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給我最好的禮物

這一年的高考是在大雨中度過的,街上的每個人都在說,這是多少年多少年離城最大最久的雨。許多的家長都在抱怨路不好走,出租車不好打,雨聲太大影響孩子聽力等等。

高考前三天的時候我見過程弋哲,他已經放了溫書假,隻等著考試。他問我,“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嗎?”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我說,“如果你真考上了,我就和你去。”

結果在高考結束的那天,他就到我們的家裏來,當眾宣布他考上某某大學某個專業沒問題。那天,大家一起幫他辦了慶祝會,沒錯,是所有人一起。包括紹凱,甚至小哲還把盈盈帶來,盈盈也考完了試,據說也要比上一次好。大家在一起又是喝酒,又是大聲唱歌,一整晚亂七八糟好像每個人都喝多了一樣,但其實誰都沒有醉。

在那一晚,我心裏清楚了,如紹凱所說,我對程弋哲完全沒有感覺。在我的眼裏他不過就是個小孩子。明白了這點之後,我突然有一點想開了。

“紹凱,”那一晚,我借著酒意對紹凱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離開你一段時間,你不要怪我。我保證,我回來之後就再也不會離開你了,這是最後一次。”

他默默的看著我,伸手在我的劉海兒上揉了揉,輕輕的“嗯”了一聲。

可是程弋哲來的那天我還是覺得太突然,是在高考結束後的第十九天,他拿著兩張火車票過來對我說,“都買好了哦,那到那天我提前過來找你?”

紹凱在我背後走過去,拿過他手中的票,若無其事地看,“是哪天啊?”

我低著頭,手指按在眼角的淚腺上。

出發的那天,我還沒睡醒,迷迷糊糊半睜開眼睛就看見紹凱蹲在地上往包裏麵裝東西。他拿出的是我來時背的包,此刻他好像正想要把我的東西全部再裝回去。“紹凱……”我下床蹲到他對麵,握住他不想停止的手,“幾點了?”

他不抬頭,也沒有躲過我的手,“你這麽貪睡,都快中午了,一會兒人家來了,你還要人家等麽?”

“不著急啊,不是才中午麽,”我企圖將他拉起來,“先不要弄啦,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算了,你收拾收拾再去給我們做頓飯吧。”

我站在那裏,看著蹲在地上低著頭的他,我能夠了解他現在正壓抑著怎麽龐大的情緒,因為我也一樣。我回過身去疊被子,看見自己的手指不聽話的顫抖,我想控製但是控製不住。

程弋哲拖著行李箱站在院子裏時我們剛剛吃過飯,我正在刷碗,盛夏的陽光很刺眼,我看著他愣了一會兒居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紹凱從我身後走過,手在我背上輕輕拍了一下,然後拉著我進屋去。我將繁盛的陽光全部關在門外,隻有一扇小窗子的屋子即使是夏天的下午也是有些陰涼的。我倚著門,看著紹凱又把拉好的鼓鼓的包打開,然後逐一去拉抽屜和櫃門。

“你想想自己還有沒有什麽東西放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把所有他覺得我用得著的東西統統放進了包裏,然而這一間屋子的容量本就小得有限,除了衣服,絕大部分的用品我們都是共用的,他幾乎就什麽都沒有了,“差不多……就走吧。”

“其實我不用帶那麽多東西的,你看帶那麽多多重啊,我都快背不動了。你忘記我來這裏的時候是怎麽樣的了麽,我幾乎什麽都沒帶啊。”

紹凱笑,“那不一樣。”說完他把包拉好,提到離我近的這一邊,卻沒有站起來隻是等我去接。我站了好一會兒,才抬起手把包接過來,它沉得拖著我的胳膊往下墜,我隻能使勁兒掐著帶子才沒有將它扔在地上。

“那……”我站在門口,企圖用一種“我晚上還會回來”的語氣說,“我走……”卻最後還是越來越輕含在喉間自己都聽不清楚。就在我將手放在門把手上,側過身準備打開門時一隻手伸過來幾乎是拚命的將門合了起來,我聽到門上嵌得玻璃發出好幾聲不滿的“叮當”。

我知道我遲遲不肯轉身就是在等這個擁抱,從知道我要離開起一直保持著無所謂的緘默外表的紹凱終於還是在我轉身的前一秒衝過來把我箍在了他的懷裏。我了解他,他一定會這麽做。他用力的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一時間整個世界裏我隻能聽見他的心跳聲。我握著書包帶子的手指漸漸鬆動,最後還是把它放下了,我抬起手死死的抱住了他,就像從前的每一次擁抱一樣。

“對不起,我不……”

“走了”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他以最快的速度拉開門將我和我地上的包一起扔了出去,門閂插上的聲音讓我的眼淚瘋狂的往下掉。“紹凱……你開開門……我還有話說你開開門!”我拚命地砸門,可是他沒有出聲音隻是默默的將窗簾拉起來,徹底與我的世界隔絕。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樣和程弋哲一起走出院子的,我一直乞求紹凱能開開門,至少能讓我再看一眼他。我不知道我這一走要多久,我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囑咐他,我還想告訴他不要喝太多酒煙能戒就戒,我還想告訴他沒有我也要記得自己燒開水喝,我還想告訴他他的哪件衣服是會褪色的不要和其他的混在一起洗。

我還想告訴他,要不然,等我回來洗也行。

沒有人送我出來,小哲和阿毛隻是待在琴房裏看著我,我覺得或許在他們的心裏都認為我早晚會走。就連小喵,它都懂,它隻是不明所以的跟了我幾步,然後就回去了。它最後“喵喵”的兩聲叫喚,讓我還在試圖忍住的情緒突然崩潰起來。

“對不起,等一會兒……”

我叫住程弋哲,然後兀自蹲下去將自己團成團。顧不得他怎麽想,也顧不得路人的眼光,我被胸口比我想像還要猛烈的痛楚擊敗了,那像是從身體上硬生生割下一塊肉的感覺,最初隻是驚懼,而當腦垂體中的減緩疼痛的內啡肽慢慢用盡,那種根本不能碰觸的疼痛開始讓人無法承受。

“既然那麽舍不得,為什麽還要走呢?”我聽見程弋哲近在咫尺的問我這個最不該他問的問題。我搖搖頭,掙紮著站起來,說,“走吧。”

這次我沒有回頭一直一直朝前走,直到再也不看見那排老舊的房子。手中的包實在太沉,裏麵究竟裝了什麽我根本不知道,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我才把包打開看。衣服,拖鞋,洗漱用品,杯子……我所有依賴的東西他通通都給我裝了起來,最後我從裏麵的拉鏈裏找出了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字條。

“我把你之前那張卡裏麵的錢全部轉到了這裏麵,加上我平時存下的,現在裏麵的錢雖然還是不夠多,但應該還夠你在外麵生活一段時間。這本來就是為了娶你而留下的錢,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

我抱著那個包,一路像隻兔子一樣到了火車站,然後再一路像兔子一樣離開了離城的天空。

於是,在我一直隻懂得哭泣,不懂得發現的眼睛裏,沒有看到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有人在我背後的牆上畫了一個白色的圈,中間寫著有些肅殺的“拆”字。

這一段比我想像漫長的旅程,二十個小時的火車,要在火車上過一夜,然後晚上下車,這讓我恍恍惚惚想起了我和紹凱一起到離城的那個晚上。那一夜我的心雖然就像火車震動的頻率一樣上下搖擺不定,但卻莫名其妙的睡著了,而這個夜晚我趴在過道的小桌板上,看著外麵漆黑一片的夜,怎樣都睡不著。

在我離開他之後,我才終於肯對自己承認,我是這麽依賴他。算一算,我離開他才幾個小時,可幾個小時實在太長了,我從離開他懷抱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他不會陪我在這個列車裏麵了,不會因為擔心我而和別人換床位了,不會在我隨時叫他名字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回答我了。現在已經是深夜了,我想知道,紹凱,他睡了麽?

然而,在我想念的另一邊,是我看不見的我生活了多年的老舊院落,晚上他們趕走了一批不速之客後就各自回了房間。每個人心裏都清楚,少了一個人的轉變是多麽難以適應,那是一個不知道該用什麽去填補的洞。

紹凱將自己鎖在屋子裏,時間已經是十一點,事實上從下午開始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就恍恍惚惚一直到現在都無法緩解。他麵對著空白的牆壁和空****的床,居然不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做什麽。就在前一晚,他的身邊還有另一個呼吸的存在,而此時那個人卻不知道已經離開他多遠。

想到這兒,他回過頭去看仍擺在原位的兩隻枕頭,一隻上麵還沾著一根長長的頭發。他將它捏起來,小心翼翼的纏在手指上,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收緊,直到它再也承受不住,幹脆的斷成兩截。

他打開門衝出去。這個房間,此刻他一分鍾也呆不下去。

下了火車,程弋哲居然可以直接找到住所。他在出發前查好了線路,訂好了計劃,聯係好了住所。我看著他有條不紊,一點也不慌張的樣子,真的不覺得這是個剛滿了十八歲的孩子。我的十八歲,對生活還是一無所知,帶著對感情最初的懵懂與偏執,自以為好的向前走,卻不料掉入了黑洞。

一座西部邊陲城市,人口稀少,視野開闊。現代的東西少,而舊的東西多。但是,二十個小時沒有合眼,再加上情緒內張帶來的負荷,讓身體極度疲乏。我無心看一路風景,隻想快些找到床睡去。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喉嚨疼醒的,我起床喝了很多水,還是感覺像是有沙子含在裏麵磨得難受。

這個地方太熱太幹燥,白天一路上我都需要不斷的喝水,但在旅途中喝水又很容易帶來不便。幸好我們沒有跟著什麽旅行團,沒有時間的限製,偶爾還可以混在別人的團隊後麵偷聽。無論在什麽時候,我似乎都是受照顧的對像,我也嚐試著想去照顧別人,可每每都弄得更亂。在長途車上,程弋哲坐我旁邊,我們的交談始終不多,總是想起來就零星的搭幾句話。沒有人用奇怪的神色打量我們,因為我們在其他人眼裏理所應當的是一對姐弟。我不得不承認,我已經不能再跟年輕的小孩兒比。

“我問你,你為什麽要我陪你來,你不是應該有很多的同學朋友麽?”

“其實我爸始終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這麽遠的門,和一個年齡大一些的人一起他比較安心。”

“那他就放心我啊,他都不認識我,”我覺得他這理由很莫名其妙,“怎麽就不怕我把你帶壞,或者把你拐走?”

“他見過你的。你記不記得有一天下雪,你在我家樓下。那天我爸在窗台看見你了,他本來叫你上去的,可你非不上去。我爸其實比一般家長開明,他說他當年也是一個人什麽都沒有到了離城,然後後來立業成家。他說他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這人沒壞心,說這麽年輕一個人在外麵不容易。所以後來我去你們那兒,他都不管了。”

“你爸爸……”我把頭轉向窗外,第一次看見延綿的沙漠,“可真像我爸爸。”

“你們多久沒見了?”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搖搖頭苦笑:“我都記不清了。”

“你想他麽?”

在沙漠中央突然閃現的碧綠湖泊讓車上的人們都同時發出唏噓的聲音,我凝視著它在太陽底下發出的光,聽見自己在說:“想。”

在這裏五天,從稍大一點的城市兜兜轉轉到小的縣城,程弋哲帶著相機,但我不允許他拍我。這是個人文曆史濃厚的地方,仿佛每塊土地都能講出故事,偶爾的程弋哲也能搬出幾個典故講給我聽,可我卻拿不出丁點東西與他分享。我無可奈何地對他說,“你說我以後要怎麽教育我的孩子啊,一個一無是處不學無術人生失敗的媽媽。”

第六天的早上,我下床的一瞬間突然感到天旋地轉,我強忍著衝到廁所,卻隻是幹嘔,吐不出東西。事實上,剛到這裏的時候我就感覺身體有些不舒服,可是我隻當是情緒不穩定,再加上疲憊,卻沒想到幾天都不見好轉。正巧這時旁邊房間的程弋哲過來敲門,我幫他開了門,就又跑到廁所吐。

“你怎麽了?”他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你是不是水土不服?”

我漱了漱口,順便看了眼鏡子裏麵自己的臉。水土不服?我什麽時候變這麽脆弱了?“沒事,我記得這附近就有醫院,你不用跟我去,我自己去就行。”

在去往醫院的路上,我的心裏隱隱的就預料到我怎麽了,那是一種預感,如果說第一次我沒有經驗,那麽這次那種感應真的很強烈。可是當醫生坐在我對麵,拿著我的化驗單對我說“你懷孕了”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燒紅了眼眶。

或許是我的反應看起來不像是高興,醫生非常明了的問我:“是生還是打掉?”

我沒有說話。

“其實像你這個年齡生孩子是最好的,對大人也好,對孩子也好。畢竟是條生命,如果結婚了還是考慮留下,”說著她的眼睛看向我放在桌子上的手,“當然,醫院尊重您個人意願。”

我沒有聽她在講什麽,我也在盯著我自己的手指看,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麽。等我終於反應過來少了什麽,我站起來發瘋一樣衝了出去。身後的醫生被嚇了一跳,忙說,“小心點!”

我的戒指……不見了。

昨晚睡覺前我還看見它,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它就在我左手的無名指上麵,我是摸著它睡著的。可為什麽現在它不見了,最恐怖的是我根本想不到我可能將它掉在哪裏。如果是半路呢,如果是車上呢,我越想越絕望,坐在路邊哭起來。

“你坐在這兒幹什麽啊?”仍是不放心我一個人的程弋哲看著我跑出醫院,又搖搖晃晃坐到路邊,趕忙追過來,“怎麽了?”

“我懷孕了……”

“啊?真的?”

“你有沒有看見我的戒指,我找不到了,我昨天晚上還看見它,剛剛卻發現不見了,”那個東西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套在我的手指上,洗澡也沒摘下來過,久而久之我幾乎要忽略了它的存在。可自從到了這裏,我開始把它當做慰藉,我必須每天看著它,此刻它突然不見了,我才明白它在我心裏是多麽重要,“你幫我找好不好,你幫我找……”

“戒指?是不是這個?”程弋哲攤開手心,裏麵靜靜躺著一枚很普通很普通的戒環,“我在你**看到的。”

幾乎是把它搶到手裏,死死的握緊,任憑它在掌心鉻出一個圓環的印子,“謝謝你……謝謝,這是紹凱唯一留給我的,這是他給我的……”

“孩子不也是麽?”

我被他隨意的一句話碰觸到某根神經,連哭都忘記了。

“我想一個人找一個地方待一會兒,你可以自己去玩兒,不用管我。”我對程弋哲說,“我認得旅館,我傍晚就會回去的。”

“那把這個給你吧,如果我回到旅館你還沒回去,我給這個號碼打電話。”他把他的手機留給了我,很久之前他就曾經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問“你們到底是不是地球人,居然可以不用手機”。當時我回答了什麽呢,好像隻是笑笑。

為什麽不回答他,那是因為我覺得,我們根本不會分開。

我並沒有走很遠,隻是找了一個背靜的小店,買了杯飲料發起了呆。自從知道肚子裏有了孩子,我連走路都條件反射一般的開始小心翼翼起來,我甚至想折返回去問問醫生我這兩天有吃暈車藥對孩子會不會有影響。我知道,我沒有一刻動過要殺死他的心,我比任何人都愛他。

隻是我的孩子都遺傳他爸爸的淘氣,總是在我和爸爸分開的時候讓我知道他的存在。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媽媽仍然是媽媽,爸爸仍然是爸爸。

我所擔心的隻是我到底有沒有資格當媽媽,我能不能讓我的孩子快樂健康的長大。我是個沒有媽媽的人,我都不知道媽媽要怎樣對自己的孩子,孩子淘氣的時候要怎麽教育,孩子委屈的時候要怎麽開導,孩子病了要怎麽照顧。我的人生不是一個好的範本,我很怕我沒有可以給我們的孩子的東西。我在午後時分趴在灑滿陽光的桌子上,竟然越想越害怕。

然後我想到了紹凱,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他,吃飯的時候想他有沒有在吃飯,睡覺的時候想他有沒有在想我。如果他現在在我身邊,他知道了我有孩子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呢?他一定會興奮得把我抱起來轉一圈,然後從此勒令我什麽事都不要做,老實呆著。上次流產的事情在他的心裏一直是個結,他現在如果知道我又有了孩子,該多麽高興啊。然後呢,然後我可以對他講我的煩惱麽,講了他一定會掐我的鼻子說“傻妞兒不許胡思亂想”吧。

孩子,你現在一定很想見見爸爸吧。媽媽,也很想啊。

我回到旅館時程弋哲還沒有回來,他遊玩一直都很認真,我倚在**把手指張開擺在眼前,仔細觀察,得出結論是因為我又瘦了,戒指才會掉落。想到這兒我又出去買了很多的吃的。

我想,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害口很嚴重了,像媽媽懷我的時候一樣,所以我現在應該快些多吃東西才好。

那天晚上,程弋哲過來找我聊天時,我正窩在**吃東西,他笑著說:“從我認識你,就沒看見過你這麽開心地吃東西。”

“我開心麽?”

他一臉不屑的表情,明擺著說我明知故問。

我將我一下午想的事情都說給他聽了,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我沒有一刻是拿他當一個小孩子。很多的時候,他能夠給我最犀利的警醒。可是,這次當我一口氣說完一大堆話,他半天才說了一句話,卻讓我一天當中最後一次紅了眼睛。

曲城。曲城。曲城。我確定在那一瞬間我是聽到你在說——

“回去吧,回去找他吧。”

心中一陣天翻地覆,地震一般的劇烈搖晃之後,一切都是全新的。全新的世界,天,海,土地,以及人。

我陪程弋哲到他的旅途結束,八天,然後我們在火車站分別。他說他的錢還夠用,想借這個機會再去臨近的城市玩兒兩天,我隻能對他說注意安全。我看著他上車,然後對他揮手說再見了。

我相信這個孩子會有美好的未來,他健康,聰明,有活力有夢想。遇見我,這個人生小小的插曲,不會對他造成什麽幹擾。這樣就好了。

而我,從這裏,直接回家。

回安城。我最初的家。

火車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對肚子裏的孩子說:“有你陪著媽媽,我什麽都不怕。”

我在時隔這麽久之後,竟然選擇在這片陌生的土地踏上歸途,有這樣的勇氣或許真的隻是,我終於不再一個人了。

爸爸,等我回家。

曲城,好久,不見了。

我回到安城的時候是我離開紹凱的整整第十天,時間過得居然如此的快。但是安城還是沒有變,它的火車站還是老樣子,天橋,街道,包括出租車的顏色。它讓我覺得時間在這裏一分也沒有走,我隻是早上背著書包出門,晚上回家而已。

可是,仍然還是有不同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新鮮感。在之前我是多麽厭惡安城的千篇一律,厭惡它的緩慢,厭惡它的不夠橫平豎直的街道,厭惡它到處可見的小店。但現在我竟覺得這一切都很美好,我也急著要找一家看起來最幹淨的店吃點東西了。

當我找到一家店吃完飯,天已經黑了,我想了想決定先找旅館寄宿一晚,雖然家已經近在咫尺,可我還需要時間準備一下。而且,這麽長時間的火車,孩子一定已經很累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這大概是我很長一段時間來睡得最好的一個覺,起床的時候還是有想要嘔吐的感覺,我趴在水池邊忍了一會兒,然後迅速的刷牙洗臉退了房。我先去了我的初中學校,我到門口的時候學生們正在做廣播體操,我把手放在大門上看著他們特別偷懶的連胳膊都懶得抬一下,覺得特別好笑。十幾歲的他們穿著統一的校服,看起來好小。原來曾經自以為長大的我,在真正的大人麵前也是這麽的幼稚,讓人都不忍心揭穿的幼稚。我第二站去了我的職專和曲城的高中,那家我們常吃的店已經不知何時易了主,現在的招牌樣式和名字都很新穎,應該是時下比較流行的。為了拉攏學生吧,我笑笑,喪失了進去的衝動。最後,我站在了那個公園的對麵。

起初我還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走過去,所以我刻意在距離它很遠的地方過了馬路到了街對麵,可是沒走多久我就發現那裏已經沒有了我怕的東西。曾經的公園現在是暴土揚長的施工地,土都被翻出來,堆成一堆一堆。門口掛著的橫幅上寫著——地鐵三號線。我最好的與最可怕的回憶全部都被掩埋了起來,在不久之後它會變成許多人們途中必經的一站,就算曾在很多年前目睹過這個公園裏昏倒的男孩和哭泣的女孩的人再從這裏經過,也未必可以回憶得起來吧。

但是,我還可以記得那是哪個位置,我站在街對麵注視著我看不到的那個地方,決定在地鐵通車後,來坐一趟。

在下午三點五十分的時候,我站在街邊揚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我讓他聽我的指揮朝前開,因為我不記得那個地方具體叫什麽。司機一定不知道,在他之前我放過了一輛又一輛空車,我站在路邊猶豫了整整二十分鍾,最後才選擇抬起手。向前,左轉,一直,左轉,一直,靠邊停,謝天謝地眼前的房子還和從前一摸一樣,可是裏麵住的人呢?

我站在樓下,又猶豫了十分鍾,終於一鼓作氣跑進樓棟,按響了——曲城家的門鈴。

我一直都記得,曲城第一次帶受傷的我回他家就是這般情景,他果斷從容的按了門鈴,不許我逃脫。如果沒有那次,或許我們還不會那麽快的相識。正在我陷在回憶裏時,門像當時一樣快速的開了,我默默地看著麵前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她頭發白了一半,明顯比之前老了很多。但她還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媽媽。

“你……”她第一眼就認出了我,我看見她眼睛深處瞬間湧起了複雜的情緒,於是她張了張嘴,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阿姨,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

“你別這樣,你先進來,”我突然跪到地上,讓她終於從震驚中蘇醒過來,她使勁地拉我,想要把我拉起來,“孩子,你起來,我不需要你這樣。”

“阿姨,這是我必須做的,您就讓我做完吧。”這時候,聽見說話聲曲城的爸爸也走了過來,看見跪在門口的我也是詫異到合不攏嘴。我慢慢的將頭磕在地上,“叔叔阿姨,對不起。”

“孩子,起來,進來吧。”曲爸爸平靜地說。

在曲城離開後,我再沒有想過我有朝一日會再站在這個房子裏,麵對眼前的兩個人。可是現在我真的選擇這樣做了,卻發現這並不難。在來之前我甚至做好了會挨打的準備,卻沒想到曲媽媽隻是讓我進屋坐下,給我倒了一杯水。

很長的一段時間彼此都不知道要怎樣開口,我根本不乞求他們原諒我,我抬起頭就看見了牆上和桌子上曲城的照片,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然不似想像那般難以控製。

“你這些年,過得好麽?”曲媽媽開口問出這句話,我居然不敢相信,直到她又說一遍,“你在哪裏?過得好麽?”

“您不怪我了麽……”

她低下頭,咬著下唇笑了一下,她邊笑邊搖頭,眼睛裏卻還是漸漸的有了血絲,“要說怪,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怪,那時候在醫院我真恨不得讓你去給我兒子償命。尤其後來,他的葬禮你居然沒出現。可是當這個家隻剩我和他爸兩個人之後,我冷靜下來才覺得不能怪你,我的兒子的身體我是清楚的,他有這一天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哎,說白了,誰沒有這天呢,隻是他實在早了些……讓我和他爸還要熬這麽多年……”她終於說不下去,嗚嗚的哭泣起來。

我的眼淚在她說到一半時就已經流了出來,我僵僵的伸出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卻停在半空,不知道該如何降落。

“行了行了,都這麽多年了,你還說這些幹什麽呢,”曲爸爸走過去拍了拍老伴的背,我注意到他也背過身去抹掉了淚,“這些年,你也沒少念叨她,既然她回來了,就好好的說說話吧。”說完他轉過頭來看我,一字一頓的對我說,“其實這幾年,我們都挺擔心你的。”

“後來我打聽到了你家,去找你,”曲媽媽強忍著哽咽,將臉從手掌中抬起來,“可你爸爸說你不見了,他給我看你留下的字條,當時我都嚇死了。這些年我總睡不好,半夜突然就驚醒過來,我總怕你出事,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想,那天在醫院對你那個樣子,萬一你要是想不開該怎麽辦。我死了以後拿什麽臉去見我兒子……”

“阿姨您別說了,我沒怪過您。”我再也忍不住跑過去蹲在她膝前,我看見自己的眼淚落在她手指的紋路裏,她輕輕顫抖了一下,伸手擦了擦我的眼淚,“好了孩子,我們都不哭了,都不哭了。你和我說說,你這些年究竟去哪兒了,過得怎樣的日子。”

我對曲城的爸媽說了我在離城的所有,我把我腦袋裏能夠想到的全盤托出,我講了紹凱,最後也說了我肚子裏的孩子。當她聽見我說我有了孩子,立刻責怪我不注意身體,既然有了孩子剛才為什麽要跪,地上那麽涼。“聽到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她竟拉著我的手輕輕的拍,“其實我一直怕你……哎,我總算放心了。”

她想說的我清楚,她最擔心的,也是我一直都以為自己肯定會有的結局。那就是,喪失愛的能力。

“你……要不要去跟他說說話?”也許是害怕寂靜再一次蔓延,曲爸爸試探性的問我。我抬起頭,就看見牆上麵掛著的黑白照片。十六歲。曲城的臉。

曲媽媽和曲爸爸一起進了屋子,隻留下我單獨和曲城的照片麵對麵。我站得離他很近,一伸手就能夠摸得到他的臉。我對他的容貌一直記得清楚,所以我才會在第一次看見程弋哲時無法冷靜。但是我忘記了,程弋哲像的或許隻是現在我麵前的,十幾歲時的曲城,而我心裏的曲城也隻是留在了十幾歲,他再也沒辦法改變。可我卻變了。

“我回來了,”我注視著他年輕的臉,卻不再幻想現在的自己還是從前的自己,“你看,你還這麽年輕,我都老了。”

“我應該早點回來看你的,對不起,我當時臨陣脫逃,沒有去找你。你會怪我麽?”

“你不會,我知道。對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要當媽媽了,等寶寶生下來,我會帶他來看你的。”

“曲城,如果有來世的話,如果真的有來世,我們再見吧。好麽?”

指尖輕輕碰觸封在相框裏麵的他的臉頰,眼睛,感覺到的卻隻是玻璃生冷的涼。我終於在心裏告訴自己,他不會回來了,但莫名的卻感覺心內一直存在的空洞開始一點點被填滿。或許,十八歲的陳夢也已經被我封存在了心底,她活在那個每個人心裏都有的叫做過去的隔段裏麵,和十八歲的曲城仍然過著隻有青春的時光。

而活在當下的我,是個應該努力堅強的起來的妻子,媽媽,還有,女兒。

我臨走的時候曲爸爸曲媽媽一直留我吃晚飯,可我覺得我該回去看看陳年了,我在外麵那麽久,現在再沒有不回家的理由。“叔叔阿姨,如果我結婚的話,你們會來麽?”我站在門外,小心翼翼的問。

“我們去,我們當然去,”曲媽媽再次拉過我的手,“其實那時候我真的都快要把你當成我家一員了……”

“阿姨,其實我一直都有個願望,能夠叫您一聲媽媽。我也不敢說什麽報答或是補償,如果您和叔叔不嫌棄的話,等我的孩子生出來,能不能認您們當外公外婆呢?”

“好,真好,是吧,”曲媽媽高興的拉著曲爸爸對我說,“等孩子生出來一定要抱過來給我們看。”

最後,我從包裏將曲城的CD機掏出來,“這個是曲城的,我當時私自把它留下了,現在,該還了。”

走出曲城家時天色已經有一些暗了,我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了看那扇亮著黃色燈火的窗口。我伸出手,對著空氣揮了揮。

再見了。再見。

站在家門口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我敲了好幾下門,生怕陳年不在。不一會兒我聽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屋子裏的燈光一點點照進我的瞳孔。

“爸,我回來了。”

家裏的擺設還和我走時一摸一樣,我看了我的屋子,床單和窗台都幹幹淨淨,我想到陳年在我不在的時候幫我整理房間,就一陣陣心酸。為什麽從前都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從前的我總是把陳年對我的忍讓包容當做理所應當,但仔細想想,這世上在紹凱曲城與紹凱沒有出現前,隻有陳年給過我愛與安穩。而且,我知道,他的愛一如既往,從來都沒有變過。就好像此時擺在我眼前的飯菜,都是我從前最喜歡吃,也很多年沒吃過的了。

我夾了一口放進嘴裏,熟悉的感覺讓我喉嚨突然哽咽起來,順帶開始想吐。我跑進廁所吐完,對外麵擔心的陳年說,“爸,沒事,我是懷孕了。”

我看到有一束光出現在他蒼老的眼眸深處,越來越亮,仿佛星辰完整呈現在夜幕中的過程。

“爸,有個問題我一直都想問,您先去坐,我刷碗很快的。”晚飯過後,我攔住了要去刷碗的陳年,這些事今後都可以交給我來做了。

等我刷完碗筷回到客廳,陳年先一步開口,“想問什麽問吧。”

“爸,媽媽走之後,你難過麽?”

“當然難過。”

“那你花了多久才從這種難過裏走出來呢?”

他低頭笑了一下,眼角的皺紋又加深了一些,“其實就在你問出這個問題時,我還是難過了一下。”

“這就是你再沒有組建家庭的原因麽?”

“不是,”他立刻斬釘截鐵地否認了,“原因是你。夢夢,你從小就是個比誰心都軟的孩子,讓你接受一個人其實很容易。可是你又比誰都敏感,一點小事在你心裏都能放大無數倍。你媽媽生下你,卻沒來得及看你一眼,教你一些東西,我這個當爸的有些話又不知道合不合適講,所以讓你感覺像是一個人很孤獨的長大。你需要的不隻是一點點愛,而是源源不斷的,而我無法保證有哪一個人願意一直視別人的孩子為己出。”

我默默地低著頭看著自己不自覺放在小腹上的手,已經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麽。似乎從這個小生命在這樣關鍵的時刻來到我身體中的那刻起,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之前一直看不透的東西。比如付出,原來這個世界並不是隻有掏心掏肺傾囊而出非要全世界見證的那一種付出方式。

陳年見我不說話,喝了一口水繼續說:“夢夢,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想問究竟該怎樣真正的放下,是不是?”

我點頭。

“其實知道那個孩子走了的事之後我也很惋惜,那麽好的一個孩子,人生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就結束了。所以那個時候我沒有去阻止你做任何選擇,你選擇不去學校報告,選擇不回家來,我雖然擔心,但是我沒辦法逼你。因為我知道假如那個時候我再強迫你去做其他事,你就真的對這個世界絕望了。可是我沒想到的是你最後會選擇離開,我有好幾次都走到公安局門口又折返回來,我總有感覺你有一天會回來。”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我都不知道那段時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多虧了紹凱,幸好他在我身邊。爸,我遇到了一個好人,他讓我活了過來。”

“我要謝謝他……”陳年說到這兒情緒好像有些激動,他伸出手想要覆在我的手上,可是卻在中途硬生生的停住,和我對曲城媽媽的動作一摸一樣。我看著他,這個一直沒有享過兒女之情的父親,他的小心在這一刻讓我那麽心疼,我第一次主動伸過手握住了他滿是褶皺的手。他聲音有一些顫抖,“謝謝他,把我女兒這麽好的送回我身邊。”

“夢夢,當我們很愛很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眼睛裏就隻看得到他,我們自然而然地認為自己這輩子除了他不會再愛任何人了。他是天,他是整個世界,當他離開了,就是整個世界的毀滅。可是生活本身還是殘酷的,終成眷屬,長相廝守存在,卻達不到百分百的比例,你仔細去觀察我們身邊的人,有幾個是真的和自己第一個最愛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呢。雖然無奈,但這是現實。夢夢,你做錯了的,是你一直試圖去忘記這段真實發生過的感情。但是倘若你們真的愛了,那麽轟轟烈烈那麽有信心,你怎麽可能忘得掉呢?其實死亡並不代表徹底的消失,隻要記得他的人還活著,還在念著他,他就是存在的。你懂麽?”

“爸,剛才我去曲城家了,我向他的爸爸媽媽乞求原諒,我沒想過他們真的可以原諒我。從曲城家出來之後我想了很多,在離城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我無法麵對曲城,我不能看見他的臉,可當我真正看見他的照片,我才發現,我確實還愛著她,但是是十幾歲的我還愛著他。”

“你應該做的是記得他,記得他的好,將他與你們的曾經放在心裏的一個角落。這不是三心兩意,這隻是誠實和坦然,你會慢慢覺得他像是一直活在你的身邊,他不會幹擾你的生活,反而會讓你更有勇氣生活。”

我想我懂得陳年對我說的話,我想我終於徹底的懂了。既然曲城在我心裏是永遠都無法抹去的,那麽我何不用力的記牢他,記住我們曾在一起不夠成熟卻仍肯定是愛的時光。

時間會保佑我們每一個人。

“爸,我在家裏陪你一些日子,然後我還要回離城去。我要把紹凱帶回家來。”

曲城,我真誠的期望能夠有來生,來生我一定還要遇見你,你不許再中途跑掉。可這輩子,我已經決定要和紹凱,和我們的孩子一起終此餘生了。