的興奮的光。在這樣的情形中幾支想要洞穿我的利箭根本毫無作用。借用已經不記得是哪個人給我的情書上寫的一句話——“你就像皚皚白雪中的一抹豔紅”,雖然我當時惡心到想吐,但心中卻還是認可了他的劣質比喻。那時的陳夢在他們眼中就像是一隻耀眼的蝴蝶,他們遠遠的看覺得它是那麽美,花紋奇異,顏色稀有。但當他們走近就會看到其實它依舊有醜陋的絨毛和觸角,翅膀上有潰爛,和蛾子沒有什麽區別。

或許它就是一隻偽裝手段低劣的蛾子。

因為學校規定在校期間必須穿校服,冬天是肥肥大大的運動服,白底綠條,夏天是短袖T恤,黑西褲。正是愛美的年紀,一些女生寧願在夏天也穿冬天的校服,隻為將自己漂亮的帶蕾絲或是櫻桃圖案的衣服穿在裏麵,等待機會展露出來。也有膽大的男生在家用染發膏自己染頭發,大都是黃或紅,陽光下深一塊淺一塊,被老師發現喝令當天必須染回來,否則不許上課。可想而知,為了效果如同雜誌模特而將底色先染成白再上紫色,穿黑色襯衣或抹袖衫,牛仔短褲,一隻耳朵上紮了三個耳洞,另一隻紮在耳廓上,戴當時還沒興起的巨大手環,甩一下就可以掉落,這樣的我坐在教室中是怎樣會讓人戰栗的耀眼。男生們經過我身邊時都會先滿懷希望的放慢腳步,做出舉動或神情等我反應,當我不理不睬視他們為空氣走過後再衝著我的背影不大不小的“哼”一聲,有可能再補上一句“操,裝什麽?!”毫不在意地將自己也鄙夷了進去。

或許所有人都在奇怪我為什麽還沒被勸退,早在初一剛開始不久我就因為一次打架事件被叫到過教導處。那次我一拳打到同班一個男生臉上,手上戒指與手腕相連的鐵鏈幹脆的劃破了他的眼角,他捂著臉張大眼睛看著我,仿佛在看一隻鬼。我想他一定怎麽也想不到眼前看起來瘦小得連他一半都及不上的女生居然真的會動手,我笑著揚起手讓他看,“對不起,我是斷掌,打人會比較痛。”最終他幾度揚起的手都沒有落下,隻是這大概和那些“不和女人動手”的君子理論沒有什麽關係,他隻是被我震住了。當我知道他將這件事告訴了老師後我笑了,那男生坐在教導處的角落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被問到為什麽打架時,我看了一眼他,他轉頭看窗外。

“沒什麽。”我聳聳肩。

“沒什麽?!”主任對這樣的回答顯然很吃驚。

不過我已經不打算再重複了,低下頭發現不知怎的居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如果一定要追究,那可能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可以稱為事情的起因,但是能夠說出起因的事情大概就還沒有嚴重到沒有轉圜餘地的程度。真的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或許人們更希望能把起因淡忘。比如說我媽媽的死,誰能告訴我起因是什麽,難道是因為我麽?說起這次打架其實純屬偶然,我隻是課間從廁所出來經過旁邊男廁時無意聽見了裏麵的對話。那個男生和同伴說,“她這樣的能進這學校還不是仗著她爸是這兒的老師。”於是我倚著牆等他從裏麵出來。

這一整個過程中最最有趣的事是,前一分鍾還跟他聊的津津有味的那個同伴,看見我以後獨自走得飛快,甚至都沒等得及看我的拳頭落下去。

我真的是憑自己分數考到這所重點中學的,雖然我也知道眼前這樣的自己根本拿不出半點令人信服的證據。可是小學的那六年,學習確實曾是我生命中的重心,陳年是最清楚不過的。但是當我將想報這所學校的意圖表達給他,他很委婉地表示過反對。當然,我沒有聽。結果時間還沒有過去多久,我就看清了陳年的顧慮。毫無尖銳棱角,溫吞如水的他,麵對流言蜚語完全不懂辯駁,直到我初二那年他終於還是辭職去了別的學校任教。根本無法解釋是怎樣從踏進這所學校的第一天就突然喪失了學習的氣力,那個年紀還沒辦法看清很多東西,隻感覺心髒負荷太多,已經超載到無法運行。可所謂的負荷是什麽卻不得而知,就如同一團怎樣也撥不開帶有腐爛腥氣的水藻。

是在過去很久,久到我已不能再回頭看時,我才了解到這一切都來源於我性格中先天的某些特質。因為畏懼所以不願用力,冷漠卻又依賴性極強,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占有欲。一旦決定某種形態,即使是錯也不願重頭來過,喜隨波逐流。從某種方麵而言是軟弱又易退縮,可偏偏又拒絕任何人的幫助,不惜以傷害別人來維持自身的殘缺。這些的這些在之後的歲月裏表現的淋漓盡致,一次一次將我推入命運的夾縫,卻又支撐我繼續苟且存活。

我記得清楚,我和曲城第一次正式交談是在初二即將結束的時候。那天還跟前幾次一樣,班主任一個電話打給正在上課的陳年,於是他安排完那邊就匆匆趕過來。站在他曾經待過的辦公室,麵對曾經的同事,談論的卻依舊是我分不分流去讀職專的事。

我得到消息過去時陳年已經在了,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嚴,我站在門外聽見那個平時都不願正眼看我的女老師操著一口刻意得不自然的普通話說:“陳老師啊,跟您我是真不好意思開口,而且您說的這些我也明白,哪個家長不是為自己孩子好。可是陳夢就算繼續在這裏耗下去也肯定考不上高中啊,快點去學點技術性的東西對她也是條出路。”

又是這一套,聽得都可以背下來。我把門推開,她看到我就立刻住了嘴,想變臉色卻礙於陳年在,隻好僵硬地轉過去不看我。

陳年手背朝我向外揮了揮,“夢夢,你先去上課。”

“不就是分流嗎,我早就不想上了。”

“你先走,我和老師還有話說,你快上課去,”看我依然站著不動,他提高了一點聲調,“快去啊。”

我撇撇嘴,退出去,順便把門狠狠拍上。抬起頭卻險些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條件反射的用手去撐開距離,那個人也向後跳了一下。

“對不起……”我看了看他那標誌性的蒼白臉色,搖搖頭說,“沒事!”轉身朝教室方向走去。

“哎!”沒有想到曲城會叫住我,“你還是等下課再回去吧,剛才你沒有請示就出來老師說……”

“不會再讓我進去是吧,”我在心裏暗暗好笑,這有什麽值得吞吞吐吐的呢,“那你跑出來幹什麽?”

“我有點事,請假。”

“那我在外麵等,你進去幫我偷聽他們說什麽怎麽樣,”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的樣子,我撇了撇嘴,“我爸在裏麵。”

說實話,當時我確實是開玩笑的。但曲城卻信以為真,用盡他笨拙的撒謊技巧在裏麵待了很長時間,不過他從辦公室出來時我早已逃課離開了學校。

他哪裏會知道,我對那所謂的偷聽內容根本不報任何期待,數一數已經超過五回,老師磨破了嘴皮,陳年依舊不同意讓我分流。期待這東西太過奢侈了,它證實著心中的需索,是生命強度的重要指標,它不適合我。

在外麵晃到晚上才回家,無論我逃課逃去哪兒,我都沒有徹夜不歸過,或許正是因為這樣陳年才堅持我還有救。打開門就看見他坐在沙發上,電視沒有開,白熾燈將屋子照出慘淡的白,太過安靜以至於透出涼氣來。“爸”字已經咬到齒間聲帶卻突然停止了震動,我垂著雙手站在門口沒動,右手中指上的鐵戒指不知怎的突然硌疼皮膚。

“夢夢,你到底想怎麽樣……”陳年終於開口問我,在我聽來卻更像是一聲沒有句點的歎息。

我低著頭走向自己的房間,推開門以後沒有轉回身就說:“明天早晨不要叫我,我自己會想好怎麽做。”關上門就仿佛分割為兩個世界,我站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原地閉著眼睛站了兩分鍾,然後將自己像一袋麵一樣扔到**。

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麽存在的意義——或者說我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意義。這是我連做夢都會問的問題,隻可惜那個姓周的老頭依舊不會回答我。

第二天醒來時差十分五點,外麵的天還有一些暗,可是陳年已經起床了,從門底下的縫隙我看見他來來回回走動的影子。側過身閉上眼睛,雖然睡意全無卻依然不想坐起來,一滴眼淚毫無征兆地從我眼角滑落。

一直躺到七點,聽見陳年出門的聲音我才坐起來。其實他臨走前在我門前徘徊我是知道的,可正當我忍不住想要起來開門時他卻離開了。換好衣服洗漱完畢才七點半,坐在桌子旁邊看著上麵擺的還剩一點點溫熱的稀飯,以及麵包和荷包蛋,遲疑著拿起來咬了一口,眼淚突然衝破堤壩湧了出來,嘴裏的東西吐到桌子上,看起來那麽惡心。

陳夢,你到底想怎麽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下午還是去了學校,因為前一天包還落在教室。走進操場發現班上正在上體育課,女生跑八百米,男生跑一千米,沒有跟體育老師打招呼我就直接跑了起來。班上跑步最快的那個男生每次都可以拿滿分,但我覺得大概那是因為他185的身高,腿長的先天優勢。我始終緊追著他的後麵跑,也不知道他已經跑了幾圈,第三圈時他似乎是發現了我跟著他,突然加快了速度,我拚命地在他後麵跑,感覺風從兩邊掠過去,耳朵什麽也聽不清。雖然漸漸還是沒了體力,到達終點時忍不住跪在地上,但我卻以後來者的身份跑了女生第一。

“喏,”我正坐在地上氣喘不止時突然有一瓶水伸了過來,順便一個影子擋住了陽光,抬起頭驚訝的看見曲城的臉,“剛跑完不能喝水,這是體力飲料。”

“我沒事,我用不著。”

“你跑得好快哎,剛才老師還誇你呢。”他沒有理會我的不領情,在我對麵蹲下說。

“誇我?”居然還有人願意把誇獎浪費在我身上,“我說,你跑完一千米也麵不改色的嗎?”

“我沒跑啊。哦,請假了。”

又請假。我在心裏想,嘴上卻沒有說出來,“那你那瓶水……”

“我看你快跑完去小賣部買的啊,你喝點嘛。”說完他把瓶子塞到我手上,我低下頭把臉轉向一邊。

“對了,昨天……”他幹脆坐到了我旁邊,“昨天你怎麽走了?”

一時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麽,腦袋卡了一下才繼續運轉,“覺得待不下去。”

“其實我也沒聽到什麽,我在那他們說話就有顧忌,尤其是老師。不過,我剛進去時有一句聽得很清楚……”

“什麽?說啊,我又不會怪你。”我臉上笑著,手卻不自覺的在塑料瓶上握緊。

“老師說‘真不知道您是怎麽教孩子的’。”

我沉默的擰開手裏的體力飲料,仰起頭喝了兩口,卻沒有感覺體力有所補充。把瓶子放在一邊,手撐地站起來,陽光太耀眼了,讓我突然有點眩暈。

“喂,你沒事吧?”曲城大概是看見我閉上了眼睛,也趕緊跟著跑過來。

“沒事,低血糖,”我閉著眼睛沒有張開,“你知道嗎?我就是討厭他那副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就是討厭他那副樣子!”

“可是……那還不是因為你。”

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一瞬間全世界安靜得像是什麽都沒有,這樣說也許不準確,應該更像是隻有你自己近旁的空氣被換成了真空。溫度,聲音,所有介質都隔絕出去,你看著麵前光鮮的一切都變成放映機內與自己沒有關係的跳幀畫麵。我睜開眼睛看著曲城,我想我應該打他一巴掌的,可我的身體不由得我支配,手腳沉重的像是被灌了水泥。

“對不起……”他小聲說。

“沒什麽可對不起的……你說得對,”抬起手再次遮住眼睛,“你說得對。”

晚上回到家陳年還沒有回來,他在帶初三,有時候會趕上晚自習當班。我躺在沙發上看著掉了皮的牆發呆,腦子裏滾動的全部都是白天的對話。

假如沒有我,陳年或許還可以結婚,他會有個幸福的家,有一個既聽話成績又好的孩子。

假如沒有我,陳年永遠不用在同行麵前低頭,不用被資曆尚淺的老師趾高氣昂地責難。

假如沒有我……媽媽應該還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應該還很幸福的在一起吧。

“喀嚓”,門鎖轉動的聲音將我的意識喚醒,站起來打開門,陳年看見我愣了一愣,“不是說過你自己在家時把門從裏麵鎖上嗎?”

“我忘了。”

“你還沒吃飯吧,我去做,”他把包放在桌上轉身就要去廚房,“你要是餓了就先吃點餅幹什麽的,別吃太多。”

“算了,我去煮點方便麵就得了,”我攔住他,“哦,對了,你要是不嫌麻煩的話就給我找個老師吧,不過我大概要重頭補,有沒有用我可不保證。”說完我將頭轉向煤氣爐,後背朝向外麵。

曲城說:“你為什麽不再試試看呢?反正不可能比現在再壞了。”

他說,你為什麽不試試呢?為什麽不呢?

夢裏麵是極致的陽光,籠罩在它下麵的一切都清晰得毫發畢現。籃球場上的男生汗水像自來水一樣往下流,喜鵲撲打著翅膀飛離枝頭,破掉的玻璃落了一地碎片在牆上反射出七色光點。可是在夢中我看不到我自己,隻看到一隻憑空伸出想要握住太陽的手,光從指縫穿過,變成模糊了邊緣的黑洞。黑洞中間慢慢浮現出的是曲城的臉,他的頭發膚色瞳孔全部是近乎透明的白。

“喂……”我想要叫他,卻找不到發聲的位置,有蟬鳴一樣的聲音由遠及近,拔節般越來越高越來越密集。直到我又忍不住想要叫他,聲音突然連成一條尖銳而冰冷的線,和宣告生命終結的那一瞬如出一轍。

“啊——”驚醒之後赫然發覺自己正死死抓著心口處的睡衣,脖子後麵一層粘稠的汗。窗簾靜靜垂著,些微光影打在牆上一動不動,反而讓一切更像是幻覺,隻有我的呼吸聲在這樣的深夜顯得真實而駭人。

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融合了所有陽光與希望,卻又自然而然的清醒而尖銳。我一直都想問一問曲城,可是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問出口。

投之亡地而後存,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我初三時貼在牆上的話。

所有學科中我最恨的是英語和物理,最有自信的是語文,我想我骨子裏對文字之類的不反感大概是出於我一直都不太相信的遺傳基因。在我家那間老偏單裏一切都發了黃,透著幽幽的陳舊氣味,隻有陳年屋裏那個幾乎占整麵牆的書櫃永遠顯得潔淨明亮,仿佛可以像愛麗絲一樣由它進入另一個世界。陳年嗜書如命,那種依賴出自天性,任何後天興趣養成都是比不上的。他每天除了上課批作業備教案幾乎手不離書,中外文學名著,科學藝術類概論或雜文,甚至一些受學生追捧的通俗小說他都會涉獵,每一本看完的書他都會用A4紙包上封皮,然後在正麵用黑色鋼筆規規整整的寫上書名和作者名,分門別類擺進書櫃的格子裏。在我之後的人生中,每次在街上看見那種盜版書店或者是超市裏被人翻爛扔在架子上的新書,都會自然的想起陳年對書的潔癖。

就是因為陳年的關係,所以當同齡的孩子還在像看動畫片一樣看《西遊記》的電視劇時,我已經讀完了四大名著,遇到讀不懂的文言文部分,陳年也都不厭其煩地一一講解給我聽。初一開學之後的第一次作文作業我就得了全班最高分,但是想必除了那本被收在抽屜底層的記分冊沒有人還會記得。

那天我高興的拿著修改好的那篇“92”分作文去給語文老師看,卻在辦公室門口聽到幾個老師正在用一種奇怪的語調閑聊著什麽。她們在說的是,我的這篇文是不是陳年幫的忙,然後又漸漸過渡到我的入學和陳年有沒有關係。那是我在學校第一次聽到這種的話,也許確實是有被誤解了,被否認了,依舊毫不氣餒並且更加勇於證明自己的人,可惜我不是,我隻會迅速的在外層罩起堅硬的殼子。

那之後我再沒有交過作業。

“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麽樣呢?嗯……或者說,怎麽樣你才覺得開心?”曲城在正式開始幫我補習英語後,曾經這樣問過我。我想了半天卻怎麽也想不出來話來回答,隻好反問,“你呢?”

“其實人能活著就很不容易了,如果這麽想的話,那麽每天就都沒有不開心的理由了吧。”

“哎,你這麽悲觀的啊,”我聽了以後忍不住笑出來,“人不可貌相啊。”

“喂,你難道不這麽覺得嗎?”沒想到他竟然和我認真起來,“我們像現在這樣過每一天,總會覺得一天過完還有一天,所以今天浪費了也沒什麽。可是事實上我們連下一秒會發生什麽都無法預料,也許哪一天我們過馬路時突然就被車撞了,或者哪一天我們突然發現自己有什麽不治之症。那些因為飛來橫禍而死的人,都曾經認為自己有和普通人一樣長的壽命啊。”

這樣的一席話,出自一個那麽年輕,看起來那麽陽光的男孩子,聽得我不禁有點走神。說實話,連陳年都沒有對我這樣說過,假如隻是想強調珍惜時間珍惜生命的重要性的話,這樣說是不是太誇張太陰暗了呢。“那如果照你這麽說,也可能產生另一種想法啊,”遲疑了一下,我還是決定把我想說的說出來,“既然隨時都可能死,那麽不如及時享樂,或者什麽也不幹,等著就好。假如每個人都這樣想的話,還不隻剩下世界大亂了?”

“為什麽會這樣想啊?”這一次換成他不理解。

“就是有可能啊,比如……我。”我無所謂的笑著,卻不自覺的低下頭。曲城也不再說話。

陳年幫我找的是一個已經退休的老教師,他一並幫我補習數學、物理和化學,而英語則一直沒有安排。我知道陳年需要考慮的方麵很多,他很清楚我本身對於英語有強烈的抵觸,又毫無基礎可言。如果拜托一個熟人,就很容易引出不必要的問題,但如果在外麵找家教他又不放心。

是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後我才正式請曲城來教我,在那之前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永遠在班裏排名第一的英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很微妙,有些人一輩子住隔壁,但也隻是知道彼此是鄰居而已,但興許隻要一句話,就可以點燃關係這根導線,之後的發展完全不受控製。就像我和曲城,從我們第一次說話之後,他這個人就在我的生命軌道中留下了痕跡,並且隨時隨地都會出現。

當我從那群人手裏逃出來,第一個看見的就是曲城詫異的臉。“你怎麽了?!”他看著我問。

“沒事,給我找個地方,我這樣沒辦法回家。”我摸了一下下巴火燒火燎的地方,沒有摸到血,心裏頓時安穩了一大半。

其實我隻是希望曲城能夠帶我去個他經常去的店鋪或者哪個同齡朋友那兒,我隻是需要時間平靜心緒並且編出個合情合理的謊話。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直接把我帶到了他家。

“喂,你幹什麽?”知道麵前的門是他家後我立刻轉身想走,他攔住我。

“我幹什麽?你莫名其妙把我拉你家來幹什麽?”

“你不是說要找地方嗎?我家最好啊。”說完他就抬手按響了門鈴。

“你?!”我真的希望能夠馬上消失,他不會清楚我心裏有怎樣的慌亂,甚至超過剛剛麵對那群危險的人,“如果你家人看見——”門卻在這時迅速的開了,來開門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雖然已經是中年,但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美人底子。我低著頭在心裏默默想,這肯定是曲城的媽媽,因為不隻容貌甚至連氣場都一模一樣。

“媽,”果然——“這是我同學,找我問點學習上的事。”

“行,快進來吧,來。”曲城的媽媽側身讓我們進去,我卻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進來啊。”曲城伸手把我拉進了屋裏,我隻顧驚惶,居然沒有立即掙開他。

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的,好像一直一直都在重複說“麻煩您了”。突然感覺自己變成拔了刺的刺蝟,不惜任何代價愣是佯裝成了乖順,還誠惶誠恐的害怕自己的醜陋會嚇到別人。

該怎麽形容這家人呢,雖然話都不多,卻能明顯感覺到彼此間那種緊密,氣氛自然而然的熱鬧。他們看兒子帶這樣一個奇怪的,身上還帶著傷的女孩回家,居然什麽都不問,更沒有用奇特的眼神打量我。他們找藥給我擦,並且二話不說就在飯桌上添了一副碗筷。

我第一次麵對這麽多陌生人吃飯,所以也是第一次感覺吃飯成了一項任務,我不知道是該吃快還是該吃慢,夾菜隻敢夾靠近自己的這一盤。後來曲城好像發現了,默不作聲的把盤子換了一個位置,我將頭壓得很低連頭都不敢抬。

“爸媽,其實……”吃到中途曲城突然有些支支吾吾的開口,“陳夢家今天晚上沒有人,能不能讓她在咱家住一晚。”

“不用!真的不用……”我差點跳起頭,卻隻能順著他的謊話編下去,“我爸隻是回來晚,沒關係的。”

“這樣啊,一個女孩子晚上自己在家確實不安全,”曲城的爸爸先開了口,但是我卻看見他有點麵露難色,目光在房間裏徘徊了一圈,大概是在想還有哪裏可以睡人,“媽媽晚上也有工作嗎?”

我知道這是在平常不過的一句問話,每一個人都會這樣問,他絕對絕對沒有想過要傷害我。可是我仍舊是語塞,有些不禮貌的用沉默將話題硬生生截斷。

“好了,我吃完了,這樣吧,晚一點我送她回家。”關鍵時刻曲城站起來,我看見他衝我使了個眼色,於是也跟著站了起來。一直到進了他的房間,看著門關上,我才終於舒出一口氣。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這麽不舒服,早知道這樣我不會帶你來的。”

“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不習慣。而且……你家真好。”

“哪裏好?”他笑。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過了一會兒曲城又嚐試著開口,“你要是不想說可以不說。”

“如果你想問我媽媽的事,不用吞吞吐吐的,我根本沒見過她,所以也談不上什麽感情。”

“不是,對不起,我不是想問這個。”他顯然沒有想到我會說這些,反而有些慌亂,“雖然我也聽過一些關於你家的事,但是我真的沒有想要打聽。我是想問今天是怎麽回事。你放學不是和李思思一起走的嗎?”

“你也看到了啊,沒什麽,不過以後別在我麵前提起這個名字,”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她差點把我賣了。”

說起李思思,她大概是我至今為止唯一的女生朋友。或許是不安全感作祟,不隻我,每一個初到新環境的人總會很容易和第一個對自己表示友好的人建立友誼。李思思就是在初一開學第一天主動和我說話的那個人,並且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和我走得非常近,無論我變成什麽樣子,她都沒有附和過別人的話。就這一點,我在心裏已然非常感謝。雖然我天性疏離,從沒有像別人一樣和她做過那些朋友之間都會做的事,一起聽一副耳機或者分喝一瓶飲料,但假如提到朋友這個詞,我第一時間也隻會反應出她的名字。

但是李思思還是和我不一樣的,她的性格開朗活潑,又十分會講話,和其他女生關係也很融洽。我實在不敢確定她提起朋友這個詞會不會想到我,但是假如能一直這樣下去也就不錯了,我從不奢望太多。

所以我真的很後悔讓她認識了沈超,從她見到沈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們的關係再也無法維持。隻是一直到最後我才察覺,已經晚太多了。

沈超是附近一所三流高中高一的學生,長得高又胖,但因為家裏有錢,總是買很貴的衣服,隔幾天就學明星換一個發型,顯得還不算難看。我第一次逃課進網吧時老板給我開的機器在他旁邊,他的煙灰缸放得離我很近,我很不舒服的一個勁兒揉鼻子,然後就是衝著電腦桌麵發呆。那個時候我不會玩遊戲,不會聊天,旁邊他的屏幕上是熱火朝天的戰鬥場麵,他帶著耳機狠狠的砸鍵盤,嘴裏不時嘟嘟囔囔罵幾句。

“你看什麽啊?!”大概是我看得太久,他終於扭過頭來問我,因為帶著耳機所以聲音不自知的大,周圍人一下子都看過來。我不服輸的一把扯下他的耳機衝著他的耳朵大喊:“我沒看什麽!”好多人都笑了起來。

沈超有點發傻的看著我,突然痞了吧唧的笑了一下。“怎麽?我教你玩?”

“好啊。”

從那之後我和沈超總是在網吧見麵,雖然從來沒有約定過時間,但是我每次去卻都能遇到他。

“你是不是住在這裏?”我確實是問過他,他瞥了我一眼,一句“關你什麽事”就把我噎了回去,從此我再不問他任何問題。沈超玩網絡遊戲很有一套,我有時候甚至會覺得他在這方麵可以算是才能,當然這樣的才能同樣是花很多的錢堆積起來的。

起初他家知道他的情況對他依舊縱容,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有個好爺爺”。沈超是他家三輩單傳的孫子,他爺爺從小對他寵溺,一套“男孩子淘氣點才聰明”的老觀點讓他變得肆無忌憚。但是終於有一天他爸媽決定不再給他用不完的錢,而他又不想去找爺爺要。我想他父母是知道他在這點上的倔強的,所以才想用這個辦法逼他回頭,可是卻徹底將他趕到了絕路。

第一次看見沈超劫低年級的錢時我真的有點嚇到,但是很快我也就見怪不怪了。我沒有阻攔他,也沒有和他說話,隻是從他麵前快步走過,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睛一直跟隨著我。在我心裏,我和沈超不過是無聊的人遇到無聊的人,帶著惡趣味的開始,所以根本沒必要多麽鄭重其是。隻不過從那天起我再沒有去網吧找過沈超,幾天後他居然找到了我的學校。

“哎,這段時間怎麽沒來啊?”他伸手攔住我的去路,我往左他就往左,我往右他就往右。他身上濃重的煙味讓我惡心。

“我不想去了,不行嗎?!”

“行,來來,過來陪陪我——”說著他拉著我往學校前麵的一塊空地走,手握在我手腕上無比用力,我清楚自己是怎麽也掙脫不了的,隻好強裝鎮定的由著他把我拉到他身邊坐下。

“沈超,你到底要幹什麽啊?”我的手腕已經被他握出一層汗,可是他還是不放開。正在這時有兩個看起來年紀很小的男孩朝我們走過來,沈超伸出腿擋住他們的去路。

“別等我動手,身上有錢就拿出來。”那兩個小孩看見他明顯嚇壞了,不過又不甘心就這麽把錢都給他。我清清楚楚看見他倆把手插在口袋裏翻了半天才掏出幾塊錢,小聲地說:“我們真沒錢了。”

沈超當然也不信,他剛要開口我把那兩個小孩手上的錢接過來,對他說,“就這樣吧。”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等那兩個小孩走遠,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這一幕多麽像一出排好的戲啊,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如果警察來抓,你算同犯吧?”沈超依舊是那副痞子樣兒。

我站起來,又被他一下拉下去,“你……”

“就陪我待會兒,一會兒就讓你走。”他歪頭看我,“你是不是覺得我特無賴?”

“我什麽也沒覺得,我和你又不熟。”我並沒覺得我的話有哪裏不對,但是沈超卻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盯著我的臉好像在想什麽,過了幾秒他點點頭笑了一下。

第二次被沈超攔住是一天放學,我和李思思一起騎自行車往家走突然就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我朝馬路對麵看了一眼,然後對李思思說:“你先走吧,我有點事。”誰知道她卻堅持要留下來等我,我想了想也就沒再阻攔。

“你又幹什麽啊?”我和李思思推車過馬路。

“你朋友啊,”沈超越過我衝李思思笑了一下,“你還有朋友?”

“你管呢,沒事我走了。”

“借我點錢吧。”

“你自己不是有辦法搞來錢嗎?再說了,你乖乖回家不就好了嘛。”

“你就說你借不借吧,不借就走。”沈超也不耐煩起來。我騎上車就走,突然發現李思思不見了,我回過頭詫異的發現她站在沈超旁邊沒有跟我離開。

那一刻我心裏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卻也說不上來是什麽。“你又不認識他,理他幹什麽?”我對趕上來的李思思說,“你知不知道,你借給他一次,之後他就會有十次二十次。”

“有你這麽說朋友的嗎?我看他是真缺錢啊。”

“朋友?”我笑,“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我先走了,拜。”正好走到平時告別的路口,我揮揮手就往右邊拐了,沒聽見她的答話也沒感覺有什麽奇怪。

真正發現李思思和沈超有了更深層的關係,是從她自己嘴裏。假如一個人開始不由自主的提起另一個人,無論是誇讚還是咒罵,都一定是因為那個人在她心裏開始占有比重。一開始我還天真的以為她隻是沒見過那樣的人,過過就會討厭,直到她問了我那個問題,我才意識到事情比我想像的嚴重得多。

“陳夢,你知不知道沈超喜歡你啊?”

說一點沒察覺肯定是假的,就是因為察覺了所以才愈發想要躲遠一點,沒想到李思思居然這樣直接問我。

“我不知道,我和他也不怎麽熟。”

“喂,別這樣啦,我覺得他人蠻好的啊。再說,你們之前不是一起玩過很長時間嗎?”

“你怎麽知道的?”我顧作驚訝的問。

“就是有一次……也沒什麽啦……”李思思立刻支吾了起來,我看著她一副想要欲蓋彌彰卻又忍不住想要和全世界分享的樣子,有了一點不好的預感,隻好也直接了當的提醒她,“反正我對他沒興趣,我勸你也少跟他來往。”

“你真的不喜歡他?那……”她完全不理會我的勸告,“我喜歡他。”

我想當時我是被這個變化弄得措手不及了,所以最後才從心底的五味雜陳中升華出了一種類似悵然若失的表情。但是李思思卻誤解了我表情的含義,她不明白我所想的“失”是什麽。

恰巧今天我和李思思都沒有騎車,一起朝車站走,走到學校不遠處一個胡同口時她突然說她知道一條小路,比較近,我也沒想什麽就跟著她一起進了胡同。一直走到最裏麵我看到胡同盡頭牆壁的同時也看到了沈超,還有總是跟他一起的那一幫人。我頓時明白過來,不可思議地看向李思思。

“你緊張什麽,我就是想找你和我出去玩玩。”沈超嬉皮笑臉的走過來攬我肩膀。

“你滾開。”我向後退了一步。

“做我老婆吧,以後沒人敢欺負你。”

“你們真無聊,”我看了站在一旁的李思思一眼,轉身要走,一個人過來擋在我麵前,“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跟我走。”沈超拉起我胳膊往外走,我突然用另一隻手一拳打過去,然後趁機撒腿就跑。後麵第一個追上來的人一把把我甩到牆上,臉蹭到凹凸不平的石頭當即一陣刺痛。沈超走過來,眼睛裏開始有不甘心,“厲害啊,居然會動手。”

“想不想再試試?”我揚著頭看他,可再一次揮過去的拳頭卻很輕易的被他架住,強壓下心裏的慌亂,我抬腳使勁兒朝他膝蓋踢過去。

很幸運的,這一次後麵再沒有人追過來,可是我還是用盡全力跑。直到跑出胡同看見曲城的臉,才突然感到安心。

“那你以後怎麽辦?”聽完我避重就輕,極盡簡略的講述之後,曲城依舊一臉擔心的模樣。

“隻能自己小心些嘍,反正我爸給我請了老師,以後我可能不經常去學校。”

“請了老師啊,那就好,其實有些課還是挺簡單的。”

“那是對你而言好不好!”

自然而然就調侃起來,仔細想想發生了這種出乎意料甚至可以說驚險的事,卻沒有留一點點陰影在心裏,這時候反而還能輕鬆的交談,真可以算奇跡。說話間曲城從書包裏掏出英語題冊開始做,我驚訝地發現他下筆飛快,“哎,你英語這麽好的啊?”

“湊合啦。”

“你幫我補英語吧,我可以讓我爸付你家教費啊。”

“啊,不行,我不會教別人,”他停下筆轉回頭來,“再說怎麽能收錢啊。”

“那這樣,你不教會我,我不付錢。我保證我是天底下最難教的學生。”

“這樣啊……好吧,不過我也有條件。你隻要開始學了就要好好學,否則就是在耽誤我的時間。”曲城煞有其是的伸出手來,“成交嗎?”

雖然心裏很沒有底氣,但是怎麽聽都覺得他話裏有挑釁的味道。哼,誰怕誰啊。我伸出手和他握住,“就這麽決定了。”

“你這樣回家怎麽說啊?”差不多八點的時候他開口問我。

“說摔的咯,沒事,又不嚴重。”我看了一眼表,“不早了,我該走了。”

“搞什麽,沒帶錢坐什麽車啊。”司機是個中年女人,尖酸的甩了這麽一句給全車人聽,卻還是踩了刹車。

我跳下去,跑回已經走出幾步的曲城麵前,嚇了他一大跳。“你怎麽……”

“你有手機嗎?把號碼給我。”

“你就為這個啊,”曲城一副很無語的表情,“又不是以後見不到。好,你記著,137***。”

“好了。拜拜。”我記下來以後衝他擺了擺手,卻被他拉住,“幹什麽?”

“禮尚往來你應該懂的吧。再說,你是不是還得再等一趟車?”

我木木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空****的車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哦……”

又等了二十幾分鍾,車來了,“那……再見了。”

“再見。”曲城的臉即使在晚上看起來還是非常白皙,他輕輕笑了一下,卻讓我感覺有些不真實。車已經停到麵前,我邁上台階,車門關閉的一瞬好像又聽到他的聲音,“我覺得你黑頭發會比較好看。”

猛地回過頭,看到的隻是他的背影。

最後我找了很多理由,比如“長時間染頭發對身體不好”,“覺得麻煩了,黑色省事”等等,終於又將頭發染回了黑色。回到家時,陳年隻是放下了手裏的書看了我一會兒,隨後點點頭說:“這樣挺好看的。”連陳年都不會聽我說什麽理由,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想用它們掩飾什麽。

但是鏡子裏的那個人雖然有一些些陌生,卻真的很好看。“她”低下頭看了一眼亮起的手機屏幕,上麵標題為“曲城”的信息內容寫著——“明天我去你家”。

曲城來時陳年在學校上課,他進門來時臉色不太好,扶著門框一直喘氣。“喂,你會不會太誇張,六樓是有點高,可我每天也是這樣上來的啊。”

“我家是一樓……你又不是沒去過……”

“你這是缺乏鍛煉,以後常來就好了,”我拉開一把椅子自己坐,然後指著旁邊一把,“老師請坐。”

“你以後能不能去我家?”

“不要,我不習慣去別人家。”

“你不是覺得我家很好嗎?”

“是,但是……你就當我觸景傷情,不行嗎?”我原本是半戲謔口吻說的,表情也是裝出來的。但曲城卻當了真,我看著他那種略帶悔恨的手足無措,撲哧一聲笑出來,“騙你的啦!我很會騙人,你要當心。”

“咳,你頭發真的染回來啦?”曲城顯然有些窘,立刻轉移了話題,“你這麽久不在學校露麵可以嗎?萬一算曠課,你可就慘了。”

“啊,壞了,我真的沒請假,怎麽辦?”

“你……算了,以後我幫你請好了。”

“今天講過去時……”曲城堅決的不再理睬我,開始用題整治我,“記得,我講過之後會出很多很多的題,直到你百分百做出來為止。”

“你這是公報私仇!”

“一般過去時態:表示過去某一時間所發生的動作或存在的狀態。謂語動詞要用一般過去式。時間標誌是:yesterday,lastweek……”

“我討厭你!”

“你怎麽變得像個小孩一樣?”曲城終於受不了我的精神不集中和吵吵鬧鬧,扭過頭看我,“你以前不是這樣吧?”

“哪有……”我低頭將視線轉移到桌麵他的筆記本上。很漂亮的連筆鋼筆字,在那個年紀很少有人真正會寫連筆,經常是想寫卻寫不好,最終將字練得跟草書一樣。我就是這樣子。

這個人究竟有什麽不會啊。雖然覺得很對不起,但我還是忍不住魂遊天外。

在整個灰暗而混亂的初中生活最後,我迎來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陽光,它不知不覺融化了我堅硬的外殼,不知不覺改寫了我命運的軌跡,不知不覺讓我不再願意隻有自己一個人。

他叫曲城。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